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靴

2021-04-08 07:21吕翼
壹读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表皮鞋大爷

◆吕翼

挑水巷像是一只手,攥住了这个破旧古城的命脉,生硬的,紧紧的,让人透不过气。城里人挑水,都得经这里,到城外的小河里去挑。巷子深处,左边有一临街的茶铺。对面的一家,门边摆了做鞋子的摊子。开贵无所事事,内心如煮。他蹲在墙角,生闷气呢。开贵老家在杨树村,这些年,杨树村老遇荒年,开贵活不下去,来挑水巷已有些时日。他投靠的是做鞋子的妹妹开杏。妹妹日子也不好过。当年,夷人(彝族的旧称。1956年,毛泽东建议改“夷”为“彝”,遂称彝族。意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丝”、有吃有穿,象征兴旺发达。)乌铁经过杨树村,偶遇开杏,一时兴起,便将开杏抢婚掳走。夫妻两人关系僵硬,乌铁觉得难堪,便参军上了前线,在台儿庄打鬼子。不想又因为保护同一个战壕里的胡笙,丢了双脚,回来后,日子更加艰辛。眼下,作为舅子的开贵又岔了进来,他似乎很难融入。

吱嘎。茶铺的木门推开,茶铺的陆大爷跨出。听到响声,开贵动了动酸涩的手脚,撑开干涩的眼皮,见陆大爷一手提着冒着热气的茶壶,一手朝着自己招手:娃儿,别丧嘴垮脸,哪个又借你白米、还的粗糠了?过来吃茶,茶解百病,茶消百愁。陆大爷挪下石坎,佝着腰,一步步杵过来。见开贵还瘪着脸,瞅了他一眼,便不理他而是给坐在鞋摊前正在纳鞋的乌铁倒了一碗茶。

噗。茶水倾出。香味像只虫子,慢慢爬进乌铁的鼻子。

乌铁没有脚,手却显得灵巧。口里呢,也不闲着,沙哑着声音唱经。茶水是现涨的,烫乎乎的,润喉。乌铁抿了一口,喉咙就少了些枯燥,声音多了些厚重。乌铁唱的是指路经:

右边看一眼,水波轻浅浅。左边看一眼,旱地平坦坦。后面看一眼,大山绿茵茵。门前看一眼,稻田宽又宽。看了还想看,牛马挤满厩……

指路经是乌蒙山区一带给亡者举行祭祀活动时吟诵的一种特定的歌谣,意思是为亡者的灵魂指路,让他能顺利返回祖先居住的地方,与祖先团聚。陆大爷说,乌铁,还是你好。鞋做出来,就有人来买,换到粮食,就不饿肚子。换到衣裳,人就冷不死。

不怕人穷,就怕志短。陆大爷说的是实话,也是话里有话。前些天解放军进了乌蒙城,棒客们闻风丧胆,卷铺盖、拖枪棒,呼呼啦啦,亡命山里。他们带走了可以带走的,比如吃的穿的。他们带不走的,又不愿意留下,试图毁掉。几次放火烧城,解放军要是来晚些,挑水巷也怕要化为齑粉。家里的粮藏在石缸底下,那些蠢货没有找到,还够吃半个月。

乌铁说,我一边做鞋,一边学念这经诵。以后死了,魂要回老家,才不至于迷路。陆大爷,要是你先见阎王,我就给你念,保你下世过得好。要是我先离开人世,就当是给自己先存着。

开贵不吭气。指路经是夷人传承了数千年的经书,是给亡人指路的歌谣。夷人死了,灵魂不死,会分成三个。一个回归天界,一个回归祖灵地,一个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在火里永生。但灵魂飘荡,阴间复杂,如果没有懂得经咒的人摇着铜铃、吹起唢呐、打响铜炮、敲起牛皮鼓、念着经指路,那灵魂的回归是无法完成的。陆大爷儿子不在了,老伴等不回儿子,硬要去找,可出了门就再也没有进门。这乌铁也不止一次给他们念过经,好像也没有看到谁回来呀!这家人,怕要绝了。

陆大爷孤家寡人,卖茶水度日。难得有乌铁关照他,居然还想着他死后的事。陆大爷免不了老眼流泪。其实乌铁也好不了多少,当年乌铁和陆大爷的儿子陆树等一帮人上了台儿庄,好手好脚地去,回来时,两个脚掌就不在了。据说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没了的。要是换个其他人,根本就没法活,可乌铁硬活了下来。他跟媳妇开杏学做布鞋,一针一线、一刀一剪,从不马虎,很快就入门了。他做的布鞋,布料好,针脚密,舒适耐看。几年下来,就成了乌蒙城里做布鞋的好手,大伙都离不开。乌铁没有了脚,回不了金沙江对岸的凉山老家。念这样的经咒,肯定就是思乡了。凉山虽凉,可大山深处,风光不错,还种稻谷,牛肥羊壮呢!不想乌铁并不仅仅是思乡,而是为陆大爷着想,这就难得。

说起死,陆大爷倒是不怕。死于他来说,就是回家。想到要回家,他就笑,一笑,银白的眉毛下,双眼就弯如豆角。陆大爷说,你再给我念几句巴实点的。等真的死了,怕一句也听不到。

陆大爷,你就是死了,也是有魂的,听得到,看得到。乌铁安慰他,然后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茶水烫烫的,下喉,满口的苦涩不在了。乌铁唱:

你的一生啊,就像似火把,燃烧度一生;就像空中月,一生做明人;就像山中虎,一生多威武;就像山中豹,一生多矫健;就像山中狼,一生多勇猛;就像山中熊,一生多憨厚……

我哪有这么好,你这一唱,我倒像是真的死了,留给活人的,全是好的念头……陆大爷笑说,不过,如果我真这么好,如果世人真这么看我,我倒又不想死了,还想多赖几年。

两人一唱一合,令开贵十分心烦,嚼牙巴骨呢!开贵耷着头,奓着腿。挑水巷的风软一阵,硬一阵,高一阵,低一阵,左一阵,右一阵,吹得开贵头发像秋天的鸟窝一样烦乱。开贵手重重往下一拍,青石板将他的掌心硌痛,开贵踢了一下脚,从草鞋里露出来的脚趾,撞到石板上,又是一个疼。开贵家贫,穷得衣服打上补丁,脚上没有像样的鞋。妹妹开杏看不下去,一年会给他做两双布鞋。但布鞋不耐水,不经磨,如果天天穿,不到两个月,就破烂得套不上脚,脚就受罪。开贵怕做梦,一睡着就梦到鞋子烂。鞋子烂了,脚也烂。脚烂了,腿也跟着烂。昨天晚上,他又做梦。鞋子又烂了,他不停地往下捋。没捋住,一直往上烂,烂到了心里。疼得受不了,他就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眼下,他遇上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农协会要招专职的人去干活。如果成了,就不用天天到烂泥里去劳作,那脚就少遭殃。要是再找到一点钱,弄双好的鞋穿上,肯定就不会再做恶梦。但是,他好话说尽,嘴都嚼酸了。为了表态,胸口都拍疼了,叶子烟也递了好几根,他入农协会的想法,还是没有落地。开贵屁股里像夹了一砣炭,坐不住。心里像插了一根针,不用想就生疼难忍。都说现在是老百姓当家作主了,开贵却连边都沾不上。他能不生气吗?他能不难受吗?他满脸菜色,红着眼,皱着眉,呲着嘴,狠劲捶头。头给捶得膨膨响,仿佛那是永远都不会成熟的呆瓜。

开贵秃了食指的右手,在脑壳上生抓猛挠。长长短短的头发,枯草般落了下来。

吃茶可以浇火,但开贵这火,也不是陆大爷这一碗茶就解决得了的。开贵想,这老疙瘩坐着说话,认不得胯疼。开贵转过脸,看巷口过来的冷风。风吹累了,就不吹了。风不吹,可还是冷。开贵嘴唇发抖,满脸青紫。乌铁看着不是滋味。作为妹夫,总得替舅子出出主意吧!为什么好多穷苦人能进农协,开贵就不能进农协?乌铁和开杏商量说,去给胡笙营长说两句吧!也许,你说两句,还真就成了。开杏也怕哥把脑袋打坏,疯疯癫癫的难得服侍。但要让开杏真的去面对胡笙,她还真难为情。胡笙营长是开杏当年的恋人,是刻进骨头的那种。当年,两人年满十八,按乡村规矩,杀猪宰羊,邀请亲友,订婚立约。只待选择吉日完婚。想不到意外发生。开杏被乌铁抢走。找了半年,人找到了,可乌铁与开杏生米做成熟饭,无可挽回。胡笙一气之下,便从军去了台儿庄。不想多年过去,胡笙再回乌蒙城,居然就是解放军的营长,骑马别枪,前呼后拥,在众人之上。同时,乌铁也因为开杏的不理会,去了台儿庄,两人在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大半年。乌铁却避炮弹不及,丢了双脚回来。现在就因开贵要加入农协,要让开杏去面对那个人,面对那些不堪的往事,她还真是为难。

