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华
我写春联、卖春联,到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若说到其中的辛苦和欢乐,自是一言难尽。
我们是“教书人”,放了假还干那等事,岂不是太掉身价了。也许有人会这么说。是啊,你在大街上摆摊,叫卖,有时,还得脸红脖子粗,与自己的上帝——顾客讨价还价呢。这真是斯文扫地了。
我写春联,卖春联,是临时练摊的,因而得靠老天爷赏脸。这时候,最怕的便是刮风和下雨。风刮纸破,雨湿纸烂。就是撑起个薄膜雨篷,也往往抵挡不住风雨的侵袭。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中,天时对于我们则是第一等紧要的了。如果天公不作美,那真会让我们叫苦不迭。
老天爷的脸面难以捉摸,可恨的还有市场的行情也难以把握。现在市面上机印的春联多起来了,春联供不应求的矛盾缓和了。到底要预写多少春联,心中却没有个谱儿,我们只好等到年底赶夜车了。我们焚膏继晷,连夜赶写。有许多个夜晚,我辍笔就寝之际,已是东曦既驾之时了。小睡之后,我们还得上街叫卖……
年底卖春联,虽然是件苦事,可也是件乐事。写春联时,常有人要写特殊的联语。有一回,有自称是崎岭乡乌仔头人急着找我给“凤山楼”写一副,并要求联语首字嵌名。我问明凤山堂的周围环境和具体要求后,不假思索,濡墨挥毫,拼凑出这样一副对联:“凤鸣朝阳兆祥瑞,山高水长显风流。”写毕搁笔,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虽然谈不上浑然天成,但自觉还是颇合情境的。每年,我都要书写自拟的一副对联:“大有凤木多良益,景明金华又焕章。”这对联嵌入了小镇上包括我自己在内的6位写对联“高手”,“多”“又”又与人名的姓氏谐音或音近。自觉这对联很有意思,我每年都仅写一副,可每年一摆上摊子就被人挑选去了——真不知道这些顾客是否读懂了这联语的真义。见到自己写的字被认可,所写的春联能畅销,心中也总还是乐滋滋的;而且,在讨价还价中,还能静观人生世相,从中获得诸多感受,这也许也是一件幸事吧。
在小镇的一隅,写春联、卖春联的多年来就一直有八九处,近年来单单卖春联的又渐渐多了起来,也不下八九处了。似乎是卖春联很有赚头,大家都往这一路凑热闹,生意也因此越加难做了。但我的销售行情却一直不错,我并不担心。买春联的,就有这么一类人,喜欢字体,讲究字眼。我的字虽然自觉稚嫩,但也许是因为写得认真,人们很喜欢它。有些顾客满街跑遍之后,还是兜圈子回到我这里选购。就是到了除夕早上,大家家里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的为了买一副对联,还是找上我这儿,在摊点前等上好几个小时。
记得五六年前,有个“算命先生”在我的摊点前一驻足就是两三个钟头。他长髯飘拂,手抚琵琶,仿佛一个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他赏评了我挂着的直联后,又放下手中的乐器,蹲下身子,将我书写的“门对”一张张掀开,一张张把玩。他说,我的字有筋骨有血肉多生气,跟我的人一样忠厚纯正、朴素大方。临了,他特意挑选了一副对联,要激励他在读小学的孙子。那联语是:“笔犁有锋世代传,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我早年从山村九水坑那儿捡拾来的一副老旧对联——开价时,他却说:“你就半卖半送吧。”因他只买一副对联,又识字识人,我也就随口答应了。不料,说定价钱之后他竟得寸进尺,又要以半价再买许多张对联。我心知中计,叫苦不迭,但看他那十分诚恳的样子,我便接受了。那以后,老先生每年经过我的摊点时总会驻足良久,他反复挑选,最后却又放手,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有一回,他兴奋地说,自那年贴上那副对联鼓励他的孙子后,他的学习有很大的进步,不久便跻身年级的前茅;毛笔字也大有长进,这些年的门联已都是小家伙写的了。尽管他已不再买我的春联,但我心中却充满着莫大的欣慰——我没想到那小小的一副春联竟能起这么大的作用。我还想,这“半仙”也许是刻意褒奖我,但我觉得我一直信奉的“认真做事,老实做人,诚恳待物”的人生信条应当不会错,写字如做人难,也许这就是人们喜欢我的字、买我的春联的原因吧。想到这些,我心中便充满着喜悦。
卖对联,也常要与顾客讨价还价。这似乎十分恼人,可也是锻炼口才与培养耐性的好机会。人生呈百态,静观能自得。有的囊中羞涩,但慷慨大方;有的西装革履,却为买一副仅仅一元五角钱的大门“门对”而斤斤计较,那可是用马丹纸或不褪色红纸书写的呢。这时,你若能平心静气,优游不迫地与他们周旋,你不仅可以阅览到人生世相,还可以因为最终成为胜者而骄傲。
这些年来,我们卖春联的总是差不多要忙到除夕晚上。远远近近“围炉”时燃放的鞭炮声一阵阵催促着,但我们还是因为顾客接二连三地赶来而难以收摊。当我们终于收拾好什物、打道回府时,街道两旁已张灯结彩,家家戶户门上也已将旧符换上新桃,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我们也似乎因此洗却了连日来的辛劳,如沐于春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