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智
一
老五的梦想,因为一辆面包车拐了个弯。
那天,老五被他的妻子佳凤喊醒的时候,天刚破晓。老五!老五哎!佳凤的喊声,起初给老五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缥缥缈缈,晃晃悠悠,似有若无。老五!老五哎!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实。佳凤扑腾着跑进屋来,嘴里还在老五老五哎地喊着。老五的瞌睡在佳凤的喊声中烟消云散,他急急地起身下床,系着裤带往鞋里伸着脚的同时,抬起头来迎向扑面而来的佳凤问,咋啦,咋啦?弄得就像房子起火了似的!佳凤说,车,车……老五问,车?车咋啦?佳凤说,不——不在啦!老五这才想起那辆车来,没顾上佳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屋外。
初春的早晨,寒气有些逼人。老五前脚刚跨出家门,一股寒气就袭遍了他的全身,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噤。老五边伸手拉衣服捂身子,邊向门前看去,那车果真不在了。老五以为他把停放车子的位置记错了,又向门前的两边张望和搜索。但依然没有车子,没有那辆面包车。老五的嘴立即张成了一个“〇”形。不在了,丢了,被人偷了。这一念头瞬间形成并固定,接着传遍老五的每一根神经。老五急了,他撒开拉着衣服的手,也顾不了那夹带寒气的冷风,弯着腰弓着背开始往房屋的周围寻找起来。
房屋是用红砖砌的,用石棉瓦盖的,低矮简易得比建筑工地上零时搭就的那些工棚好不了多少。但就是这样一间房屋,也是老五把在村子里头的老屋卖了,把准备杀了过年的猪卖了,最后又从信用社贷了些款,才在这路边买了地建起来的。房屋的后面是水田,水田比房屋和公路都低些,挡墙有两个人那么高。老五往水田里寻去。老五想会不会是哪个使坏,把车给推下水田去了?自老五把家从村子里搬出来,搬到这公路边,开了这么个小百货店,顺便现学现用地给来往车辆加加气补补胎啥的挣点小钱后,村里的一些人就眼红了,就看不惯了,夜里就时不时地有人丢石头来砸瓦和窗,在屋外的路边装神弄鬼地怪叫。老五知道这些人是谁,他的心里窝了一股火,但他不想发作,他得忍,不但要忍,还得更加努力地挣钱。你狗日些不是眼红么,这钱又没有谁不准你狗日些挣,你狗日些见不得别人发财,老子还就得努力发财,老子就让你狗日些眼红去!但现在想着车子被偷,老五又觉得宁愿那车真是被谁使坏推到了水田里去,那样,至少车还在,想办法弄上来就是。但老五在房子的周围绕了一圈,他的目光似乎都能把那水田下掘三尺了,依然没见那辆面包车。
没在啊,我都看过了。佳凤赶到老五的身边说,咋整呢?这咋整呢?
是啊,咋整呢?老五也不知道这该咋整。
回到家门前,面对那刚铺通不久,还能看出油亮油亮的沥青的柏油路,老五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五呆呆地站着,一下望向柏油路的这头,一下望向柏油路的那头。柏油路的一头通往的是县城,另一头通往的是鹤乡。去县城的路,老五熟悉得很,从眼前一直到县城,哪儿上坡哪儿下坡,哪儿有个弯哪儿有个拐,老五都了然于心。那条路他最少一个月就要骑着摩托车跑上一趟,到县城去驮些香烟茶叶酒水盐巴味精作业本圆珠笔扑克牌什么的来卖。而去鹤乡的路咋样,老五却一无所知,虽然鹤乡离他所在的普家河村也就一百五六十公里路,而且还是个地方政府正在着力打造的旅游景点,但老五却从未去过。老五知道,鹤乡之所以成了政府着力打造的旅游景点,就是因为鹤乡有一种长脖子鸟,那种长脖子鸟到每年的九月,就飞到鹤乡来了,说是来过冬;过了冬,到次年的三月,就又飞走了。鹤乡就因为这种长脖子鸟被评定为5A级国家自然保护区,而且还因为这种长脖子鸟,一到冬季,去往鹤乡的人就络绎不绝。老五不知道那长脖子鸟有个什么看头,不就是鸟吗,不就是脖子长得长点儿吗,没见过长脖子的,短脖子的还没见过吗,树林里,田野的上空,多的是,见多了短脖子的,只要随便想想,就能想出那长脖子的是个什么样,会有什么看头呢?难不成它们的头上还会长朵花,它们的毛还会长成凤凰毛?但一直以来,老五还是在心里感激着这长脖子鸟的,特别是在他每月盘点开小店和搞修理所得利润的时候。如若没有它们,当地政府就不会在鹤乡打造什么旅游景点,不打造这个旅游景点,那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这儿也不一定能通上柏油路。不通柏油路,特别是不会有这么多人往鹤乡去去来来,老五就不会把家搬到这公路边来,不会开这么个小店,不会摆这么个修理摊。不做这些,就只种那几亩祖祖辈辈耕种的瘦田薄地,哪来这些实实在在的利润?
老五向通往县城的路和路后的山看看,又向通往鹤乡的路和路后的山看看。那些路和山他已经看了无数个日子,特别是那些山,他已看了几十个春秋几十个冬夏。小时候的老五学习不好,常常逃学,每次逃学他都会逃到那些山沟里去,也不做啥,就一个人躲着躺在那些山沟里,看天上的云,看远处的山。小学还没读毕业,老五就辍了学,在家放了几年的牛,便离开普家河,到县城帮工去了。帮了几年的工后,老五带回一个叫佳凤的城里姑娘来做了媳妇,还带回了一些钱,在他家老房子的旁边修起了一幢两层楼的砖面房。那是村子里第一间有别于普家河传统样式的房子,不但是砖面房,而且是平房。这以后,他看山的时候少了些,他当了丈夫,继而当了父亲,一个家庭的担子,压得他似乎没了看山的时间。自从把家搬到这公路边来后,老五看山的习惯又回来了,一没生意的时候,一有空的时候,他就看,而且他不只看山,还看路,看那平平坦坦的柏油路。在那路上,他的目光变成了一辆开得或快或慢的车,由近而远的驶去,遇上视线里被山遮住了的路,他的目光也会以先前的速度,在脑海中的路上或快或慢地移动着,直至移到公路绕出了山的遮挡,再次出现在他的目光里。但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那些最后遮住了路的山上。这样日复一日地看,三十五六岁的老五自己似乎都被看成一座山了,整个人都显得木木的,讷讷的。特别是现在,除了他的眼睛还在这边望一下那边望一下,头部随着微微转动一下外,他完全就是一座小小的山了。
咋就不在了呢?不是坏了的吗?不是发不起电来还没刹车的吗?都坏成这样了还怎么偷得去?又不是一把锄头一只撮箕,说拿走就拿走了!佳凤叽叽咕咕的,像是自言自语。听佳凤这么一叽咕,老五转身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屋里。在屋里的一张四方木桌上,老五看到了那把钥匙,它还静静地躺在那儿。看见那把钥匙,老五愣了愣,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老五拿起那把钥匙来,钥匙是带有遥控的那种,只是不像老五的摩托车用的遥控。老五按了按遥控上的关锁键,又按了按开锁键,上面的指示灯闪了闪,屁红屁红的。老五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老五拿着钥匙又走出了门来,向还站在门外张望的佳凤说,你赶快去请一下二哥三哥,请他们来帮忙找一下,那车发不起电来,又没刹车,应该走不远,我去请小辉他们,请几个有摩托车的,追追看……去,趁早,趁他们还没下地去。
二
老五和他的两个哥哥以及他请了帮忙的几个年轻人都来了,该加衣服的加了,该戴棉帽的戴了,一个个穿戴得像熊猫。他们在听着老五讲说事情大致经过的时候,有的提上那种两尺来长的杀猪刀,有的提上铁棒,有的提上钢管,有的提上菜刀,最后按照老五的意思,两个人一路兵分四路,骑着四辆摩托,一路追往鹤乡,一路追往县城,还有两路,分别往两条岔路追去。
老五和小辉一路,他们追赶的方向是县城。在老五的分析中,偷车人往县城方向走的可能性最大。既然这方向可能性大,他就得走这个方向,他得看看是谁跟他这么过不去,要这么害他。要是真的追上偷车的人,就需要小辉这样的人了。小辉不但人长得牛高马大的,而且有胆量,平时在村里就是二桿杆的,好打架好斗殴,遇上啥事都不怕死不要命。老五想若追上那偷车的人,到时是得动动真格的,平时那些装神弄鬼砸砸瓦片玻璃啥的可以忍,偷车这是绝对不能再忍的了。都把玩笑开这么大了,还能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都忍了,以后狗日些还会咋样?还会做出什么欺负人不要本钱的事来?老五想,就是追上了偷车人,要逮住偷车人也肯定是不容易的,就算逮住了,要对偷车人进行报复,也肯定得进行一场唇枪舌剑,从这个方面讲,也更需要小辉,小辉到外面闯过的地方多,什么广州、上海、深圳,听说他都去过,连北京他都去过。出去了多年,村里人虽然没见他弄多少钱回来,还听说他在外面会乱整,偷啊抢的都干过,但每次听他说起他除了偷和抢的所见所闻时,村人都会在心里暗暗佩服,并露出一脸的疑惑、迷茫和羡慕。无论如何,老五觉得小辉是个有见识的人。虽然自己也曾在外闯了些年,但自己那些年一直都只在县城,不说北京上海,自己是连省城都没去过。如果小辉是只大鸟,自己是连只小鸟都算不上的。