坐在里屋呆上一回,抹了抹眼泪,她穿上自己手缝的蓝花布袄,自己纳的鞋子。布面的鞋子,绣有正开的牡丹和扇翅的喜鹊。她把梳子沾了清水,对着镜子,将发髻梳理得整齐归顺,再往脸上擦了白雀羚。开杏显得清爽多了,年轻多了。这些年来,开杏几乎就没有这样认真对待过自己。乌铁表面安静,内心却打翻了佐料,五味杂陈。

你,早去早回呀!如果不成,再想办法。乌铁交代。

磨磨蹭蹭,开杏总算去了。开杏晓得,这筋节处还得自己露脸才行。也不知道开杏是如何面对那个旧时恋人的,反正开贵加入农协的事,还是成了。在农协干活,有饭吃,还有面子。可以活得人模人样,开口说话,有人侧耳恭听。举手投足,有人察言观色。开贵的任务,主要是配合解放军摸情况,比如乌蒙大山里有多少棒客?是哪里人?干过些啥坏事?有啥喜好?有啥亲友?怎么才能找到?是的,这一段时间,解放军刚刚入驻乌蒙城,棒客们刚刚溃退。棒客们好吃好在占据多年的地方,一下子让别人夺走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肚子饿了,心痒了,或者仇恨了,随时会偷袭。抢到啥算啥,杀了谁算谁。最后还会放上一把火,将房子烧成一堆黑炭。这些开贵都无法容忍。开贵最不能容忍的是,他被棒客打。几年前,杨树村遭遇百年不遇的干旱,庄稼颗粒无收。开贵不种地了,不养猪了,随着讨口的人群外出要饭。不想,还没有出乌蒙山区,在金沙江边就给一群棒客追上。

“大爷,饶了我吧,我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了。”开贵哀求。

哀求是没有用的,棒客用枪口直抵他的脑门:“是不是共匪?”

开贵连说不是。看他猥琐的样子,也不大像,棒客给了他一枪托。枪托打在屁股上,白剌剌的,那里皮子太厚,没有太多的痛感。他缩着身,没有离开的意思。棒客不耐烦了,抬起脚,往他的腰上狠狠一踢,只听“咯喳”一声响,腰部瞬间生疼,他呲着嘴,不由自主蹲了下去。开贵缩在地上,哭爹叫娘。棒客以为他是在骗人,想躲打,上来又踢了几脚。他疼得眉头紧锁,冷汗直流,连缩紧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地上不动了。棒客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开贵身上无数的青肿自不必说,肋骨整整断了五根。孙世医摁一根,他就疼一下。摁了五根,开贵疼的是无数下。他疼得脸变了形,全身冷汗,牙齿几乎咬碎。开贵长这么大,没少吃过苦头,挑担磨破过肩,趟水泡坏了脚。当年抗战征兵,他亲眼见到,村里的一个同龄,蹦蹦跳跳地去了,可十多天被人抬回来,死了。更叫人不敢看的是,脚上没有鞋,脚掌给走烂了,血肉模糊,白骨支离。村里人都说,穷跑厂,饿当兵。他就是饿死,也不当这兵的。他为了逃避,割草的时候,将自己右手食指一并割掉。他经历的伤痛多了,但那都是自作自受。在村子里,他就没有被人如此打过。村里偶有纠纷,抓抓扯扯,也没有伤到几根肋骨都断的地步。

孙世医让他躺在木板床上,用根棕绳,将他乱抓的手控制住,给他包药。

不知这些杂种,怎么弄的,都把我伤成这个样子。开贵皱着眉头说。

皮鞋踢的。孙世医说。

啥皮鞋这样厉害?开贵问。开贵知道刀斧、棍棒和枪支的威力,想不到那种好看的、高贵的皮鞋,会有如此要命。

反帮皮鞋,生牛皮做的帮底。孙世医告诉他,我常用它烧灰,加醋,治恶疮。

开贵这一次的疼,比被踢时更加厉害。开贵想,要是有翻身的那一天,也弄双皮鞋来穿穿,也找个人来踢一踢。不要他死,让他断上几匹肋骨。当然,能断腿最好。那个乌铁,原来何等令人讨厌,脚没了,不就乖得像只猫?

孙世医很忙,管不了他太多。开杏牵着被他们称为马老表的枣红马,小心翼翼地将哥哥驮回挑水巷。每十天换一回药,总计换了六次,开贵才能出门走动。偶尔看到谁穿着皮鞋走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躲一下。只要一听到皮鞋踩地的“窠窠”声,肋骨就突然生疼,扯心扯肺。

现在开贵有事儿做了,脸上的菜色没有了,佝着的腰也挺直了,原来的碎步也变大了。他走到街头,说话有人听。开贵在农协会领导的安排下,清理财产,搬运货物,解决纠纷,忙得不亦乐乎。开贵家在乡下,城里没房,住的是开杏家。他天色不明即起,深更半夜才归。他找到感觉了。一个干过苦力、受过穷、讨过口、要过饭的人,从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划了区域,分了任务,开贵做得一丝不苟。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清点,一个人一个人地盘问,收到保管室的东西,他盘点得一丝不苟。开贵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跳。某些有钱人的财富,真的富可敌国。他不知道那些既不种地、也不挑水、连小手艺都没有的人,怎么就会那样有钱,生活那样奢侈。但同时他也有一丝快意。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换天了,好日子应该给他这样的人。

累。忙碌回来,夜深得摸不到底了,开贵倒下就睡,像头死猪。他的梦里,一样梦也没有。全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全静,听不到一丝声音。突然,有人将门踢响,他的脚不由自主地疼,人就醒了。门被越踢越重,再不起来,门怕要破。开贵摸出枕头边的砍刀,一跃而起,候在门后。

有人说:开贵,别装睡,有任务!

开贵连忙开门。几个农协的人挤进来,迅速将门关上。

开贵说,正睡呢,咋就……

负责的队长说,有重要情况,对面这个陆老头子……

陆大爷?开贵不解。

有人举报,他们家有特殊情况。郑营长有安排,我们必须得完成任务,不得有任何闪失。你住这里,情况熟悉。队长说。

那要咋办?开贵有些明白了。

他们家里来人了,必须捉住。队长说。

陆大爷和他关系虽不大好,但让他明里去干这样的事,开贵还是不太愿意。

是农协会员,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队长在黑暗中看开贵的眼,他感到了目光,刀一样逼来。

开贵将门推开一条缝。天空有些星光,将陆大爷的茶馆涂出了些轮廓。门楣上的茶字黑成一坨。门窗紧闭,看不出任何迹象。农协会的头儿说,有可靠消息,不要等了,他们家里有人,再不动手,夜长梦多。

开贵脑子转了转,看了看脚上的破鞋,乐了。他出这一招,还真有效。白日里出了几个铜钱,让个流浪汉将他编好的话,给巡逻的士兵一说,居然就成。他将门推开一条缝,猫一样溜过街心,窜上台阶。后面几位赶过来,摸摸结实的门,不知怎么打开。开贵伸出脚,发现自己穿着的鞋,显然不能用来踢门。他矮下,转过身,用肩膀抵住门板,收缩了一下,然后用力后靠。里面的门闩“嘎嚓”一声断了,门訇然打开。后面几个人迅速跟了进去。他们点燃火把,满屋子搜查。陆大爷被从床上拽了起来。楼上楼下窜了几回,被子掀了两遍,就是茶桌下,也用木棍搠了两下。并没有预想中的人出现。

陆大爷被带到了营部。胡笙营长早就等候着了。胡笙衣着整齐,满脸冷霜:你儿子呢?在哪?

陆大爷全身哆嗦。定了定神,他说,壬午年清明后,龙云主席征兵,儿子去了台儿庄。是我叫他去的。

你后来再没有见到他?

