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罗安凌 王唯州
(1.南京天吃星影视文化工作室,江苏 南京210000;2.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外文系,马来西亚 雪兰莪43400;3.重庆三峡学院 文学院,重庆404632)
天刚蒙蒙亮。密叶笼罩的山林中,朦胧的迷雾在不断游移,让人看不真切。密林的枝丫和树叶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浮现,向四周乱突乱窜,像恶鬼亮出的爪牙,又似一幢幢杂乱无章的建筑,远远地立着高墙,不一会又掩藏在白纱之后了。
大雾中,步道的石阶上传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
一位身着风衣的青年男子在山间不紧不慢地行进。
他右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灰色公文包,长相清秀,却满面愁容。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耸立着。
他偶尔会停下脚步观察周遭的环境,但并不像是在欣赏山色,倒是像在山间搜寻着什么。
他轻轻迈开步子,瑟缩着身体,小心谨慎的,似乎害怕滑倒,又感觉是来避人耳目的,寻找一个清净地方,做些什么羞惭的事。
叶修治(画外音):
幸会。如果你碰巧看到了这封遗书,我想对你说:幸会。这是我留给世界最后的话,我想以成年人初识社会的方式来认识你。
说是碰巧,不过应该很容易看见吧,信就躺在我旁边。或者我会挖个小洞把它放进去。你看到它,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我是叶修治,今年二十六岁,是一位剧作家。但这个称号或者头衔,并非出于我意愿,而是资本家赋予的。这是事实:当你顺应资本的意思,讨他们的欢心,他们就会给你各式各样光鲜的头衔,优待你、吹捧你。当你表露出一点独立的意识,不想再裹挟在资本中了,他们就会把你当作跳梁小丑,时不时逗逗,最后一脚踢开。我不在乎剧作家的名头,反倒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纯粹的电影人。写自由的剧本,做自由的电影。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忘了。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只是对于影像,我还留有几个印象。最早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对一切都很好奇。家里的玄关摆了一台台擦得锃亮的单反相机,都是父亲的,但我从没看他用过。一进家门,相机的镜头就齐刷刷死盯着我,就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我不怵,和它们对视,就这么一直看着。有时候,保姆看我在门口愣神,惊恐地打断我。或者我的呆滞被父母看到,就只有拉扯和斥责了。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和相机们有一段出神的对视,这逐渐达成了一种交流方式。它们的眼睛是看不到底的,比人类的似乎更深邃一点。
我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一张照片。照片拍于1872年,拍的是美国前总统林肯的亡魂从背后环抱着他的遗孀,也就是玛丽?陶德·林肯夫人。林肯的灵魂浅浅地显现在照片上,他两手轻轻抚在夫人的双肩。而林肯夫人切实地端坐在镜头前,面露微笑。我瞬间就被这张照片击中了。影像能帮助我们连结不同的世界,让身处不同时空的人们再次交流。这其实就是威廉·穆勒拍的“灵魂照片”,他运用双重曝光的原理,让活人和死人的灵魂显现在同一张照片上。恰逢南北战争伤亡惨重,很多人失去至亲,为了纪念逝者,人们纷纷走进摄影工作室,拍下了这许多“灵魂照片”。这就是影像的魅力或意义吧,也是我为此甘愿奉献的原因。
我现在对你有点好奇了。谁会看到这封遗书呢?应该是爱我的或者我爱的人吧。阿花……小草……晓萍……梓倪……是你吗?还有些我记不得名字的。
这是我第一次写遗书。之前自杀过两次,都没成功,也没写过遗书。前两次我没有到山里来,去的是离城里不远的小水塘。我考察过那里好几次,虽然离城市近,但是人迹罕至,不会有人大惊小怪。那是个矮矮的小水塘,只没过我的胸膛。那天下了雨,塘里积了些水,但我还是得蜷在水塘里水才能没过头顶。于是我就弯腰抱着膝盖,蜷缩着沉进水里,就像婴儿在母胎里那样。还没死,我很快就呛水了,身体不由自主浮上水面,只得作罢。后来我发现那块水塘是城里的水源,好多小区的居民都是喝那里的水。这么想来,我没死在那里,也算一件幸事。这次自杀,我来到了山里。是不是不写遗书就自杀不成了?也许关于死,是还有些迷信的规矩要讲,所以我就写下了这封遗书。
我这根草,在这世上的空气和阳光下,很难活得下去。我这一生,过得满是羞耻,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常人的生活。
先走一步了。
再见。
叶修治
叶修治坐在树林旁的石凳上,面无表情地捧着昨日写就的遗书,一行一行地默读,双手有些颤抖。
他用右手抹了一把眼睛,捏死一只小虫。他把遗书折好,扔在了地上。
他刚准备起身,又立刻坐下,四下里看了看。随后他站起来,低伏在离石凳不远的草地上,开始手脚并用地挖土。他的双手沾满了泥土、血和青草,一个粗糙的小洞也很快成型。他喘着粗气捡起遗书,工整地放入小洞,然后用脚拨弄一片狼藉的泥土,把遗书粗暴地覆盖住了。
叶修治走向一旁的树林深处。
他抬头仰望,寻找着合适的树枝。
他搜寻了一阵,来到一颗粗壮的老树前,阳光此时从茂密的树叶间投射到他的脸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用手撑在树干上,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干呕一阵之后,他转过身倚靠在树干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拉开公文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然后随手将公文包扔在地上。
