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一
河不宽,看上去四五米的样子;水也不深,人下去最多能没过膝盖。河两边的淤泥茅草上挂着被水浸过的痕迹,那是夏季里河水上涨时留下的余韵。
河水很清,温温柔柔地流着,弄出些细碎的声音,像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他们谈论啥呢?是在说过去的事情吗?踏上河边那块草滩时,德山老汉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想。一只野兔从草丛里惊起,倏地窜到河边,又飞快地奔向下游,灰黄的身子一缩一弹地耸动。他心说,我又不逮你,跑那么快。草淹没了他的脚,黄绿的草稍在他面前晃动。他咳嗽着,将烟点着,猛吸几口,吐出一团很浓的烟雾来,又想,这儿的草真好,真丰厚。
这是秋天一个清凉的早晨,在离开村庄两三里远的河湾里。
日头刚醒,如一片金红灿灿的血渍涂抹在那里,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德山老汉提着镰刀在草滩边上走着、看着,仿佛在寻找最适合下镰刀的地方。脚下的草在他眼里泛着亲切辉煌的色彩,他有些兴奋。自打土地被征收了以后,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似的,没精打采,这是多少天来头一回出现怦然激荡的情绪。早些年,没听说过谁家没房子住,无论城里的,乡下的,都有房子,都没为住房发过愁。没有,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粮食紧张,住房也没紧张过。现在不知怎么了,猛一下似乎全中国的人都没房子住了,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工地,都在发了疯似的修楼,大片大片好端端的土地被毁掉了,被征收上去修楼了。他的那三十亩地多好啊,平平整整的,种啥长啥,也被征收掉了。钱是给了,但这不是钱的事情。农民没有了土地,不做农事,还算农民吗?去城里买了楼房住,就是城里人了吗?哎,不想这些了,不想了,一想他脑子里就乱乱的,咋理都理不出个头绪。他抬起眼,望了望西边。那里,一头看样子也已经很老的黄牛正在吃草。看见牛,看见牛不紧不慢吃草的样子,他心里就踏实。土地被征收掉以后,儿子和媳妇拿着钱去城里买了楼房,让他搬到城里去住。他说,我到城里去干啥呢?城里有我干的事情吗?儿子说你去了就待在家里,啥也不用干了。他说,啥也不干,那活着有啥意思呢?还不跟死了一样?不去。儿子说,你不去,我们咋照顾你?他说,老子现在还能动,不用照顾,以后不能动了再说。于是儿子和儿媳就搬走了,家里就丢下他,再就是那头牛。牛是他的朋友,他看着它长大的,现在他和牛都老了,彼此更离不开了。但他始终相信牛还拉得动犁,他也还能种地。他已经想好了,将河边这块草滩开垦出来,明年春天种点啥,种洋芋或是种麦子,都行。现在他开始割草。草割下来拿回家,晾干了,冬天喂牛。谷莠子,白刺苋,鸡屎藤,三叶酸,还有荆芥和苜蓿,这都是牛喜欢吃的草。镰刀是昨晚上磨下的,很锋利,搭到草上有种很爽的感觉,不费什么力气草就被齐刷刷地割下来了,声音也十分悦耳。那是一支曲子,只有他听得懂。他听懂了,便在这旋律里幸福和悲哀,有时也有一些梦幻一样的东西在脑海里弥漫如烟。这是一块沃土,草这么旺势,种上庄稼也一定会长得很旺势。他深信这长满野草的泥土下埋着斑驳的色彩,埋着诱惑,埋着生命的渴望。岁月如烟,往昔或许也有过这么烂漫的时候,但是遥远了,已经无法从记忆中找回了。现在忽然萌生出来的欲望,让他年轮苍老的心田里充满了热情和欢喜。
