曹县汉服,生意背后的硝烟

2021-04-12 02:40刘肖瑶
南风窗 2021年7期
关键词:曹县汉服

刘肖瑶

“现在喜欢汉服的年轻人怪得很,不是想穿,只是想有。”尹启航在3台印花机噼里啪啦的交织轰鸣声中扯着嗓子对记者喊,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尹启航的汉服小工厂开在山东曹县大集镇中心的淘宝园区,他的顾客以15~20岁的小姑娘为主,很多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买家讲起款式来头头是道,什么褙子、马面、曲裾……尹启航听得云里雾里,他索性赠送汉服给一些小博主当学费,顺便向她们请教有关知识。

但他还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很多新样式好像刚出来就快被淘汰掉了”。从2020年开始,尹启航在快手、抖音开直播带货,今年春节,回曾经工作了20多年的新疆乌鲁木齐看望妻儿,念初中的儿子嫌弃他:“现在谁还用快手啊?我们年轻人都看B站。”

同村的王逢青也直播,每晚雷打不动播4个小时,3天就能有2000~3000元销售额。他在自己开的淘宝店里名叫“三叔”,一米八的高个王逢青动作熟练地把浅粉柔丝的汉服披在身上,小姑娘们在直播间里喊:“除了三叔,(画面里的)我都要!”

没人说得上来曹县的第一缕“汉服风”是由谁带头刮起来的。

据2020年曹县电子商务服务中心数据统计,当地经电商渠道卖出的汉服产品,已经占据到全国汉服线上销售额的三分之一,后来居上瓜分了原本以广州、杭州为主要产地的汉服生产版图。

老乡的“怂恿”,和一些通过汉服致富的乡亲,的确给了尹启航从打工的新疆回家的鼓舞,但更重要的动力只因家里有老父母要照顾。

几年内,随着青年博主的带头、国学热兴起,“汉服”迅速出圈,成长为一种普遍的流行文化与亚文化元素。据2019年9月央视财经的报道,全国汉服市场的消费人群估算已超过200万,市场总规模约为10.9亿元。

位于山东西南边陲的小城曹县嗅准了这股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潮流,不到两年时间,县南部的大集镇,如雨后春笋般多出来大大小小300多家汉服生产、加工工厂,大多以家庭为单位,厂房开在自家平房里。

走进“95后”王备战家的汉服工厂,遍地铺满残碎成片状的雪纺布、棉麻或丝纱,三五个女工在十几米宽的缝织台上忙活,王备战82岁的奶奶也坐在其中,老人家逆着窗外泄进来的冬日阳光,架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动作缓慢而沉稳地往一款白色雪纺汉服上缝衣襟扣,一天缝100件左右,不多,但“这缝纽扣是门老手艺,不是机器你能完成的”。王备战笑呵呵地说。

“我也不懂什么是汉服,挣钱就是挣钱。”老奶奶缓缓抬起头,咂巴嘴说。

2018年夏天,32岁的工科博士生胡青春回到曹县老家,和妻子一起开淘宝店卖汉服。2019年,夫妻俩收入达到150万,去年受疫情影响缩水到120万,夫妇俩成为全县电商的“高学历”明星领头人。

胡青春和其他同乡汉服商家看起来不大一样,日常穿一套笔直的西装,戴方框镜,头发打了摩丝,皮肤白皙,讲一口标准普通话:“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不像70、80后那样,爱买的爱炫的都是车、房这种大件的,今天生活压力大,汉服便宜,也容易入手。”

在曹县,汉服不是流行符号,不是文化情怀,而只是一种利润高达30%~50%的、扎扎實实能换钱谋生的活儿。

被汉服织起来的小镇生机

和大部分北方小镇一样,曹县气质灰沉,楼房低矮,街道简陋,店铺字牌单调而统一,四下充斥着一股灰色调的工业气息,阔拓的马路边偶现初开的牡丹花,在倒春寒的薄雾里随风瑟缩。

“我也不懂什么是汉服,挣钱就是挣钱。”老奶奶缓缓抬起头,咂巴嘴说。

没有穿汉服的年轻人,只有穿校服戴红领巾的小学生。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总面积不足2000平方公里的小县城一直躺在中国贫困县的名单里,当地一度作物匮乏、产业孱弱,不少村民年收入甚至还不足4500元,是标准的贫困人口。直到2008年才搭上互联网的班车,陆续引进了电商。

在汉服之前,人们扎堆做演出服。2019年,曹县的演出服销售额占淘宝、天猫的70%,阿里巴巴称之为“中国最大的演出服产业集群”。

听到“汉服”两个字,出租车司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汉服?去带(大)集呀!带集!”

