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冈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这是《全唐诗》中收录的一首著名民歌,以寥寥数语描绘出著名将领哥舒翰的威武形象和赫赫战功,清朝诗人沈德潜很推崇这首诗简洁自然的朴素美,说它“与《敕勒歌》同是天籁,不可以工拙求之”。其实,当时歌颂哥舒翰除了这首歌的作者“西鄙人”(广袤西部的老百姓),还有不少著名诗人如李白、杜甫、高适、储光羲等等,李白更是认为名将卫青与他相比都黯然失色。但是这位“经典咏流传”的一代名将,其人生大开大合,几度沉浮,最终悲剧退场,常使人不由得扼腕叹息,而且他的荣辱与盛唐的急剧衰落有着直接关系。
首先,哥舒翰( 704— 757年)出身名门,家境豪富。他是中国唐代时期游牧部族“突骑施”中哥舒部落首领的后裔,这个部落长期居住在安西,也就是今新疆库车,作为西域屏障,很受大唐重视。他祖父哥舒沮、父亲哥舒道元先后是哥舒部落的首领,父亲还曾经担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赤水军(今甘肃武威)使,他的母亲尉迟氏是于阗王的公主。可以说哥舒翰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是一个标准的“官三代”“高富帅”。根据《旧唐书》记载,哥舒翰性格豪迈,行侠仗义,一诺千金,喝酒赌博,纵情声色,是当时著名的公子哥。
其次,哥舒翰有性格,脾气倔,是个硬汉子。40岁是他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这一年,他父亲去世,按照当时的规定,他必须到首都长安城里客居三年。离开草原的地方“大少”突然来到当时“世界第一城”的长安,应该是会有一些不适应,所以他和长安地方官发生一些冲突也是可以理解的。《旧唐书》记载是“为长安尉不礼”。作为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地方官长安尉,具体是如何对哥舒翰“不礼”的,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使哥舒翰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他愤慨之余发愤投身疆场,到河西(今甘肃武威)节度使王倕帐下从军,而不是继续回去当自己的部落首领。但由此可见哥舒翰当时确实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硬汉子,脾气够倔。另一个例子是,在他辅佐安思顺征讨吐蕃之役中,手下有个副将言行傲慢,不听指挥,哥舒翰直接就用木棒把他打死了,全军将士直接吓傻。
第三,哥舒翰作战勇敢,有勇有谋,最终立下赫赫战功。投身疆场之后,哥舒翰如鱼得水,屡战屡胜,迅速成为大唐西部边陲的“战神”级人物。先说说“苦拔海之战”,苦拔海就是后来诗人海子诗中所吟唱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附近,当时是大唐与吐蕃的边界,也是哥舒翰的防区。哥舒翰巡逻时和入侵之敌吐蕃相遇,人数上占优势的吐蕃分为三个战队冲击哥舒翰,哥舒翰面对强敌,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手中长枪断成两截依然用猛冲杀,最终打得吐蕃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一时“名盖军中”。天宝六载(747年),哥舒翰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充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今青海西宁)使。在哥舒翰戍卫这里之前,每年麦熟之季,吐蕃便出动大批兵马至积石军(今青海贵德)等地抢收粮食。因其势大,且出没不定,唐军守将无人能防御,边地人无奈地说,这地方简直就是“吐蕃麦庄”嘛。哥舒翰就任河源军使后决心改变这种状况,遂精心部署,并事先派属将率兵马至积石军设伏。这次吐蕃又派出5000骑兵前来抢收粮食。哥舒翰趁蕃军立足未稳,亲率精锐兵马从城中杀出。吐蕃军匆忙迎战,死伤过半,大败而去,至积石军,又遭伏击,结果全军覆没,从此再也不敢来抢粮食了。总之在哥舒翰等将领的努力下,唐军在河西、陇右的战场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到了天宝十三年(754年),唐朝与吐蕃的分界线已经推进到青海湖以西。“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哥舒翰成了唐玄宗心中绝对的爱将,经常给他赏赐。据说他每次入朝,总是骑着白骆驼,一天就能行走五百里,绝对是大唐人民心目中的“白骆驼王子”啊!
