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横空:1935年的红色传奇

2021-04-01 11:19聂作平
南方周末 2021-04-01
关键词:土城渡赤水赤水

聂作平

赤水河绕土城古镇而过,土城是一个因航运而兴的古镇,因四渡赤水而闻名。 视觉中国 ❘图

梁淑怡 ❘ 制图

★赤水河畔的一些老人在说起红军时,习惯称红军先生或是苏先生。红军先生好理解,苏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我曾在赤水河两岸行走多日,并与那些红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是毛泽东或周恩来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宇,可能召开过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考察良久,终于恍然大悟了“苏先生”的含义。

冬日,阳光钻过木窗,散落在一张古旧的雕花木床前。

环顾这间历尽沧桑的老屋,很自然地,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冬日。那个冬日,依农历,为腊月二十一,离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春节——只有十天了。阴云密布的小镇风声鹤唳,完全没有节日的气氛。战争迫近的消息,早就由走南闯北的水手和商贩四处传播。这天凌晨,一支操外地口音的队伍开进了小镇。一个28岁的年轻人住进这间老屋。

20年后,年轻人跻身共和国十大元帅行列。

他叫林彪。

他住了两天的小镇叫丙安。

赤水河紧贴丙安流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其时,林彪的身份是中央红军(即红一方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作为中央红军长征的开路先锋,一军团一直肩负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任务。以丙安为指挥所,林彪调兵遣将——激战复兴场、突破黄陂洞、阻击白杨坎——按计划,他将拿下距丙安二十多公里的赤水县城。

惟有如此,中央红军才能从赤水县城渡过赤水,集结于四川泸州,再从泸州和宜宾之间渡过长江,实现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四川的战略计划。

然而,变化比计划更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中央红军最终放弃了北渡战略,并在黔、川、滇三省交界地带,上演了被毛泽东认为是其军事生涯中得意之笔的四渡赤水。

我曾在赤水河两岸行走多日,并与那些红军遗址不期而遇:一座不起眼的茅草屋,可能是毛泽东或周恩来的住地;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宇,可能召开过一次中央政治局会议;一片长满竹子开满野花的山坡,可能有过一场敌众我寡的殊死决斗……

一渡:土城,硝烟散尽

冬日的赤水河很瘦,河水潦草地打着漩儿从土城外的公路下方流过,两岸山坡上是经冬犹绿的翠竹。竹林里,炊烟纠结着雾气缓缓上升。

全长五百余公里的赤水河,源头是云南镇雄大山里一条温情脉脉的小溪。如同边地的诸多大河一样,赤水流经之地,几乎也是偏远山区。它从气象万千的云贵高原出发,一路穿山越谷,吸纳越来越多的支流,并在四川盆地南部一头扎进长江。那个地方,有一个望文知义的名字:合江。

古人印象里,这条流淌于滇、黔、川三省的大河,是瘴气弥漫,让人望而生畏的不祥之水。唐朝天宝十年,鲜于仲通讨伐南诏,檄文里,他将赤水河称作赤虺河。虺是一种毒蛇。那么,赤虺河,岂不是毒蛇出没之河吗?

不过,除了洪水季节,赤水河才名副其实外,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河面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是一种梦幻般的淡绿或浅蓝。

偏处西南的贵州,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之说。在贵州与云南和四川的交界地带,云贵高原上的两列山脉——大娄山和乌蒙山呈东北-西南走向,将黔北地区与外界隔绝。

幸而,有了赤水河的存在,黔北地区才有了一个与外面世界沟通的孔道。今天的赤水河上仍有船只来往,但已经无法再次感受它曾经的繁忙与繁华了。希腊哲人说过,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套用之,一条河流也不可能第二次拥有同一种辉煌。

赤水河曾经的辉煌,来自于一种如今看起来非常普通,几十上百年前却异常珍贵的东西:盐。

贵州处于四川(含今重庆)、云南、广西和湖南四省份包围中。这几个省份里,湖南和贵州不产盐,湖南所需之盐通过长江溯流运来。贵州则不同,其中靠近广西的荔波、从江、榕江等地所食之盐,来自两广。邻近云南的盘县、六枝、安龙等地,则依赖云南。至于贵州其它地区,主要食用川盐——产自我老家富顺的井盐。

清朝乾隆年间,经张广泗整治后,赤水河运力陡增,一下子成为真正的黄金水道,经由赤水河运抵贵州的盐占全省三分之二强。因此,赤水沿岸,多座城镇因盐而兴。土城就是其中之一。

1935年1月29日,依农历为腊月二十五,殷实人家已经杀了年猪做了腊肉准备欢度春节时,中央红军沿着土城西南的浮桥川流不息地渡过了赤水河。与此同时,作为先头部队的红一军团在土城以北十余公里的猿猴过河——像土城一样,猿猴也是赤水河畔的小镇。镇名的得来,是两岸森林里猴群出没。如今,已据谐音改名元厚。

