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威
西默·托平(1921—2020)是 20 世纪上半叶“密苏里新闻帮”在中国徘徊的最后一位美国记者。“密苏里新闻帮”专指20世纪初,一批来自美国密苏里州、在远东出没的新闻记者,特别是那些出身于密苏里大学的新闻学子。这个词汇是美国历史学家约翰·汉密尔顿创造出来的。
1900 年到 1928 年是上述自由帮派来华的高潮期,在此期间,一些记者、作家、大学毕业生从美国中西部陆续来到中国,形成一道壮丽的景观。据说,当时的“密苏里新闻帮”有 47 名成员在远东出没,其中半数以上在中国担任记者。
抗日战争前期,第一批密苏里来华宿将如托马斯·密勒、卡尔·克劳等已悄然隐退,接踵而至的史沫特莱、斯诺、项美丽等掀起了又一轮高潮。然而在抗战胜利后,密苏里—中国之路的气象颇为寂寥,但恰在此时,西默·托平的身影悄然在中国出现。
在“密苏里新闻帮”中,西默·托平只是一个小弟弟。这位 1941 年毕业于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瘦弱青年,1946 年作为国际新闻社的记者来到北平。此时,那些在中国舞台上打拼多年的校友已激流勇退、打道回府了。然而,老“中国通”们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特别是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曾让年轻的托平无数次心潮澎湃。
在前輩的丰碑面前,姗姗来迟的他还能再创辉煌吗?也许是急于成名,托平迫不及待地搭乘军调部的飞机从北平空降到延安,摩拳擦掌地开始了他的战地记者生涯。
托平的第一个目标是采访毛泽东,不过他可没斯诺那样幸运——1946 年 10 月,中共最高领袖并未接见他。也许毛泽东当时已在谋划即将展开的三大战役,大战前夕运筹帷幄,不容分心。
托平没有放弃对毛泽东的采访。1949 年 1 月 7 日,他作为美联社的记者,冒险闯过国民党前线,来到淮北平原无人区,潜入了人民解放军的队伍,他想通过采访毛泽东来报道解放军进军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的消息。但他的企图又一次失败了。他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关在战场旁的小屋里反省。
在以后的岁月中,托平一直没有机会采访到毛泽东,这也许是他的终生遗憾——他没有斯诺的运气,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正如费正清所言:斯诺的幸运是建立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之上。此时的毛泽东已不再对美国人感兴趣。
虽然没有斯诺采访毛泽东的幸运,但托平却拥有斯诺没有的幸运——他是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的极少数外国记者之一,此外,他终生引为骄傲的是另一个世界纪录:1949 年 4 月 23 日夜,他在南京西门见证了解放军浩荡入城的历史时刻,并最先向全球发布了南京解放的消息。
1949 年 9 月 26 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6天,“戈顿将军号”缓缓驶入壮观的香港维多利亚港,当时,港口的外国船只汽笛齐鸣,面对从共产党控制下的上海开出的第一艘轮船,他们在集体致意。托平就在这艘船上——他是最后一名从中国撤出的美国记者。
1949 年 10 月,以托平为标志的“密苏里新闻帮”几乎完全从中国消失了。
1947 年 12 月,一张美国报纸将在东北战场上采访的托平描绘为“在圣诞前夜美联社最孤独的记者”。截至 1949 年 9月他撤出中国大陆之时,三年多的战地采访并未使托平一举成名,但为他积累了大量的经验。1950 年 1 月,他从香港飞到海南,见证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解放这个海岛的全过程。美联社高层让他耐心等候,待美中关系正常化之后,便让他去北京建立美联社办事处。但不久,艾奇逊突然下令让北京的外交人员全部撤离中国大陆,并声称共产党对美国的承认不感兴趣。于是,美联社让托平赶赴东南亚,坐镇越南。
此后的岁月,托平是在一系列亚洲战火中度过的,其中包括法国印度支那战争、美国的越南战争以及柬埔寨和印度尼西亚政变和种族灭绝大屠杀。1950 年至 1952 年,他担任美联社驻东南亚首席记者;1952年至 1959 年,他担任美联社驻欧洲记者;1959 年,托平加盟《纽约时报》;到了 20世纪60年代,他先后担任该报驻莫斯科首席记者、驻东南亚首席记者和国际版主编。
在托平的记者生涯中,中国战场和印度支那战场占据了半壁江山。此外,东西方冷战也是其中的主旋律。在他的笔下,时而出现越南、柬埔寨的丛林战火,时而出现印度尼西亚暗杀的血腥。从柏林的东西分裂到卡斯特罗总统的雪茄和古巴导弹危机,从苏联的第一次宇宙飞船发射、斯大林倒台、克里姆林宫的酒会到日内瓦的和平协议,托平在著述《冷战前沿》中,对那个特殊年代做了大量的细节记录。比如美苏冷战时期的古巴导弹危机事件:1962 年,美国中央情报局发现 2200 名苏军和技术人员正在构建导弹发射点,24 枚射程 2200 英里的导弹已被载入伪装的苏联商船,准备运往古巴海岛。赫鲁晓夫想通过核威胁来平衡或压倒美国洲际导弹优势。苏联在古巴的基地为苏联与美、法、英在柏林的对峙提供了有力杠杆。