第四,哥舒翰绝不仅仅是一个赳赳武夫,他侠肝义胆,轻财重义,知恩图报,而且粗通文墨。据说他喜欢读《左氏春秋传》和《汉书》。名将王忠嗣对他有知遇之恩。王忠嗣是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人,其父亲也是一位戍边名将,很年轻就血洒疆场,唐玄宗遂收他为“假子”,赐名忠嗣,接入宫中抚养,成年后和他父亲一样勇敢地建功疆场,唐玄宗对他非常器重,却遭到宰相李林甫嫉恨。李林甫诬陷王忠嗣“欲奉太子”李亨为帝,这可中了唐玄宗的大忌讳,要知道在这之前,唐玄宗因为同样的原因,已经毫不犹豫地杀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了。唐玄宗因此打算处王忠嗣以极刑,同时又征哥舒翰入朝。哥舒翰没有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而是打算借机营救王忠嗣,他的手下劝他多拿一些金帛去贿赂,哥舒翰义正词严地说,“如果正道尚存,王公一定不会冤死。如其正道将丧,多贿赂又有什么用。”于是只带一个包裹入朝。唐玄宗与哥舒翰谈得十分投机,他让哥舒翰取代王忠嗣的位置。临别时,哥舒翰极言王忠嗣无罪,唐玄宗不听,转身离开,哥舒翰叩头跟随进言,言辞慷慨、声泪俱下。唐玄宗有感于哥舒翰的赤诚,终于高抬贵手,仅以阻挠军功的罪名将王忠嗣贬为汉阳(今湖北)太守。朝廷上下看到哥舒翰对王忠嗣舍命相救的大义之举,都对他交口称赞。
当然,哥舒翰也非完人,他有点“寡人之疾”,长期耽于声色,爱酒爱女人,所以毁了身体。天宝十四载(755年)二月, 在他入朝面圣的路上,行至土门军(现青海湟中县附近)时,洗澡中突然中风,昏迷很久才苏醒过来,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无法再回边关作战,只能在长安闭门养病。如果没有后面的剧情发展和奸佞小人作祟,哥舒翰留给我们的形象仍然可以说是完美的。
英武善战、风流倜傥的全民英雄突然成了见了谁都浑身发抖的隔壁吴老二,哥舒翰的痛苦可想而知,可是如果因此归于平静而保持一世英名,也未免不是好事。谁知道养病还不到一年就风云突变,最为唐玄宗信任和倚重的“禄儿”突然兵发范阳,一路直冲长安。耽于享乐多年的李三郎看到自己溺爱多年的禄宝宝居然做了叛贼,恼羞成怒,智商直接崩盘,只管一个劲喊“打他、打他”“灭了他、灭了他”!他命令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在洛阳募兵六万,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在长安募兵十一万,剿灭叛军,但新召的兵没有战斗力,洛阳失守。按說,只要守住潼关这个关中门户,再加上郭子仪等其他兵马从其他方向的攻击,军事形势很快就会改变。虽然退守潼关的封常清、高仙芝一再上书陈明不可出战的原因,但唐玄宗这时候可能被气昏了头,反而听信军中监军宦官的谗言诬告,直接杀掉封常清、高仙芝两员大将。原因很简单:封常清、高仙芝离开洛阳时带走了东都许多财宝,监军的宦官想要一些,高仙芝坚持原则不给,宦官就向唐玄宗密告封、常二将想谋反。在镇守潼关将士悲痛的喊冤声中,封常清、高仙芝两员大将血洒城墙。
然后问题来了,潼关这个大唐第一雄关,该让谁来守?这可是直通长安的咽喉之地,大唐的生死枢纽啊!
