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女孩

李加福

小男孩独自坐在寺庙前的花甸里，心里弥漫着痛苦和忧伤。

花甸在山的脚下、海的边上，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蜜蜂和蝴蝶在花丛里翩翩起舞，金龟子和七星瓢虫在花瓣上爬来爬去。花甸连着金黄色的沙滩，沙滩连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大海非常非常蓝，像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也非常非常蓝，像湛蓝的大海。在那大海的尽头和天空的边缘，大海和蓝天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人们经常把天看成了海或者把海看成了天。金色阳光照耀下的花甸和沙滩是一个像天堂一样美丽的地方。小男孩像天使一样可爱，可是，他不开心——他是一位忧伤的天使。纵然有美丽的花甸、金色的沙滩、湛蓝的大海和明媚的阳光，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不能换来小男孩的一丝快乐，在他的心里，阴云密布，凄冷的雨正在绵绵不绝地下着，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失去了妈妈。

小男孩是跟着小姨从遥远的地方乘飞机来的。小姨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来烧香许愿求菩萨保佑妈妈一路平安，等他长大后妈妈就从远方回来了。小男孩的心里感受到了一些安慰，他希望妈妈得到保佑，他心里也藏着一个自己的愿望，他希望菩萨保佑他快快长大，因为长大了就能见到妈妈了。现在，小姨进庙烧香许愿去了，他坐在花甸里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等待。小男孩低头想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一个意外，那个小女孩的突然出现令小男孩忧郁的黑眸突然一亮。小女孩在追逐一只蝴蝶时跑进了花甸，她从小男孩的眼前一闪而过，彩色的裙衫随风舞动，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的翅膀，她那舞动着穿过花丛的样子，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美丽的蝴蝶。

小女孩也发现了坐在花甸里的小男孩，她朝他走来，向他眨着眼睛笑了一下。小男孩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他眼里，小女孩的容颜像妈妈一样美丽，笑容跟妈妈一样迷人，那种熟悉的笑容仿佛驱散了他心里的乌云，在他心里洒下了一大片阳光。

引起小男孩兴趣的是小女孩手里的魔法棒，那是一支海星魔法棒，上面装饰的小海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而小女孩注意到了小男孩眼睛里闪闪烁烁的泪光。“你怎么啦？小宝宝。”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泣？你妈妈呢？”

“妈妈不见了。”小男孩呜咽着说，心里的悲伤再一次被勾起，他瘪了瘪嘴，几乎又要哭出声来了。

“不要哭，不要哭，”小女孩挥舞着手里的魔法棒说，“小宝宝乖乖不哭，我给你变一个妈妈出来。”

小男孩果真停止了哭泣，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小女孩。

“我有一个魔法棒，”小女孩挥了挥手说，“魔法棒能变魔法，什么都能变得出来，我给你变一个妈妈出来。”她用右手拿着魔法棒往左手上轻轻一点，故作惊讶地叫喊，“看，变出来啦，你有妈妈了。”她对小男孩说，“小宝宝，我就是你的妈妈啦。”

小男孩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妈妈。”

“现在我就是你的妈妈了，”小女孩说，“来，小宝宝，妈妈教你唱歌。”她用稚嫩的嗓音唱道：“小星星亮晶晶……”

小男孩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惊喜，妈妈以前教他唱小星星，在漆黑的夜晚，他不睡觉的时候，妈妈把他从小床上抱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妈妈教他唱歌，“小星星亮晶晶……”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歌声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把他们的心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小男孩的心情变得高兴起来，他和小女孩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后来，小女孩把魔法棒送给了小男孩。“魔法棒是妈妈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因为你是我的小宝宝。”

小男孩喜出望外，他很喜欢小女孩手里挥舞着的那支魔法棒，所以立即伸手接了。

“好啦，現在我真的是你的妈妈了。”

小男孩也许从心里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是基于某种认知真的认为小女孩就是他的妈妈了，所以他摸了摸胸前的玉佩，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小女孩：“这是妈妈给我的，还给你，你是我的妈妈。”

那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玉佩。小女孩把玉佩戴到自己的脖子上，她很喜欢。

无意中发生的一些事总是很奇妙，两个很小的孩子，他们在无意中相遇，然后又在无意中交换了他们喜爱的物品。

小男孩后来快乐的性格也许是自此开始的。他记得自从那天遇到小女孩后，他就慢慢地变得高兴起来，就像是小女孩在他的心里撒下了一把快乐的种子。而从那以后，每当他遇到不开心的事，他就拿出魔法棒，那支海星魔法棒好像真的拥有魔法似的，总能把他的烦恼变得无影无踪。那支魔法棒总是在他忧伤的时候能让他适时地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

