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中发生的事情,塑造了家庭之外的可能性”

2021-04-01 11:21付子洋
南方周末 2021-04-01
关键词:克利家庭主妇家务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1950年代,社会普遍把做饭、清洁、照顾孩子等家务视为女性理所当然的职责,在当时的广告图片中,性别歧视现象非常明显,女性形象通常为家庭主妇。

视觉中国|图

视觉艺术家Eli Rezkallah重拍了1950年代的广告图片,并将其中的性别角色进行了互换,男性化身厨房中的家庭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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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包括照顾孩子在内的家务劳动仍然是女性占主导的活动,只有为数不多的丈夫会参与其中,尤其当妻子成为全职太太后,男性的帮助意愿也会随之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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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社会学家安·奥克利76岁这一年,她写于50年前的《看不见的女人:家庭事务社会学》在中国收获了意外的关注和共鸣。

过去一年,“全职太太”“家庭主妇”等话题在中文舆论场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讨论。从张桂梅校长反对学生当全职太太,到争论《三十而已》中的顾佳是不是独立女性,再到2021年2月,北京房山“全职太太离婚获5万元家务赔偿”的新闻上热搜,引发关于家务劳动价值的激烈争辩——都证明了公众对于这一话题方兴未艾的兴趣,以及尚未达成的社会共识。

1970年代,奥克利在深入考察了40名来自中产阶级、工人阶级的家庭主妇后,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出版了《看不见的女人:家庭事务社会学》一书。她在中文版的序言中说,“(它)可能终将成为我所有书中最重要的(一本)”。

2005年退休以前,安·奥克利是伦敦大学学院(UCL)社会学和社会政策系教授。2011年,英国社会学协会授予她终身成就奖,以表彰她对英国社会学发展史的非凡贡献。

安·奥克利生于1944年,1960年代末,身为两个孩子母亲的奥克利发现自己从事着全世界大多数女性惯常从事的工作——照顾小孩和家庭,因而鲜少有研究时间。“这一角色所带来的社交孤立和不被重视感,对我们这代从20世纪60年代英国高等教育普及中受益的女性而言,更是沉重一击。因为这种教育深深灌输给我们这样一种‘错误观念,即此后社会上所有的职业之门,都将像其对男性敞开那样,也会为我们女性而洞开。看起来,孩子和家务似乎帮我们关上了这些门。”

那时常见的一种论调是:只有中产阶级女性才会对家庭主妇的工作不满。奥克利的研究则有力驳斥了这样一种论断——她敏锐地发现了家务劳动和车间流水线工人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单调、琐碎、重复性强、社交孤立,“像机器一样,与无须花费脑力又无休止的重复性任务捆绑在一起”。“听收音机”或“打开电视机”,似乎是让这些枯燥劳动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的前提之一。家务工作永无止境,在研究样本中,家庭主妇的每周工作时间从48小时到105小时不等。

与之相对的,是家庭主妇的低社会声誉。家务劳动被认为“根本不算工作”——即使家庭主妇所做的每一项工作——做饭、洗衣、打扫房屋等都可以独立地构成一份有偿性劳动,比如厨师、洗衣工、保洁员等。女性在家庭中的实际工作,被隐藏在她们作为人妻和人母的性别假定面纱之后。

家务劳动与女性的性别角色,盘根错节地勾连在一起。同许多后来的社会学家一样,奥克利关注到女性在童年时期的社会化过程。位于伦敦里根大街的世界著名玩具百货公司哈姆利,有一整个楼层都叫“小妇人”。孩子们经常会因玩适合各自性别的玩具,得到大人们的夸奖。适合“女孩们”玩的除了芭比娃娃,还有家用玩具:迷你洗衣机、炊具、簸箕和拖把组合等。

她们被视为未来的家庭主妇,被鼓励参与家务劳动——帮助母亲洗碗、整理床铺或摆放餐桌等。“小妇人”的角色设想和自我认同被混为一谈,形成一种“不受阻行为的无自我意识情结”。

