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T·杜根 三四郎
2020年5月2日,天色已晚。在哥伦比亚北部卡斯蒂耶斯特附近一处干燥的海滩上,两名美国前特种兵正等着挤进一艘载满枪支弹药的平底船,和另外大约50名委内瑞拉叛军共同前往敌国腹地。此次行动代号“吉迪恩”,目的是推翻委内瑞拉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的统治。
可惜天公不作美,原计划下午五点出发,结果一推再推。一艘载有11人的船已经出发,但两名美国大兵仍在等待行动指挥乔丹·古德罗解除天气警报。古德罗曾是“绿色贝雷帽”(译注: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的忠实成员,也是美国私人保安公司“银色军团”的负责人。那艘原本要载他去委内瑞拉的船坏了,于是他只能留在佛罗里达州,仔细研读天气预报,通过卫星电话下达指令。
晚上八点左右,风终于停了。古德罗授意两个美国人可以出发了。即使天气不错,这项计划也是风险极大。他们得暗中航行16小时,在加拉加斯北部登陆。接着,队伍呈扇形散开,一组人马接管广播电台,以唤醒潜伏在敌国的组织。两个美国人负责夺取机场。另一组人员要抓捕马杜罗——这位他们眼中的可怕独裁者,讓委内瑞拉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酿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难民危机之一。叛军准备用 飞机将马杜罗引渡至美国。在那里,政府悬赏1500万美元,要他的项上人头。
但几乎每个环节都出错了。在陆地接受训练的叛军因为晕船呕吐不止,整个征途痛苦万分。古德罗和他们每小时一次的电话没有接通,由此产生了一个误解:前者以为船只已在返回哥伦比亚的路上,但后者其实仍在前往委内瑞拉的途中。发动机坏了,燃料快耗尽了。祸不单行,领航船被敌国渔船发现。委内瑞拉军队闻讯赶到,擒获了这艘船,六名叛军因此丧生。较大的一艘船被押赴滨海城市马库托。在委内瑞拉政府公布的视频中,两个美国人和其余叛军躲在船上,举手投降。
委内瑞拉特种部队擒获叛军后在岸边巡逻。
这出闹剧让早它59年、肯尼迪治下的“猪湾惨败”显得没那么可笑。根据事后拍摄的照片,叛军还携带了一支高端玩具枪和一个Kindle阅读器。两个美国人——前中士卢克·丹曼和艾兰·贝里——根本不会说西班牙语。秘密计划的“吉迪恩行动”压根也不是什么秘密,委内瑞拉电视台和美联社都曾公开讨论此事。
马杜罗召开新闻发布会,手持美国大兵丹曼和贝里的护照,谴责“吉迪恩行动”。
行动失败毋庸置疑。丹曼和贝里锒铛入狱,多名叛军命丧黄泉,马杜罗政权进一步得到巩固。不出所料,那些知情人士如情报人员、政治和军事的狂热分子以及特朗普的秘密同伙,赶紧撇开关系,置身事外。
认识古德罗的人将他描述成一个精明的骗子、世界级的牛皮大王和头脑简单的我行我素之人。实际情况更复杂,古德罗自信满满,喜欢溜须拍马,也爱直言不讳地谈论自己脑震荡和记忆力衰退的病史,以及15年中东战争对其健康造成的严重影响。他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上一秒还说自己是不善钻营的“天真孩童”,下一秒就称自己是“吉迪恩行动”的幕后主使;一会儿替某位据称勾结贩毒集团的委内瑞拉将军说好话,称他“心地善良”,过一会儿又大义凛然地指责其他政客未经查实的腐败行为。他数次将自己比作朱利安·阿桑奇和爱德华·斯诺登,认为“吉迪恩行动”是解放委内瑞拉人民的英勇之举。古德罗还表示,这项行动是在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前副总统迈克·彭斯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美国扶植的委内瑞拉反对派领袖胡安·瓜伊多也参与其中。
虽然现代私人保安公司在19世纪左右便已存在,但自9·11事件后,它们在军事应用上的爆炸式增长,才为战争运作私有化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在其鼎盛时期的2009年,约有5万名雇佣兵在中东填补军队的空缺。对美国军人来说,当雇佣兵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可以拿到军队的两倍工资,避开严明的军纪,还能在战争失败的情况下躲过军事或刑事法院的制裁。“没有针对雇佣兵的问责制,”《现代雇佣兵》作者肖恩·麦克菲特说,“这方面的国际法非常薄弱,难以执行。”
