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比利时]雨果·克劳斯 著
李双志 译
译林出版社
出版:2020年6月
定价:128.00元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雨果·克劳斯的《比利时的哀愁》都是一部值得敬佩的杰作。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文学已近末路的时代,阅读这样一部厚重的史诗,就显得更为可贵。然而,史诗未必是宏大的,也可以是微小的。《比利时的哀愁》即是如此。如果把它比喻为一系列以庶民生活为主题的社会风俗画,大约也是恰当的。在作家身份之外,克劳斯也是画家、导演,对影像的掌控游刃有余。因此,就算拿起笔来写小说,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绘画的本能。于是,年过半百的他从生活的当下出发,缓缓地折过身去,将视线对准二战前后(1939-1947)的比利时,再度徜徉在他童年时代曾经无数次走过的窄巷里。
记忆之门悄然打开,展现在克劳斯眼前的是一幕幕相似的生活场景。他俯下身去倾听妇人们的絮语,宽容地看着淘气的孩子跑来跑去,回忆父母的相识相知,将一座战争阴霾下的小城刻画得细致传神。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成长小说。就像标题所揭示的一样,整本书被奇妙地一分为二:前一部分写男孩路易斯的“哀愁”,后一部分则献给了他的祖国“比利时”。我们常说,真正的生活就是要把日子过成诗。而在克劳斯这里,生活本就是一首灵动的诗,它随处可见,散布在小城瓦勒的田间地头、街道河流中。
1560 年,荷兰画派的巨匠彼得·勃鲁盖尔在其画作《儿童游戏》中,密密实实地安插了230 个人物、83 种游戏。反观《比利时的哀愁》,又何尝不是一部文学化的《儿童游戏》?为了扎扎实实地再现二战前后比利时人的生活场景,克劳斯为这部厚达758 页的小说设置了179 个人物。而《哀愁》里的各个章节,活脱脱就是一系列素描人像:婆妈妈、弗洛伦特叔叔、罗伯特叔叔、阿尔曼德舅舅、一个木匠、梅尔克、修女弗罗斯特……这哪里是在描述一个简单的成长故事?分明是对彼时弗拉芒日常生活细致到毛孔的解析。
当然,克劳斯未必有为每个人物创作“列传”的耐心。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将他们放置在瓦勒的版图中,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场景进进出出,打开一扇门,点亮一盏灯,在山间游荡,在作坊劳作,在河边捉鱼,在教堂忏悔,在酒吧看球,在集市穿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皆是庶民的生活。如此,就像拉开了一出日常大戏的帷幕。一切都是舒缓的,一切都是喧嚣的。人们用力地生活,用力地交谈,不论场合,不分男女。从东家长西家短,渐次铺展开来,直到希特勒的动向、战争的进程、欧洲的局势,以及比利时的过去与未来。
只是,不管写了多少人物,有过多少话题,克劳斯的主题只有一个,即是少年路易斯的成长。《哀愁》的第二章有这样一段描述,完美地展现了他写作的意图。这是一群行走中的人,就像一个步履拖沓的军乐队:“成员看上去一个个都像是用硬纸壳剪出来,又描上了样子,由一个笨手笨脚的小男孩用看不见的线拉着往前走似的。这男孩会拉着他们蹦起来,小步跑,跳起舞:复仇日,呯嘁哐啷,赎罪日,呯呯!”
这番话仿佛一锤定音,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表面上,这是一曲多声部的合唱。然而,就算有了高低不同的音阶,书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听命于年幼的路易斯,被他“用看不见的线拉着往前走”,如此婉转而又曲折地映衬出他的成长。这是路易斯的哀愁,也是比利时的哀愁。一方面,人们念念不忘在1302 年的金马刺战役中,弗拉芒的普通平民如何打败了法国军队,拯救了整个国家。另一方面,他们也很清楚古老弗拉芒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留给他们的只能是无尽的追忆。
《哀愁》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反复追问:“可是德国人到底会不会杀进比利时?”答案不言而喻。无论如何,纳粹必将屠戮低地国家。而弗拉芒人呢,总在“梦想着过去”,哪怕那些光彩照人的历史早已不可救药地成了“过去”。甚至,直到危机爆发前夕,他们还沉迷在“正直生活”的幻想中,相信“即使暴风雨那么狂乱地侵入进来,将船儿都抛到了沙滩上。你(比利时)还是岿然不动,就像岩石一样”。到了最后,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国家终将失去话语权,被纳粹“用看不见的线拉着往前走”。
很快,小说的第二部分《比利时》在一片大雨压城的哀愁中开了场。与《哀愁》不同,《比利时》不分章节,全篇都是零散的絮语:更为松散的形式对应着渐渐逼近的战争机器,一镜到底的影像处理凸现出战时的无序和混乱。开篇一句“时势险恶,广播这么说,报纸这么写。不,什么都没有改观,情况只是越变越糟”,与《哀愁》里明知战争迫在眉睫,却照旧吃吃喝喝、看球赛马的超然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意味着,往昔那些像岩石一样岿然不动的“正直生活”迅速崩塌成灰。瓦勒的每一个人(包括路易斯)都被请到了课堂上,被迫接受一堂纳粹掌控下的痛苦且艰险的成长课。
不过,克劳斯无意去评判历史,更不会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一切。在他笔下,战争不是两军对垒的厮杀。德国人的入侵,就像拿起刀子随手划开一整块黄油。完整的小城生活被打成碎片,等待重新洗牌。瓦勒的居民就像游戏里的鸟儿,有的一头扎进夜色中,有的飞着、飞着就改变了方向,还有的一路苦捱,度过了漫长的寒冬。而随着战争的深入,路易斯的眼前所见,越来越像是发生在“人的灵魂里的另一场黏稠的心灵内战”,如此真实地见证往日那些四平八稳的生活、那些貌似正直的人物,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最后的崩塌。
比如,他对成年人的世界常常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但事实上,他永远不能理解这个世界所奉行的规则。他的母亲明明怀上了胎儿,却谎称是生了病;至于她在战争时期所做出的那些事儿(与德国上司有私情),更是让人捉摸不透。而他的父亲呢,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可这不就是战争吗?就像克劳斯所说,比利时在二战时的失利,原因不在于纳粹德国如何强大,而在于那早已根植在人们内心深处的,像老树一样盘根错节、难以清除的哀愁。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成长。只是成长,从来都是艰难的:无论是国家、民族,还是个人,都需要付出昂贵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