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列斐伏尔的设计批评视角

2021-04-10 07:58陆丹丹王天鹏
工业工程设计 2021年2期
关键词:理论空间设计

陆丹丹,王天鹏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批判理论是法国设计批评最主要的理论源泉和组成部分。亨利·列斐伏尔的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是20世纪法国最丰富的批判理论资源之一。从1920 年代开始发表论文到1990 年代去世,亨利·列斐伏尔漫长的学术生涯几乎横跨了整个20 世纪,研究体系庞大。他和法国其他批判理论家都产生过不同的合作、对话、争论或影响,从阿尔都塞到萨特,从罗兰·巴特到鲍德里亚、德波,从福柯到塞托再到斯蒂格勒……同时,列斐伏尔是法国为数不多、曾亲自参与设计实验研究的理论家之一。他用独特的“回溯—前进法”[1]、“辩证运动法”和形式理论,从哲学、美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等方面对设计进行了大量的理论研究和批判。

西方建筑和规划设计领域对于列斐伏尔的关注较多,其著作曾是20世纪众多建筑批判著作不可或缺的参考文献(M.Gaviria:1973等),波兰设计师卢卡斯·施塔内克认为列斐伏尔的理论“重新定义了建筑的学科性、社会责任、政治抱负和策略”[2]。对于国内设计领域来说,法国的批判理论可谓“广为人知”,但相较于如巴特、福柯、德里达、鲍德里亚等法国当代思想大师,列斐伏尔是何许人也?知道的人并不多。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的孙海燕老师曾在《日常生活批判在中国设计研究中的现实意义》一文提到了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并进行了非常简短的综述[3],遗憾的是,列斐伏尔的思想并不是该文的重点论述对象。中国美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曾对“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做过较系统的学习,并在2017年以“与列斐伏尔前行”为主题召开了国际性研讨会,多位国内外知名的列斐伏尔研究专家参会,如卢卡斯·施塔内克、刘怀玉、陆兴华、鲁宝、闫超、赵冰等,他们的成果以专题的形式发表于《新美术》2019年第2期“思想”栏目[4],这期专题可以说是目前为止我国设计相关领域对于列斐伏尔最大的关注了。

如果对20 世纪城市设计和规划思想有所了解的话,可以发现列斐伏尔的名字常常会出现在很多著名的设计思想著作的参考文献中。他的思想和研究已经深刻地影响了与设计(特别是城市规划)不可分割的城市观念、当代哲学及美学、伦理学和建筑批判。在马克思主义研究、社会学、地理学等领域对于列斐伏尔的思想的解读有很多,在此就不再一一列举和陈述了。本文想从设计批评的角度,概括性地谈论一下列斐伏尔思想对于设计文化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一、“日常生活批判”——一种现代设计文化研究的理论依据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研究是贯穿其一生思想、理论的主线[5]。虽然列斐伏尔承认他早期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曾多次借鉴海德格尔的很多观点[6],但正如R.谢尔兹所认为的那样,人们应当注意把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la vie quotidienne)与卢卡奇、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些琐碎的日常性区分开[7]。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概念具有非常明显的某种含混的“个体人本主义”特征,是一种将黑格尔的“异化的扬弃”、马克思的“总体人”与尼采的“超人”“三位一体”的结合[8]。他早期的日常生活批判是以马克思的总体性辩证法与异化批判逻辑为理论框架,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抽象统治形式的一种辩证批判与想象。但之后,随着战后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特征的变化,其日常生活的概念和批判视野聚焦于以资本主义高度发达所引起的消费社会形态为主要对象的现代性日常生活批判,从一种日常生活哲学批判更微观化为一种社会学批判,从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批判到关注城市空间的生产理论。可以说,列斐伏尔的批判思想脉络以日常生活的哲学批判奠定日常生活批判的合法性,进而向微观的城市社会学批判展开。他使用形形色色的城市想象来证明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的哲学。