出发时,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加上冷冷的风吹来,让他们的身子都紧紧地缩着,牙齿紧紧地咬着。车是老五驾着的,小辉坐在后面,紧紧地靠着老五。小辉说,他妈的,追着狗日的,管他是认得的人认不得的人,都要两刀把他捅掉,两棒把他捶掉,至少也得把他的脚筋挑掉。老五感到小辉说这话时牙齿在打颤,但小辉这话依然说得是他想象中的悲壮、豪迈,听着小辉这话,似乎那偷车的人已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尽管他们都穿得厚实,尽管他们都充分地做好了抗寒的准备,但没多长时间,他们的衣服便湿了,湿得让他们感觉到了它们的沉重。老五的手开始疼了,接着脚也疼了。那种疼,是生疼。疼过之后,老五的手脚就麻木了起来。老五只能用双手死死地握住车龙头,用双眼死死地盯住路面。每一份寒冷,每一份疼痛,都让老五在内心里增加对偷车人的痛恨,老五恨不得立马逮到那偷车人,把他碎尸万段。如果逮到那偷车人,老五已经不再满足小辉说的那种三刀两棒地把他捅死捶死了,更不满足于把他的脚筋挑断了,老五觉得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一块一块地割下他的肉,来当柴燃火给他们取暖。
但他们最后也没能逮到那个偷车人。往县城追的一直追到了县城,往鹤乡追的一直追到了鹤乡,往两条岔路追的也都追出了好几十里土路,最终都一无所获。回到家时已是下午,老五从车上下来,两只手,还有两只脚,已经不像是他的了,不听他的使唤了,木然得有些挪动不了了。还有小辉也是,努力地把两只手往嘴前凑,边凑边哈气,试图用嘴里的气来暖暖。他不再是出发时的壮志凌云,不再有豪言壮语。他们一步一挪地往老五家屋里走去的时候,那样子,像极了企鹅。
老五瘸子般一挪一拐地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家里的那个火炉旁已坐有两个警察,一个警察的旁边坐着佳凤,另一个警察的旁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在佳凤和男人的中间,还坐着两个身穿蓝色汽车修理工衣服的伙子。老五一望到那个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心里就惊了一下。那就是昨天晚上来跟老五商量停放车辆的男人,是丢失的面包车的主人。老五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快就把警察带来了?佳凤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老五,张了张嘴,想说啥又没说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老五。穿白西服的男人也向老五看了过来。在男人看来的那一道目光里,老五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意味。男人用那种目光望了望老五,又望了望小辉。老五的心里忽地升起了一股火,但还没等他加以释放,那个胖点儿的警察就望着老五说,你是耿先前吧?老五闭了一下嘴,接着张开说是。那个瘦点儿的警察直了直身子望了望小辉,问你们去哪儿了?小辉望了望老五,然后把目光望向瘦警察说,跟我五哥找车去。胖警察望着老五问找到了没有?老五说没有。胖警察又相继望了望老五和小辉,说,冷坏了吧,先坐下,先烤烤火。一时间,老五觉得像是所有的冷和痛都同时向他袭来了,忙不迭地往火边扑去,把身子都扑到了那四四方方、长宽都一米左右,高也一米左右的炉子上,他那样子,恨不得整个人都倒到炉子上去似的。小辉也是。他们来时,都想着一进屋就要好好烤烤火的,但屋里的情况出乎他们的意料,让他们一时忘记了那透心透骨的冷。
在老五心烦意乱地烤着火的时候,胖警察若无其事地问,就你们两个去找么?
老五刚才像在做梦,听到这问话,惊愕地抬起头来说还有些。
胖警察说,还有哪些?他们呢?
老五说,我二哥我三哥,还有村里的几个,他们还没回来。
瘦警察说,你们没一起?
没有,老五用眼看了一下小辉说,我和他往城里方向追,他们有的往鹤乡那边追,有的往大沟和石房子那边追。
两个警察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瘦警察抖了抖手中的一沓信笺,说,差不多了吧?热乎了没有?你就边烤火边给我们说说具体情况吧。
老五望了望佳凤,像是要问问警察这是叫说啥。但佳凤没给他他想要的回答,佳凤说,还没吃饭吧,这时候了,先吃点饭,小辉也肯定饿坏了。
老五说,不想吃。
佳凤望了一下小辉,觉得老五这话说得不像话,你不想吃那是你,人家小辉是来帮你忙的,你不想吃人家也不想吃啦?但佳凤没有表现出不满,佳凤望着小辉说,那小辉你先吃吧,饭还是热的,我热一下菜你就吃,饿坏了吧。
小辉的两只手撑起,整个上身都扑在了炉子上,他没说饿也没说不饿,没说要吃也没说不吃。
在佳凤热菜的滋滋声中,老五开始在警察的引导和要求下讲起了事情的具体情况:昨天晚上,大概十二点过了……七八个人……车坏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煮了锅洋芋……
胖警察说,李仁学说要把车放在你家这里,让你看着,是吧?
老五望了望这时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像是想问个什么。
胖警察说,他叫李仁学,昨晚上找你说要停车在你这儿的是不是他?
老五说是。
瘦警察说,嗯,接着说。
老五说,吃了洋芋他把车钥匙拿给我,他们就走掉了……今天早上……我就找人去追……
瘦警察说,还有吗?
老五说没有了。
瘦警察说好,那你看看我记的这些和你说的一样不一样。
瘦警察说着把他手中的信笺递给老五。
接过信笺,看着上面密密麻麻苍蝇脚一样的字,老五一句也看不懂,他有些难堪地把信笺递还瘦警察,边递边红着脸说,我看不下来呢。
瘦警察说那我念给你听算了。
瘦警察开始念了起来:……七八个人……车坏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煮了锅洋芋……把车钥匙拿给我……
念完后瘦警察问老五是不是这样的,还有补充的没有?老五嗯了一声,说没有了。警察让老五在那笔录上按了手印,然后站起来说,那就这样,你们双方自行商量一下咋处理,商量不好可以到法院上诉。
警察走了,老五也感觉到饿了。准确地说,他是听着小辉吃饭的声音才感觉到饿的。老五向李仁学和那两个修理工看了一眼说,吃饭了。两个修理工看了看李仁学。李仁学站了起来,说那就不好意思了,说着走到了放有菜的桌子边。两个修理工也跟着挪到了桌子边。
老五刚端起碗来,他二哥那路往鹤乡方向追的人也回来了。两个人更是冷得不成个样子,他们头上的棉帽的前沿,分明结上了雪白的冰花。他们进门时,哐啷哐啷地把钢管和菜刀丢在门背后,就一下扑到火炉上去。老五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叫他们去吃饭,他二哥说,吃啥饭,就是吃仙肉也得先把身子烤暖和了再说。接着,另外两路人也相继回来了。这四个人更惨,不但冷得缩头缩脑的,还满身都敷满了泥。老五把嘴张了半天,才说你——你们骑翻掉啦?
一个说,翻——翻算啥——他妈——的——活着回——回來就——就算好——好的了。
另一个说,我——我孙子是——是从哪点跑掉了——了要是拿着么——他——他今天不死才——才怪。
又一个说,在包谷沟——差——差点滑下沟头去了。
他们冷得连话都说不伸展了。
老五知道包谷沟那儿的沟,那沟虽然说不上是悬崖万丈,但也是够陡够深的,一旦滑摔下去,中途不可能停下来,绝对的一摔到底,要能留下一条命,那得老天千载难逢地睁一次眼,作一次特殊考虑。老五的心里,一阵心酸起来。平时不觉得,还你这样我那样的,遇到事儿了,才知道什么叫情,什么叫帮忙,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佳凤把菜端到了火炉上,让帮忙去追的人边吃边烤。这时老五和李仁学都已吃好。李仁学望了望还在吃着饭的那些人,又抬头向窗外望了望,这时天已开始暗了下来,而那雨,却没点儿停的意思。李仁学最后把目光投向老五,说,我想,你应该比我大,你是哥,你看看,这事咋办?老五一直在想着这事该咋办,但他到现在也没想出这事要咋办才好,他无奈地看着李仁学,目光有些虚弱,有些胆怯。虽然受了这样的冤,受了这样的冷这样的冻,现在刚暖和过来的手和脚正在钻心刺骨地疼痛,但老五的心里终归还是觉得对不住李仁学。自己虽然没藏那车,但那车毕竟是在自家这儿,被自己看丢的。老五把头低了下去,像是想了些什么,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李仁学说,车肯定是找不回来了,肯定被整远了,真是对不住了,你看,咋办好呢?老五想,把人家车看丢了,赔,是免不了的。该赔当然得赔,但老五的心里真像是自个儿做了贼,他的目光不敢面对李仁学。李仁学说,这车也不是我的,是我借来的,但我知道这车买来时间不长,买成四万多的。老五一下急了起来,连还在吃饭的人也一下把目光一起投向了李仁学。老五说,你意思是要我赔你四万多了?李仁学说,不是,这车不是我的,我也只是这样说,具体要赔多少,我还得问问这车的主人。老五挺起来的腰像是抽了骨一样的软了下去。
李仁学站起身来。你也考虑考虑吧,我回去问问那人,过两天再来找你。李仁学说着,带着那两个修理工走了。
三
屋顶的石棉瓦上,窸窸窣窣地传来落雨声。老五一阵唉声叹气,说,这咋整呢?老五的心里,想的是那四万多钱。李仁学已经说了,那车买成四万多的,车找不回来,那就得赔了。他不知道去哪找那四万多钱。四万多啊,现在除了这屋,他就是把其他家当全卖光了,恐怕也卖不到四万。
小辉说,我觉得这车丢的有点问题,有点蹊跷。
老五的二哥吸了一口烟抬头望着小辉说,有啥问题?有啥蹊跷?
