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地

2021-04-06 04:09李娟
广东教学报·初中语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雨靴锄草李娟

李娟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

地边的水渠只在灌溉的日子里才通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打水。

那么远的路。幸好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

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装满两只二十公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多了。”

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

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和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即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很少穿衣服。

她对我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说:“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

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

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快要迷路一般眩晕。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

她停下等待。花蕾却迟迟不绽。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

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

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

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滋滋有声,地面之上愈发沉静。

她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

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

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

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即將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

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选自《遥远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赏 析

李娟在她众多的散文里用了大量笔墨记录她的母亲。母亲在她的笔下是生动而复杂的,她既勇敢也蛮横,既风趣也暴躁,既善良也自私……如此丰富的母亲形象中,有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的,那就是,母亲是一位勤劳的劳动者。

李娟在本文中写到的母亲赤身在向日葵地劳动的画面,我相信会成为散文中的经典。这幅画如此浓彩重墨,处处都是在为劳动者歌颂和赞美。“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画里的母亲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她是如此热爱大地,沉溺于劳动,她挥汗如雨,化身为与大地深深相连的向日葵。她沐浴着阳光,自由呼吸,与万物一起生长。

“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那个在为着生存劳苦奔波的母亲,那个为了丰收把自己也扎根在土壤里的母亲,是最纯洁的母亲,也是最赤诚的劳动者,更是最荣耀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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