这就是一渡赤水。

一渡赤水意味着北渡赤水再渡长江的战略计划流产。流产原因,则是战事失利。

其中一场为林彪指挥的夺取赤水县城的战斗。

赤水县城即今赤水市区,是黔北通往巴蜀的要津之地,素有川黔锁钥之称。赤水河绕城而过,在60公里外注入长江。

红一军团在土城遭遇了小规模伏击,但很快就拿下土城。当一军团将士向赤水县城进发时,战士们很兴奋:赤水是一座很大的“现代化”城市,城里有电灯,而绝大多数战士从没看到过电灯。意外的是,1月27日,红一军团在赤水城外和敌军周旋了一整天,却始终处于胶着状态。红军没法破城,敌军援兵却在源源不断地抵达。无奈之下,林彪只得急电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汇报赤水城久攻不下。

正当一军团在赤水城外浴血奋战时,彭德怀率三军团、董振堂率五军团来到了土城。

土城一带山势险恶,易守难攻,情报表明,尾随追来的敌军只有黔军的四个团。毛泽东认为,如果利用土城一带有利地形,把这股尾追之敌悉数歼灭,既可保证红军北渡赤水,还能鼓舞士气。

1月28日凌晨,土城战役打响,毛泽东在青杠坡建立了指挥所。按以往对付黔军的经验,这场战斗只需几小时。然而,尽管红军将士一如既往的顽强,敌军却越战越勇,丝毫没有被打垮的征兆。种种迹象表明,和红军对阵的根本不是战斗力极差的黔军,而是另一支精锐部队。就在这时,林彪久攻赤水不克的报告也送到了指挥所。

面对越来越多的敌军和越来越危急的战况,毛泽东令一军团放弃攻打赤水县城,火速回援青杠坡。但两地相距几十公里,再快也得半天急行军,而此时的土城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紧迫关头。

到底有多紧迫呢? 从两件事可以看出来。

一是红军总司令朱德,竟然亲自上前线。其他领导人不同意,朱德把帽子一甩,对一旁的毛泽东说,“得了,老伙计,不要光考虑我个人的安全。只要红军胜利,区区一个朱德又何惜。况且,敌人的枪是打不中朱德的。”

二是不得不动用干部团。干部团由中央苏区的四所红军学校合编而成,全团一千余人。干部团显然是培养干部的人才储备中心,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将其投入战斗。

红军弹药缺乏,又无重武器,情况越来越不利;继续打下去,完全有全军覆灭之虞。为此,军委不得不召开紧急会议——据载,这是长征期间中革军委在战场上召开的唯一一次紧急会议——一致决定:停止战斗,取消攻克赤水县城北渡,改由土城附近西渡。

黄昏时分,红军从中央苏区千里迢迢带来的两门克虏伯山炮还有三发炮弹,朱德动用其中一门,将三发炮弹全部打到敌军阵地后,下令将山炮扔进赤水河。

28日晚,战斗仍在继续。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和喊杀声中,周恩来将各军团工兵集中到赤水河边,下达了架设浮桥的命令。

紧急搜集到的十多条船被集中到土城西南的赤水河畔,工兵们将船一字排开,沉锚固定,然后用竹竿把各船连接在一起并用绳索绑牢,再在上面铺设一块块木板和门板。不等天亮,一座浮桥出现在赤水河上。

同一个晚上,陈云率领卫生和供给部门人员,把伤员抢运并安置到民间,至于一些用不着的笨重物品,统统沉入水流湍急的赤水河——继湘江之战后,中央红军又一次轻装上阵。

土城之战乃是四渡赤水的直接诱因。它也创造了诸多罕见的纪录:比如,共和国十大元帅,竟然有七位参加了土城之战——没有参加的三位是湘西的贺龙、赣南的陈毅和川北的徐向前。此外,还有三任国家主席——毛泽东、刘少奇、杨尚昆,五任国防部长——彭德怀、林彪、叶剑英、耿飚、张爱萍,以及150多位开国将军也是土城之战的亲历者。

开国元帅们对土城之战记忆深刻,后来,刘伯承回忆说:“土城一仗,未能消灭郭师,敌人又大军奔集。我乃放弃北渡长江意图。”聂荣臻总结说:“1月28日和敌人在土城北的丰村坝、青杠坡一带打了一场恶仗。由于我们指挥存在缺点等等原因,这一仗没有打好,部队受挫。”