小辉说,我觉得这可能是狗日些整的诈骗。
老五的三哥说,我也觉得有点问题。
小辉说,他们是开着两张车来的,是吧?
老五说,是,他们人多。
小辉说,那个李仁学来找你时,说他那车坏了,在大黑山垭口就坏了,发不起电来了,还连刹车都没了,打电话从城里请了两个修理工来也没修好,是那两个修理工帮忙滑着开下来的,是吧?
老五说是,这些在早上去追的路上我都跟你说了。
小辉说,依我看这些都是他说了骗你的,你们想想,一辆发不起电来,特别是连刹车都没有的车,面包车,咋能从大黑山垭口滑到这儿来?发不起电来,那倒不关事,从大黑山垭口下来,不用发电也能滑下来;但没有刹车,你们想想,能滑下来吗?从大黑山垭口下来,那路不但弯大,而且还那么陡,路的两边,不是石壁,就是深渊,没有刹车,别说是面包车,恐怕让你们滑辆摩托车你们也不敢滑吧?
老五和他的二哥三哥及其余几个人,都被小辉这一分析说得有些目瞪口呆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小辉,希望小辉继续说下去,但小辉一副思考状,低着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炉盘,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五的三哥说,还真是,我虽然不会骑摩托车,更不会开啥面包车,但马车牛车我还是在那路上赶过无数次的,要是没有刹车,要从大黑山垭口赶下来,那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一直低着头只听不说的佳凤,突然抬起头来愣怔着眼睛说,孙子些也太欺祖了嘛。
老五已积起了满腔的愤怒,这时他把手中的烟头一甩手砸到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一下说,他妈的,老子倒想着给他们行个方便,觉得人身在外哪不遇上些难处,就没想到杂种些是骗人的。
小辉抬起头来,问老五你看没看过那辆车,记不记得那车的牌照号码?
老五说,没有啊,我哪想到去看车,狗日些一来就说在山上弄了好几个小时了,问能不能给他们整点吃的,我就只管忙着捡洋芋来洗了煮给他们吃,你五嫂呢,去抓过年时炸的苞谷花来给他们吃,接着又去端酱,去切酸萝卜,一大帮子人,坐在这屋里连过路都难,哪想着去看狗日的车。就是他们走了,看着他们坐着另外一辆车走了,又确实留下了一辆车,也就没管了。在这儿啥时丢过车呢,别说面包车,就是摩托车,像我那个,停在旁边那个猪圈门口,没门没锁的,哪时丢过?
小辉说,我是想,如果他们这个是诈骗,那他们肯定是在你们睡了后,又回来把那辆车开走了的。但他们开去了那车,总不能报案说他们那车丢了吧,要是哪天那车被交警啥的堵住了,他们不是连老底都要被翻出来吗?我想,如果是设计好的诈骗,报案说丢的车就不可能是他们停在你这儿的这辆。
老五突然想起什么,惊了一下,说,但他们走时是把车钥匙都拿给了我的啊,就算车没坏,没钥匙,他们又咋把车开走的呢?
小辉说这倒不是主要的,要开走一辆没钥匙的车那倒不难。而且他们完全可能还有钥匙。
小辉沉默了一下,说对了,按说狗日些把车放下就是了,他们为啥还要把钥匙都给你呢?有谁停车是要交钥匙的?我还从未见过谁在哪儿停放车辆把车钥匙交给看车人的,他们把车钥匙放你这里,倒更值得怀疑了。
小辉又说,说不定狗日些开来停的车连车牌照都没有。
小辉又说,我想他们肯定是用一张车来做幌子,来做诈骗工具,就像来诈骗你一样的,先是借车坏为由停放,然后找机会开走,然后就敲诈索赔。
老五忽地站起身来,说赔,老子“陪”他坐哈。狗日些竟然骗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就等著他们来。
小辉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抓了抓头发说,如果真像我刚才说的,他们这个是诈骗,那他们应该不报案才对啊。
老五他们不理解他说的他们为什么不应该报案,都拿一双呆眼望着他。
佳凤急急地插进嘴来说,案不是他们报的。
老五有些惊奇,说不是他们报的哪个报的?
佳凤说,是村上的王强报的,王强早上去村公所从这儿过的时候,李仁学他们刚到这里,听说车不在了,就生气发火问我这个那个的,王强停下来问啥事,我就把情况给他说了,他听后让李仁学他们先别吼,并让我先报个案,我问他给哪儿报,咋报?他说报派出所吧,我帮你报算了,接着他就报了。
小辉说,肯定是了,这肯定是诈骗的了,先不管他,看狗日些要咋整,等他们来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五哥也别怕。
老五嗯了一声,然后拿一双蒙眬的眼望着小辉,大有全靠你了的意思,然后说,他们来了再请你来。
小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没事,他们来了你给我说一声就行。小辉接着抬手看了看手里的烟,烟已经快燃完了,他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说,那就这样,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走了。其余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老五的二哥三哥同时说,就按小辉说的,等他们来了再说。另外两个人也说,就是,先别怕。老五送他们出门时,一边向他们道谢一边一一地给他们发烟。
四
李仁学来找老五,是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那时老五正蹲在家门口的路边补一个摩托车的轮胎。
跟随李仁学来的,还有三个二十多岁的伙子。他们是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来的,车停下来,在他们尾随着下车来的时候,老五一一地看到了他们。那三个人中,一个染了黄头发,金毛狮王似的;一个留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着,乱糟糟的,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去有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有一个,剃了个光头,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长的风衣。李仁学也不再穿那件白色的西服,换成了一身的牛仔衣。一看到他们这个样子,老五就在心里更加坚决地断定了小辉推断的正确性,一坚定了这个想法,他就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别怕,狗日些来啥人都别怕。
老五一手捏着锉子一手抓着那个坏了的轮胎,一下一下地锉着,像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到来,连进屋或者让座都没招呼一声。
李仁学走在前面,来到老五身边,说,补胎啊?
老五还在补胎,说,啊,补胎。
老五的样子,像是李仁学就是村里路过这儿的一个熟人,像是他和李仁学之间就没有一点儿什么事。
佳凤走出门来,望见李仁学和站在他身后的那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问老五补好了没有?
老五说,快了,你去吧,门我看着。
佳凤没说啥,扭头看了一眼屋里,似乎想进去一趟,或是要拿点什么,或是要做点什么,但又没去,毅然地迈开步子,扭着屁股急急地往村里去了。
李仁学干脆在老五身旁蹲了下来,望着老五说,你看,我那车,你准备赔多少钱?
老五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老五没想到李仁学一来就把事情说得这么直接,就说到赔钱的数额上去。哼,赔多少,赔半分瘪毛给你。老五本想发火的,但脏话刚要出口,就被他咽回去了。他扭头冷冷地看了看李仁学,又看了看李仁学身后愣愣地站着的三个人,说,你想要我赔多少?
李仁学换了一下蹲姿,说,我问过车的主人,总体上与我那天给你说得差不多,车是买成四万四千几的,落下户来,买下保险来,花了四万八千几,因为我们关系好,他要我赔四万五,我也不问你要我的误工费,还有请修理工来的费用,发生这事,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这些,就由我来承担了,你就赔我四万五好了。
老五依然冷冷的,这似乎让李仁学感到有些吃惊,在他的认为中,老五听到这个数应该先惊讶然后恐慌然后急躁最后又跟他讲讲价钱的,但老五没有,似乎老五根本就没把这事当回事。
李仁学也只能冷冷地看着老五,等老五说话。
老五说,没有。
李仁学说,啥没有?
老五说,四万五没有。
李仁学说,四万五没有你有多少?
老五说,多少都没有。
李仁学忽地弹起身来,吼着说你这是啥意思,你是不想赔啦?