几十公里外的大集镇,如今的部分房价已超过县里,在镇主干道上走一遭,路边的门铺清一色纯色底黑字,用方正的印刷体一板一眼地写着“XX演出服”“XX布料”“XX汉服”,推开微合的卷门走进里屋,才恍然闯入别有洞天:几百平方米的厂房,从地到天上都堆着花布料,唧唧复唧唧,好不热闹。

有说法称,曹县汉服是汉服爱好者的“第一件汉服”,除了产量大,主要原因更在于便宜。

艾媒咨询于2019年对汉服产业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选择100~300元价格汉服的消费者比例最高,达41.78%。在汉服圈内,这种被称为“白菜价”的汉服,大多产自曹县。

并称为“破产三姐妹”的汉服、JK与洛丽塔裙,前后都离不开一个“贵”字。

“汉服本身的毛利润是很大的,布料简单,裁剪也不复杂,贵就贵在绣纹图样的设计上。”尹启航说。然而,对他们这样的小作坊而言,独家设计是很奢侈的,于是,多数曹县厂家都选择仿制,或者花几千元将设计工作外包出去。

在汉服界内,“山”与“正”之争持续多年,“山寨”版本就是那些没有原创、模仿或抄袭别家样式的平价汉服。一套汉服从几百元到上万元,不同价位串起来的鄙视链,“山”与“正”于是还划分着“合格”与“劣质”之差,分别指向价格高昂的正版老牌,与纯市场导向的厂商。

于是,在一些汉服爱好者眼里,曹县生产的“山寨版”汉服,是赤裸裸的窃取原创果实,造成了一种服饰文化的劣币逐良币现象。

实际上,尹启航、王逢青他们都是后知后觉自己制造了“山货”。刚入行的时候,只有服装制作基础,但没有汉服文化基础,也请不起昂贵的设计师,于是,看到好看的花纹,便出一两千元雇人来仿做,销售单价最低只有几十元。

这几年,在遭受了几次被大牌商家投诉甚至吃了官司后,一些曹县厂家开始逐渐重视设计,村民们因之前有着演出服的改造经历,有的亲自动手改图样,或是在攒足第一桶金后,花高价在外面聘请设计师画印花。

“衣服哪有真假之分呢?”王逢青苦笑,在生产汉服之前,他不懂什么是汉服。不过,曾在青岛做了几年3D设计师的王逢青,对版权的概念多少是明确的,在攒了一笔钱后,最近他也开始找正规设计师作图,设计费最高达每个印花15000元。

但他家的汉服均价依然维持在300元以内,“竞争太大,别家卖得更低”。

“可你穿的并不是汉服啊”

尹启航提到汉服界内一句屡试不爽的话:“全国56个民族,只有汉族没有自己的服装。”

“什么是‘汉民族传统服饰?这个定义很重要。”孟筱一字一顿地说。她是那种态度明确坚持维护汉服正统性和纯粹性的爱好者,“只有历史上可考的才叫汉服,现在市面上大多打着汉服名号的、具有古装元素的衣服,在我看来只能叫作时装”。

孟筱是在2014年偶然开始接触汉服的,那时她在念大一,入手第一套汉服的理由,甚至仅仅是想买一套长裙,遮挡一下当时因受伤做过手术的腿。

现在回想起来,“入坑”其实也非偶然。孟筱从小习书法、民乐,对中国传统文化有较深的认同和喜爱。了解汉服也从了解历史开始,在几年时间内,她通过补阅史书、逛博物馆,考究古籍,在自己内心建立完善起一套对汉服的认知与判断,“真正符合中国传统审美的服装,无论是形制、配色,其实都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飘飘欲仙的东西,(后者)更多时候都是受影视作品影响的”。

孟筱的汉服衣柜里最多是明制,因为明朝至今最近,留下来的文物、旧藏也最多,更可考,“是最可能真正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制式”。

她对现在汉服界内最失望的,不是越来越多人爱上所谓“改良版”的古装元素服装,而是这些服装被媒体、商家甚至是主流官方定义为汉服。“一到什么‘华服日的时候,就是那些妖魔鬼怪出来作祟的时候。”在她看来,将一样未经考究、只因市场而热的东西定义为“文化”,是一种真正的文化上的失败。

有说法称,曹县汉服是汉服爱好者的“第一件汉服”,除了产量大,主要原因更在于便宜。

“不奢求汉服能像和服、韩服一样出现在正式场合,但至少要给它一个正确、科学的定义吧?”

“我眼里汉服的对标服饰是西装、和服这种民族服装。”已“入坑”13年的汉服山东人齐焉与孟筱说了只字不差的同一句话。“服装有质量高低,西服、旗袍都有,今天说的‘山寨对应的是原创,而不是什么‘正统。”齐焉说。

“现在所谓的‘破产三姐妹,是从2015、2016年左右才流行起来一种有明显鄙视链的亚文化圈子。”齐焉提到,在这个群体内,什么原创、定制、限量版,才是一件衣服真正的价值。

“看着汉服从小众爱好成长为流行文化的”的齐焉回忆,约2007、2008年左右,随着世贸、奥运掀起的昂扬激情在全国上下燃烧,社会短暂出现过一阵国风热。“带着点民族热情那意思”。彼时也正值互联网与个体门户时代发迹,在百度贴吧和人人网上,齐焉遇到了一群人,与自己一样拥有着一些“越罗衫袂、玉带麒麟”的幻想,做着一些远古时代的梦。