相较于传统的宏观社会学或主流的体系社会学、微观的民俗学、民族学、文化社会学,抑或如法兰克福学派等极端批判现代性的社会理论家[9],列斐伏尔以个人的日常生活为平台,揭示出平庸的、沉沦的、异化的日常生活世界,不单纯是一个应当被超越与消除的边缘、异常化、残余的世界,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活力与惰性共存的、痛苦与希望同在的世界。日常生活是一片本真与异化同在的、内涵丰富而矛盾的文化沃土,充满着个体的人的生命总体性实现与日常生活的能动创造性。缘于日常生活中那些一个个矛盾不断产生又不断解决的过程,日常生活看似不断重复,但却充满着创造性的神奇。

那么究竟什么是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呢?“日常生活批判是批判地提出人们如何生活的问题,或他们的生活如何不好的问题,或他们如何完全没有生活的问题。”他认为:“批判的任务宗旨在揭示那些可能性都是什么,或者说,没有实现的是什么[10]。”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概念对于设计批评问题是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无论是空间设计、产品设计还是视觉传达设计,设计的问题其实都是关于“可能”的问题。在列斐伏尔看来,如果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于单一的选择,那是很危险的。比如他认为,城市的历史发展轨迹不是线性的、离散的、间断的、分析的,而是循环的、相关的、连续的、整体的。设计文化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日常生活的所用、所见之物和所处的环境无不是设计之物,在日常生活中,设计无处不在。设计的过程开始于发现问题,从人的各种基本需求出发提供解决这些问题的各种可能。因此探索人与物之间的关联性、个人与日常生活的和谐性等课题长久以来都是设计不可缺失的研究内容。在列斐伏尔所说的那个日常生活的创造性瞬间中,设计作为一种创造的方法不断地解决着一个又一个产生的和被解决的问题。

然而,长久以来,对于设计的研究仅仅只停留于技术的、感性的、专门的层面。虽然从进入现代以来,设计已然跻身参与现代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构建之列,但在哲学、文艺学、民俗学等理论视野中,往往把设计视为功利主义的、商业主义的,抑或是神秘的、专业的、技术性的,而不具有批判的价值。即使在设计学研究领域,设计往往也是被分割出来的特殊活动,具有很强的专门性、神秘性和偶然性。设计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或地位被平庸化、专门化、技术化。对此,列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批判的整体性认识可以启发人们对设计的整体性认识。他认为:“无论分割开来的、专门化的和分工的活动多么伟大和价值连城,它都不能完全囊括全部人类实践活动,日常生活就是分割开来的、专门化的和分工的活动不能够完全掌握的那一部分活动的地点和时间[10]。”日常生活批判就是要克服“哲学—非哲学”“有意义—无意义”“无知—有知”的分割。设计,被列斐伏尔称为“形式”的日常生活中的构造活动,包含着日常生活的“人的属性”。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技术对于设计的作用似乎越来越重要,功能主义的触角使设计中的美学因子渐渐暗淡。在设计界,以推崇美学为主的“艺术派”和推崇技术为主的“功能派”之间的反差越来越明显。对于设计的定义在不断扩大中显得宽泛、含糊。列斐伏尔认为,“随着技术对象引入日常生活,美学对象和具有严格使用功能的对象之间的反差已经很刺眼了”。“工业美学和在工业设计领域里已经做出的那些令人钦佩的工作都没有成功地赋予技术对象一种美学的身份,也没有赋予美学对象一种技术的身份[10]。”这种既是美学的、又是技术的双重身份正在成就现代设计的矛盾性本真,而这样的矛盾相互博弈、相互渗透,激发了现代设计的创造性可能。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从方法论和认识论的角度,为现代设计文化研究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提供了理论源泉,事实上,著名的设计批评理论著作——让·鲍德里亚的博士论文《物体系》就是在列斐伏尔的指导之下完成的。因此,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为“设计”可以成为一种批判的对象奠定了理论认识的基础,为设计批评提供丰沃的土壤。

二、消费主义社会学批判——一个现代设计批评的全新视角

列斐伏尔的现代性日常生活的消费主义社会学批判提供了现代设计消费主义批判的全新视角。从20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的理解从相对的哲学化转向了更加微观化、社会学化。他与法兰克福学派一样,对于消费社会的批判是严厉的、激进的。他的“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概念与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社会”互文互通。他的“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即“消费被组织化的官僚社会”理论以日常生活为中心视野,将现代社会理解为受消费控制的各种日常生活的次体系,在景观与符号的拜物教批判框架下,揭示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受消费官僚体制组织和控制,消费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日常生活世界。