李仁学后面的金毛狮王蹭上前来,站到老五的跟前指着老五的脑门急吼吼地说,你这是啥态度,你把人家车看丢了,还这个样子,你狗日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
老五的心里惊了一下。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锉子站了起来。光头和长发也蹭了上来。李仁学倒退到后面去了。望着如狼似虎的三个人,老五的心里感到了一种恐惧。那是一种面临死亡的恐惧。老五分明感到自己的腿软了一下。老五用余光往村子的方向扫了一下,这一扫,他看到小辉来了,急急的,他的手里似乎还提着点什么。老五又往小辉的后面扫了一下,他看到他的二哥他的三哥还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都相隔不远地往这儿赶来了。瞬间,老五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又多了点什么。他顫抖的双腿不再颤抖了。他觉得刚才失去的一种什么东西,现在又回到他身上来了。老五收回目光,鼓着牛卵一样的眼,盯着金毛狮王。那目光里,有着愤怒的火花。
金毛狮王抬起手来,用指头指着老五的额头说,看啥子,是不是要咬老子两口?你相不相信,老子两脚就把你跺掉?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李仁学两步迈上前来,边推金毛狮王边说,吵啥子吵啥子,别吵,好好说,好好说。
围着老五的三个人刚散开一点,小辉就赶来了,接着老五的二哥三哥还有四五个年轻人也相继来到了老五的身边。
小辉挤到老五的身边,问咋的咋的?
小辉的手里还提着那把两尺来长的油腻腻的杀猪刀。老五的二哥提着一把菜刀,老五的三哥提着的是一根扁担。其余的几个人手中没拿啥,到了老五的身边后,只双手抱在胸前,转着头一下望望老五一下望望李仁学和他身后的那三个人。
老五感到他的身边有了一堵墙,这墙让他的心里更加踏实了起来,也更加有底气了起来。
老五说,狗日些想打老子。
李仁学上前一步说,老哥你别乱说,没有哪个想打你,我们只是在这儿问你要咋整。
小辉站上前来,抬头逼视着李仁学,问啥子要咋整?
李仁学说,就是我的车,他看丢的那辆车。
小辉说,你的啥车,你的啥车被他看丢了?
李仁学说,这个你问耿先前吧,他清楚的。
小辉说,他肯定不清楚,他要清楚他早就跟我说了,我可是他兄弟。
李仁学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说,事情不是你这样说上一通就能解决好的。
小辉说,那你要我咋说?
李仁学像是逃避小辉的目光,他扭头向身后看了一下。这时跟他来的那三个人,也是双手抱在胸前,嘴唇紧紧地咬着,一脚前一脚后地站在那儿。他们的目光都迎上了李仁学的目光,只是李仁学的目光里有一种无奈,而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征询。李仁学的目光只和他们的目光接触一刹那,然后就扫向了周围的人群。这时,围在那儿的人已经很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把他们紧紧地围成了一个圈。这个圈差不多都要把公路堵了。但他们尽量地往边上站着。一些小孩因为看不到里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所以往公路中间逛,想从那儿往里看,这让一些大人扯着嗓子不停地喊叫着,说车多得很,怕碾着。一个孩子不听喊还往那边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步跨过去,一把把那孩子逮过来,接着一巴掌就甩在了孩子的背上,说,你不想活啦?没得耳朵?
李仁学收回目光,望着老五说,耿先前,我再喊你声哥,你说,这事咋办吧?
老五抬头望向旁边的小辉。老五不知道如何回答李仁学提的这个问题。
小辉替老五回答说,没啥说的,热拌凉拌都行,你想咋办就咋办。
李仁学哼了一声说,兄弟,我想提醒你一句,别以为在你家村子头,我就怕了,我那是一辆面包车,他耿先前吃不掉,你也吃不掉。
小辉说,我们是吃不掉,我看你也吃不掉。
李仁学不再搭话,转身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的那三个人说走,就挤出人群,钻进那辆破面包车,开着走了。
望着李仁学他们的车走远,老五悬着的那颗心也慢慢落了地。老五这才感觉到,其实他的心从李仁学他们一来,就一直在怦怦怦地跳着,只是有时实在是快些有时又不算那么快。老五慢慢地向围在那儿的人望去。老五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虽然这一场争斗大多是小辉在那儿和李仁学争斗,但老五知道,这么多的人站在这儿,不用说一句话,更不用伸手出脚,对李仁学那些狗日的也绝对是一种威慑。老五想说上两句感谢之类的话,但他又说不出来。老五不知道如何说,才能说出内心里的那份感激之情。
在人群散得几近于无的时候,小辉说,杂种些,还想跑家头来撒野,简直是活到尽头了。
小辉刚说完,准备走,老五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五的手机是把家搬到这路边后才买的。一次一个村里人建议说他该买个电话,有个电话,有人在路上车坏了烂了啥的就可以给他打电话,那样他的生意就会更好些。老五一想也真是,于是就在一次进城驮货的时候买了这个手机,还让一个学生从学校里拿了截粉笔,把他的手机号大大地写在了一堵面对公路的墙上。平常,老五常常盼着电话响起来,电话一响,那多数就是叫他去修车的,修一次车虽然得不到多少钱,补个胎也就几块,但老五觉得那也足够划算的,自己本来就没出多大点本,比起种洋芋苞谷来,那利润已经很可观了。每次收到点钱,他都会想这要卖几斤洋芋几斤苞谷才能卖到。也正因为这样,老五听着他的手机响的时候,从来不看来电显示,不管谁打来的,他都形成了从裤腰带上取下来就接的习惯。甚至每次接了电话后,他的脸上都会露出一丝别人不易觉察到的微笑,就像他一直在盼着别人的车烂掉坏掉打电话来给他。
但现在这个电话没让老五的脸上露出那丝笑来,相反他的脸在刚接听起电话时就绷紧了。
老五先是照例地對着手机喂了一声,还没等他把那喂的尾音拖完,对方如山洪暴发般的脏话就传了过来,耿先前,你妈杂种的,你给老子听好了,五天之内,你给老子准备好五万块钱,老子不再跟你说第二次,记住是五万,小心老子两炮把你家全家轰了。老五被对方骂得一时晕头转向,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对方的电话就挂了。老五的脸色变得一阵苍白。老五把手机举在半空中,木木地站着。
小辉走到老五的身边问是不是狗日些打来的?
老五张着嘴,却只嗯嗯嗯地应着,机械地点了两下头。
小辉说,狗日些咋说?
老五的眼神里,露出了不是面临死亡却比面临死亡更让人惊心的恐慌。
小辉说,他们恐吓你啦?
老五转过头,愣愣地望着小辉说他们说要五万了,五天之内,要不就要拿炮来轰。
小辉说,他们敢?他们这样说也就是想吓吓你,让你把钱赔给他们。
老五慢慢冷静下来,但恐慌还留在他脸上,他求救似的望着小辉说,万一他们……
小辉有些火了,说啥子万一,他怕不是人了,是人都怕死,他来轰了你家他能不死吗,又不是他说轰就轰了,轰了就蒸发掉了,找不着他了。
老五对小辉的话还是怀疑着,他胆怯地说,如果……那去哪找他?
小辉更加火冒了,他说你那脑壳是咋想的,你不是还读过小学吗,你不是还在城里打过几年的工吗,派出所那儿早就有他的地址了,他轰了能跑掉?
老五又疑惑了,他说,派出所,派出所那儿咋会有他的地址?
小辉甩了一下头,伸手揽了一把头发叹了声气,我就说你真是个猪脑壳,还做生意呢,那天派出所的不是来过了吗?他们不是把你说的情况做了笔录了吗?不是还让你拿了身份证和户口册了吗?这样派出所那儿还没有你的地址?派出所做了你的笔录,就没做他的?做了他的笔录还能没有他的地址?
老五又问,派出所的做过他的笔录啦?
