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字翁姓易,行三,人称“易三”,大号不详。
我的老家古老的兴仁鎮是介于江苏南通城与黄海边广大盐场之间的一个水陆码头。运盐河从镇北面经过,东来西往的客商来此开店经商,渐渐地人口多了起来。有人说过去的兴仁镇是一块象“鱉”的活地。四四方方的一块地,南北略长,四面有河围着。东、西有两座东西向的桥,叫东二河桥和西二河桥,就象老鳖的两只前腿。北面还有两座南北向的桥叫徐涧桥和富安桥,就象老鱉的两只后腿。南面正中位置的鱉嘴儿桥就把一只完整的老鳖呈现在世人面前了。
和我们南通地区的大部分集镇一样,只要是农作物收获季节特别是冬秋和春节前后,都会有买卖柴草的“草市”。早先兴仁镇的草市就在西二河桥附近沿岸。有市的时候桥下往往停滿了草船。那些个从江边海岸来的芦苇、棉区来的(棉)花楷草、豆楷草、当地的稻草、沟岸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来满足人们各式各样的需要。除了生火做饭以外,芦苇可以用来做花簾、芦席;花楷草是质量上等的硬骨草,耐烧、火力足。尤其是冬天,未烧透的花秸草(棉花的秸秆)是烘缸(一種用铜做的里面可以装木炭火,上面盖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圆孔的取暖器皿)的好填充料,冬天既可以捧在手里又可以踩在脚下取暖,是老年人的最爱;(黄)豆秸草(黄豆的秸秆)是我们这里每家每户大年初一煮团圆饭必不可少的柴火,配上芝麻杆、扁柏枝,在灶堂里那噼噼啪啪的响声,芝麻杆那节节生高的喻意和柏枝发出的阵阵清香,意味着新的一年兴旺发达的好兆头。
易三的家就住在西二河桥西不远处,以替柴草买卖双方秤草论价收取部分佣金为生。在我们开始记事时已经是解放以后七八个年头,西二河桥下已经因为水太浅无法行船了。兴仁的街市也迁移到镇中偏东一些的地方。在人们的记忆中,50岁左右的易三右肩扛着一杆人高的大秤走在大街上,秤砣在后背上左右来回晃动,左手挽着一只竹篮子的形象还依稀可辨。过去生意好的时候,易三赶早市走起路来就象一阵风,从来不和别人打招呼,后背上的秤砣也是快速地左右晃动。后来慢慢的柴草的买卖生意萧条了,人们看着易三无精打采的后背和缓缓摆动的秤砣,还是津津乐道的赞谈易三用一只手塞到草捆里和掰草识别柴草干湿度的准确性的技艺。更有砣落价出、不管称多少炮柴草,称完了抬头算账低头总价也就报出来了的绝技。到再后来易三后背的秤砣就不见了。
易三算账很快却没有上过学,不识字!
易三不识字却认识一些连一般教书先生都认不出来的字!
我们68年初中毕业插队落户以后,知道我们知识青年都是读过几年书的。易三大部分时间遇到了我们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某某老师!”。然后从身边的篮子里拿出一支粉笔和一片瓦片,认认真真的写出一个字来向你请教:这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得到答案以后他会说一声“谢谢!”然后嘴里不停地重复这个字的读音高高兴兴地离去。有时为了能找到一个准确的结果,他会拿着写了字的瓦片到学校的教室门口,傻傻的等老师下课去问过究竟。由于他有时问的字太过冷僻,以至于我们大部分时间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了,免得到时候被他难住了认不出来字而难堪。平心而论我们也真从他那里写到不少的冷僻字,如是非窠的“窠”、戥盘秤的“戥”、眼睛眍进去的“眍”等等。
说起来易三喜欢认字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自己就曾经说过,某年某月某某大老爷过60大寿,有一个老先生给大老爷家上礼簿。伙计大声吆唱:某某港某某闸老板贺礼某某某!老先生提笔忘字一时不知道这个(繁体字)“閘”字怎么写了,写了一个“門”就把笔悬在那里半天再也写不下去,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好在伙计机灵认识字知道怎么写,就在旁边狠狠地一跺脚。老先生反应过来才落笔在中间写了一个“甲”(南通话“脚”和“甲”同音)才完成。用易三的话说:不识字是要误大事的!