列斐伏尔指出,在“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中,以前“生产的意识形态和创造性活动旨趣已经变成了一种消费的意识形态”,在这种消费社会中,只有流行的消费导向和盲目从众的文化无意识[11]。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是一个异化的过程,日常生活不再是“私人的”、带有个性的,而是社会的,受商品、货币、技术所支配的,是受媒体、经济利益和符号控制的。人们消费的不再只是物品的使用价值,即传统物品的“功能”,而是经过了抽象化的过程,转化为符号的消费,符号价值大于或取代了使用价值。日常生活的秩序已经被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所同化和控制,日常生活世界已经异化成高度分化的、被各种符号体系所操纵的世界。在列斐伏尔的现代性批判中,时装、休闲、汽车、广告、电视等大量流行的、无形的、隐性的次体系或“不在场”的准体系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并控制着日常生活。

比如列斐伏尔在论述“专门致力于商业用途的艺术”时是这样描述的:“当今资产阶级社会的创新就是‘做出’一种专门的和致力于商业用途的技术。”“按日供应那些比较有智慧的日常的图像,可以让丑变美的图像,可以让空变满的图像,可以让无耻变成高尚的图像。”招贴画、橱窗设计、杂志封面等“那些比较有智慧的日常的图像”在“我们没有实际离开日常的情况下,跨出了日常”,甚至以一种肤浅的、纯粹表面的风格,“让我们重新回到日常的秘密——不满足”[9]。

显然,这些时装、汽车、广告、招贴画、杂志封面、橱窗设计等“次系统”与设计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说,这些都是设计的产品。现代设计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推动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作为一种人类改造世界的智力创造行为,设计同其所服务的日常生活一样,不断被资本主义消费所渗透与控制。当日常生活被技术理性、市场交换所入侵,设计就成为了符号化统治传播策略中的主力军,将日常生活全面地组织、纳入进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中。设计在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中俨然已经成为了商业主义的犬儒和帮凶,多少设计师为自己所具备的“资产阶级社会的创新技术”而沾沾自喜甚至自命不凡;多少设计产品沦为“符号”的冒名顶替物或“虚假的”欲望消费品……

在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的视野中,也就是在前文所涉及的“日常生活批判”概念的阐释中,列斐伏尔将被异化的日常生活看成“包含所有活动以及它们的差异和冲突”的地方,各种社会活动在这里交汇,是一切文化现象的共同基础,是整体性革命的发源地,对于日常生活展开批判具有革命性意义。在之后的著作中,列斐伏尔又提出“契机”理论(Théorie des moments),他将其解释为:“短促而决定性”[12]的感觉,“那种全面实现可能性的努力”[10]。大卫·哈维认为,“契机”的概念被列斐伏尔构想为“可能潜藏剧变与一种强烈悦乐”的交汇点[13]。也就是说,列斐伏尔将前期对于日常生活批判的乐观立场转化为对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契机”的发掘和关注。

这种挖掘对于设计学的研究是非常有启示的。一方面,其现代性日常生活的消费主义社会学批判为设计批评揭开了一个全新的消费主义批判视角。另一方面,他对于日常生活批判和具体的“契机”的发掘为设计批评打开了一个宽阔的理论想象空间,即作为传播策略和日常生活构造活动的主要力量,设计是否可以作为日常生活总体性革命的导火索,成为放大“契机”的实践点,而展开革命性批评。事实证明,从20 世纪六十年代到21世纪初,很多前卫的设计师在实践领域表达着这种诉求,典型的案例就是1964 年,以Ken Garland 为代表的20多位平面设计师在伦敦联合署名发表的First Things First Manifesto 宣言。值得敬佩的是,列斐伏尔从一个社会学家的视角观察到了设计的重要性和可能性,在其之后的城市空间学理论,尤其是“空间生产”理论中,“设计”(特别是建筑学和规划设计)成为了他思考现代社会批判的一个关键点。