没。几年前老伴去找过他。老伴也没有再回来,连尸骨都不见到……屋里,就我。

这几天呢?有人说他回来了。胡笙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大爷。

胡笙早年在古城教书,应该是认识陆大爷的。可胡笙那一脸的冷,陌生得很。

陆大爷不说。是他有情况不说,还是真没有,谁知道呢!胡笙说,听说他当了棒客头儿,这久就在周边活动,抢走了很多粮食,还杀了人。有没有这事?如果真有,就劝他回来自首,我会善待他的。

这些年,我随时看见他,就在茶桌边乱来乱去,一会儿嫌茶凉,一会儿说水烫。一伸手,可抓不住他。天一亮,又不在了。他要是真来,可就好了。陆大爷说不下去了。

一个营长级的人物发话,老头子却东扯西拉。开贵的血往上涌,他转到陆大爷的背后:抗拒从严!你说不说!不说老子对你不客气!开贵抬起脚,试了试,觉得腿有些短,够不着。他一推一搡,陆大爷趔趄倒地。陆大爷的脸着地了,鼻子很快流出了一汪血。陆大爷扭过头来,眼里有了怒气。都撕破脸了,那就撕到底吧!开贵往前凑了凑,在腿上运足了力气,往陆大爷的背上猛踢过去。胡笙冲过去,伸手去拦,来不及了。只听陆大爷长长地哼了一声。但陆大爷还没有哼完,开贵就哼出了声。开贵哼的声音更大一些,更短促些,以至于人们都以为被踢的是开贵而不是陆大爷。胡笙循声看去,却见开贵抱着刚才踢出去的那只腿,咝咝吸着冷气。

我的腿……

胡笙皱了皱眉,挥了挥手,转身出去。

开贵踢出去的是脚尖,而不是鞋帮。他用力过猛,大脚趾骨错位了。很快,开贵被送到孙世医那里。孙世医问了情况,伸手捏住开贵的脚尖,稍一用力,开贵就杀猪般喊叫。孙世医捏一下,开贵就叫两声。孙世医不断地捏,开贵就不断地叫。开贵受不了,呻吟着说,有你这样治伤的吗?孙世医松开手:这伤,我治不了,另请高明吧!

回到开杏家,开贵的脚立即像黑面发酵的馒头,肿起了许多。开杏私下找到孙世医,说了一筐好话,孙世医才给了药。五天以后才慢慢消褪。这几天没法去农协会干活。一个常跑世外的人,闷在家中,心如猫抓。他有时躺在床上,有时坐在火塘边,在时则将肿胀的腿放在门槛上。门对面是陆大爷的茶铺。主人被抓,茶铺的门上贴了封条,几根枯草在瓦顶上,晃一下,停一下。再晃一下,再停一下。风再大一点,或者再吹上几天,草茎便会折断,随着冷风消逝得无影无踪。当年陆老头的儿子陆树,与胡笙、乌铁一起去的台儿庄。三人结局各异。乌铁遭遇炮弹,丢了双脚回来;胡笙去了陕北,加入了八路军;而陆树呢,则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参加了国民党,有人说他参加了共产党,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在上海做生意,有人说他死了……消息种种,不一而足。可最近有人说,他随着蒋介石去了台湾,因挂念父母,偷偷跑回来了。最后一个消息到了开贵的耳朵里,他乐坏了。不管真假,这可是天给他的消息。可陆大爷是抓了,在他们家却找不到第二个人,甚至连头发也没有一根。这就怪了。

陆大爷茶铺高处那个大大的茶字,老是在开贵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扭头看了看开杏,开杏正在火上给他煮消肿的中草药。回过头来,乌铁坐在门外的鞋摊前纳鞋。城里有些乱,好多生意人都躲起来了,可乌铁还摆摊。大多数时间,一双鞋的生意都没有,一块鞋垫的生意都没有,可他还那样认真,像是每天必需的饭菜,每时必需的呼吸,每天必需的运动。虽然巷口处有阳光飘过来,偶尔往乌铁的脸上涂抹些金色,可乌铁的脸依旧如铁板一块。夜里的事,乌铁是清楚的,乌铁甚至将修理鞋子的铁锤举了几次,最终还是无声地放下。谁都知道,乌铁和陆大爷的关系最好。这些年陆大爷穿的鞋子,无论是冬天的棉鞋,还是夏天的凉鞋,都从乌铁手中出,一针一线,结实得很。而乌铁,累了渴了,一回头,就会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在等着他。

开贵双手抱着右腿,举了举,嗞嗞地吸着冷气。知道开贵疼,乌铁还是一声不吭。开贵知道这是人情冷暖。开杏端药水过来给他泡脚。开贵说,妹。

开杏给他挽裤子,哥?啥?

看不出呀,这个陆老头。家里情况这么复杂。开贵摇摇头说。

嗯。开杏说,他家不复杂,是别人复杂。

这茶铺空了。开贵说。

嗯。开杏给他挽另一只裤脚。

开杏是个女人,听不懂话,正常的。可乌铁,听懂了他开贵的话,却闷声不做气。开贵心里就起火了,他一生气,就踢腿,可腿一动就疼得要命。开贵才想起这腿是受了伤的。开杏没提防他有这一招,盆没有稳住,哗啦一下,打翻在地。

如果陆老头回不来,这房空着可惜,我就搬过去住。开贵说。

那怎么成?这茶铺姓陆啊!开杏轻轻往他的肿腿上浇药汤。

我一个农协会员,对大伙是有功劳的。不可能老让我去睡城墙根脚、钻草堆吧……开贵说,开杏,到时你给我作证,陆老头欠我五十块大洋……

人在做,天在看。干坏事怕“格滋天神”(夷族信奉的神灵,创造天地万物,掌握人类吉凶祸福。)降罪……乌铁忍不住,说话了。

乌铁你给我听好了,和陆老头子那些勾勾搭搭、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必须给我讲清楚!开贵闭着眼睛,一脸的冷,我是农协的成员之一,不要到时怪我六亲不认。

陆大爷,您回来了?开杏发出惊喜的叫声。

天亮。开杏打开门,正想拉马老表到城外河边,喝夜里流出的清泉,就见陆大爷提一把竹扫帚,正打扫自家门口的石坎。秋天的树叶从房后飘了过来,一夜之间,落了不少。开杏欣喜的叫声,在早晨的空气里,阳光温暖而透明。

陆大爷佝腰扫地,好像有些吃力。他一抬头,脸上虽然浮肿,但嘴角居然往上举。

你还笑呀!开杏这话,不知是赞美还是埋怨。

陆大爷说,我打理干净,要放鞭炮呢!

放了干啥?开杏不解。

辟邪。陆大爷说。乌蒙城里都有这样的风俗。谁家有孩子出生、老人过世,或者家人大病初愈、驱鬼顺利、诉讼结束,都会放上几串鞭炮,洒几盆清水。陆大爷从兵营里回来,想放火炮辟邪,是好事。

这话一来一去,惊到了屋里的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速度,挤到门边。他们都傻眼了。

乌铁看陆大爷的变形的脸,心里难受。又看到他的一只鞋破了,前端居然张嘴,估计是昨夜混乱中给弄的。他在自己做的鞋子堆里找出一双,用手掰了掰,底很结实,帮很柔软,便让开杏送过去:

让他穿上,都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冻病了,难治。

乌铁从没有给过开贵鞋子,哪怕是一双袜子。开贵缩回头来,靠在火塘边的墙上,脸一阵白,一阵绿。他想了想,叫过开杏:你送我回农协吧!

腿好了再去吧!

开贵等不得了。开杏只好牵出马老表来。开贵每动一下,就呲一下嘴。马走得大步,踢踢踏踏。每走一步,开贵就哼一声,后来马老表就走得慢了,步步平稳。腿不疼了,开贵就慢慢平静下来。

不管咋说,开贵是因公负伤。农协对受伤的人,也算是格外关照的。他们将他扶到屋里,让他躺下,给他擦药,给他端饭,就是上茅房,也有人搀扶。开杏牵着马老表离开后,开贵便急着要找胡笙:请你们郑营长来,我有重要线索要报告。

这当然是要事,农协会不是请胡笙来,而是用担架将他抬到胡笙的办公地点。

营长,怎么就放了那陆老头?开贵情绪很激动。

胡笙说,怎么了?

那陆老头,儿子不是很坏吗?

我们派出的人到了台儿庄、上海、南京进行核查,没有这回事。

那他儿子在哪?据说是杀了人,还当了棒客。

不是。是死了。为国捐躯了。胡笙脸上十分的沉重,近来有人老是匿名告状,是你告的吗?