日頭一竿子高了,清早浮在河滩上的纤薄白雾已悄然无声地散尽。草将成熟,草梢上残留的几脉老绿在做生命的最后挣扎,似乎不甘于枯黄的缄默。草香与土气飘散起来,真熟悉,并且亲切如拥抱一个怀念。刈刈之声均匀、清脆,并不因为他的年龄关系而苍白无力。他还可以很好地劳作,一如黄昏的余辉也能将大地涂抹得温暖迷蒙一般。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很高了,草滩上弥漫着一层倦意。不远处,牛在望着他,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了,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雕像。他的心头就热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冲开了人与牛之间的界限,彼此之间似有一种深刻的眷恋和理解,他就更专注地望着牛。
河边上歪着几棵枯黑的老榆树,每一年的春天,榆钱飘落到地上,然后就不知道有多少小榆树生长出来。还有许多柳条,也从杂草中钻出来,在河边新鲜活泼地生长。只是每年每年,在它们的身子还很稚嫩的时候就被牲口啃食了,所以永远也长不大,只一蓬一蓬地,将根须扎下去,坚忍不拔地活着。现在他就割了一捆柳条在旁边,拿起一根,剥开青绿的皮,雪白的枝条就在眼前颤动了。放在嘴里,有缕清淡的苦涩,如咀嚼一个辽远的往事。
的确,那时候他还年轻。
她也年轻,美丽。
她还手巧,她会用柳条编筐子。这柳条剥了皮编出的筐子,开始洁白如玉,用得久了,就会变成紫金色,光亮、结实。她还会做鞋,就给他做了一双,偷偷地塞给他,他好高兴,就拉她的手。那粗糙但柔软的凉丝丝的手,她让他拉,只把头扭开。他看到了那在乌云间流动的红云,心里好温暖好温暖。她还悄悄给他唱山野小调:
“马兰开花一片蓝
熟透的麦子颗粒粒圆……”
可是,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这清清秀秀能看见下边各色石头的河水,怎么就把她给卷走了呢,怎么会呢?
草滩上真寂静。那牛又在吃草。他的眼睛依旧湿润起来。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野草稀疏枯黄,微风吹过,一片萧瑟。几只不知名的鸟在那里啼叫,河水腾起了淡淡的雾气,日光斜射过来,是一团迷蒙的金色,湿漉漉的。
二
草滩被从边上一犁沟一犁沟地翻开了,果然是块好地,土质松软,细腻,闪着黑亮亮诱人的光泽。翻开让太阳晒一晒,一直晒到落雪,地就更有劲了,明年种上粮食肯定能高产。不种洋芋,种麦子,他觉得还是种麦子好。他种了一辈子麦子,是全村人公认的种麦子能手。想着,德山老汉脸上就绽放出甜蜜的笑来。他不需要钱,儿子搬到城里后,贩卖蔬菜和水果,把钱大把大把地挣回来,他完全可以安享晚年。可他总是梦想着自己套上牛车,装上几麻袋麦子,拉到镇上去卖,然后,再买回几瓶酒,让醇厚的酒力在身体内舒服地漫延,他将体会到生命的存在。
老羊倌王秃子赶着几只羊沿河走过来,看见他,大声打哈哈。
“德山,弄啥的呢?”
他随口说:“闲着没事,开点地。”
“种啥呢?”
“明年春天看吧,能种啥种啥。”
“不在家歇着,费这力气干啥?”王秃子说,“种啥都不行,来股子大水,啥都没了。”
他就笑笑,显出很开朗的样子说:“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就算给龙王爷尽义务了。”
犁走得很慢、很艰难。那些不死的根须在地下纠缠着,时有清脆的断裂的声音。牛老了,脚步再不是往昔的稳健有力。但拖着沉重的犁,它的目光很安然,没有疲惫的样子和怨意。这让他高兴,让他充满了希望,仿佛青绿的禾苗就要生出来,一袋袋麦子即将装上牛车。而以后悠长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一块土地,有牛,多好啊,让人神往和眷恋。
“牛,你没事吧?”他说。说完扬起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抽了一下,牛甩了甩尾巴,努力加快了脚步。翻过的泥土迭成了黑色的波浪,土壤和草根的气息,在略带腥味的河滩上一荡一荡,亲切地刺激着他往昔的记忆,松驰的肌肉也骤然焕发出蓬勃的力量。
一只野蜂飛来,绕着他嗡嗡嗡地晃悠了几下,又飞走了。
牛的喘息急促起来,鼻孔里喷着大股大股的白气,如雾。他停下来,摸摸牛的角。牛的目光永远慈祥温和,就像一个宽厚无私的老人。望着,他的心里就翻动着一种情绪,不知道是什么意味,却难平静下来。
