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王文英

他经常路过那个十字路口。跟许许多多奔波在这条马路上的務工人员一样，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遇到路口他总是用力一拧电门，车子就像旋风一样穿过。为了节省时间，他必须抢在机动车辆拦在路口前穿过去。在小镇，那个路口不算大，车辆行人却不少。他每天大清早从南来，傍晚再由北返回。电瓶车不用上牌照，他也没驾照。通常，那个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像今天早上，感觉手指肿胀，他拧电门的动作慢了一拍。迎面红灯蹦出来，侧方路口的汽车发出粗重的声音，趾高气扬地穿流过路口。几十秒后，当电瓶车开始缓慢地驶入路口中心时，他打了一个寒颤。哪里不对呢，他左看右看。车子已安全驶过，他头皮麻生生地还是觉得不对劲。

甚至在到达工地，挖树坑的时候，每使劲蹬一下铁锹，他都能听到“咔嚓”一声，像是干树根被瞬间切断，又仿佛是动物骨骼断裂发出的声音。这样一想，他感到嗓子眼有血腥气上涌，腹内顿时翻江倒海起来。他逃也似的冲向坡底，冲向那儿的水塘。直到用水泼凉整个脑袋，嗓子眼里的血腥味儿才稍微减弱了一点儿。

一整天，他都迷迷糊糊，腹内折腾，喉咙难受。真是难熬的一天！收工后，他没像往常那样哼着小曲撩腿上车，而是急匆匆地跳上去，一溜烟地往回赶。就在早晨令他惊悚的那个路口，他意外看见一大摊猩红的血迹。血迹呈放射状向四周溅开去，像泼出去的朱红色油漆。他赶紧别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旋风一样加速穿过路口，做了贼似的。

这感觉实在糟透了！这一天都糟透了！

到家后，他脱掉迷彩服扔在床头，仰倒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一大张类似蛇皮袋的塑料布绷在屋顶，平展展但花里胡哨地洇着一些污渍。他猜想，之前住在这里的房主人或租客生活同样窘迫。他们或许对如今他凌乱日子的见惯不怪了吧。

他盯着塑料布上的污渍。几处污渍的边缘似乎仍在流动，向外洇溢开去。而且看上去黄褐色渐渐变成褐色，暗红。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变成猩红色。他开始疑惑，那些猩红的污渍从何而来？他双眼直瞪着屋顶，隐约又嗅到了血腥味儿——是早晨困扰他的那种强烈的味道。一想到早晨，他的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他忙跑出去，干呕了一会儿。除了发黄的涎水，他的腹中空空如也。他还没吃晚饭。中午就着矿泉水吃下去的干粮早已消化殆尽。他有气无力地返回屋里。但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是咽不下任何食物的。

他和衣躺在床上，猩红的血晕仍在眼前闪现。尽管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却没有一点儿胃口。他努力压抑着胃部的不适和翻涌至口鼻的异味，闭着眼，强忍着不去想任何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入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他眼前不时莫名其妙地出现那摊血迹。毫无例外，早晨出工时电瓶车行驶到那个十字路口，血迹便会闯入他的视线;晚上下工返回时，他还会看见那摊已变得暗黑的血迹。他知道路口的状况与他毫无关系，但一到路口他总是异常紧张。他下意识地拧大电门，电瓶车旋风一样穿过路口。直至有一天晌午歇工吃干粮时，一位工友提起那个十字路口的血迹时，他才弄清楚那场事故中的骑行者已当场身亡。那么大一摊血差不多是死者身体里全部的血液了吧，他在心里作出判断。

一辆轿车与电瓶车在路口处相撞，处于劣势的自然是电瓶车。那天，工友还看见死者遗落在事故现场的鞋。得知那摊血迹的来历之后，他伤心了好一阵子。洇开去的血迹让他一个寒颤接着一个寒颤。后来，他甚至感到恶心，目眩。而掉鞋这一点，更让他感慨万千。他越发觉得生命的脆弱，穿鞋掉鞋之间说没就没了，到头来都躲不过赤脚来去。

他越来越觉得那摊血迹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他。早晨起床后，血迹在他的左右闪现。傍晚收工后，血迹仍阴魂不散地守在他的前后。白天，他在工地干活儿时，血迹依旧充斥在他的周围。夜里，无论他是否睡熟，猩红的血迹总潜伏在他的眼前身后。他恍惚、懊丧，直至在独处时经常会歇斯底里地大叫。好在小城北的挖树坑活计马上完工，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像旋风一样穿过那个十字路口，他就可以远离那摊讨厌的血迹。

接下来几天，他似乎又与往常没有区别。

意外还是发生了。最后一次去坡地那天早晨，他的电瓶车像旋风一样穿过那个十字路口时，一辆厢式货车疯了似的飞了过来。一声巨响，他似乎又看见猩红的黏稠物在四周炸开……

【谢志强点评：作品紧贴猩红的血写主人公的形象。十字路口发生的交通事故，仅点了一下“汽车发出粗重的声音”（并非作者的省略，而是人物的麻木），但那声音和血腥却内化，在工地、在出租房出现强烈的滞后反应。可见这个骑电瓶车的务工者是个车祸的局外人，麻木但又敏感。工友转述了事故的情况，而他恰在事故现场。那种感觉持续强化，投射到现实。猩红的细节在变化：由暗红到猩红。那是由血色表现出的时间倒流，如同一盘录像倒带。紧紧地贴着猩红的血写人物的感觉，猩红的血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结局的失控，仿佛重现那场车祸，只不过是血转化为内在的驱动，他人的血唤醒了他的血。那个省略号已不必要了。有意味的猩红的血穿越全篇，使十字路口也有了象征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