易三篮子里的字是那里来的呢?是拾来的!
易三称草的生意不好事情不多,闲下来喜欢整理他的篮子里的宝贝。在来回的路上,他喜欢捡拾碎砖破瓦,还有就是地上的那些有字的纸头,看看自己是不是认识上面的字,不认识的就收起来去问人。那些写在墙上的标语和贴在墙上的布告,他会呆呆地站在那里认认真真的从头看到尾。遇到不认识的字如果旁边有人他就请教,没有人或者别人也不认识的,他就拿出他形影不离的宝贝瓦片和粉笔,一笔一划地描下来、收好,去寻找他认为的“老师”去请教。这个习惯一直到他完全没有了生意(街上人都烧煤球了),他还是乐此不疲。
易三喜欢认字几乎到了入魔的地步。我们那里家家户户过年的时候都会去买或者请人写春联贴在大门两边。有点文化底蕴的人家春联还是比较讲究,这里面有学问也有不常见的字。易三每年的大年初一早早就出去,在家附近的几个村子每家每户门口看春联念春联记春联上不认识的字。人家也往往因为喜欢他念春联的喜庆的声音而把大门打开,易三也会说一声“恭喜发财!”。易三不是要饭的,人家会给他两个上面有红点点的热腾腾的馒头或者年糕,他会高高兴兴地收下来。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字记了不少馒头也收了很多。
人们总说有付出就会有收获,易三拾了不少字也识了不少字,长了不少见识。虽然不可能改变他不识字的“学历”,但在人们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个冷僻字的活“字典”,常常有人上门去求教。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捡拾回来的碎砖破瓦,在他们家盖房子的时候派上了大用场,成了砌墙时填案(填充在墙中间的砖块)的材料。节约了不少好砖头,也省了不少钱。多下来的碎砖破瓦易三也没有把它们浪费掉,他和家人自己动手砌起了院墙。只是那院墙由于碎砖太小无法成形且用泥量太大,砖块基本上是沾上去的,墙也不高,远远地看去,就象一条弯弯扭扭的以砖瓦为鳞片的肥肥的土龙而显得与众不同。
因为易三“不识字”所以他特别重视发挥文字的作用。我们那里70年前后大部分人家住的还是“草房子”。稻子收了以后稻草是鞔房子(做房子的顶盖)的好材料。房子顶盖的草摆放好了以后,上面必须要罩一张用稻草绳编的网以抗风,以防稻草被大风吹掉。易三家就起早带晚地用一种脚踩的草绳机打草绳卖钱搞点小副业。家人生产队放工以后还要规定打多少草绳才能吃晚饭。他的一个小丫头才十几岁,肚子饿了眼泪汪汪的边踩草绳机边哭。我们去看看想说说让孩子吃完饭再做事。一进门就看到房门前的半墙上整整齐齐的排着一溜九块瓦片,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不劳动怎么有饭吃!既象是标语又象是口号。我们知趣地退了出来。
在和易三相处的日子里,人们不知不觉对文字多了一份敬畏。离开农村几十年了,每每想起易三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和向你求教时那恭歉的笑容和一声“老师”的称谓。其实他才是我们的老师、真正的老师啊!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顾景,1951年生人,老三届初中毕业生,高级经济师。有过插队、当兵、务工和从事行政、执法管理工作的经历。以前在国家、省级权威杂志上发表工作论文20多篇。退休以后开始喜欢文学作品。近年在《西散南国文学》、《作家故事》、《双馨文苑》等平台试发一些作品互相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