小辉说,那还用问?不做他的笔录他们会认得他叫李仁学?就算没做笔录,只要报了案,案子的当事人就飞不掉,除非他在警察到现场之前就消失。
老五被小辉这一吼一说,心里变得稳定了些。这时,他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小辉说,不说了,我还有事我要走了,你别怕就是,但也要小心点,这段时间。
五
一片金灿灿的稻谷铺在这个不宽却长长地顺着两山蜿蜒而去的坝子里。一条河镶嵌在稻田的中间,河里的水,清清的、浅浅的,缓缓地流着。老五似乎看到了自家田里那沉甸甸的谷穗。老五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刚走上那座拱桥,还在喜悦着的老五像被谁突然地使了定身术,愣愣地站住了。老五看到了一片火海,而那片火海的地方,就是离他不远的他的家。在那片火海里,老五看到他的妻子佳凤,她背着满身的火焰在里面扑腾,她的手里还抱着他们的儿子耿怀念。老五拼命地喊佳凤,让她赶快出来。老五看得清楚,佳凤就算抱着儿子,也只需两三步就跨出火海来了,但佳凤没往外面奔,相反却一步一步地往火海里面挪去。老五往佳凤挪去的方向看,才看到他们的女儿,女儿已被火烟熏倒,躺在了那儿。老五迈开步子向火海里扑了进去。老五感到满身的火热和疼痛。在这一热和一痛中,老五满身汗水地醒来了,醒来后看着漆黑的夜,才知道那是自己做梦,伸手一摸,佳凤还好好地睡在身边。
老五没喊醒佳凤,他睁着眼睛,独自望着漆黑的夜想他的儿子和女儿。冷汗涔涔中,老五想起他们都没在家里,而是在城里的县一中读着书。老五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他再也不能入睡。
虽然只是个梦,但这个梦让老五天明起床后,一直神思恍惚、心神不宁。这样的梦,老五还从未做过。以往,他曾在还未结婚的时候多次做过和村里的某某女孩恋爱的梦;结了婚,特别是把家搬到这公路边来后,他又曾多次做过把自家的房子建成了高高的数不清层数的楼房的梦。在那些梦醒来后,他都会独自在被窝里慢慢地回味,慢慢地想想。那些梦,都会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做起事来更有精神,更有力气。想想,老五觉得自己虽然没能让村里的那某某女孩成为自己的老婆,但现在不是有了佳凤了吗,她不但比那梦中的女孩漂亮,而且还是城里的呢。佳凤的娘家其实在城郊,但老五一直把她看成是城里的。相比于离城七八十公里的普家河,佳凤家所在的村庄离城只有一里多路,不算城里算哪儿呢?能算农村吗?虽然那儿也有田有地,也种田种地,但那儿不种苞谷不种洋芋,那儿只种黄瓜豆子莲花白等蔬菜,那些菜都是卖给城市人的呢,那儿至少也是城市的后花园呢。仅凭这一点,那儿就不能跟普家河一样称为农村。老人们曾说,婚姻是一个人的一大转折,一个大坎。对于这个坎,老五觉得,自己跨得比梦做得还好。从把家搬到这路边来后,从那个高楼出现在老五的梦中后,老五想,以后,自家的楼房说不定也会比自己梦中的还要好。只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做了这样的梦,以后会怎么样呢?
老五坐在家门口,面对着绵绵细雨,面对着车来车往,那个梦的影子一直笼罩着他,那个梦所带来的恐慌一直侵袭着他。老五魂不守舍地在家门前坐坐,在屋后的水田里转转,顺着公路这边走走那边走走,还没到天黑,他连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去了。老五想让自己睡去,让睡眠把昨夜的梦带来的恐慌阻断。但老五一闭上眼,昨夜那梦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如鬼魂附身般的,驱之不去,斩之不断。
老五又一次看到了那片金灿灿的稻谷,还有那一条河水清清的浅浅的缓缓地流着的小河,老五走在还在散发着沥青味的柏油路上,突然听到了一声爆炸声,寻声望去,老五看见一片黑烟浓雾笼罩了他家的房子。在那黑烟浓雾中,老五看到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的身体正在随着那满天的黄灰和砖块向空中飞翔而去。老五双脚一软,整个身子如泥一般瘫了下去。老五双手连着头部整个的匍匐在地上,头往地上撞去,双手往地上拍去,撞着拍着,双手又蜷起,狠命地抓扯起他的头发来。老五号啕着,仰头望天时,他看到在他旁边的不远处,李仁学正在那儿向他露出得意的笑。老五一骨碌,身子翻了起来,接着不顾一切地向李仁学冲了过去,但他刚要靠近李仁学,就感到胸口痛了一下,他的双手不禁地往胸前捂去,他的手感到了一阵湿热,低头一看,他看见了满手的血。
又是一个让老五浑身颤抖的梦。
第三晚上,老五又做了第一晚上做的那个噩梦。
后来,他所做的梦也就这两个,反反复复的,有时今晚做这个明晚做那个,有时又接着两个晚上做同一个。
老五被这两个梦反反复复地折磨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两个梦,他的身子就开始筛糠一样地颤抖。老五开始害怕起了黑夜来,老五把家里的灯泡全都换成了一百瓦的,而且天一开始昏暗,他就开了灯,并让其彻夜开着。只是灯再亮,只要黑夜一来临,坐在屋里神思恍惚的老五只要一望向窗外,就如同望见了让他绝望的深渊。门外有车驶过,老五会一直让自己竖着耳朵,努力地听那车在没在自家门前停下来。直到他很肯定地听着车声唰唰唰地渐至清晰又渐至模糊最后消失,老五才缓缓地舒上一口气。就是门外有点风吹草动,老五也会竖起耳朵,努力地听,努力地分辨。一想起那噩梦,老五就不只担心自己,更担心的是那远在学校里读书的两个孩子。他不知道李仁学知不知道他有两个孩子,知不知道他的两个孩子所在的学校。他不知道李仁学会不会去对两个孩子使坏。虽然李仁学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没在家,但他不知道李仁学会不会去打听?
老五不敢去县城了,他怕在路上遇到李仁学他们,怕他们在路上堵着他。在家里,再咋样,毕竟有小辉他们,有乡亲有村庄靠着,多少能减少些恐惧,就是真发生什么了,也有人会出来帮忙。若在路上被他们堵着,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老五想去看看孩子,看看他们是不是好好的,但他不敢去。老五请了村里跑客运的师傅,给了师傅些钱,让师傅帮他送给两个孩子,顺便让师傅叫两个孩子从现在开始,好好在学校读书,周末就别回来了,生活费他会请人带去。老五想,只要师傅把钱带到孩子的手里,那就足以说明两个孩子没事了,其他的,都不用多问,问了或许反而不好,说不定还会让两个孩子生疑心,乱七八糟地想些,影响学习,甚至还会你越不准他们回来他们偏要回来。老五不想这样。老五跟师傅讲了自己的想法,让师傅尽量做得自然些。
老五的小店照样开着,有人来买啥时,佳凤就去卖。但很多东西,店里已卖完,已没有了。但老五不管,没了就没了,先卖着有的吧。老五连给人加气补胎的摊也收了,他觉得自己已完全没有做这些事情的精神和力气。但老五每天都坐到家门口去,天一亮就坐在那儿,天黑下来了才搬着那个钢筋焊的小凳回,像个门卫,却比任何一个门卫守时、负责。只是他一直都神思恍惚着,惊魂不定着。老五在这种神思恍惚惊魂不定中,又开始了看山。看山的开始,他是看路,从他跟前的路看起。路依然是曾令他欣喜过的柏油路。路上,三三两两的车,一一地驶过。那些车,有越野型的,有轿车型的,还有面包车什么的。经过他的面前,也偶尔有停下来的,人从车上下来,往小店的窗口走去,问有没有这样那样的。那些人,有男有女,但只需看上一眼,老五就能感觉出,哪些是有文化的人,哪些是有地位的人。从话语中,老五还能分辨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人。每有车停下来,有人从车上跨下来,老五的目光就会跟随着去。不答话,听由佳凤答去。下车来的人又上了车,车又走了,老五的目光就跟着那车,顺着柏油路向这边或者那边驶去。老五的目光就这样跟着那车,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弯,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后穿过那些山和路的上空,落在那再也看不到后面的山上。有时,老五跟着跟着,他的目光也会抛下跟着的车,移向某座路边的山去。还有些时候,老五刚跟出去一小段路,他的家门前就又停下了一辆车,老五只得把跟出去的目光突兀地收回来,变换跟随的目标。
一天过去,两天、三天……过了七天,老五没有准备好五万块钱,老五想遍了所有能借到钱的地方,盘点下来也无以凑到这个数;加上那天小辉说的话,老五也无心去凑这个钱。在他那满含恐慌散漫不已的目光盯梢了一个又一个的过客后,老五始终没看见李仁学的出现,他家的房子依然好好地站着,他和他的妻子佳凤也依然活着——虽然活得不好。老五又一次坚信了小辉的推断——那电话里说的,完全就是对他的一种恐吓,他们不过就是想如此来让他给他们钱。但要让老五把这事当成没有一样对待,过上这事发生之前的生活,拥有这事发生之前的心情,也纯属滑稽之谈。这事成了老五心中的一块石头,重重地坠在他的心里,在表面无事的情况下,越坠越重。老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一想起那天那个金毛狮王的样子,一想起那天他们走后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一想起自家房子被烧和被炸的梦,他的心,就不由地颤抖。如果自己富有,或者能凑上这五万块钱,老五情愿把这事了了。自己不是还要盖高楼大厦么,盖那高楼大厦,需要的何止是五万块钱?要挣到更多的钱,要盖起那梦中的、甚至比梦中的还要好的楼房,这样下去如何挣?但老五现在不能,他真是弄不到这么多的钱。
李仁学他们一天不来,老五的心就悬乎一天。老五有些盼望李仁学他们的出现了。死也好,活也好,老五真希望来个痛痛快快的了结。
李仁学的出现,让老五感到了意外。那是个中午。阳光暖暖地晒着。李仁学是乘坐开往鹤乡的客车来的。李仁學下车来的时候,老五往李仁学的身后看去,老五没看到再有人接着下来,直到那客车走了,也没再有人下来。老五的目光没跟随那客车而去,而是定在了李仁学的身上。李仁学站在刚下车来的那个位置,向村庄及老五家的周围看了看,然后向老五走了过来。李仁学在接近老五的时候说,晒日头啊?