唐玄宗思来想去,哥舒翰不是正在京师养病吗?就他啦!虽然他有病,但最起码会真打,因为哥舒翰和安禄山及其族弟弟安思顺是死敌,就凭这一点,别管他还能不能战斗,起码让人放心。哥舒翰怎么挥动发抖的手都推脱不过,只得从命,唐玄宗带着百官到郊外相送,又加封哥舒翰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以说是对哥舒翰寄予了殷切的期望。哥舒翰被人抬着来到了潼关,很快击败了安禄山儿子安庆绪的一次进攻。哥舒翰微微舒了一口气:开局总算说得过去。
公报私仇,人设崩塌。打了胜仗,朝廷犒劳,哥舒翰却开始鸡贼了:自己此刻手握兵权,在朝里说一不二,终于可以对仇人下手了。他将矛头指向了安思顺。安思顺是安禄山的堂兄,也曾经是哥舒翰在军队中的顶头上司,和哥舒翰有矛盾,安禄山为其堂兄打抱不平就和哥舒翰也有了矛盾。但安思顺和安禄山并不是一路人,此前已经多次反映安禄山有问题,所以此时只是卸任节度使而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哥舒翰伪造了一封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信,让人假装送信,然后在潼关城门口抓住此人,献给朝廷,同时还列举了安思顺的七条罪状,请求玄宗处死安思顺。唐玄宗明白安思顺是被哥舒翰诬陷的,但为了安抚哥舒翰,就没有接受杨国忠的意见,把安思顺处死,家人流放到岭南。一时大唐舆论哗然,哥舒翰在群众中的美好形象直接崩塌,而且又为哥舒翰和杨国忠的争斗埋下伏笔:安思顺受诬告时为了自保派人贿赂巴结杨国忠,请杨国忠出面求情,而唐玄宗居然没卖杨国忠这个面子,这让杨国忠不仅不爽,而且心生一丝寒意,他开始意识到哥舒翰已经对自己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哥、杨斗法,贻害国家。于是剧情发展到了哥、杨斗法阶段。当时天下人都认为安禄山叛乱是因为杨国忠骄横放纵所致,哥舒翰的部将王思礼力主杀杨国忠以谢天下,哥舒翰没有答应。不久,王思礼与哥舒翰密谋一事便传到杨国忠的耳朵里,杨国忠闻言后大为恐惧,急忙应对。应对之策是建议玄宗在京师附近另外训练一支军队,由自己的心腹将领杜乾运统领,名义上是抵御叛军,实际上却是用来防范哥舒翰。
杨国忠手里有了兵,又该哥舒翰心生不安了。于是上表奏请将驻扎在灞上的军队归潼关军队统一指挥。大敌当前,唐玄宗只好答应,哥舒翰于是以商讨军情为由将杜乾运召到潼关,借故将其斩首,由此吞并了灞上军队。哥舒翰和杨国忠二人的矛盾由暗斗发展到明争。
将相之争的白热化,直接威胁到了大唐的安危。手握重兵的哥舒翰的存在,使杨国忠如芒刺在背,他对儿子说:“吾无死所矣!”而日夜在皇帝身边的杨国忠同样让哥舒翰终日不安,病情因此加重,只好把军政大事委托给行军司马田良丘,又让部将王思礼主管骑兵,李承光主管步兵。谁知王思礼、李承光二人也忙着争权夺利,难以配合,全军号令不一。时值冬日,士兵都吃不饱饭,又穿不暖衣,唐玄宗特意做了十万战袍派人慰劳军队,可是连个主持发放的人都没有,以致到了潼关兵败之后,衣服仍藏在库中。如此,士兵自然心中充满怨恨,更加上下离心离德。
就在哥舒翰固守潼关、与杨国忠明争暗斗的这段时间,在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与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等人的努力下,战争形势出现了明显有利于唐军的转机。哥舒翰在潼关始终采取了固守的策略,据守天险,阻叛军于潼关之外,致使叛军主力徘徊于潼关之下,长达半年之久,却始终无法逾越天险西进一步。安禄山见强攻不灵,便命部下崔乾祐事先将精锐部队隐蔽起来,率四千名老弱病残的部队屯于陕郡,想诱使哥舒翰弃险出战。但哥舒翰依据天险,坚持闭城不出,这样做从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来说都是绝对正确的。
可是,杨国忠不这样想。他怀疑哥舒翰不肯出兵是意在谋己,为了调虎离山,立即对玄宗说:“现在要还不打,将来就没机会了。”玄宗轻信了杨国忠的谗言,连续催促哥舒翰出战,以致往来使者“项背相望”,还专门派了宦官前去督战。