受列斐伏尔的影响,居伊·德波的情境主义国际和“景观社会”概念得到了哲学层面的提升[14];作为列斐伏尔的挚友,罗兰·巴特发表了著作《流行体系》。这些理论与著作虽然一直闻名于社会批判理论界,但它们对设计研究的价值远远高于社会批判,可以视为具有经典性意义的设计批评理论作品。

三、“空间的生产”——一种马克思主义设计批评的范式

自20世纪六十年代“五月风暴”之后,列斐伏尔认识到城市日常生活的重要意义,将其研究的重点转向了城市空间的研究[15],开始醉心于研究城市化和空间的生产问题。在1968—1974 年间,列斐伏尔完成了7本相关的著作,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异化”、“生产”等概念引入空间理论,从而奠定了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谱系。他的“空间的生产”理论被西方学界奉为空间理论的经典,开启了20世纪后期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空间的生产》与《空间与政治》两本著作无疑是该理论的集大成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可以视为不可多见的理论性设计批评作品,对设计批评的理论构建具有范式性意义。

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理论主要涉及“空间”和“生产”两个关键的概念。他将信息、传播、代码、符号等看成与文学文本一样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一般科学概念”,作为空间分析的基点,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选择“生产”和“生产行为”这两个概念,阐释物质、精神、社会三种空间关系。从空间理论层面指出,空间不单纯是社会关系演变的平台,而是社会关系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认为,空间实践既然已经渗透到城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么建构一种“关于空间的生产的知识”势在必行。列斐伏尔认为,现代城市空间通过现代主义建筑美学和城市规划设计而被组织、被操控。因此,在“空间的生产”理论中,列斐伏尔以建筑、城市规划等设计为内容展开了强烈的先锋空间理论的批判。

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一书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来研究空间和都市问题,并以建筑师、城市规划师等为主要批评对象来批判资本主义的技术官僚通过规划来实现一种美好社会的幻觉。事实上,这本书花费了大量的笔墨,非常细致和严谨地阐述了空间与建筑(设计)的关系,包括社会空间、空间与建筑的关系,空间与形式—结构—功能的关系,空间与身体的关系,空间建筑学,纪念碑性的建筑空间,古罗马、古希腊、中世纪的空间等,甚至有对于包豪斯、格罗皮乌斯等人的研究。这些内容完全可以视为设计批评非常珍贵的、科学的理论资源,可以从中选一段关于阐释“作品”与“产品”、“自然”与“生产”之间关系的来进行解读。

为了严谨和辩证地阐释马克思的“生产”概念,列斐伏尔通过比较的方式分析了“作品”和“产品”、“自然”和“生产”之间的关系。列斐伏尔认为,作品对应于自然,具有某种无可替代的、独特的性质;产品对应于生产,是可以被不断复制的[16]。自然创造作品,而不生产产品,它为创造性的活动和有生产力的社会人文提供资源。自然在提供使用价值的同时,这些使用价值也会对它有所反哺。然而,列斐伏尔指出,自然已经被人类的社会实践所扼杀,诸如抽象、符号、意象、话语等“反自然”的东西正在谋杀自然,人类的社会实践创造作品,同时也生产产品,两者都需要劳动。但对于作品而言,创意是第一位的,劳动次之;而对于产品而言,制造是第一位的。列斐伏尔强调,作品和产品间的关系多半是一种微妙的、超越了同一和对立的辩证关系[17]。每一件作品都占据着一个空间,它催生并塑造着这个空间;每一件产品也都占据着一个空间,但它在空间内部流通[18]。因此,没有理由在作品和产品之间划分界限来显示或证实作品是否完全超越了产品,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作品与生俱来地寄生于产品之中,而产品也不是一应将创造力都打入机械复制之列。他认为,社会空间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空间,既是自然的,又是社会的,构成社会空间的不仅仅是事物本身,还有各种关系。在时空的构架内部,社会劳动可以重新组织和安排事物的方位,而不会改变它们的物质属性和自然属性。

在其另一部著作《空间与政治》[19]中,开篇导言就对“什么是建筑学”展开讨论。自从建筑师存在以来,建筑学在劳动分工中被当成了一种职业、一门艺术、一门技术、一门科学。列斐伏尔认为,在工业时代的革命之后,建筑师要利用数学、信息学、物理学、化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甚至症候学等所有学科的知识进行实践,“建筑师和建筑学,与作为社会活动的居住和作为一种实践的建造,有着直接的联系”。