在2007年“黑水”雇佣兵枪杀巴格达14名平民之后,美国政府切断了军事承包商的资金流。但据某私人保安组织前负责人的说法,这些生意从未消失,只是由明转暗。“但凡提到私人保安公司,美国人立马想到‘黑水国际,这都算前尘往事了。”麦克菲特补充道,“如今,整个行业唯利是图,江湖骗子扎堆。”
古德罗在加拿大一个典型的中下层家庭长大,对家族的“辉煌战绩”耳熟能详:曾祖父参加过一战,堂兄是里根总统的药物顾问。还是个小男孩时,古德罗就穿着美国陆军的T恤撒欢奔跑,并立志参军,成为一名特种兵。2001年,24岁的他在拿到美国绿卡后,加入了美国陆军。
在15年的服役期间,古德罗获得三枚“铜星勋章”,荣膺一等军士。按照他的说法,在第十特种部队服役的这些年,让他经历了“后9·11时代”一系列最富争议、最关键的时刻。他的工作是杀死那些被陆军司令部视作“具有高价值的”目标。身为“三角洲”精锐部队的一员,古德罗于2006年被派往萨德尔城。在萨达姆·侯赛因被处决、美国增兵中东之际,那里发生了伊拉克战争中持续时间最长的暴力事件。2012年9月11日美驻班加西领事馆遭袭后,他还被派往利比亚。
2014年,古德罗奔赴阿富汗。今时不同往日,此时的他挺过了大大小小的刀伤、炸伤、弹片伤和头部外伤,早已不是刚入伍的热血青年,“我用各种方式处决了恐怖分子,手榴弹、火箭弹、热压弹……一报还一报,我的精神状况大受影响。”古德罗的军旅生涯被一纸创伤性脑损伤的诊断书打破,并于2016年2月正式告终。带着残破的身体,他去了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治疗脑震荡和背伤,并改善饮食。出院后,他和朋友骑着哈雷摩托车,周游全国,克服创伤。“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退役,在我心中,我仍是一名战士。”古德罗说。
服役期间,古德罗娶了一名协助联邦调查局招募新成员的在校大学生。2007年,他们共同成立了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到了2013年,美国国防部开始详尽调查古德罗。法院文件显示,他涉嫌过度收取租金补贴,骗了军队至少6.2万美元。离婚后,他郁郁不得志,但表示会继续偿还债务。
2018年初,古德罗首次提出创办“银色军团”的想法。此前,他得过且过,频繁跳槽。同年四月的佛州高中枪击事件给了他灵感。“每次枪击事件,美国警察的表现都令人失望。”古德罗说,“提供给学校的‘反恐服务应该让枪战高手来对付那些暴徒。”
大部分逃离委内瑞拉的难民迁徙到了邻国哥伦比亚。2019年2月,由英国维珍集团总裁理查德·布兰森资助的演唱會在哥伦比亚边境城镇库库塔举办,旨在为该地区的难民筹集资金。作为回应,马杜罗宣布在距离库库塔只有一桥之隔的委内瑞拉境内举办一场名为“停止干涉委内瑞拉”的演唱会。古德罗参与了库库塔演唱会的安保工作,并对委内瑞拉产生兴趣。
委内瑞拉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储量国,也是西半球最不稳定的国家之一。在美国看来,2013年乌戈·查韦斯逝世后,委内瑞拉经济崩溃,军队控制了国计民生的关键领域,石油储备带来的财富也集中在了马杜罗的亲信手中。记者安德莱依娜·巴杜埃尔称委内瑞拉“深陷饥饿、穷困、贪污腐败和政治迫害的泥潭中”。她的哥哥阿道夫因参与“吉迪恩行动”身陷囹圄。
美国和其他49个国家都认为,瓜伊多才是委内瑞拉的真正领袖。美国外交关系协会的成员迈克尔·希夫特说:“2018年,华盛顿普遍相信,马杜罗政权濒临崩溃,委内瑞拉武装部队将转而倒向瓜伊多。”据报道,特朗普径直问身边人,为何不直接入侵这个国家。主张对委内瑞拉加大制裁力度的前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说,特朗普告诉身边人,入侵委内瑞拉“很酷”。
叛军所携对讲机、军需品和身份证
古德罗自称是幕后主使。
与此同时,瓜伊多也在密谋推翻马杜罗政权。他的心腹之一J·J·伦登是一位古怪而狡猾的反社会主义谋士,在拉美过去十年的各类选举中都刻下了自己的印记。笃信佛教、总是全身黑衣服的伦登透露,为帮助瓜伊多夺权,他权衡过宣传造势、司法途径等至少20种计划。“要刚柔并济,谈判和感召也不可或缺。”伦登说,“当时,我们的一些计划已经开花结果。”比如,国际社会就给马杜罗政权套上了罪名。