从土城和猿猴渡过赤水后,红军进入到云贵高原与四川盆地的接合部,他们的双脚踏上了又一个陌生省份:四川。

赤水河西岸不远,就是四川最边远的古蔺;而黄荆老林,则是古蔺最边远的原始森林。红军到达黄荆老林时,恰值除夕,山高谷深的黄荆老林,飘洒着冰冷的小雪。为了不打扰百姓,红军将营地扎在了林子中或岩洞里。在一株高大的酸枣树下,红军燃起篝火,埋锅造饭,并在树上刻下路标和标语。当地一个胡姓农民,和大多数人一样,听信谣言,带着家人躲进了深山。红军在他家找到一些粮食。为此,红军留下买粮的银元和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红军的行为经由胡家人讲述后,很快为民众知晓。那株留有红军标语和路标的酸枣树,人们亲切地称为红军树。

鸡鸣三省是川滇黔三省交界处的一座小村庄。当中央红军横穿古蔺集结于扎西时,毛泽东等人就宿营于此。那是1935年2月6日,农历狗年正月初三,这一天,张闻天、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共高层领导随同军委纵队一起,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了一整天,直到下午五点过,天空飘起细雨时,他们才抵达了群山深处的鸡鸣三省。

在鸡鸣三省,有三件大事载入史册:博古交权,红军整编,中止北渡长江计划。

二渡:太平渡,老鹰石作证

1935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初八,正是四乡八里耍龙灯庆佳节的喜庆日子。这一天,中央红军休整数日后,作别了云南东北隅的扎西,于4天后抵达古蔺南部的白沙。

地处云贵高原边缘的古蔺,大部分是崎岖的山地。白沙却是千里大山中极为难得的平原——当地人称为坝子:远处是黛色的群山,依稀能看到喀斯特地形的代表作——千万年间被流水侵蚀而成的溶洞与沟谷。但辽阔的坝子把群山拱得远了,四野弥望,大山里穿行多日的逼仄感便一扫而空。从临近白沙坝子的山上往下俯瞰,群峰连绵回合,中间良田万顷,平坝上的街道和农舍,如同精心搭建的积木。那些世居深山的汉子,担着山货从有名无名的山梁上,穿小径,越危岩,好不容易走到坝子上时,他们原本凛冽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在以苍翠无言的大山为背景的小平原上,沉重的生活似乎打了一个小小的、却足以让人喘口气的逗号。

白沙坝子上有一座崔家祠堂,如今,祠堂几经改造,变成了便民服务中心。房前,立一块碑,上书“白沙红军总司令部旧址”。二渡赤水前,毛泽东在这里种下一株香樟树。几十年过去了,香樟树早已亭亭如华盖,人们称为润之香樟。

就在毛泽东种树的同时,白沙几十里外的云庄,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

云庄是古蔺境内最大的地主庄园,系大地主曾氏兄弟所建,有庄院48栋,筑有厚五尺宽两丈的围墙,墙外是一丈宽五尺深的护城河,4座大门均用铁板加固,东门——也就是正大门——设有土炮两门。曾氏兄弟手下有三百多名家丁。1935年2月初,当红军一渡赤水后兵分数路穿越古蔺深入扎西时,曾氏兄弟不仅阻击红军偏师,还搜杀了数名掉队的红军伤病员。

2月中旬,红军自扎西返回古蔺,彭德怀的三军团获知曾氏兄弟恶行后,派出两个连包围云庄。一场激战后,曾氏兄弟化装潜逃,女管家被击毙,大管家被俘。红军将云庄的所有财产分给当地民众,并处决了大管家。

云庄位于两列相向的大山中间的半山腰,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台地。如今的云庄早就没了48栋庄园的恢宏与庞大,但保存完好的一段围墙,还可看出它固若金汤的过去。后来很多年,云庄是一所小学的校址。前些年,小学停办了,剩下几间空荡荡的教室和办公室,以及操场上一座孤苦伶仃的篮球架和几张石砌的乒乓球桌。长满了杂草和灌木的围墙上,既能看到庄园初建时刻划在石头上的浮雕,也能看到作为小学时期写上去的“严禁下河塘洗澡”的标语。走出云庄大门,对面是一线沉沉远去的大山,以及将对面那列大山和庄园背后那列大山分割的深谷。深谷里,小溪流过,种满了烤烟和青菜,它们在凛冽的山风中,依然保持着动人的青翠。

▶下转第7版

猜你喜欢
土城渡赤水赤水
文化资源助力乡村振兴
土城镇红色文化旅游创新区多元发展模式研究
四渡赤水:红军为何变得这样灵活机动
赞贵州赤水诗四首
重游土城公园
赤水市委离退局举办“我们的节日·清明”活动
红军渡口义务讲解员
四渡赤水
赤水情
原创设计崛起之时 首届土城空间订货会圆满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