列斐伏尔认为,设计“在什么地方、是怎样、又为什么不仅仅是一种资格、一门技术?它是一种表现的方式,一种明确的、系统化的技能。因而,它是一个过滤器,对内容进行筛选,将某些‘真实’去除,并用自己的方式来填补文本的空白”。他进一步指出:“这种过滤行为,比那种意识形态性的专业化或者某一专业的意识形态走得更远。它有抹去社会要求的危险。”从这里可以看出,列斐伏尔对于设计的认识已经将其抽象到非常高级的顶峰层面,而并不仅仅认为是一种处于社会现实最底层的实践与“诗创”。他认为,作为空间生产者之一的设计师,首先在“画纸”上所进行的是“关于‘真实’的解码—重新编码”的生产,然而,当设计师习惯性地、传统性地通过规划设计的方式进行解码—重新编码时,与“画纸”这个内在空间相对应的那个外在空间,即设计最后所呈现的视觉的、物质的形态及其空间,却“一点一点地、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地接收各种东西”,而这个外在空间与各种社会关系却是有着直接的联系。

列斐伏尔指出,在编码过程中,设计者往往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再生产”,然而,从草图、碎片开始,他却是在进行“含着某种赌注和某种意义的生产”。因此,“设计中包含着一种冒险,即用平面的图形来代替物体,特别是代替人、代替身体、代替他们的姿势和行为”,这时,作品(或产品)的“可读性”就被看作是一种重要的品质。列斐伏尔进一步指出,“不管什么样的编码,其可读性都要付出极高的代价:部分消息、信息或者内容的丢失。在那种从感性的、混乱的事实中得出某种意义、某种独特性的活动中,这种丢失是不可避免的”。“可读性的陷阱”无处不在。列斐伏尔强调,视觉上的可读性比文字上的可读性更具有欺骗性,“也更像是一个设立的陷阱”。通过上述的论述,列斐伏尔指出,设计是一个“最有效的意识形态的还原者”。

他进一步对设计教育提出了批判:“不言而喻,一个这样的编码,不会停留在个体的技能这样狭小的界限内。它变成了职业问题。在这一名义下,它进入了社会劳动和社会劳动分工的范畴。然后,它在完备的过程中被传承着、被教授着,它变成了传统和教育学。那种不完善的、或者错误地形成的可视性编码,在很长的时期里,都是设计、艺术和建筑教育的基础。”列斐伏尔对于设计教育的这段批评是极其深刻的,他并不是像很多拥有职业的“实际经验”的设计者那样从独立的、专门的学科角度进行技术性批判,而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将设计作为一种总体性的社会实践,一种空间的生产者,进行社会学批判。

他指出“城市规划学既不属于科学、也不属于实践,它仅仅是通过散布意识形态的‘浓云’,才成功地‘确立’起来的一种制度”。并呼吁“城市规划学只有依靠一种十分敏锐的批判性思想,才能够摆脱处于统治地位的那种强制性的意识形态”。虽然,列斐伏尔并不指望依靠建筑学(或设计)的介入,能够实现市民“进入都市的权利”,即“建立或重建一种时间和空间的统一性,一种取代了分割的联合体”,形成并应用一种关于空间的生产的知识。这样的结论可能会让很多设计的专业人士感到遗憾,但他所批判的事实和问题却是设计学急需正视和亟待建设的。可以说,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是一种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设计背后所蕴藏的价值和意义进行的理论批评,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更高层次的设计认知与判断,它为设计批评理论提供了一种范式性的批判模型。

四、结语

当然,列斐伏尔漫长的九十年人生所留下的财富用短短篇幅是无法道尽的。然而,列斐伏尔的忧虑到今天依然存在,列斐伏尔的批判依然值得引起人们深刻的思考。本文仅从以上三点进行粗略的评述,希望能让学界认识到在中国设计理论体系亟待构建的今天,列斐伏尔的思想和理论对设计文化研究(特别是设计批评理论)具有非常珍贵的价值与现实意义,而这恰恰是设计学界所忽略的和急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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