备受压力的哥舒翰见势不可止,不禁抚膺恸哭,于天宝五年(756年)六月初四领兵出潼关,带着痛楚的心情踏上了征程,大唐王朝距离自己的陡然衰落又近了一步。
六月初七,哥舒翰军与叛军崔乾祐部遭遇在灵宝西原。崔乾祐预先把精兵埋伏在南面山上,自领老弱之兵与唐军交战,且战且走,以为诱敌之计。唐军追击拥入狭窄崤函道上,兵力难以展开,叛军伏兵突起,居高临下,从山上滚下木石,唐军将士死伤甚众。叛军又将几十辆装满干草的大车纵火焚烧,浓烟弥漫,唐军被烟焰迷目,看不清目标,便乱发弩箭,直到天黑时矢已射尽,崔乾祐命精锐骑兵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唐军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顿时乱作一团,互相排挤践踏。有的弃甲进入山谷,有的被挤入黄河淹死,号叫之声惊天动地,凄惨之状不可言表。而守在黄河北岸的唐军见势不利,也纷纷溃散。哥舒翰只带数百骑得以逃脱,从山西永济西面的首阳山渡过黄河,进入潼关。当时潼关外挖有三条拒敌的大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逃回的唐军人马张皇失措,纷纷坠落壕沟中,很快就将沟填满,后面的人踏着自己人的身体得以通过。六月初九,潼关失守,关中门户大开,唐王朝完全陷于被动的局面,此时距离哥舒翰痛哭出关不到五天时间。
哥舒翰逃到关西驿站,张贴告示收集残兵败将,打算重新夺回潼关。然而,其部下番将火拔归仁等人见唐军大势已去,便暗中商议劫持哥舒翰以投降安禄山。之后,火拔归仁率百余心腹围住驿站,进去对哥舒翰谎报说:“叛军来了,请你上马迎敌。”哥舒翰上马出驿站后,火拔归仁率部下将哥舒翰的双脚捆绑在马腹上,投降了叛军将领田乾真。
安禄山见到哥舒翰后破口大骂,而此刻的哥舒翰已经气概全无。也许是由于病痛的折磨,也许是由于对朝廷的失望,总之,一座屹立在唐诗中的雄壮之山倒下去了:哥舒翰跪在安禄山面前称臣、谢罪,并且乞求说:“我可以为你招降其他唐朝将领!”——我還有用,别杀我。安禄山听后大喜,立即给哥舒翰松了绑、封了官,哥舒翰也果然写信招降其他将帅。挟持哥舒翰的那个火拔归仁说:你看看,要不是我,哥舒翰怎么会归降大王呢?安禄山脸一翻:你是个不忠不义的叛徒,直接拉出去砍了!
唐朝诸将接到哥舒翰的劝降书信后,都给他回信:你咋不死呢?太失国家大臣的体面了。其实,安禄山早知道哥舒翰招降其他将领不会有什么效果,只不过要借此炫耀一下并且故意糟蹋一下哥舒翰而已。
杨国忠害了哥舒翰,也害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结果他和全家都死在了哥舒翰之前。756年6月叛军攻陷潼关之时,唐玄宗决定逃往四川避难。当走到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时,杨国忠被哗变的将士杀死,他那国色天香的妹妹杨玉环被缢死,杨国忠的大儿子以及杨玉环的姐姐韩国夫人也一并被杀。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和幼子以及杨玉环的另一个姐姐虢国夫人逃至陈仓,裴柔在竹林中让虢国夫人用剑刺死自己。虢国夫人自刎但没有死,被县吏押回狱中,血凝至喉而死。
安禄山羞辱了哥舒翰,凭着大唐皇帝对自己的宠信摧毁了大唐繁华。杨国忠死后半年不到,757年正月初一,他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和最受信任的阉人李猪儿杀死。
哥舒翰以气节做代价,只给自己换来了不到一年的囚禁生涯。757年十月,唐军克复两京,安庆绪逃往邺城,逃跑前将哥舒翰等三十余名被俘的唐将全部杀死。
哥舒翰晚节不保,令无数人无比惋惜。《旧唐书·哥舒翰传》评价他说:“丑哉舒翰,不能死王。”
安史之乱后,大唐一览天下的气势便远去了,但是唐朝廷总算没有忘记哥舒翰以往开疆拓土的功劳,最后还追赠他为太尉,封了个不太好的谥号:“武愍”。 愍,同“暋”,是顽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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