我,呃……无风不起浪,我觉得这事儿……开贵有些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说,向营长报告,那陆老头,还欠我三十块大洋呢,都好几年了。

说这话的时候,胡笙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一张地图,用手比比划划,左看右看。开贵说完了,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让陆大爷还你,不就得了。

开贵无言以对。这个儿时的伙伴,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妹夫的人,现在脸板得像块砧板,一点表情也没有,恐怕菜刀都切不动。当个营长,就变成这个样子,衣襟角角都扇得死人。

开贵的大脚趾在十天后慢慢消肿。这些天,他一直在心底里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不会踢人,只要当时狠一点,现在住在茶馆里的人,应该是他开贵才对。踢人也是要训练的吗?开贵问。就有农协会的成员示范给他看,说踢人不能用脚尖,而是要用脚跟,或者脚的外侧。看来这一生人真是白活,羞先人了,连这种方法都没有掌握。开贵还觉得难受的是,苦了半辈子,居然连双皮鞋都穿不上。要是自己脚上的这双鞋,不是破烂的草鞋,而是结实的皮鞋,多好!不是一般的皮鞋,而是底子上和鞋帮上都嵌有铜钉的那种,多好!那样,自己的脚趾就不会错位,那样,陆老头那弱不禁风的老朽,给狠狠的一踢,肯定就……

开贵不甘心。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银元,啥都得靠自己。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脚上的肿消了,疼痛也减少了,他可以扔掉拐杖走路了。他来到胡笙的驻地,目的是想报告一下,他可以正常上班了,希望他能安排些事给自己做。刚进胡笙的屋,有士兵走到门边,立正,报告。胡笙也立即站起来,双腿一并,还了个礼。开贵感觉到胡笙的威武和做事都有板有眼。不为人知的经历,已将他完全改变。他不是少年时代与自己一起掏鸟窝的娃儿了,也不是参军前只会读子曰诗云的文弱书生。开贵从上到下,将胡笙看了一遍。胡笙不仅结实干练,孔武有力,好像还比他开贵高多了。至少,多出一拳头那么个高度吧!胡笙向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俯视的感觉。胡笙比他开贵结实的原因,当然是他多劳累多吃喝的结果。可胡笙怎么就会比他高了呢?还没有听说过,一个成年人,会突然长高一截的。开贵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他终于看清了,胡笙的脚下,穿的是一双反帮皮鞋。从质地上看,是牛皮做的。高的帮,厚的底,那底的厚,至少超出了胡笙比他高出的那一拳头……

开贵可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鞋。开贵小心地问,营长,这种皮鞋,可以给农协会员配发吗?

胡笙说:这是军队统一配的,后勤处有登记的,少了一双都不行的呢!

开贵抠了抠脑袋,说:那,我出钱,买一双,行不?

胡笙摇摇头,笑了:买也不行。军队又不做生意。

开贵觉得无辙,叹口气,抬起脚,软软地往回走了两步。开贵又回过头来说:营长,借我试试,行不?就试一试……

胡笙看他那恳切的样子,想了一下,说,可以呀!不过你那脚……

开贵的脚很脏,泥土不仅糊满了草鞋,也将五个脚趾和脚背污得看不清本色。开贵有些不好意思。胡笙已经同意了试他的鞋,那他就得认真对待。开贵跑出院子外面,后山的一条透明的溪流汩汩流来。他扯过一把山茅草,坐在石坎上,认真搓洗。开贵的双脚有了皮肤的颜色。溪流的下游,水浑浊一片,有野鱼忍受不住,朝着上游窜,窜不了的,只能在水面翻白肚。

脚洗干净回来,胡笙递给开贵一块抹布,将脚上的水渍擦干。胡笙把鞋脱下来,递给了开贵。这鞋很沉,出乎开贵的意料。鞋子的材质很好,鞋帮饱满,不垂不耷,就是还没有脚穿进去,也像是年轻人吃饱了的肚皮。鞋尖上有着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开贵一看,果然是传说中的镶嵌铜块的。开贵翻过底子来看,鞋底很厚,很板硬。底上钉有铜钉,每只鞋底上九颗,估计是经常穿的原因,磨得闪闪发亮,有着不可抵挡的坚硬。开贵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宽大而柔软,暖暖的,还有着胡笙的体温。

我就试了哈?开贵征求说。

胡笙笑,没问题,你感觉一下吧!

开贵小心地把脚伸进去。他先伸左脚,再伸右脚。把左脚上的鞋带拉紧,打了结,再拉右脚上的鞋带,打结。他的脚穿进这鞋里,正好合适。鞋子的大小、鞋子的柔软,让他前所未有的舒服。他站起来,小心地走了两步。脚步的稳健,是所有草鞋和布鞋所无法达到的。还有,他明显发觉自己长高了。这高度,至少会有一个拳头吧。他转过去看胡笙,胡笙不似以前高大了,他看胡笙的眼光,果然是从高往低。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他感觉到了。

哦!开贵从喉咙里发出了这样一声。

胡笙看他打心眼里喜欢这鞋,就把自己对鞋的感觉说了出来。这鞋呀,是一个人的身份。身份很复杂,可以由低到高,可以由卑而尊。也有可能由高而低,由尊而卑,坐牢,甚至丧命。开贵不太懂这些话。看他一脸茫然,胡笙突然觉得自己话多了,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胡笙说,好好干吧,人民都当家作主了,说不定哪天政府有实力了,人人都有资格穿这鞋的。

好好干是肯定的。但要穿上这鞋,估计不大可能。胡笙这话,都说的很清楚了,但仿佛又什么都没有说。开贵突然眼睛一亮,说,那,我可以当兵吗?如果可以,我现在就参加解放军。你给我发枪,给我配皮鞋。你要我干啥就干啥,我决不会拉稀摆带,决不会当日脓包……

胡笙摇摇头,你都没有食指了。

这话像一根木棒,狠狠打在开贵头上。开贵眼冒金星。他发了一会呆,默默将鞋脱下,递给胡笙。

穿回自己的草鞋,开贵发觉,自己一瞬间掉进了黑暗的窟窿。

棒客们游魂一样来去无定。乌蒙古城突然遭袭。他们先是将孙世医的药店抢了个空。他们不仅要钱,还将里面的草药全都打包扛走,一根一叶都没有留下。他们还打劫了几家粮店,但那些粮店里没有遭遇太多的损失,因为饥荒刚过,根本就没有多少库存。棒客们久居山林,估计少不了虎豹的袭击、蚊虫的叮咬和冷冻的折腾,更少不了饥饿的折磨。他们想活命,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当然就重要非常。当他们再度袭来,抢到挑水巷口时,胡笙得到了报信,迅速领着一支队伍,赶了过来。棒客们用的是火药枪,但更多是刀斧。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棒客,智力、体力等方面,根本就无法与胡笙的队伍抗衡。有两个仓皇奔逃,跌崖而死。十多个跑虚脱的,被捉住,捆了起来。开贵和几个农协会员,一起清点战利品。开贵打心眼里佩服胡笙。到了这个份上,开贵发觉,尽管人的起点一样,但经历不同,所达到的高度就不一样。人的距离大得很,具体到碗里端啥,脚上穿啥。要缩短这样的距离,估计不是件容易的事。开贵对刀枪很谨慎,这些都是要命的家伙,既可以要别人的命,也可能要自己的命。他将它们一一收集归拢,清点数字,小心存放。

胡笙处理完手里的活,走出门来,看被管制在院子里的棒客。他们一大堆缩在一起,面目恐惧,瑟瑟发抖。仅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他们的经历的。就是这些一脸菜色的人,如果不调查,不追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干过些啥。杀人越货、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什么坏就干什么,什么恶就干什么。这是人性恶。人性的恶,给人间带来了不尽的灾难。胡笙当年在古城教书时就知道,怎么治人性的恶。那种从脑袋深处开始实施的活计,远比占领一块地盘、吆喝一帮人、拥有多少财富重要得多,也困难得多。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看到胡笙,一个个棒客又是哀求,又是磕头。也有人在不断地解释自己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抢劫偷盗。胡笙说,如果没有干坏事,我会还你们清白的;如果干了坏事,我不会轻易放过一个人。杨树村有句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狗烤火,慢慢来……你们,都脱了吧!

脱下!都给老子脱下!开贵兴奋地吼起来。

那些棒客颤抖着,将外衣脱下来。

开贵说,再脱!给老子脱下边的!