他将绳子一头打结,留出一个人头大小的圈,尝试了几次才将绳子抛过上方的树枝,然后将另一头拴在树干上。
他先是试着拉了几下项圈,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将双手放在项圈上,用尽全身力气将身子拉离地面。
叶修治涨红着脸,将自己的脑袋放入项圈之内,然后将手松开。
绳子立刻像是要嵌进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绳子晃动起来。
树叶开始落下,他的身体随着窒息痉挛抽搐起来。
大脑被痛楚占据,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呜的哀嚎,耳鸣愈加强烈,心跳声也越发清晰,视线被泪水模糊。
随之而来的是无声和黑暗。
叶修治的灵魂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形如幽灵的他来到这条悠长的巷子。
远方的高处,一幢幢影影绰绰的摩天大楼在天边起伏,像是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
巷子深处,一个身穿粗布长衫,年约四十中等身材的男人正走过来。
他满脸油光,脸上略微有些发胖,原本面相温和的他却满面愁容。
他是海大贵,当地烟草大亨韦恒泰的管家。
他的右手还提着一只鸟笼,鸟笼用黑布盖得严严实实。
巷子里只有海大贵一人,他走了一阵,忽然感到有些异样。
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子望了望,脸上挂着狐疑的表情。
他观望了一阵,随即紧锁眉头继续前行。
这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阳光正好,韦恒泰一家在院子里拍全家福。
韦恒泰坐于正中,脸上舒展。大姨太和二姨太端庄地分坐两旁,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和小妾萍儿站在他们身后。在他们对面五米开外,架着台万灵牌相机,六姨太曾可柔正仔细调试着它。她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大姨太挂一副惯有的冷漠表情,注视着那台相机,或注视着调试相机的可柔。二姨太也有孕在身,她的肚子稍大一点,正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不发一语。后面站着的一排年纪轻一点的姨太们,正热烈地议论着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照相技术,都对首次拍照兴奋不已,只有小妾萍儿游离在外,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海大贵两手交叠身前,阳光下眯着眼,含笑远远看着这一大家子。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丫鬟。
韦恒泰(招手):可柔,快过来!捯饬得差不多得了。拍照的事,就让下人做吧。你有孕在身,伤筋动骨可不好。
海大贵听闻这话,赶紧拍了拍布衫,一边吩咐丫鬟给搬把椅子到大姨太旁边放好,一边疾步走到可柔身边。
海大贵(含笑):太太,调试得差不多了,请过去就坐。我来拍,我来拍。
可柔:你按这里就能拍了。
两个丫鬟放好了椅子,又过来把可柔轻轻扶到椅子上坐定了。
海大贵(大声):老爷和太太们,我数三声就拍啦,表情尽可欢快些。一……二……三……!
纵使是大白天,强光依然闪烁,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张古朴的暗黄色相片跃然浮现在眼前。上面老爷和姨太太们表情各异,似乎并不是在拍一张阖家欢乐的全家福,而是各有心事的样子。似乎这拍的是雷雨将至,分崩离析的前夕。有好多故事,早在这照片拍好之前,就已经讲述过千遍万遍了。
树叶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叶修治的眼睛上。
叶修治从混沌中醒来,睁开眼睛,树叶在眼角滑落。
叶修治用尽全力坐起身来,发现上吊的绳子断了,断了的绳子还挂在脖子上。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自杀未遂。
他摸向脖子上清晰可见的勒痕,知觉有些麻木。
远处传来轰鸣声,地表也随之微微颤动,树叶开始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随之而来是山那头隐隐约约的警报声。
叶修治扶着树站起身来,循着警报源头向山上行进。
叶修治来到山顶开阔地带。
警报声持续不断,地表微微颤动,山顶狂风呼啸,天色昏暗。
远处传来军用直升飞机的声音,他们朝声音源头望去,一架军用直升机正从他们头顶上方驶过,向对面山头的方向驶去。
对面的山岳突然腾空而起,直升飞机躲闪不及直接撞了上去,瞬间爆炸。
山岳如泰坦巨人般向前行进,植被和巨石不断从它的身上滚落。在山岳的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正在成型。大洞吞噬了山脚下的城市和生灵,似乎也要把山岳吸纳进去了。洞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是墨蓝色的点点星空,似乎蕴藏了整个宇宙。
叶修治此刻意识到,世界末日的钟声已经敲响,他的生死问题太微不足道了。困惑他短暂的一生的问题马上就能得到解决了。
他瘫倒在地,万念俱灰,地表的颤动越来越强烈。叶修治歇斯底里地哀嚎着,狂笑着,静候毁灭的降临。
黑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