虽然来的是李仁学一个人,老五的心还是突然地被提了起来。面对李仁学轻松的问话,老五只“啊”了一声。
咱们进屋谈谈吧。李仁学说着,径直往老五的家里走了去,像是去他自己家一样。
老五没有说话,却站起身,跟着李仁学往屋里走去。
望着老五和李仁学一起走进了屋来,佳凤惊了一下。那惊慌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看了看自顾自地在那没生火的炉子旁坐了下来的李仁学,然后望向老五说,我出去啦。说着就要转身出门。但老五说,等等看吧。老五知道佳凤要去做什么,他也相信佳凤能听懂他说的等等是什么意思。老五想,李仁学这是一个人,得先看看他要唱哪一出?同时,老五真想让这件事有个结果了。
李仁学看了看没有出去的佳凤,转过头来望着老五,望了一些时候,说,耿先前,我希望平平和和地和你谈谈我们这个事,看你愿不愿意?
老五说,咋谈?你谈吧。
李仁学说,无论说到哪,你都得赔偿我的损失,这个你应该清楚。
老五说,你看,我这啥东西抵得了吧,我没钱。
李仁学说,我希望你不要抱这个态度,我也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让我把车停放在这里,还黑更半夜地给我们弄吃的。
老五说,你知道就好。
李仁学说,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问题,可以说,这对你算是倒了霉,对我也是倒了霉,这是我和你都不想发生的事,既然这事发生在你我身上了,我希望我们共同来承担这个责任,你赔点,我也添点,一起来赔借车给我的人。
老五拿眼睛看着李仁学说,那你要我赔多少?
李仁学说,按说,这车是你看丢的,得你全部负责,但我知道你的困难,加上那晚你也是出自一份好意,我也就不多说,你拿两万五,我拿两万,凑四万五赔人家。
老五不知道如何说了。一谈到实际问题,他就真不知道如何说了。他是答应不了的,不是他不想答应,而是他不知道从哪儿能找到这两万五。经过这些天的煎熬,如果能找到,就是找三万他都愿意的。破财免灾,他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但要破财来免这灾,也总得有财来破。老五无奈。
老五说,我整个的家当也值不了两万五,我没得办法。
老五又说,你再让点,我认了,你得让到一个我能承受的数。
李仁学摇了摇头。
老五说,如果你同意的話,那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赔你一万。
李仁学站起身来说,你考虑吧,只让你赔这个数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一分都不能再少。你如果想通了,十天之内给我电话,我来拿钱就是。除了来拿钱,我不会再到你家这儿来第二趟了。你好好想想。
李仁学走了。
六
老五差不多把他的手机忘了。这段时间以来,老五曾接到过几个让他去路上帮忙补车轮胎的电话,但都被老五以胶水没了或者他自己的车坏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渐渐地,这样的电话就少了,就没了。这天他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老五是懒洋洋地接的,他想,若是让去修车,他照样不会去,若是李仁学的,那就暂且听他说些什么。但接听了电话才知道,打电话的人既不是叫修车的也不是李仁学,而是他儿子耿怀念的班主任刘老师打来的。一听说是儿子怀念的老师,老五的身心就都紧张了起来,莫不是李仁学找到了两个孩子?他对他们怎么样了?老五一紧张,问话也就紧张了起来,他问刘老师是不是耿怀念被人打了,打成啥样了?虽然刘老师在电话里跟他说耿怀念没被谁打,而且还责怪似的说他怎么会想着儿子被人打,叫他只需尽快地去一趟学校,也别急,但老五认为儿子耿怀念肯定是被李仁学喊人打了的,要不刘老师怎么会叫他尽快去学校。叫他别急,那不过是稳他心的话而已。
挂了电话,老五坐在他家门前,木木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灰灰的天空,嘴大大地张了一下,像要嚎叫,却没叫出来。老五双手抬起来,狠狠地抓了一把头发,然后紧紧地抓扯着,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老五的头发长得长长的了,长长的头发被灰尘和汗水浸得乱糟糟的。在乱乱的长长的头发的掩映中,一张似有若无的脸,若隐若现。什么叫瓜子脸,老五这时的脸就是张标准的瓜子脸。以前那虽然不算红润,但因为长期在田地里劳作,在山路上奔波,被风吹日晒得桐油般油亮,却轮廓方圆的脸,不再有一点点影儿。要不是他抬头看天,怕是连他的这张脸都难以看到了。也只有逆着他看天空的散漫的目光,才能寻到他的双眼。在那深陷的眼眶里,那眼已不再机警,不再骨碌碌地转。那是一双鼠目一般的眼睛。那眼珠缓慢地转动着,一下,一下,再一下,像极了老鼠出洞寻食时探寻动静的样子。
佳凤从屋里走了出来。佳凤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双襟的下摆随着她身子的走动往两边扇风一样摆动着。不愧是城里嫁来的女人,她和普家河的其他媳妇这么地不同,普家河的媳妇中,除了她,怕是没第二个穿西服的了。但她不再把衣扣紧紧地扣着了,入乡随俗,她也有了普家河媳妇们的那种随便。现在,一头枯黄的头发披在她的背上,也长,但没有了瀑布般流泻的感觉,虽然不像老五的那样乱,但也明显地缺少了打整。佳凤走到老五身边,说是不是李仁学打电话来了,他咋说?老五慢吞吞地说不是。佳凤又问是不是叫修车的?老五还是慢吞吞地说不是。佳凤觉得老五真是变了个人了。记得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墙角砌砖。那是一个刚开始砌墙的工地。也因为刚开始,她才会和村里的一个伙伴去问要不要小工。那时,他梳着个“两片瓦”,他对着线看砖砌得直不直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就往两边甩头发。她喊了一声师傅,怯怯地问要不要小工的时候,他也又甩了甩头发。头发甩开,她看到了他腼腆的笑,和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光的双眼。想着那腼腆的笑和那双会发光的眼,佳凤的心里就生出了一阵辛酸。她想肯定是李仁学又打电话来威胁了,她刚才曾看到老五接电话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老五肯定是不想把电话的内容说出来,怕说出来吓了她。这样一想,佳凤的眼里就有了泪花,她含着满眼的泪花不再问打电话的人,却把双手放在了老五的肩上。
老五转过身,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说你在家招呼着,我进城去一趟。
佳凤一下紧张起来,说你进城去做啥,你不要命啦,还要进城去?
老五说,咋啦?咋进城就会不要命了?
佳凤上前一步,一下扑在老五的身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自从发生了这事后,老五已经很少和她说话了。她知道老五经受着很大的思想压力,她也想和老五分担一些,但她不知道如何和他分担。就是晚上老五被噩梦惊醒后,她问老五梦到了啥,吓成那样,老五也只说做了噩梦,却不说做了啥样的噩梦。现在,老五虽说是要进城去,但这是不是真的,佳凤都有了怀疑。佳凤想,会不会是李仁学不敢来村里了,约老五去某个地方解决这事?若真是这样,老五咋能去呢。只是若老五真要去,她也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的。佳凤直起身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说,我跟你去。老五把双手分别放在佳凤的肩上,望着佳凤说,你去做啥,这家头不要了吗?