棒客们犹豫着,不敢往下脱。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要他们干啥。会不会是传说中的,要对他们处予极刑:剥皮、凌迟、挖心,阉割下边的东西,或者更残酷的什么。

胡笙说,是鞋子。

开贵忙说,对!对!是鞋子。

开贵大步走过去,用木棒抵着其中一双脚。那脚上穿着非常特别的鞋,黑皮,长筒,上面还附有灼目的铜饰品。开贵此前听说过,这鞋叫马靴,只有日本人穿过。

脱!开贵又说。

那人与众不同,浓黑的大胡须,将嘴巴全都盖住了。他脸上有些孤傲。此前,别的棒客又是打颤,又是求饶。只有他,靠在墙根,眯着一双冷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别人脱衣服,他也脱,但他慢吞吞的,慢中有着不屑和抵抗。大胡子看了开贵一眼,缓缓抬起脚,有条不紊地解鞋带,再脱了下来。鞋子脱了,他放在自己的面前。那种沉着冷静,让开贵觉得意外。

开贵伸手就要把鞋提走。那人说,等等。开贵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他觉得有些怪,为什么自己就要听他的话。他把目光投向胡笙。胡笙一脸平静,背着手,看着眼前的一切。开贵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把鞋垫给我留下。那人浓厚的胡须里,冒出这样的一句。

开贵看了看胡笙。胡笙努了努嘴,示意开贵给他。开贵伸手,从皮鞋里掏出那垫来。那垫上面,用了红、黄、黑、绿几种颜色的丝线,绣有成双鸟儿,欲飞未飞,背景是一簇牡丹,开得很艳。这种鞋垫,杨树村的女孩都会绣,未婚女孩都是给自己心上人,成家的女人,都绣给自己的男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开贵随手扔了过去。鞋垫落在地上,那人突然横眉怒目,挣扎过去,迅速拾起,塞进自己衣服的里层。

不是陆老头的儿子。开贵凑在胡笙耳朵边,小声说。

胡笙转身就走。很快就有人来,一左一右,将大胡子拖走。

大胡子的赤脚,蹬起了一片黄灰。

看大胡子被拖走,其他人吓得如惊弓之鸟。开贵手里的木棒往地上一顿:脱!

棒客们明白了,开贵是让他们脱鞋。他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将鞋子脱下,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面前。

一大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几个农协会员退到门边。开贵不怕臭,比这还臭的他都嗅过。他双手一拢,提起来,一一扔到隔壁的保管室。棒客们没有了鞋,要逃跑,就会困难得多。

审理棒客,是解放军的事。农协会员只负责做具体的小事。事忙得差不多,人们三三两两离开。见没有人了,开贵迅速摸回保管室。保管室里东西非常多,几间屋子里摆满了刀枪、铁链、锅碗、马鞍、衣物……都是好东西,是财富的象征。开贵先前随手扔进来的鞋还在,那一双最好的皮鞋还在。他眼睛一亮,心跳加快,膨膨直响。

开贵将那鞋拾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鞋子的表面光滑而柔软,看来工艺非同一般,远非胡笙那反帮皮鞋可比。那鞋带、鞋底都十分讲究。开贵把手伸进鞋子里面,几个指尖传回的是冰凉而潮湿的感觉。他想,胡笙的皮鞋不能穿,这棒客的,总应该可以吧!

开贵!突然有人叫道。那是胡笙的声音。开贵连忙跑出去,唉,营长……

胡笙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些狐疑,你在干啥?

开贵连忙解释,棒客们脱下来的鞋子,我怕搞乱,再次数一下数,以便给你汇报。

后勤的人呢,也不锁好。胡笙走过去,将两扇门板拉过来,没有锁,他将门扣扣上。

开贵说:营长,这鞋,能不能交给农协,由农协处理?

想多了。财产的处理,哪怕是一盒火柴,也得会议决定,组织安排。胡笙说。

审理棒客并不是件轻松的事。那小小的审讯室里,简直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棒客被一个个送进去,一个个拖出来。先前里面传出的声音,很平稳,很和蔼,那是一个教书先生面对学生的语气。但没有多久,问题就出来了。开贵听到胡笙在里面厉声说话,甚至还听到胡笙拍桌子、跺脚发出的令人骇怕的声音。那些风云雷电,不断在审讯室里爆发。一个下午,开贵看到,胡笙好几次从审讯室里出来,在院子里的空地里走来走去。偶尔他还向警卫要根纸烟,点燃,狠吸的烟雾堕入心肺,吹出的烟雾弥漫双眼。后来有一次,胡笙去的是厕所。开贵也假装要上厕所,提着裤子跟了过去。

营长……开贵说。

脚还算好了?胡笙说看了看他的脚。

好些了……哦,不,还有些疼。开贵有些语无伦次。

胡笙抖了抖身子,整理了裤子,又摸了摸军装的风纪扣,准备出去。开贵凑过去:营长……

胡笙停住:啥?

营长,我的意思是,棒客们留下那一堆鞋……

我不是给你说清楚了吗?

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我用一匹马给你换。真的,我这一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鞋,更别说穿了……开贵干脆往明里说。他知道,现在不说,要是这些东西都上缴了,那就麻烦了。

胡笙一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问,你用啥马来换?

开贵说,我们家的那匹马……乌铁称它是马老表。

马老表?马老表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兄弟。你要善待它。胡笙说,你不能用它换取自己的利益,拿你不该得的。

胡笙说完,转身又走进审讯室。胡笙背影有些高大。他穿的是反帮皮鞋,棕色的帮子,有点灼眼。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胡笙这样说,有他的道理。但开贵想,这点小事都作不了主,看来胡笙出生入死这些年,用老命换来的这官位,也没有多大的意思。先前给他买鞋,没成。现在让他分配这一点点战利品,也做不到,这是不是做官的悲哀!都这样,那辛苦一辈子,又有啥意思?他暗自为此前没有去台儿庄而庆幸,为自己有意砍掉指头逃兵役而暗自点头。开贵将没有食指的右手举起来,吹了两口气。

冬天的天气,有牛的脾气。来得慢吞吞,离开就更慢。仿佛这冰冷的日子,是陷脚的泥淖。开贵一直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慢慢变暗,看着月亮慢慢升起。月亮并不圆,有些残缺。因为残缺,更让人觉得穿的太薄。眼下的开贵不需要更多的光亮,生活在暗处的人,更安全些。人们奔来往去,白天像人,晚上像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变成鬼。他伸了伸腿,疼痛感没有了。他站起来,闲这些天,自己并没有长高,也没有长胖。回头看看月光下的影子,和内心一样模糊。

夜慢慢往深处走。兵营里的巡逻兵,一袋烟功夫也过不来一次。开贵在这个时候开始清醒。当露水开始从潮湿的土地里冒出时,开贵觉得时间已经到了。他努力矮下身体,努力贴紧地面。当自己有一只狗那么高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能再矮了。

开贵慢慢蠕动,贴着墙,小心翼翼。而就在他快要接近保管室门时,有两个巡逻兵从远处走来。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巡逻兵看到他了,高瘦说,那是什么?矮胖说,好像是一匹狼。接着就有拉动枪栓的声音。开贵吓了一跳,冷汗直冒。汪!汪!汪!他学了两声狗叫,手脚并地,快速往屋后窜去。离开巡逻兵的视线后,他直立起来,绝命狂奔。那高高的围墙,他三五步便窜了出去。小时候爬树的本领,他居然就用上了。

两个巡逻兵追来,枪口朝四下里杵,夜太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线索。高瘦说,我说听见狗叫你还不相信。矮胖说,凡事小心,如果是狗,那是吉物了。说毕,两人缩了缩身,消失在银白的月光里。

开贵四脚朝地,悄无声息地从枯草里钻了出来,爬进围墙。这个时候月光西照,房屋跌落在山脉的阴影里。开贵敏捷得像只羚羊。他很快到了保管室的门边。锁是铁锁,扣是铁扣。开贵早有准备,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废旧的马掌,套进门扣,暗暗使劲,门扣无声褪落。