母亲和女儿的复杂亲密关系,在这一问题上得以折射。奥克利发现女儿们长大以后,在对待家务劳动标准上,与她们的母亲具有惊人的关联性。比如一位办公室经理的妻子曾说,“我喜欢洗衣服。我喜欢看清洗完衣物挂在晾衣绳上,尤其是床单和小男孩的衬衫。我觉得这有点像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非常特别。”

主妇们在洗衣服时,经常追求手洗,“一定要将白衣服洗得足够白”,这时常被认为是一种洁癖,或者强迫症的表现,却少有人认识到这也可能是来自一种社会文化的规训。奥克利在研究中举了一个例子——奥妙洗衣粉广告。白色衣物在风中轻轻飘荡,也似乎吹来其不断强调的信息,衣服是要洗干净的,“白色”或“洁净”是一个家庭主妇对家庭应尽的道德责任。“画面背景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与之相称的还有主妇脸上那明媚灿烂的笑容,以及完全吸引了她目光的那些白色衣物上令人难以置信的完美洁净状态。”

1970年代,奥克利的性别立场和研究兴趣,被彼时如火如荼的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激发。“在我看来,1970年代以来发生的大部分变化都是相当表面的。”奥克利曾在一次英国媒体的采访中说。“行为上的变化可能比宣称的态度更少——人们说的比他们做的更平等。”“就男性做家务而言,男女双方都把它理解为他帮她做家务——而不是相反。就责任问题而言,1970年代发生的事情现在仍然在发生。”

在当时的研究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丈夫以“平等”一词所暗示的参与程度投入家庭生活。“在夫妻双方都在外就职期间,男性参与家务劳动更勤,并不能反映婚姻哲学中的平等主义。在有孩子之前,女性在外工作的婚姻中的劳动分工,与女人没有职业工作时的劳动分工存在不连贯的断裂。当妻子停止在外工作时,男人的帮助意愿便会下降,同时劳动分工又会恢复到更为传统的模式。夫妻之间关于男性和女性角色的基本观念没有被改变。”

过去半个多世纪,书中的理论观点已被后来的社会学家不断延伸、发展。但这一问题背后的家庭劳动价值、女性身份困境,值得我们仔细审视。正如奥克利所说,“性别不平等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一个以制度化的性别不平等为基础的社会,对个人、社会和环境造成的破坏。这种制度使男人,除非他们非常小心,否则就会变成被疏远的野兽。而女人,如果她们诚实的话,则成为害怕的局外人。”

2021年3月26日,安·奥克利在位于英格兰中部的家中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专访。

“做‘好女人似乎意味着要做‘好家庭主妇”

南方周末:长期以来,家务劳动都不被视为一项“真正的”工作,一种典型的态度是,丈夫回家后说:“哦,看看你,一整天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做一点家务活,带带孩子”。许多家庭妇女也认可家务劳动的低价值,比如她们常说自己只是一个“家庭主妇”。我们首先想知道,这种对家务劳动的贬低是如何形成的?

安·奥克利: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回溯性别、劳动和价值之间的历史联系。世界上大多数的清洁和护理,以及私人/公共领域的卫生工作,都是由地位低下的社会群体,包括妇女完成的(而且现在仍然如此)。因此,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家务劳动仍然是女性占主导的活动。女性自身认可家务劳动的低价值,反映了被压迫者接受压迫者价值观的倾向。

南方周末:在你的研究中,70%的受访女性对家务的感受总体评估为“不满意”。它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你甚至发现了家庭主妇与流水线工人之间的相似性——单调、枯燥、重复性强、社交孤立、工作时间长。在你的采访中,有没有什么至今让你印象深刻的故事,能够体现女性从事家务劳动的真实感受?