在古巴危机的高峰,莫斯科是一座充满恐惧的城市,似乎导弹随时会从空中袭来。托平的报道反映出人们对未来核战争的担忧,但两个大国通过较量,最后都让了一步,一场核危机化干戈为玉帛。
托平还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至今未解的历史谜团,比如 1951 年,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如何曲意逢迎杜鲁门总统的大象事件,以及 1968 年他如何黯然辞职的隐情;再如,1965年,美国政府怎样对越南发起了惨绝人寰的“滚雷行动”,又如何在第二年策划了“小桥使命”,与北越领导人范文同秘密斡旋停战行动……
托平的描绘信服地说明,在东南亚动荡的变局背后,有着东西方大国之间的博弈,一切都是冷战交锋的结果。托平根据他多年的觀察认为,1975年 4 月,标志着消耗越南、柬埔寨、老挝 30 年的战争彻底结束,共产主义获得了胜利,美国被赶出了印度支那的所有地区。事实上,从 1946 年到1975 年,美国在亚洲遭遇了政治上、外交上和军事上的倒退。
身为战地记者,托平穿行于波诡云谲的冷战前沿达 30年,复杂的经历塑造了托平的专业精神,他从特派记者成长为洞穿世界风云的观察家。20世纪70 年代,托平进入《纽约时报》业务高层——从助理总编辑到执行副主编,1977 年,他坐上了纽约时报执行主编的宝座。
1970 年,刚刚进入纽约时报高层的托平碰到了一件窝心事。事情的开始是美好的:
他向刚从中国返回的埃德加·斯诺约稿,后者也准时发来了稿子,但助理总编辑罗斯塔尔觉得文章过长,并颇有宣传意味,坚持要大肆删改,此举遭到了斯诺的抵制。斯诺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曾向周恩来保证,采访对谈记录不会遭到任何删改。因为无法达到共识,罗斯塔尔立即决定枪毙这篇文章。身为下属的托平当然无能为力,只能谦卑地向斯诺做解释。没想到斯诺勃然大怒,从此与《纽约时报》决裂。
不过,托平的好运很快就来到了。他是继斯诺之后,第二个应新中国邀请来访的美国记者。原来,1971 年 5 月,周恩来总理的老朋友、加拿大驻中国大使切斯特·朗宁在访华时希望周恩来能让他的女婿、美国《纽约时报》记者托平访华,周恩来立即同意了。5 月 18 日,托平从香港入境,重返阔别 20多年的中国大陆,目睹了“文化大革命”。在《冷战前沿》中,他描写了在政治漩涡中的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林彪、陈毅等中共领导人,也反映了当时中国的混乱局面。
而此时,美国新闻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五角大楼越战机密泄露事件发生了。
“兰德公司”是当时专门为美国国防部和美国国务院作越战形势分析的著名军事智库,由于工作的便利,该公司军事分析员丹尼尔·艾尔斯伯格浏览了大量的美国国防部绝密文件,了解了越战真相,这些文件揭示了杜鲁门政府高官如何将美国公众拉向战争,如何导致 100 万越南人和 55000 名美国士兵丧生,暴露了当时的尼克松政府欺骗美国公众,掩盖战争的真相。艾尔斯伯格几经周折,将美国五角大楼有关越战真相的 7000 多页内幕文件交给《纽约时报》发表,引发了全国范围的反战浪潮,迫使美国政府彻底结束越南战争。可以说,这个事件改写了世界历史。
《纽约时报》当时既想披露这个大新闻,又对可能招致的法律纠纷颇为彷徨。身在北京的托平,虽知访问中国的机会难得,但无意恋战,因为他的报纸正处于风口浪尖上。报社老板、出版人苏兹伯格召开了高层会议,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披露“越战文件”。在《纽约时报》最终决定披露的前4天,在北京访问的托平匆匆赶回纽约。尽管发生了意料之中的法律纠纷,但最后的结果是《纽约时报》胜诉,并由此声名大振。此事件成为新闻史上的经典案例。
1993 年,年事已高的托平转入哥伦比亚大学,担任国际新闻学教授,并担任普利策新闻奖评委会主席。
托平离开报社第一线的时候,正是纸媒开始走衰、数字媒体崭露头角的时代。他意识到纸媒的黄金时代即将结束,但他相信,纸媒时代创造的新闻职业准则永远不会过时。他说:“ 我相信,如果报纸能继续保持新闻的勇气和品质,它将能适应数字时代的挑战。正是这些品质造就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以及美联社这些在世界上最受尊敬的、引用最多的新闻机构。”
作为世界一流大报的资深记者,托平深谙写作之道。他的语言明晰晓畅,毫无佶屈聱牙、高深莫测之句;他的叙述如行云流水,生动的故事接踵而至,美不胜收;更为重要的是,托平的智慧能将事件的碎片连缀起来,具有大历史的把握和洞见。正如大卫·安德尔曼说的那样:“半个世纪以来,西默·托平记录了共产主义的崛起——它穿越亚洲,从中国到印度支那半岛,从柏林到哈瓦那,征服了东欧和中欧的很多国家。托平将他采访的事件融合到一起,编织了一个引人注目、错综复杂的全球性的故事。”
如果说斯诺、史沫特莱这些“密苏里新闻帮”前辈创造了书写红军的辉煌,那么他们在 20世纪40 年代初退出中国后留下的历史空白则主要是由托平填充的。托平之所以能全景式地描绘解放战争的史诗,是因为他是极少数参与此事件全过程的外国记者之一。
比起前辈来,托平或许走得还要更远些:从20世纪50年代起,他以 20 多年的时光出没于东西方冷战前沿,置身于世界热点之中,他向人们提供了一份生动可靠的环球政治变迁纪录,正所谓“历史是昨天的新闻,新闻是明天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