进了屋,开贵伸出手,将心口紧紧捂住,强烈的心跳让他怀疑四周都有枪炮在响。事实上,一个人也没有。屋里连老鼠也没有一只。那一堆鞋静静地躺在那里,它们张着大口,在黑暗里耐心地等待着某个属于它的脚掌。正好,有一束软弱的月光,软软地从窄小的窗棂里流淌进来,一直流淌到开贵最喜欢的那双鞋上。他看清了,伸过手,小心地将鞋提起,牛皮做的马靴很有些重量,这让他很满意。开贵坐在地上,用手轻轻抚摸着皮鞋的面子,感受着皮鞋的软与硬。他把手伸进鞋子里。鞋子里有些潮湿,有些汗味,这很正常。这说明原来的主人也很喜欢它,也一直在穿它。开贵不知道,现在这鞋的主人,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如果活着,肯定是痛苦的。一个执拗的棒客,一个靠别人的财富生活的人,他的结局最终不会好在哪里去。日子好过的时候,说不定灾祸已经暗藏在身边的某处。也许是举起的刀口上,也许是说话的嘴唇边,也许是虚伪的笑容里。谁知道。开贵顾不了这些了,这鞋是他梦寐以求的,他要享用它了。开贵把脚上的草鞋脱去,用手抹了抹脚掌,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放进那皮鞋里。这感觉是不一样,他的脚突然有些张惶,仿佛是一个穷人,刚从茅草屋里出来,突然踏进富丽堂皇的宫殿。那鞋里很宽敞,很温暖。从未有过的舒适,电流一样穿过他的心脏。这一生,从未穿过这样舒服的鞋子。这种舒服像若干的小虫,从十个脚趾头开始,穿过腿上的神经,传递到心脏、大脑,甚至身体的每个部分。他记得小时候,妹妹在杨树村给衣扣、鞋子或者自己的头发上打结,很好看。其中一种,仿佛蝴蝶,美丽极了。开贵回想着妹妹打结的方法,试着绕结。可弄了好一会,怎么也打不成那美丽的那蝴蝶结,倒给打成了一个死结。那鞋带是牛皮的,生硬,打结的感觉,像是在捆人。两只鞋都穿稳了,他站起来,突然感觉自己高大了很多,很稳健。穿上这双鞋,应该有胡笙一样的高大了吧!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从屋子的西边走到东边,再从东边走到西边。他越走越有力,越走越有底气。要是自己也和胡笙一样,站在台子上,手一挥,指东,手下人就朝东,指西,手下人就朝西,多好!

开贵十分满意。这样看来,开杏以前给他做过的鞋,尽管垫有绣花的鞋垫,也根本就不算鞋。胡笙那一双反帮皮鞋,和这个相比,也还差得远。他突然觉得冷。门外有风吹了进来。门在无声之中打开了。他回身,就有人冷笑了两声。接着有人喝道:开贵,等你半天啦!举起手来!举手!接着,两支枪筒一左一右从门边搠了进来。开贵魂都吓掉了。他忙说,别,别开枪。我,我举手……其中高瘦的那个人笑了,说,白天我就看到你不对劲,果然……

一看都是熟人,开贵说,都是自家人……矮胖踢了他一脚,什么自家人?我看你是小偷呢!高瘦说,啥小偷,来偷枪的哪是小偷,大盗呢!说不准是那些棒客的内线,想要我们的命。开贵忙说,不,我没有偷枪,我没有当内线……高瘦说,你没有偷枪?那你偷啥了?开贵说,我是喜欢这鞋,我试穿了一下。高瘦看了看,说,他手里是没有枪。矮胖说,不要听他争辩,把狗日的送给胡笙营长去审不就得了?开贵一听要见胡笙,觉得很难为情。他说,郑营长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我们一起在杨树村玩长大的,你要我见他,我得准备一下。

两人一听,这家伙居然是郑营长的伙伴。高瘦犹豫了:夜半三更,我们也不想打扰郑营长,你好好准备吧,明早送你过去……不过你不能跑。矮胖举头看了看四周的高墙说:你跑不掉的,你一跑,命就不是你的了。

笑话,开贵怎么会跑不掉?开贵小时候是只猴,没有摘不到的果子,没有掏不到的鸟窝,没有追不到的野兔。两人的脚步声在房角处消失后,他就一跃而起,瞬间翻过围墙。那两人听到响动,举着枪赶过来时,开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起步来,开贵还算老辣。他越跑,越快,越跑,脚上的劲儿越大。看来几天的休息,脚趾的错位,早完全复原。看来这皮鞋,是比草鞋、比布鞋,都好穿多了。怪不得好多读书人、好多生意人,都想往外奔,都想穿皮鞋,看来是有道理的。开贵跑过森林,穿过村庄,跳过田野,奔到古城。古城很静,好像是再乱的人心,也不能奈何于它。开贵跑进挑水巷,皮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出的响声更为清脆。左边是乌铁的家,右边是陆大爷的茶铺。和巷子里所有人家一样,他们都门户紧闭,悄无声息。开贵看到陆大爷门前的台阶,脚趾突然就隐隐作痛。要是现在,他一脚踢去,那受伤的肯定是这陆老头子,哪会是自己。他现在真想跳上去,在陆老头子的门上踢两脚。但他现在不能纠结于过去了,他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要做。他踢的是乌铁的门。不过他踢了两下就不踢了,皮鞋质地很好,但老用来碰硬,还是会坏掉的。他舍不得。他改用手,用拳头擂门,门板将手硌得生疼。他就用掌,将门板推得吱嘎作响。那种心急火燎,比当年爹死了报丧还要紧迫。

乱七八糟的响声,把睡梦中的开杏给吓坏了,她摸到门边,却又退回里屋,不知如何是好。乌铁也吓蒙了,黑暗中他抓过一把锤子,攥得紧紧的。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开门,不知道会有什么灾祸降临。不开门,说不定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躲不是办法。想了想,乌铁硬着头皮,将门闩拉开。有人一步窜来,尽管脚步沉重,乌铁还是听出是开贵。

乌铁说:哥……

开贵喘着气说,你不要叫我哥,快把马拉出来。

你要……乌铁问。

少废话!开贵边说,边窜进后院的马厩,伸手去解马缰绳。马老表受够开贵的侮辱,见到他,就会有无端的恐慌,它四蹄左右走动,并不配合。乌铁摸索着过来,拍了拍马老表的背,摸摸它的脸,它安静了下来。乌铁拖来马鞍,勒在马背上。它还给马上了嚼口。嚼口是铁巴打的,马要是反抗,只要勒紧嚼口,它就只能规规距距。

开贵拖着马老表,穿过堂屋,跨出门槛。模糊中,开杏看到了异样。开杏问,哥,你穿的是啥鞋?

开贵一边出门,一边说,你别管。

开杏说,我给你布鞋,布鞋好穿些。换一下。

换?你做梦吧!开贵拖着马,大步往外走。开贵刚出门,就看到巷子里,远处的微光中,有更黑的人群扑来,脚步声像雨点一样打在青石板上。开贵跳上马,一抖缰绳,就箭一般射往小巷的另一头。

追来的人群里,领头的是胡笙。当胡笙听说有人偷了东西逃跑,明显的吃了一惊。要是土匪偷走枪支,发生暴动或者伤亡事件,可就麻烦了。如果真是这样,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事刻不容缓,他让手下快速检查。可意外的是,那间屋子里,所有的刀枪一件不少,所有的银元、古董,一件不少。所有的其他缴获的东西,也一件不少。矮胖突然想起,白日里开贵曾经试过那双皮鞋。再作检查,才发觉匪首的那双马靴不见了。

矮胖拍拍脑袋:是开贵这狗日干的!

胡笙突然想起,这些日子里来,开贵老是怪怪的,不止一次地和他说起皮鞋,不止一次感觉到他对皮鞋的贪恋。胡笙来不及细想,带着人立即就追。到了乌铁的屋门口,他看到一匹马在黑暗中,黑色的闪电一般消失。他知道,开贵是骑着马老表逃走的。

开杏突然冲出来,跪在胡笙的面前:开贵哥怎么了?他在你那里做了什么事?你饶了他吧……

胡笙不大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去搀扶开杏。开杏并不起来,眼前这个女人,此前曾经与他有着过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依然还扯不断理还乱。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胡笙问:开贵的脚,到底怎么了?

