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20岁那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更不幸的是,她竟然也爱上了我。
像许多刚满20岁的男孩一样,除了一脸的青春痘和无处发泄的误将热爱当才华的激情外,我一无所有。家庭条件、工作环境、住房及未来发展走向,都灰暗得看不到希望。而那女孩,却是我们同龄人中回头率颇高的“女神”级人物。
女孩的父亲,将这段感情视为女孩青春期一次登峰造极的反叛,对此反对至极,而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击。因为此时此刻,任何形式的外力,都可能转化成两个小恋人之间的向心力,反而促成两个小青年之间的极端行为。于是他以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心态,哑巴吃黄连地强颜欢笑,接纳了我去家里玩——在眼皮底下,虽然不喜欢,但至少知道两个小家伙在干什么。
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后都风雨无阻地往她家跑,为了显得不那么见外,我热情而主动地抢下了她妈妈的锅铲,成为她家的大厨。而作为烹饪世家的传人,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炒菜的经验使我很快获得了她妈妈的好感。连她那对我不甚待见的父亲,对我炒的菜也无话可说。如果我不谋求做他女婿的话,我相信他甚至可能表扬我。
世界上没有不好耍的地方,关键看找的是什么样的同伴。比如烟熏火燎的厨房,有人将它视为地狱,有人则将它看作天堂。那些日子,在拥挤甚至闷热的厨房里,我和女朋友,一个择菜洗菜,一个炒菜。手中做着事,嘴里聊着当天看到或听到的趣事,偶尔用只有我们才懂的暗语说我们才懂的事,眼神中传过一丝只有我们才懂的会心笑意。
也许是那场面太令人感动,连一向对我们的感情持怀疑态度的她的妈妈,也渐渐转变了立场加入我们这边,时不时替我们打打掩护,或帮我说说好话。
遗憾的是,女孩的父亲并没有松口。时隔多年,当我成为一个青春期小女孩的父亲,回想当年的那一幕,将她的父亲换成我,将她换成我的女儿——梁山伯变成祝太公之后,结局并没有发生改变——我也不会接受20岁时的我成为女婿的人选。由此,我将耿耿于怀了几十年的不满,换成歉意和内疚——为我给那个父亲造成的困扰和纠结。
那时,女孩的母亲为自己不能帮我们说上话而深感遗憾,时常做些善意的小举动来安慰我,甚至把祖传的做养元粉的方法教给我。每隔一两个月,她就会将黄豆、花生、芝麻、核桃和晒干的米饭和在一起,炒得香香的,然后用石磨将它们碾成粉,细细地筛好,用青花瓷坛密封起来。吃的时候拿出来,加上白糖或红糖,用开水兑成糊,整个院子里就飘起若隐若现的香气。
做养元粉这天,也是女孩父亲为数不多的要进厨房的日子,我负责炒,他负责磨,而女孩和妈妈则负责除去花生和核桃的皮,偶尔捡出一颗,吃到嘴里,从眼到心,都是笑意……几年后,女孩远嫁广东,她的母亲也在多年后死于脑出血。我是在她母亲去世半年后遇到她父亲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其时,那位让我恐惧和暗恨了半辈子的叔叔,已變成一个眼里噙泪的老人。
我眼前,又闪过多年前我们一起做养元粉的场景。阳光摩挲着岁月斑驳的老厨房,石磨轻轻转动,流出的记忆很香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