经熟人介绍,古德罗结识了特朗普的前私人保镖基思·席勒,并得知了推翻马杜罗的计划。2019年5月,席勒所在的咨询公司想聘请古德罗参与计划,还暗示政变行动得到了特朗普政府的支持。随后,古德罗前往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与流亡在外的委内瑞拉军方领导人见面。古德罗说自己越陷越深,紧接着见了时任副总统彭斯的助手德鲁·霍恩,为特朗普效力的游说公司的负责人特拉维斯·卢卡斯,以及各色各样的资助人,比如卡夫食品公司的继承人罗恩。罗恩向美联社透露,他当时考虑的是人道主义救援,但古德罗坚称这是一次军事行动。到了秋天,罗恩被踢出局。
伦登和古德罗于2019年8月碰头。据称,在古德罗仅需150万美元的政变计划(另有两亿美元将在瓜伊多成功夺权后通过出售石油的方式支付)和“黑水国际”耗资5亿美元的方案之间,瓜伊多选择了前者。政变失败后,前国务卿蓬佩奥说美国政府没有“直接”参与“吉迪恩行动”,瓜伊多、卢卡斯和席勒则矢口否认与此事有任何联系。
伦登是瓜伊多的心腹之一,对拉美过去十年的各类选举都曾产生影响。
据两名知情人士透露,原是委内瑞拉军警的大约300名“反马杜罗”战士,开始在迈考、帕罗米诺、里奥阿查、圣玛尔塔等哥伦比亚的海滨旅游城镇接受训练。不过,训练营的生活实在糟糕透顶。同这些叛军接触的美国“海豹突击队”老兵以法莲·马托斯指出,营地食物匮乏,水源不足,训练太少,受训者会在休息时间看战争片,玩线上足球游戏。
到了九月,政变计划已具雏形。马托斯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但一名叛军向他展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古德罗正在为特朗普演讲集会提供安保服务。“我当时随口提了一句,‘这家伙有问题,太不专业了。”马托斯说,“但我也没细想,以为他背后是中情局。”
仅过了一个月,计划就泡汤了。受训者互相指责对方是马杜罗派来的间谍。叛军队伍从300人锐减至60人,但古德罗执意按照原计划发起政变。伦登从私人账户划了5万美元给古德罗,并在事后辩称,这只是一笔遣散费。
2020年1月,古德罗和另外两名美国大兵在迈阿密一处小型机场碰面,结伴登上了一架前往哥伦比亚海港城市巴兰基亚的私人 飞机。在“推翻暴君”的号召下,他开始了“吉迪恩行动”。
41岁的艾兰·贝里曾服役17年,因在伊拉克和科索沃的表现受到嘉奖,荣获两枚“铜星勋章”。他蓄着黑色络腮胡,肌肉发达的胳膊上满是纹身。私下里,贝里喜欢研究阴谋论,关注了至少十个Instagram相关账号。三人之中,34岁的卢克·丹曼看起来最不像“吉迪恩行动”的涉案人员。他来自军人家庭,独来独往,喜欢溜滑板、画素描和骑摩托车。在加入“银色军团”以前,丹曼度过了最浮躁的一段日子,频频跳槽,干过园艺工人、飞行员、保安和潜水员。“大概是在2019年10月,卢克告诉我,他的朋友在华盛顿特区工作,能和那些大人物说上话。他们似乎正在训练委内瑞拉人。”丹曼的好友说。
特朗普会见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瓜伊多。
抵达哥伦比亚后,古德罗、丹曼和贝里由亚力桑德拉·米拉瓦尔护送。按照古德罗的说法,米拉瓦尔是一名“爱国者”,愿意付出一切来解放委内瑞拉,还为“吉迪恩行动”掏了10万美元。但古德罗不知道的是,他们乘坐的私人 飞机为富兰克林·杜兰所有。这位富商的家族与委内瑞拉的一家石油公司有着千絲万缕的关系。杜兰本人也有特工背景,而米拉瓦尔正是他的手下。
也有说法称,马杜罗势力早已渗透“吉迪恩行动”,提前获悉了叛军的登陆地点,正好来个瓮中捉鳖。尸检报告显示,六名死去的叛军很可能是被处决的,而非委内瑞拉政府所言“在交火中丧生”。对此,古德罗说:“这不很正常吗?我们在伊拉克干的那票更厉害。我遇到这种情况会把所有人都杀掉。这就是战争,《日内瓦公约》也救不了那些人。”
这个充斥着间谍和阴谋的故事仍未结束。马杜罗坚持认为,“吉迪恩行动”得到了美国政府的支持。丹曼和贝里被抓,古德罗正在接受美国政府的调查。及至今日,古德罗都认为“吉迪恩行动”成功的几率很高。他指责情报人员、美国缉毒局和联邦调查局碍手碍脚。“如果政变成功,你觉得瓜伊多和特朗普还会说‘这事与我无关吗?”古德罗愤慨道,“当然不会!到那时,每个跟我聊过计划的混蛋都会说,‘搞定了!没错,就是美国干的!我还出了一份力呢!他们只会卖力邀功!”
[编译自美国《滚石》]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