开杏也不知道哥哥的脚怎么了。她只记得刚才哥哥仿佛比以前高大了些,仿佛比以前更自信了些,比以前说话更大声了些。开杏打记事起,就看到哥哥的辛苦。当年他还小小年纪,便帮助父母挖地、插秧、打谷、养猪、扛木、背柴……什么重就干什么,什么脏就干什么。哥哥从小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正长身体的年龄,没有吃饱,没有休息好,他当然就长不高。即使哥哥体质好,上山,下河,负重,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他一旦和村里的高个子站在一起,难免暗自伤心。小时候,他和胡笙是好朋友,他们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捞鱼。胡笙读了私塾,后来当了教书先生,而哥哥则天天在地里干活,两人便渐渐疏远。一个高大英俊,一个黑瘦矮小。一个当了军队的大官,一个还在泥土里打滚。哥哥嘴不说,但内心自卑得不行。开杏不清楚,怎么自卑的哥哥,居然会千方百计和胡笙走近,又突然离开,甚至采取的,居然是这样一种方法。

开杏,你起来吧!如果开贵有罪,下跪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折断自己的腰。胡笙说。

胡笙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将开贵追回来。一个大男人,就为了一双别人穿过的马靴,就干出这样的傻事,实在令人费解。捉到这家伙,他得好好问一下他。如果有可能,得从他的内心里,掏出糊住一个男人成长的烂泥。

开贵骑着马在前边奔,胡笙领着一群人在后面追。马老表是乌铁当年从凉山带来的骏马,年龄大些,但奔跑起来,四蹄着地,仿佛点豆,一点也不迟钝。胡笙追不上了,便让手下备马过来。胡笙的马匹不错,是从北方带来的战马。胡笙双腿一夹,猛抖缰绳,马匹便箭一样射了出去。

前边是一匹马,后面是一群马。前边的马上是一个人,后边的马上是一群人。他们像黑色的闪电,射出乌蒙城,穿过杨树村,奔往崇山峻岭。天色渐亮,距离慢慢拉近。开贵在马上急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该往哪里走。胯下的马匹似乎比他更理性,更懂得该怎么办。马老表越跑越快,那些山路对于它来说,熟悉得很,如履平地。马老表已经很多年没有走上这条路了,很多年没有这样绝命狂奔过。它跑得舒心,它跑得快乐,它跑得无所顾忌,它跑得酣畅淋漓。它记起了当年在这条路上奔跑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它很年轻,除了苦累,没有爱痛。那时的它,与乌铁形影不离,相濡以沫。乌铁懂得它,知道它喜欢吃什么,喜欢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需要休息,什么时候需要打理马鬃、修钉脚掌。乌铁是它的老表,是它的骨肉,是它身体里的重要组成部分。乌铁是快乐还是忧伤,是需要休息还是继续上路,它全懂得。可惜那样的时光并不长久。乌铁因为那个叫作开杏的女人,因为走进乌蒙古城,命运突然逆转。乌铁四肢健全地离开它,几年后失去双脚突然回来。这些它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乌铁不能照顾它的若干岁月里,马老表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那些遭遇,不是一匹马能够表达的。它只能用眼来看,只能用耳来听,只能用甩尾巴、摇头,或者嘶叫几声,以表达自己的心情。经风历雨之后,它突然觉得,自己除了善于负重、善于奔跑之外,居然一点用处也没有。作为一匹马,这是一件何等悲哀的事。

很多年没有在这条路上奔跑了。只有在路上,它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风景各异的万物。只有在路上,它强健的铁蹄,才能与泥土深入接触,才能感受到大地的潮湿与温暖、大地的宽阔无边、道路的漫长坎坷,这让它觉得无比的舒服。这时候,它感觉到泥土也是喜欢它的。地面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也是喜欢它的。路边的野花野草,也是喜欢它的。那一缕缕清新的空气,只有在它绝命狂奔时,才会如此深入、如此透澈地进入它的胸腔深处。

现在马老表忘记了背上的这个人是谁。或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还能奔跑,重要的是它已经奔跑了。它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了一匹马的自由。马老表越跑越有力,越跑越快,越跑越轻盈。它的铁蹄叩击在石头上,溅起了若干的火星。它双耳直立,目光如炬,高昂的头威风凛凛。它张大的鼻孔里奔出团团热气。到了后来,它不是跑,几乎是飞了起来。

开贵跨上马背的那一瞬间,并没有觉得轻松。他时时感觉到后面有一支枪,在瞄准自己。他甚至有一种背心里有子弹射入的感觉。他缩紧身子,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麻袋。这样,他的身体就小些,被射中的可能性就会小些。他猛抖缰绳,双腿紧夹,不断用脚后跟踢马的肚皮。这些命令,对于马是有效的,马奔跑得那样快,那样猛。马的速度让他感到满意。这些年来,他没少骑它。因为对乌铁的怨恨,所以他对这马也充满敌意。他让马驮重、耕地、脱谷,甚至蒙上眼睛,无数天地拉石碾磨面。累了不给它休息,饿了连草都懒得给上一把。这匹马虽然是他的重要劳动力,但他并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生活的一部份。马老表因为几天没有喝水,干涩的粪便塞住肠道出不来,他没大理会。马老表因为内分泌失常,加之蚊虫的叮咬,皮肤溃烂,满身疮痍,他没有当回事。特别严重的是,马老表的那铁铸的马掌磨坏了,掉了,他也没有及时修补。马没有马掌,相当于人没有穿鞋。在泥地里还行。要驮上重物,走在石块嶙峋的路上,根本就受不了。马老表的脚掌破了,流血了。结了痂,再破,再流血。如此折磨,马老表生不如死。开贵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就是一匹马,也需要一双鞋的。只是他不知道,鞋子对于他来说,更是重要无比,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开贵闭上眼,只想逃离,没有目标的他只能听天由命。跑到哪算哪吧,只要不被胡笙抓住,只要不落入解放军的手里就行,只要脚下的马靴还在就行。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老表停住了脚步。马老表满身的汗水,四脚颤抖。

看到开贵鞭策着马老表往金沙江方向奔逃,胡笙急得脸嘴都变了。他知道,对岸的夷区,民主改革尚未全面推开,要是汉人落入他们手里,十有八九要被沦为娃子(旧时少数民族地区的奴隶。)的。那样,开贵就惨了,谁都帮不了他的。胡笙让手下尽快发电报给凉山夷民团(解放初期,在凉山地区,以中国人民解放军184师为基础组建的夷民为主的部队。):告诉他们,这边要是有人过河,千万保住他!

开贵睁开眼,天色渐亮。曙光照亮了整个峡谷。开贵看到了一条汹涌的河流,金色的波涛翻滚跌宕,像沸腾的油锅。高处是万丈的悬崖,看着就头晕。他知道这是金沙江。河这边是乌蒙,河那边是凉山夷区。他还知道,对岸有着无边的莽莽苍苍的群山和无数的河流。开贵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的长筒马靴。他看了左脚,再看右脚。看了右脚,再看左脚。现在他看得很真切了,他的腿除了短些,都很好。两只马靴都很好,鞋帮高挺,鞋底厚实。皮匠才是大师,牛皮经过皮匠的加工后,表面活软,已没有了生牛皮的僵硬,上了黑黑的颜色,很贵气。开贵跳下马背。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夜,他胯子生疼,腿脚酸麻得不行。他捶打了几下,舒服了些。站直身体,他肯定了,自己比以前更沉稳些,身材是比以前高了。他抬起腿,踢了一下。腿还是酸麻,但明显感觉到脚的力量。穿这马靴,就是不一样。

背后有喊叫声传来。开贵回过头,远处隐约有无数的马匹朝这边冲来。他知道是胡笙来了。左边看,是险滩恶水。右边看,是怪石丛生。朝前看,金沙江水依然像控制不住情绪的醉汉,跌跌撞撞。开贵扔下缰绳,朝着河边走去。每走一步,腿就酸疼一下。每走一步,他都觉得比以前更为舒坦。他走过乱石,走过沙滩,走到了水边。河水不可遏制地扑来,像锋利的牙齿,一口又一口地狠咬着脚下的石头,甚至已经有波浪扑在了他的鞋子上。他有些心疼,河水灌到这里,会不会将鞋弄坏?他弯下腰,试图将鞋子脱下来,但鞋带扎成了死结,一时无法解开。

马群已经围拢。开贵听到无数拉动枪栓的声音,接着又有胡笙让他们立即放下枪的命令。胡笙说:开贵,别冲动!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开贵回头看了看他,跺了跺脚。没有说话。

胡笙下马,走过来,伸手将马老表牵住,对开贵说,跟我回去。

开贵没有理会,一步步往金沙江里挪。金沙江水像蓄够了力量的布带,不断地缠他的脚。胡笙大喝,开贵!河对面也没有你的藏身之地!开贵抬头看去,对面山谷里突然奔出数十匹马。马背上,全是身披羊毛披毡、手里举枪挥刀的夷人,打头的一个,还扛着鲜红的旗帜。开贵瞬间心凉,他知道这是凉山解放军夷民团的旗帜。他们手里挥舞着刀枪,大声喊叫着听不懂的语言。这胡笙也太厉害了,他啥时候又和这个厉害无比的民族达成了契约,结成了兄弟?要知道,没有诚信、没有共同的愿望、没有相当的协调能力,这金沙江对岸的夷民,根本就不会理会的。

真的走投无路吗?不!开贵往河的上游看去,河流湍急,异常汹涌,要溯流而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他往下游一看,突然心里一亮。随波逐浪,也许还有条路。开贵顺着水势,一跃而起,扑入金沙江。开贵是懂水性的人,小时候没少在杨树村旁的小溪里嬉过水。但面对这金沙江的水性,他显然是不够熟悉的,更是无法驾驭的。他入水的姿势很优美,但扑腾不了几下,就手足无措,连呛了几口水。胡笙看到开贵的危险,再次叫道:开贵!回来!对岸突然有枪打来,子弹呼啸着落入开贵身边的浪涛之中。胡笙连忙向对岸挥手,发出停止射击的手势。老表们,别开枪!他是自己人!

