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修龙(河北 邯郸)
一种是“诗爱笺”。先说纸笺本身,系张大千与溥心畬合作手绘。款曰:“寒玉堂中与大千合作,心畬。”寒玉堂,乃溥心畬斋号,意思是绘于恭王府寒玉堂中。1924年,恭亲王奕䜣之孙溥心畬从戒名寺回到恭王府。此时的恭王府早已被溥伟借贷抵押给教会,溥心畬和弟弟溥僡经与教会交涉,要回了恭王府花园居住。恭王府花园原名朗润园,溥心畬将其改名为翠锦园,溥心畬的起居室和画室就是蝠厅,他命名为“寒玉堂”,并在此生活了十四年。下有,“荣宝斋制”印,说明这枚画笺,是张大千与溥心畬应荣宝斋之邀而绘,然后荣宝斋雕版印制。款是溥心畬所书,张大千没有写款,只钤一印“蜀客”。在网间发现二位合作的原稿,还未及雕版,故没有“荣宝斋制”印,共是六种,皆为设色山水。初步研究朱自清文化,目前我尚没有发现朱自清与张大千溥心畬有什么交往的资料,此笺应为朱自清在琉璃厂所购。其笺诗与题识如下:“诗爱苏髯书爱黄,不妨妩媚是清刚。摊头蝶躞涎三尺,了愿终悭币一囊。市肆见三希堂山谷尺牍爱不忍释,而力不能致之。三十三年昆明作,书似风子先生雅属。朱自清。”其引首印为“长忘忧”。
这枚诗笺,竟在2012年中国嘉德国际春拍中拍到161万元的天价,据闻起拍价为8万元,一路竞价,最终翻了20倍。
读其题识受赠者为“风子”。“风子”乃唐弢。唐弢原名唐端毅,曾用笔名风子等,为我国著名作家、文学理论家、鲁迅研究家和文学史家。唐风子逝于1992年1月4日,可知该诗笺为唐的后人所出拍。读其诗笺内容,不禁仰天长叹,朱自清先生生前,那时节,就连一部黄庭坚的字帖也乏力一购,没成想,68年后(民国三十三年,为1944年),却能拍出这样的价格。
唐弢在一文中云:“朱自清、俞平伯两位先生都比我大十岁以上,在文坛上是我的前辈……我和朱先生不曾谋面,但通过信。他在昆明的时候,也像俞先生一样,为我写过一首自作诗:诗爱苏髯书爱黄……”又据说,朱自清这首自作诗和其他名家的80多通书札,被唐弢夹在一本《人民画报》里,故得珍至今。
唐弢先生曾与鲁迅相识,帮助编过《鲁迅全集》,又多年任《文汇报》副刊“笔会”主编。他也曾写过一篇《春》,与朱自清的《春》为同题散文。
读朱自清先生此诗,如就68年前在他的身边,在中国西南昆明市的一个书肆前,朱自清先生手托一函黄庭坚的字帖,翻来又翻去,不忍放下,这应该是他多年要寻的一部黄氏的字帖吧,他的字与黄庭坚有着某些暗合,他要让这些暗合再打磨一番,就像一样儿喜欢的案头文玩,要把它抚弄出包浆来。然而,摸一摸长衫的口袋里,钱不多,还不够买下它的数儿。他很不情愿地最终放下了那部字帖,这一放下,就成了不可复得的终生遗憾,他把这个遗憾,放在一首小诗里,这在他看来,权作略慰伤怀吧。
第二种为“中年”笺,笺纸非常简单,也不是明八行,是明十行稿纸。在过去那个时代,明八行比明十行好像较常见吧,明十行看上去倒是有些新鲜。朱自清把诗写在两页这样的稿纸上,其诗云:“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其后有题识云:“夜不成寐,忆业雅老境一文,感而有作,业雅嫂教正。朱自清。”
叶圣陶为朱自清的挚交密友,写过数篇纪念朱自清的文字,其中有一篇《谈佩弦的一首诗》,恰恰谈的就是这首诗。关于诗的受赠者业雅,叶圣陶并不清楚是哪位。我在一篇文字里了解到业雅其人。业雅,姓龚,系清华大学社会学家吴景超教授的夫人,亦居清华园,却原来为同事吴景超的夫人,又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且业雅尚时有散文拿来请教朱自清。当年朱自清将此诗抄寄给《益世报》副刊《星期小品》主编梁实秋后,又抄两份,一份与叶圣陶,一份给俞平伯,俞见后,即和一首云:“暂阻城阴视索居,偶闻爆竹岁云除。拣枝南鹊迷今我,题叶西园感昔吾。世味诚如鲁酒薄,天风不与海桑枯。冷红阑角知何恋,褪尽江花赋两都。”
朱自清与俞平伯的诗相较,一个质朴,一个儒雅。从一般的理解而言,朱诗还是较俞诗为易解。我觉得二人的散文也是如此,朱的散文纯情自然、朴实;俞的散文就来的有些文绉绉,句子也有些涩感。
朱自清一般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将自己的旧体诗拿出来,那个时代在抑制旧的东西,宣扬新东西,比如诗歌,所以他的旧体诗也不多。
在1948年,也就是他生命到达终点的这一年,这首诗应运而生了。诗里的萧瑟之感是显然存在着的。然我最喜其三、四两句,“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令人感触到了朱自清那颗极其柔软的心。“室人相敬水同味”也不错,写得很深刻,很平淡的句子却透出一种很难得的诗功,很练达,其心宇也早臻旷达。
在他这一年的日记里,也记下了与夫人陈竹隐的一些日常,包括偶尔的磕磕碰碰,他亦都视平淡为真味。褪去了年青时的那热度,归于平淡,归于本真。朱先生在临走之前,深深地体味着这些,且将其感受,植于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