2008年夏天,齐焉终于攒够了300元人民币,在一家济南的淘宝店买了一套鱼尾曲裾裙,现在这一款式已经消失了。“因为后来兵马俑出土,人们发现这是一款错误的制式”。

齐焉本科学的是英语,一个在当年颇为“洋气”的专业,身边不乏天天嚷着要去西方的同学,而她却坚持在校园里穿了4年汉服。

“什么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呢?不是你死我活,吵来吵去,也不是刻意地、表面地复原古代装束。什么场所穿什么衣服,也是古人很重要的一种服饰习俗。”齐焉记得一次参加团体爬山活动,有人穿了一套相当厚重的棉质长衫,又热又重还容易绊倒自己,齐焉想,“天呐,何必?”

低端市场,高调求存

“好想拥有自己的汉服啊。”

17岁的杜米在百度贴吧里对“同袍”们叫苦,有人建议她去汉服体验馆拍照过干瘾,有人扔给她几条“白菜汉服”淘宝链接,“版型都还可以,适合学生”,最重要的是便宜。

七嘴八舌的建议都来自和杜米一样的中学生,没有自己的收入,攒几个月零花钱,才够一套200元的明制襦裙。

不可否认,不管是潮流还是误解,“汉服”一词已经势不可挡地在青年流行文化里燃烧起来,每个人眼里的“汉服”都未必是真正的“汉服”,但一定有着其承载的独特意义,哪怕仅仅是视觉上的好看。

“我30岁了还喜欢汉服,不好意思穿出去。”已是一个4岁孩子母亲的月华有苦难诉,走在街上偶尔看见一些穿汉服的,全都是“瘦瘦高高的,皮肤白皙的年輕姑娘”。去年双十一,月华没忍住“剁手”买了3套宋制汉服,只敢在家里自我欣赏,又舍不得退。

“同袍”群里有人开解她:“我都42岁了,照样穿,只要你想,穿进棺材里都没关系。”

“穿衣自由。”有人插嘴,“除非你对自己民族没有自信。”

扯上“民族”“自由”这种字眼,月华不敢吭声了,有个姐妹语气真诚地开导她:“现代的30岁,相当于古代的20岁!”

这么一想,月华就轻松多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她对自己说。

“只是一件衣服”,成为当下一切围绕汉服而发的争议之起点和终点,一个以“同袍”自称的线上社群里,被视为“激进派”的“孟筱”,大概率只有一个,或者没有。

扯上“民族”“自由”这种字眼,月华不敢吭声了,有个姐妹语气真诚地开导她:“现代的30岁,相当于古代的20岁!”这么一想,月华就轻松多了,“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她对自己说。

今年29岁的宝珠运营着一个近十万粉丝的自媒体号,但她不认可什么“汉服圈”。“所谓圈子,不就是一帮人么?”

她看不懂如今围绕汉服硝烟四起的争论,“口口声声嚷着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但不去继承礼义廉耻、温廉恭俭让这些品质,反而在谁是正统、谁是山寨,裙子有几条褶子,腰带缠几圈这种肤浅的问题上互相攻击倾轧”。

她也并不认为廉价汉服就应该被视为伪劣品加以抵制。“我们汉族的文化本来不就是兼容并蓄,海纳百川么?更多人共同参与中华衣裳的制作和传播有什么不好?”她看来,既然越来越多年轻人把它当潮流、当商业,又为何不能接受那些价格低、门槛更低的产品?

“这是一个趋势,我们没法阻止它。”宝珠说,“何况,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原创的成本越来越低了。”

曹县遍地可见的印花机,说明了这一点。

10年前,原创之所以昂贵,除了灵感的版权,还因制式大多是人工缝制,耗时耗力。如今,服装工艺进入一个产业化阶段,在以家庭作坊为主要生产模式的曹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楼下搞几台机器进行生产,绣花机、印花机、压褶机、裁布机等机器都不算庞大,价格也并不高昂,“七八万就能投入生产”。最早一批引入印花机的村民大涛告诉我。

而“村里人生存需求低,一个月有个两三千就够了。”王备战说,因此,这儿的任何生产成本相比起大城市,都要“低端”一点。比如,在浙江、江苏地区定价4元一万针的绣花,而在曹县只需要1元一万针。

然而,纵使开始立志转型原创,一些商家与卖家仍然不能忘记曹县的“旧恨老仇”。“开始原创可以,至少得对以前的山寨行为道歉。”孟筱斩钉截铁地说,包括她在内的很多汉服爱好者,并不是反对价格低廉的古装服饰,只是反感打着弘扬优秀传统旗号而行商业之实的趋势。

“但究竟什么是漢服?这很重要。”孟筱又强调了一遍,既然要谈文化,就不能含糊。

(文中孟筱、齐焉、月华、宝珠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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