9年以后的一个暑假，一个上中学的男孩——我们姑且叫他中男孩——跟他小姨从远方来到这个海边的寺庙，他们是来还愿的。

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男孩的心里却洒满了阳光，他是带着愉悦的心情、美丽的回忆和满心的期望来的。男孩记得6岁那年在这里看到了一片花的海洋，看到了嗡嗡吟唱的蜜蜂和翩翩飞舞的蝴蝶，看到了金龟子和七星瓢虫，还看到了明亮阳光照耀下的蔚蓝的大海和金黄的沙滩——一切都是那么美丽，这里曾经是一个童话里的世界。

然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当男孩再次到达这个海边的小渔村时，他非常失望。美丽的花甸不见了，蝴蝶、蜜蜂和金龟子不知所终，大海里泛滥着杂乱的泡沫，灰褐色的沙滩上矗立着脚手架和吊车，搅拌机和挖掘机发出刺耳的叫声，令人烦躁……眼前的一切让他怀疑，那些美好的记忆也许是一个梦境。他打开书包，拿出一支魔法棒，那支装饰着海星的魔法棒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向他诉说，过去的一切确实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男孩看着魔法棒时，心里百感交集，他想：我们都向往童话里的世界，而就在我们的孩童时代，当我们真正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时候，我们却并不自知。

男孩在脏乱的沙滩上走来走去等他小姨回来，一半是溜达，一半是寻味。

男孩在沙滩上来来回回地溜达时，看到一群赶海的姑娘从海滩那边说说笑笑地走来。她们年轻活泼，看上去应该是中学生;她们肤色黝黑泛红，脸上有海风吹拂留下的印记。在男孩眼里，她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有一个女孩是例外，她穿着红黄绿三色的连衣裙，显得与众不同，她脸色苍白，不苟言笑，看起来闷闷不乐。就在这时，男孩忽然看到了那个挂在脖子上的玉佩，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地又看了一眼，没错，确实是一个玉佩，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蝴蝶形状的玉佩。男孩惊讶极了，心里骤然激动起来。

那种从心底突然不断上涌的激动是无法形容的，你不知道它原来藏在心底何处，只有当它爆发出来并向你发起猛烈冲击时，你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那种凶猛就仿佛是从大海深处涌来的波涛。男孩向那个女孩跑过去的时候，心脏怦怦直跳，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嗨——嗨——”他在离女孩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叫嚷起来，跑到她们身边时，他对着那个戴玉佩的女孩傻笑，气喘吁吁地打招呼：“你好吗？”

旁边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手捅了捅那个女孩。女孩转过脸来看到了男孩。

“嗨，你还记得我吗？”男孩迫不及待地问道。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没有说话，她摇了摇头，表情木然。

“你——忘了吗？”男孩很激动，用手指着寺庙和花甸的方向，“花甸，蝴蝶，蜜蜂，妈妈，”他的话因为激动而显得语无伦次，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才能唤起女孩的回忆，所以他把记忆里的词儿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最后他指了指女孩脖子上的玉佩，又挥了挥自己手里的魔法棒，他说：“魔法棒，魔法棒呀！”

哦，想起来了，女孩的眼睛一亮，她还是没说话，但是她的眼睛已经替她回答了，她冲男孩莞尔一笑。男孩看到那蓦然绽放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你还好吗？”男孩再次问道。

“不好。”女孩说，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

她的回答让男孩感到意外。让男孩感到更加意外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女孩从脖子上取下玉佩，“这原来是你的东西，还给你吧。”她几乎是把那个玉佩塞到男孩手里的，然后在男孩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之前，她敏捷地奪走了男孩手里的魔法棒，跑了。她的行为让男孩感到惊愕，那完全超越了正常人的理解，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到女孩在匆匆忙忙离去时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丢下了一句话，“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幻想我丢失了一个小宝宝。”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男孩像企鹅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她匆匆跑动的步伐，他看到她的彩色裙衫随着海风飘扬起舞，就像一只躲藏在他的记忆里的色彩斑斓的蝴蝶，突然扇动翅膀飞走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男孩感到一片茫然，他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天上布满了乌云，要下雨了，他的心里也跟着阴暗下来。

女孩说的是真话，她并不开心。也许是受周围环境变迁的影响，也许是个人成长道路上的嬗变，也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但更有可能的也许是方方面面因素的共同作用，原先阳光开朗的小女孩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原因，她周围的人则一直都觉得她可能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也是让她倍感疑惑的事，每当她看着那个玉佩，她就感到精神恍惚，仿佛自己是一个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小宝宝。

失去了魔法棒的男孩像丢了魂儿似的，他的心里弥漫着失落和空虚，渐渐地变得忧伤起来。而这才仅仅是个开始，以后的男孩每到忧伤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的海星魔法棒，没有了魔法棒，他心里的忧伤无法被驱走。

