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1932年的某一天,沈从文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张兆和,到湘西的故乡探亲,这次的故乡之行让他写下了情真意切的《湘行集》这本书。
《湘行集》的前半部分是沈从文在返乡的路途中写给妻子张兆和的书信。2002年6月,岳麓书社出版了一套共20本的《沈从文别集》,是小开本。《湘行集》是这套书里的一本,封面有著名画家、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的风景写意画。更弥足珍贵的是,《湘行集》里还有沈从文自己画的涂鸦式的铅笔画,赏心悦目,洋溢着天真稚拙的情趣。
著名作家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据说,他曾经在老师沈从文的一本书里偶然看到了一段话: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汪曾祺说,一直不明白老师沈从文为什么会为过桥的大胖女人而难过。如今,我却觉得,其实,如果汪曾祺细细读了《湘行集》里的文字,在沈从文那次第多情的心境中,一定会渐渐明白沈从文为大胖女人而难过的缘由的。
读沈从文的文字,总会让人想起清朝才子沈三白写的《浮生六记》这本书,一样的细致,一樣的真诚,一样的清新,一样的坦率,当然,更突出的还是一样的深情。不过,沈从文的款款深情和爱抚之心不像沈三白那样仅仅局限于儿女私情,对于自然界里的青山、绿水、白云、红霞、船夫、水手,以及水里的鱼,摇动的船桨和橹,沈从文都存着一份让人心动的爱抚和细心。
沈从文是一个爱美而深情的作家,他说:“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歌喉,使我感动得很。”“我这时有点惆怅。凡是我用过的东西,我对它总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友谊。”“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对于凡尘中所有天然的美的事物,沈从文很容易为之而动情,这也让他极易为所有事物失去天然的美的光彩而难过。
感触着沈从文这样的心性,就会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为过桥的大胖女人而难过了,其实,他为大胖女人的难过正是一种纯真的动情。
汪曾祺说过:作家是感情的生产者。他之所以说这句话,也许是深受容易动情的老师沈从文的影响。尽管汪曾祺在写作中比沈从文懂得节制,尽管汪曾祺总是在宁静的文字里恬淡地叙述着红尘旧事,但是,汪曾祺还说过,他追求的是和谐。汪曾祺说的这“和谐”二字,大概和沈从文的动情是殊途同归的一种情愫。只是,现在的喧嚣太多,而和谐的境界却实在是不易寻觅的。
读沈从文写的作品,在他无比优美的描述中,能够随处读到他真诚的内心独白:“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的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润湿。”(《烛虚》)“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烛虚·生命》)这样的心痕梦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动情,是唯美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却仿佛让人看到了茶峒河、渡船、翠翠和她的爱情故事,还有那如歌一般飘袅的思绪,缠缠绵绵,萦绕不断,荡漾在自己弥漫着淡淡惆怅的心湖,怎不动情?
在凡尘俗世中阅读沈从文描写的湘西风情和他的心绪和情思,喜悦地感受着他的笔下湘西男人的质朴和湘西女子的深情,觉得自己也竟然莫名其妙地被悄悄感染了,甚至也为他描写的一切而魂牵梦萦了。
只是现在,这世间再无沈从文了,他在47岁之后就放下了多情的笔,远离了文学,沉醉于寂寞的考古和服饰研究了。
更遗憾的是,1988年,沈从文又辞世而去,这个世界永远失去了一位深情、多情而又情感无比细腻的作家。
每次阅读沈从文的文字,我就会默默地想:在尘世的波光艳影中,还有几个人能为那些天然的、美的事物而由衷地动情和心仪?还有几个人能像沈从文那样深情地为这个世界写下丰盈美好的动人篇章?
这样的问题,我一直还没有寻觅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