安·奥克利:我记得一些妇女对家务问题强烈的心理依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例如,如果她们没有坚持自己的例行常规和标准,就会感到非常内疚、自责,有的甚至会呈现出一些强迫症状。有一位叫吉尔·达菲的商店助理,嫁给了砌墙工,当时有两个分别3岁和8个月大的孩子。她有一个很具代表性的特点:喜欢自己手洗衣服,不相信洗衣机能洗干净。她讨厌衣服堆在那里不洗——所以每天都洗衣服,没有哪天晾衣绳上不挂晒着衣服。如果衣服确实没洗,她甚至会在晚上熬夜去洗,否则睡不着觉,不得安宁。她说,我也希望我能置之不理,但我做不到。

南方周末:你在研究中发现的一个现象相当有趣——相较于中产阶级女性,工人阶级女性一开始会表达自己“喜欢”或“不介意”做家务的立场。但在访谈的最终,她们又说出很多对家务不满、抱怨的话,这呈现出一种矛盾。你提出,这是因为工人阶级的语言模式抑制了她们的口头表达,而工人阶级社区的社会规范,也会让她们对家务劳动给出比中产阶级女性更为积极的评价。这种语言符码的抑制具体是什么,它们和社会规范交织在一起,是如何具体地发挥作用的?

安·奥克利:我不知道关于语言规范的材料是否经得起更新的研究检验。当时在我看来,工人阶级的妇女似乎更难从心理上脱离家务的责任。做一个“好女人”似乎意味着要做一个“好家庭主妇”,而中产阶级妇女则可以诉诸更为自由的女性行为规范——例如,在家庭以外的工作中表现出色。关于阶级、性别和家务,当时的研究表明,高度区隔的性别角色在工人阶级社区更为突出。这既是因为男子认为从事家务、育儿工作是非男子气概的,也是因为妇女认为拥抱这些活动对于女性气质、“妇德”来说至关重要。

南方周末:谈到女性角色与家务劳动如何勾连,这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你举了一个很形象的例子来阐释女性在儿童时期的社会化过程:家用玩具。伦敦著名的玩具百货公司有一层楼都叫“小妇人”,被认为适合女孩用的玩具是迷你洗衣机、簸箕、拖把等。这种社会建构深入到女性的血液中,被内化为自我认同,女性如何才能挣脱那些不必要的规训?

安·奥克利:坦白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英国政府在目前的COVID-19大流行中做了一个宣传社交距离和洗手的广告。广告里,一个男人躺在沙发上,而女人忙着做所有的家务。当有人指出这个广告中隐含的性别不平等时,它就被下架了。当然,一开始就不应该这样设计! 我们只需要非常警惕地批评和拒绝所有这些性别和家庭的建构。

南方周末:为什么关注家务问题对于女性主义来说如此重要?

安·奥克利:因为家庭中发生的事情,塑造了家庭之外的可能性。因为家庭是一个政治机构,也就是‘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编者注:“个人的即是政治的”,也被称作“私人的政治性”,是1960年代末第二波世界女性主义浪潮中的口号和主张)。因为大多数政府传统上对干预家庭生活的缄默,意味着家庭可以容纳最骇人听闻的、无形的暴力和不公正。

“全职太太并不是非女性主义的”

南方周末:对于家务劳动来说,你认为母亲是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关键他者”。女儿可能会是对母亲家务标准的持续模仿,或者对母亲家务标准的直接背离。很多亲密的母女关系对女性家庭角色的延续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为什么母亲的影响如此大?这种代际沿袭可能揭示了女性这一性别群体内部的什么问题?

安·奥克利:我在研究中注意到女儿模仿/拒绝母亲的家务标准。我认为这一发现在其他研究中还没有被跟进。我怀疑这是大多数母亲和女儿之间存在的密切(积极或消极或两者)关系的一部分。当然,这表明,要打破关于家务的性别观念的代际传递,需要母亲(在实际和情感层面),与女儿和儿子一起非常明确地确定谁应该做家务。

南方周末:你认为女性的家庭主妇角色,是与“母亲”“妻子”等角色混同在一起的,尤其母职认同在其中扮演了更为关键的角色。能否详细解释这一交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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