开贵当然不回,头和脸的方向,绕开了对岸的崇山峻岭。他朝向下游,举起双臂,努力划水。他蹬动双腿,努力想让自己的身体顺流而下。这下他轻松多了,像块浮柴,在波涛间一起一落,一升一降,箭一般射向下游。现在,他要做到的,便是努力让自己不呛水,不下沉,头脑清醒。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他的努力,效果并没有多好,他的腿慢慢地无力起来。那双鞋沉重无比,仿佛镣铐。开贵慢慢下沉,后面一个恶浪扑来,金沙江的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轻而易举将他吞没。

眼睁睁看着开贵随水而去,在怒吼的波涛中不见踪影,胡笙急得跺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胡笙说。两岸的马队,甚至是江边人家的渔民全都给动员起来。他们骑着马沿江找寻,划着羊皮阀子顺河找,攀崖爬岩在石隙里找。费了两天的力,他们在金沙江下游一个狭小的石缝里找到一具尸体。头破烂不堪,脸没有了,四肢肿胀,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个人。他们分辨了半天,也拿不准这人是不是开贵。乌铁赶来,看来看去,突然想起,拉起他朽烂的右手说,是开贵。开贵的右手,是没有食指的,这个大家倒像是忘了。

开贵逃出古城,是骑在马老表背上的。开贵回来,还是马老表驮回来的。听到街口有马蹄叩击石板的声响,开杏三步并作两步,窜出门来。她伸手去扶开贵,开贵被紧紧地裹在羊毛披毡里。开杏叫,哥!开贵并不作答。开杏再叫哥。胡笙说,别叫了,他听不见,他不会说话了。他听不见,是聋了吗?他不会说话了?是哑了吗?开杏让人请来孙世医时,开贵正好被几个解放军从马背上抬下来,放在门板上。孙世医习惯性地伸出手来要号脉,又突然将手缩回去。开杏不相信哥哥会死,她相信的是孙世医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她一把抓住孙世医要缩回的手,世医,您是华佗转世,你一定要治好我哥。他要穿啥鞋,我都给他做,做不了的,我就给他买……

要治他,只有乌铁了。孙世医说。

乌铁从墙角找出羊皮鼓和法铃。用这个治伤吗?开杏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可以治伤,也从不知道,乌铁还会当医生,甚至比孙世医还厉害。给他指路,新亡人才到阴间,常常会迷路的。乌铁说。乌铁的话像瓢冷水,淋得开杏直打颤。开杏这才清醒过来,哥哥没在人世了。

开贵死得很难看。更重要的是,他穿在脚上的那双马靴,连同两只脚,都已经不在了。怒吼的金沙江,牙齿锋利,无情起来,会将人的任何部位吞掉。开杏此前一直怨恨哥,怨他一次又一次对马老表的不放过,恨他一次又一次要将乌铁置于死地,怪他一次又一次想占有陆大爷的茶铺。每一次怪事的发生,都和哥哥有关,每次她都巴不得哥哥消失,越远越好。她不需要这样的哥,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哥。但事实就是事实,她无法改变。但她不可能将哥哥怎么样,哥哥饿了,冷了,病了,伤了,她还得管他,还得照顾他。亲情大于一切。现在哥哥真的不在了,世间唯一的骨肉没有了,悲怆像瓢凉水泼来,不可阻拦,穿心透骨。

开贵死了。开贵果然就死了。开杏摆弄开贵的尸体时,马老表没有离开。它低下身来,幽深的大眼看着开杏,这个可怜的女人。马老表的脸原本很长,这下就显得更条。马老表的眼很大,这下显得更空。多年前,马老表与乌铁助纣为虐,抢走开杏,人生就此逆转。此后她不再骑它,甚至不想看它一眼。她恨马老表,恨它将自己驮过金沙江,进入夷区,遭遇了无法逆回的人间大痛。要是没有它,乌铁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出杨树村。抢劫良家少女之罪,恐怕早让他丧命于杨树村村民的锄头之下。后来她不恨了,恨解决不了心里的疙瘩。和马老表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她觉得马老表忠厚,诚恳,觉得马老表命运多舛,不比自己好在哪。再看看乌铁,这个曾经在自己头上作过恶、又无数次忏悔的男人,缺着脚,坐在墙脚,一言不发。开杏说,你给哥念个经吧,让阎王爷原谅他,让小鬼们让他,他下一世做个好人……

乌铁摇动法铃、羊皮鼓,这些平日里开贵讨厌的东西,却给他用上了。他时而摇铃,时而击鼓,口里念念有词:死神戴金箍,病神六双手。世间个个病,人人都会亡。阴饭你莫吃,阴水你莫饮。天地有规律,日月有规矩。苍天九千层,层层有光明……

胡笙来了,后面随着一个警卫。警卫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打开,是胡笙那双反帮皮鞋。胡笙说,这是部队给营级以上干部配发的皮鞋,开贵一直就很喜欢。之前没有给他,很内疚。他专门打报告请示了,上边刚刚回复,同意他自行处理。

给开贵穿上吧,他心愿能了,也许在黄泉路上会走得体面些,有尊严些……胡笙说。

亡人不能带铁器上路的。乌铁停敲手里的羊皮鼓,擦着眼泪提醒。这样一说,胡笙一下醒悟。是呀,他在外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战友和敌人伤亡无数,死就死了,都哪死哪埋。他居然把家乡的旧俗忘了。亡人入葬,若有铁器随身,会变成厉鬼,祸害不断。

开杏喑着,不说话。不说话是她的权力,要流泪也是她的自由。她想给哥穿鞋。可掀开盖着开贵的麻布,才发现开贵根本就没有脚。这鞋怎么穿呐?这鞋要穿还是不穿?开杏想不出办法,便坐在门槛上哭。她哭得泪眼婆娑,哭得天昏地暗。哭着哭着,她突然看见哥哥挣扎着从门板上撑了起来,就往外走。开贵那种烂缕的样子,让开杏大吃一惊。她既害怕又伤心,她大声叫哥哥,可开贵根本就不理会。哥哥的速度很快。开杏仔细看去,哥哥没有脚,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飞。哥哥的腿以下,嘀嘀哒哒滴着血,血流成河,居然就金沙江一样汹涌……

开杏大叫一声醒来,原来她是做了一个恶梦。可醒来后,她发觉眼下的一切,居然比梦还更可怕,还有比梦重要的事需要解决。乌铁伸出粗糙的手替她擦汗。当知道开杏所做的噩梦时,便让她去把陆大爷请过来。开贵的腹腔是空的,心肝也早在江水中,给锋利的岩石剐走。陆大爷便弄谷草把塞了进去,胸脯勉强挺了起来。陆大爷早年是篾匠,手艺不错。沉思片刻,他买来竹篾,扎成骨骼,用火纸糊在表面。两只脚安置在开贵腿的断处,再套上裤子。这脚虽然像模像样,但毕竟是用草纸糊的,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连心的筋络。开杏特意给哥哥赶做了一双鞋,这鞋与她之前做的所有鞋相比,明显的不一样。高高的帮,厚厚的底,将开贵衬得高高的——杨树村的新亡人,都这样穿的。开贵躺在棺材板上,显得比平时高大一些,威武一些,原来矮矬的形象没有了。看这样子,应该比杨树村任何一个男人都要长出一截。如果哥哥黄泉有知,他应该很满意。

黑面白底的鞋,套在哥哥的脚上,很好看,大小也正合适。竹篾扎的双脚,老是向外塌。开杏刚扶正,一松手,那脚又往两边耷。乌铁找来两根筷子,一边一根,抵的实靠,开贵那脚便安静了下来。有些灰尘,在光影里起伏,落在黑绸的鞋面上,很醒目。开杏伸出手背,很小心地拭去。哥哥,穿上这鞋,在黄泉路上,你就不会走歪路了。开杏举起手,擦了擦并没有多少眼泪的眼睛。乌铁轻摇法铃,低声念道:去世的人啊,骑马莫歁马。马是人间宝,要好好善待。饿了给把草,渴了给瓢水。走路多看路,见虫多绕道……

停放开贵的门板底下,又薄又凉。一盏油灯,如豆的火焰,晃了一下,再晃了一下。陆大爷趔趄过来,往碗盏里加了两勺清油。灯焰嗞的一声,轻轻地往上蹿了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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