老五知道佳凤想啥,他本想跟佳凤说明那电话真不是李仁学打的,而是刘老师打的,但在他的想象中,他情愿那电话是李仁学打的。若是李仁学打的,那豁出去的就他一人,而刘老师打的,在他的认为中比李仁学打的要严重。刘老师打电话的后面,牵引着的是耿怀念。所以他又不想让佳凤知道他要去的是耿怀念所在的学校。佳凤的态度也很坚决,要么老五不去,要么就把门关了,她和老五一起去。逼得无奈,老五只好说他要去学校,刚才是怀念的班主任刘老师打来的电话,要去开家长会。两个孩子去读了这一年多的中学,老五和佳凤还从未去开过什么家长会,现在在这样的关头要去开家长会,会不会是老五骗她的。佳凤怀疑地看着老五。老五说真的,你就别多想了。
佳凤还是不同意,她说,既然是开家长会,那我去,你看你,头发长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连一点精神都没有,去了会让他们别扭的。老五同意了佳凤的意见,让佳凤去学校,只是他让佳凤去到学校,是啥情况要及时给他电话,若能在天黑前赶回来就赶回来,晚了就别回来了,去找个店住一晚。
七
佳凤走后,老五才想起没把刘老师的电话说给佳凤。怀念虽然已去城里读了一年多的书,但老五自己都不知道怀念在的是哪个班。他只能按时间算出,怀念现在是读初中二年级了。据两个孩子以往回来时说,那学校大得很,有什么教学楼,有什么实验楼,有什么综合楼,还有分开的教师宿舍学生宿舍。这么大的学校,佳凤如何找得到怀念,如何找得到怀念的班主任刘老师。老五真是后悔极了,他想追佳凤去,但想想,佳凤已去了快半个小时了,现在这柏油路,半个小时的车要跑多远的路啊,追去怕是连佳凤都难得找到的。
老五就开始希望佳凤快些回来,尽早地回来。
老五想佳凤找不到怀念、找不到怀念的老师后会回来的;老五又想只要佳凤今晚回来,那他明天早上就又早早地去学校。
佳凤不愧是城市人,她来到学校,在学校大门口的保卫处向保卫说了自己来的目的,说了自己的孩子读的是二年级,然后又说班主任姓刘后,保卫就给她说了刘老师任班主任的班是128班,并给她指了128班教室在哪幢房子的哪层楼。进校门后,佳凤的心里一下亮堂了起来。脚下是干干净净的水泥路,路两边都是篮球场。球场上,活蹦乱跳的男生女生们正在打着篮球。他们笑着,吼着,叫着。呵,他们是多么开心啊。佳凤真想在那些打篮球的人群中找到怀念,但她又不敢抱这种希望。佳凤的心里有些胆怯,不说停下来找,就是往那人群看去,她都有些胆怯。佳凤直直地往里走去,穿过一个带有喷泉的水池时,那亮亮的水花让佳凤有些眼花缭乱。佳凤为自己能把两个孩子送入这样的学校而感到自豪。佳凤想,在这样的学校读书,也绝对是两个孩子的幸运。又走过一段林荫道,佳凤来到了保卫说的教学楼前。佳凤抬头望了望矗立于眼前的高大的楼房,然后举步往楼梯间走了去。
佳凤在128班教室里,没有找到怀念,也没有找到刘老师。在教室里上课的是一个剪着披肩短发的女老师,她说她不是刘老师,但她说耿怀念是在这个班,只是今天没来。她还跟佳凤说了刘老师的宿舍。转身去找刘老师的时候,佳凤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不知道怀念去了哪儿,怎么上课的时候会不在教室?难不成怀念被李仁学找到了,被李仁学打了,住到医院去了?佳凤走路都有些走不稳了。佳凤觉得脚下软绵绵的。
佳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刘老师的宿舍门前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敲开刘老师的宿舍门的,但她终归是找到刘老师了。望着神思恍惚地站在門前的佳凤,刘老师有些惊奇,有些不知所以,在知道她就是耿怀念的母亲后,刘老师边转身边让佳凤走了进去。等佳凤在靠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刘老师说,你是耿怀念的母亲,以前来开家长会的好像不是你嘛?佳凤有些懵了,她不知道以前还开过家长会。刘老师说,以前你来给耿怀念开过家长会吗?佳凤说没有啊,他从来没说过开家长会的事。刘老师说,耿怀念是单亲家庭吗?佳凤一时没听出刘老师说的话,她张着嘴想回答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刘老师知道耿怀念是农村来的,也就想佳凤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单亲家庭了,所以他很干脆地说,耿怀念是不是没父亲?这一问让佳凤吃惊不小,她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会这样问。但她只迟疑了一下,就很吃惊地张着嘴反问刘老师说,谁说他没父亲了啊,他咋就没父亲了呢?刘老师也被她这一反问弄得有些吃惊了,还从来没有学生家长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但刘老师也没见怪,他停了停说,你们家里现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佳凤不知道怎么说,她家里现在是发生了事,但她不知道怎样跟刘老师说这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刘老师说这事。在佳凤沉默了一会儿后,刘老师说,你们两个家长处的是不是不太好?佳凤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就问这些怪怪的问题,她现在的心里,最想知道的是耿怀念现在究竟是咋了,是不是真的被人打了,打成啥样了。刘老师对耿怀念现在的情况只字不提,却这样怪怪地问她,她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刘老师又说,你要相信,我们当老师的跟你们当家长的,心是一样的,都希望学生好,你也别有什么忌讳,我不过就是想知道学生的家庭情况,尽量掌握学生的思想状况,没有其他什么想法。这个道理佳凤懂,佳凤也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刘老师说家中发生的事罢了。
看着佳凤不说话,刘老师以为她在想如何说,在为她自己鼓勇气,所以也就没催促她。但佳凤一开口说话,所说出的话又让刘老师吃了一惊。佳凤沉默了一阵后,很突然地抬起头来望着刘老师问,我家怀念到哪去了?他究竟被打成啥样了?他现在在哪儿?那气势大有耿怀念被刘老师弄丢了,被刘老师打了的样子。刘老师一下站了起来,说,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知道我还找你家长。难道你家耿怀念被我打了?
刘老师这一吼,倒真把佳凤吼得魂飞魄散了。她知道她没刘老师所说的那意思,但她还能怎么解释呢。无奈的佳凤流起了泪来,身子也随着抽搐了起来。
刘老师想安慰佳凤几句,他想她再无理也不能跟她计较。她毕竟就是一个乡村妇人,你能跟一个乡村妇人去计较吗?但他的心头也有一股火,一时控制不下来。
过了很长时间,佳凤的抽搐轻微了下来。刘老师背对着佳凤,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谁说你家儿子被打了?他不过就是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才查了电话叫你们家长来,想了解一下是不是家里发生了啥,哼,还一来就问他到哪去了,被打成啥样了,这是啥意思?
听刘老师这么一说,佳凤不哭了,她一下站了起来,说对不起,刘老师,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没有说你打他的意思,要真是被你打,那倒好了。
佳凤终于跟刘老师说起了她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听了佳凤的讲述和担心,刘老师既对那停车人充满了愤恨,也充满了对佳凤一家的同情。但他一时不知道该跟佳凤说些什么。他理解了佳凤刚才所说的话。而佳凤在讲述这一事情的过程中,情绪已被讲得万分的愤怒了。
刘老师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知道耿怀念逃学的原因了。耿怀念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可以说教到他是我的骄傲。我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教育学生的榜样。只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逃了好几次学了,就是上课时神情也有些不对劲。虽然他依然很勤奋,但我能感觉出他的不对劲。我还在他逃学的时候特意跟踪过他,发现他跟着一群人去了网吧。你不知道,现在学生最怕的就是迷上上网了。上网一上上瘾,那学习再好的学生也要上废掉的。以前他常常会找我问一些问题,但自从我发现了他上网,并找他谈了话后,他便开始躲起我来了。遇上我的课,他的目光也老是避着我。我以为像他这样的孩子,只要谈上一次话,他就能改的,但这段时间以来,他还在逃学,还在去网吧,所以我不得不找你们了解情况,想弄清是什么事导致了他这样。
八
法院的传票送到老五家后,老五让佳凤去城里找过律师,他想,要打官司,无论如何,是得找个律师的。佳凤没找来律师,回来后却说了律师的意思。律师说若是确定了那五十块钱是看车费,那就形成了无形的看管合同,一有这个,在官司上,你是必败无疑的。律师还说要想胜,就只有把那五十块钱的性质变过来。老五想做最后一次挣扎,去派出所把那五十元钱的看车费改成生活费。只是,派出所那儿的笔录,按了红红的手印,哪能说改就改。心灰意冷的老五,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走进了法庭。他已做好准备,死活不承认那五十元钱是看管费。在法庭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坚决地说那要算,是连生活费及他和妻子的辛苦费都不够的。这样一来,法庭审下来并没个结果,只说他们将根据庭审情况,下来合议后再作出判决。
判决结果是被告耿先前赔偿原告李仁学两万元。老五看着判决书,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两万元,已经低过了老五的想象,他原来想,只要通过法院来判,至少也得赔上三万五万元。李仁学不是说,上了法庭,他就不只是赔车,还要付他们的误工费吗?车都四万五,误工费还要多少?听了这话,收到传票的时候,老五还后悔那天没答应李仁学,同意赔他两万五呢。想着要赔四五万元,老五就想,当时哪怕是去借高利贷来给,也该答应那两万五的。现在,谁会想到才两万元呢。尽管老五还不知道去哪找这两万元,但他的心里,却一时有了一种欣喜。意外的欣喜。仿佛那不是判他赔李仁学两万元,而是判他无过,不赔,甚至是李仁学倒赔他两万元。
只是判这么两万元,李仁学服不服?判决书上说了,若哪方不服,十日内可向上一级法院上诉。老五突然地担心起李仁学会去上诉。
十天的时间在老五的等待中缓慢地过去,老五没再接到什么通知。
他面临着的是一个月内要赔偿的这两万元了。想着这两万元,老五又一次欲哭无泪。两万元,算多吗?老五觉得跟想象的比,真不算。但少吗,钱不是树叶子,一搂一大抱,去哪找这钱。要说,这些年来老五开这小店摆这修理摊也是找下些钱的,但这些钱,也仅仅够两个孩子读书罢了。除去两个孩子的报名费、生活费,是没存下一丁点儿的。有时,儿子要买双球鞋,女儿要买件衣服,老五还得向人借呢。三十二十元,他好借,也容易还。可这是两万元呢。
无奈之下,老五让佳凤去她娘家跟老人借。佳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老五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可以去娘家借,那她早就去借来把这事处理掉了。别说两万元,就是当初李仁学要的五万元,她也能借到。这些年来,娘家那儿已名副其实的是城市了,不再是城郊。那些她种过无数年的菜的地里,已立起了高高的这样小区那样小区的楼房。她知道,娘家卖了那么多的地,不会缺这点钱。但自从她不顾老人和兄长们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跟随老五来到普家河这个偏僻的乡村后,她就再也没跨进娘家的门一步过。在她跟着老五转过门前的那道墙拐时,身后还传来她妈的哭泣声,还有她爹要她从此别再进家门的话。在生下耿怀念的时候,佳凤让老五去送过信,但直到请满月酒的时候,她的娘家也没来过一个人。耿怀念快一岁的时候,她又带着耿怀念去过,想着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爹妈该认下了。谁知才走到那自己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家门前,门竟然被砰地关上了。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佳凤在那儿呆呆地站了不知多久,然后转过身,紧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泪流满面地回到了普家河。從此,她再没有去过娘家,连一点儿联系都没有。娘家那儿,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她。而她,也似乎就从来没有什么娘家。现在,老五竟然说出要她去她娘家借钱的话来,这是往她鲜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佳凤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那么多年来,生活中所积下的委屈与辛酸一起涌上心头。佳凤看也没看老五一眼,起身奔进里屋,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老五是知道佳凤和娘家的关系的。那话刚一说出口,老五就后悔了。只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哪能收回来呢。老五双手狠狠地拍打起自己的脑袋。他也很想放开痛哭一场。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用,混到了这个岁数,连这点儿事都解决不了。这不就是两万块钱吗。当初不是向佳凤许诺,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带着她混出个人样来的吗?不是还要混给她娘家人看,要让她娘家人别小看他的吗?现在这个样,难道就是自己对佳凤的交代?混得不好也就罢了,佳凤似乎就从未后悔过跟她娘家人恩断义绝地和他来到乡下。那么多年了,她一直跟着自己任劳任怨着,现在自己怎么就去揭了她的伤疤,还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九
到假期了,耿怀念和他妹妹都回到了普家河的家里。
那个晚上,耿怀念万般小心地在老五和佳凤的面前低着头说,他要出去打工。佳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儿子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把嘴张得大大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一下看看耿怀念,一下看看老五,手也跟着举在半空中,一下划向这边一下划向那边。老五也不敢相信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希望是他听错了。他说,啥?你说啥?耿怀念依然低着头,很小心地睖了一眼老五说,我想出去打工。老五火了,他一下吼了起来,啥?打工?怕打“母”哟!你给老子好好读你的书,打工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你要打工我不说你,你就是去做贼,老子都不管你!成蛇钻草成龙上天,到时候由你!