卧室的墙上挂着妈妈的照片。男孩有一天突然发现那个女孩和照片上的妈妈还真有几分相像，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在遥远的地方看了她一眼，短暂的相逢之后她很快又消失了。男孩一看到回到手里的玉佩，心情就不快乐，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忧郁，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又过了6年。

6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中男孩变成大男孩了。大男孩上了大学，但是性格没变，他一直很内向，不合群，郁郁寡欢。在一个暑假里，他背上书包，独自去远游。

那个位于海边的小渔村与时俱进，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著名的海滨旅游景区了。男孩到达那里的时候，夜已经拉开了帷幕，他迷失在一片由别墅、海景房、色彩绚丽的灯光和来来往往的人流共同呈现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崭新而又陌生的，男孩本来想寻找花甸，但是花甸早已不复存在，他花了挺多的时间却连花甸的位置都摸不清了，后来他改变了探寻的目标，他在心里想，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孩呢？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他在海天大酒店的前方看到了一个漂亮的花坛，那个花坛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入住在海天大酒店里。

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意外和巧合。我们都知道男孩在寻找一个拥有海星魔法棒的女孩。我想告诉你的是，他的寻找之旅并不漫长，也许尚未开始就已结束了，因为他在开始寻找之前就遇见了她。也许，她并不是一个捉迷藏的高手，她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男孩的面前，现在她是海天大酒店里的一位驻唱歌手，为入住酒店的客人唱歌，偶尔也表演一个魔法，她手上的魔法棒在绚丽的彩灯下闪闪发光。引起男孩注意的就是那支魔法棒，尽管已经做了一些特别的装饰，男孩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男孩坐在酒店的歌廊里，看着她微笑。当她从身边经过时，男孩跟她说：“让我点一支歌吧。”她要去拿歌单。男孩说：“不用了，就唱小星星亮晶晶吧。”

那天晚上玩得很开心，男孩睡觉睡得很晚，这导致他第二天起得很迟。他起来的时候餐厅的午餐供应已经结束，所以他只好等到半下午的茶歇时间吃一点茶点应付。当他从茶歇出来后，在门口的沙滩上又遇见了女孩，和她的女伴们在一起，男孩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听出她们好像是在谈论即将要赶去的一个沙滩草裙舞会。他跑过去和她们打招呼。那个女孩很热情地向男孩微笑致意。男孩从脖子上取下玉佩拿在手里。

“你知道有一个物品互换的游戏吗？”男孩问道。

“听说过，但不太了解。”

“那你说说。”

“我听说有一个人用一个别针换了一个别墅。”

“很好！”男孩说，“现在，我想用我手里的这块玉佩交换你手里的魔法棒，怎么样？”

“玉的成色很好，”女孩瞅了一眼说，“你这块玉佩是很好的玉佩，但是我不能跟你交换。”

“为什么？”男孩问道。

“因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呀。”女孩挥了挥手上的魔法棒，咯咯笑着回答道。

女孩正在咯咯地笑着，突然咳嗽了一声，这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你离我远一点儿，”她用手捂着嘴说，“我感冒了，别传给你了。”

“怎么会感冒呢？”男孩有点纳闷儿，夏天感冒是很奇怪的。

女孩的同伴在远处向她叫喊。“对不起，我要去赶场了。”女孩跟男孩说，她像小鹿一样慌慌张张地赶快跑了，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前奔跑时，还不忘偷偷地回头望了男孩一眼，留下一个充满善意而又美丽迷人的微笑。

男孩发现女孩奔跑起来的姿态非常好看，那种轻盈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之处。男孩盯着想了几分钟，他突然想起来了，像蝴蝶，女孩七彩缤纷的裙衫在海风里飘扬起来，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硕大无比的蝴蝶。男孩这时还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在某种传说中，每一只漂亮的蝴蝶都是一个美丽灵魂的化身。

男孩突然咳嗽了一声，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是要感冒了吗？他在心里想，有点纳闷儿，夏天感冒是很奇怪的。

男孩是在这时候听见擦身而过的游客们谈论寺庙，他想起这附近确实有一座寺庙，他还没进去过呢，他甚至连寺庙的大门都还没见过。男孩向山的方向望去，周围的高楼、酒店和海景别墅太多了，那些现代化的建筑挡住了游人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都看不见那座山的山峰。

“那座寺庙叫什么名字？”男孩听见一位游客问他的同伴。

“玄折寺。”他的同伴回答道，“听说玄折寺的香火曾经是很旺的，听说在那里烧香许愿很灵……”

那个游客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传说。

（清华大学信息技术研究院区块链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