耿怀念被老五这一吼,把头埋在双膝间哭了起来。耿怀念何其不想读书呢。读书,可是他最喜欢的事儿,他最大的梦想了。自从走进县一中的那天起,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幸运;也是从那天起,他就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珍惜这个读书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读书。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一年多来,他通过努力,让自己的成绩直线上升,从最初的三十多名升到了后来的第二名第一名。好好读书就是他的梦想。他梦想着自己初中毕业,考进市一中,而且还是市一中的小小班;进了那样的小小班,以后,就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了。考什么样的大学,耿怀念没想过,他现在只想好好读书。就是未来要做什么他都还没来得及想。人得有梦想,但梦想不能太远,不能弄得不沾点边,得一步一步来,只有实现了一个个小的梦想,才能实现大的梦想。这是老五曾经跟他说的,他觉得父亲就是父亲,他走过的桥都比自己走过的路多,所说的都是对的。现在他只有考进市一中的小小班,才能再立另外的梦想。若连考市一中小小班的梦想都不能实现,还谈啥其他梦。就在他努力追逐高中梦的时候,他的家里发生了他从未想到过的事。那段时间他虽然没回家,但他从同村的一个同学口中得知了这事,还得知了那个叫李仁学的人叫人去,这样那样的威胁。起初他还以为父母真是为他的学习考虑,要他在学校好好读书,怕来来去去耽误时间才不让他和妹妹回家,但得知了家里发生的事后,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辛酸。他理解父母的用心良苦,想更加用心地学习,但他又无法不去想家中的事。很多时候,他都在想父母会不会被李仁学和他叫去的人打。在想这些的时候,他的思绪就乱了,学习劲就不像以往那么足了。在背着某篇课文的时候,他会突然地神思恍惚起来。一那样,他就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父母的良苦用心。于是,他也抓扯起了自己的头发,要自己静心读书。但他再怎么强迫自己,他的心就是静不下来。
耿怀念开始接触上了一帮同学。说是同学,那只算是校友,有和他同年级的,也有比他高一年级初三的。那都是些耍家。说是学生,其实根本没把读书当回事。上网玩游戏、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似乎才是他们的正事。这样的人以往耿怀念是从不接触的,但现在他有意去接触了,还时不时地请他们去上网,时不时地约他们去校外的生香小吃店吃上顿饭。渐渐地,他们就哥们弟兄地称呼了起来。耿怀念想,若哪时李仁学狗日些再去找他的父母,他就约上这帮人,去给狗日些点威风看。有了这帮同学作后盾,耿怀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除了应付这帮同学之外,他又能平心静气地把心思放回到学习上来了。因为请这帮同学去上网或者跟这帮同学去玩时耽误了些时间,耿怀念还将以往一直睡的午觉免了,别人睡午觉的时候,他就独自找个僻静处做作业背书。
外出打工的念头是放假回到家来,看着父母为两万块钱手足无措,整天弄得一个家里死气沉沉的过程中产生的。家,给了耿怀念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为此,他曾在好几个夜里独自哭泣过。他想为这个家分担一份忧虑。他不想让这个家这样下去。可就因为他这一想法的产生,让老五一下子像被五雷轰顶般的懵了。耿怀念的这句话对他产生的震撼,与那辆面包车丢失时让他产生的震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五不敢轻视耿怀念的这个想法,他觉得得想个法子,杜绝掉儿子的这个想法。以往他还想啥事都应该顺其自然,但现在他觉得这事不能再顺其自然了。
十
新学期即将开学的时候,老五举家搬进了县城。
在三拱桥的旁边,摆着一把椅子一个小箱子给人擦皮鞋的妇女中,多了佳凤。
在小石桥旁边的那块空地上,躺在一辆辆板板车上或独自打盹或相互吹散牛,以等待来人招呼搬运货物的人群中,多了个老五。
老五以三万六千八百元的价格,把他那间修在路边,还想再重修,修得高高的但却还未来得及修的房屋卖了。赔了李仁学的两万元,然后用剩余的钱为自个儿买了辆板板车,为佳凤制了套擦皮鞋的工具,在县一中旁边租了一套七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开始了他一家人新的生活。
卖那房的时候,买主曾想加五千块钱连旁边的那块空地也买下,但老五坚决只卖那间房屋,不卖旁边那一百多平方米的空地。老五想,以后他还要回来,他还要在那儿建房。他想,有那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来建房,够了。建一层不够建两层,两层不够建三层,说不定,到时建个五层六层也是可能的。
耿怀念和妹妹都不再住校了,除了早点不在家里吃外,其余的,吃和住他们都回到了那间租住的小屋。日子,似乎回到了两兄妹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就总是每天都会在一起。平时,上学的上学去,下地的下地去,到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会回到那个家的。现在又这样了。只是晚上吃了饭,两兄妹还要去上晚自习。两兄妹去上晚自习的时候,老五和佳凤就窝在租住房里,边看电视边盘点一天来的收入,同时讲些各自一天来所遇上所见到的事儿。似乎,他们都忘记了普家河的那个家。要说,他们忘记也纯属自然的,那兒,已没有他们的家了,有的只是一些借给别人耕种着的田地。但老五却又时时地在心里想起普家河,想起他还在普家河的老父老母,想起他还在普家河的两个哥哥以及很多乡亲。佳凤说,哪天去找刘老师问问,看怀念现在在学校咋样了,回来的时候他倒是一有空就看书,不知道他是不是做样子给我们看。老五说,嗯,你找个时间去吧,那样也好。佳凤说,你还别说,原来不知道,现在跟我一起在三拱桥那儿擦皮鞋的两个婆娘,都是来城里招呼孩子读书的,她们还不像我们,是被逼无奈了才来,她们是孩子一上中学,就来了。佳凤又说,我想只要他两兄妹好好读书,我们这一来,也算是个好事。老五说是啊,这也可以看出我当初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样的选择是对的,要不来到他们身边,他们什么时候把自己玩废掉的都不知道,只是现在这样围着他俩转,就只有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他俩身上了。
没接到活时,躺在板板车上打盹的老五常常在心里数着未来的日子,一年、两年、三年……初二、初三、高一……数着数着,老五就会迷糊过去。迷糊中,他有时看到的是儿子。儿子坐上火车,向他挥着手。儿子挥动着的手中,举着一张精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有时老五看到的又是女儿,女儿捧着一张精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欢呼着朝他奔来。还有些时候,老五看到的是佳凤,在看到佳凤之前,他先看到的是一幢高高的楼房,那楼房矗立在普家河那亮亮的柏油路旁,佳凤就站在那楼房的阳台上,用手指着他,带着一脸的笑,在那儿张着个嘴,像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