“歇会儿吧,老伙计,咱俩都歇会儿。”他怪自己把牛赶得太紧,目光在那明显衰老的庞大身躯上抚摸着,无限爱怜。
“咱俩慢慢干,不急,真的不急啊。”说完,他点了根烟,坐在地上抽起来。牛在他身边,半闭着眼睛,开始慢慢地反刍,嘴角垂下一缕涎水,细细的,如丝。该给它加料了,他想,晚上。
三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就到了春天。他喜欢春天,总是像孩子盼望过年一样盼望着春天。春天很好的阳光和萌动的植物让他欢喜。虽然生命葱绿一次就要缩短一分,但他还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着。春天,他把地又翻了一遍,拿刨耙将大点儿的土块都敲碎了,然后将种子撒下去,让牛拉着耱仔仔细细地耱了两遍,又在地里扛了几道墒,就算把麦子种上了,把一件大事情了结了。当时他就想,多好啊!秋天收了,套上牛车,将麦子一袋子一袋子装到牛车上,悠哉悠哉地拉到镇上去卖。熟人见了就会说:“啧啧!德山叔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啊!”那时候他将谦虚地说:“硬朗啥呀,还不是全靠这牛嘛!”牛也将更柔和地望着他,对他说:“咱俩都还行呢,都不是很老,还能做伴,还能一起种地,种好多年……”
现在是夏天。麦苗已经没膝高了,黑绿黑绿的,很茁壮。
河水涨了,有些浑浊,流淌的声音似乎也不如往日的清亮。河边的草丛里,有些野花已经开了,黄的,紫的,星星般闪烁。
现在牛是清闲下来了。他用长长的缰绳把牛拴在河边一棵老榆树下吃草,蝉在树上使劲地叫着。麦地里有许多杂草、灰条、曲曲菜、牛尾巴蒿子等,他一棵一棵地将它们拔下来,扔在地边上。半块地还没拔完,就觉得有些累,腰背和胳膊都隐隐地酸疼,他就坐在地上歇息。河水淙淙地流着,他眯起眼睛看着粼粼波光泛起在日光下,就涌起一种昏蒙的倦意。老啦?他想,真的老了。生命的血液流淌着,流淌向一个终极的归宿。他也就常常关心起那一天来。真的,河水远远地来又远远地去,就这样清清悠悠地流着,几多岁月逝去而无声息!同样,它也能带来许多未来的日子,但那些日子还能属于他吗?他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他,想到了过去那些年轻而美丽的岁月。
那时候也是夏天?对,夏天,很热的夏天。她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粉红色,他记得,永远。他在河边割羊草,她来了,远远地就冲他笑,神秘兮兮的样子,然后就从背后拿出一双鞋来,千层底儿,青条绒帮子,沿着白边儿。那时候,河水也这么悠悠地流着。但是,这悠悠的河水,就把她卷走了吗?怎么会呢?她去了,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年轻、美丽……
四
没有月亮。深蓝的夜空肆意散落着星群。潮湿的夜气里,星群垂得很低,似乎在游动,却熠熠地闪烁,闪烁在河边,闪烁在小村里。于是在星光之下,在苍灰的土屋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有了各自的故事和怀念。
一片虫鸣。喇叭状的葫芦花在昏暗里朦胧着乳白的影子。硕大的葫芦蜂飞来又飞去,在黑魆魆的屋檐下与葫芦架之间乱撞。流星急骤地划过,天地之间就有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灿烂的光彩。
远处的物事,在黑夜里混沌沌的,像是浮着的黑云,一些树林的高高丫杈刺进夜空,黑黝黝地和蓝墨般的天溶在一起。夜深啦,德山老汉想。那些见惯了的景物,那些牢牢长在他心里的东西,此刻都静静地沉入了一片黑暗。
牛却不理会。这一切在它早已熟悉而遥远了。现在它吃饱了草,卧在槽边安静地反刍。喉咙里不时粗重地一响,一条乳白的粘液从它的嘴角垂下来了,悠悠地很长。它在咀嚼着芳草的鲜美,草香溢满了脏腑。抑或是想起了当年的雄健,才有了这深沉超脱的样子!它的脖子上有一条陡起的很长的疤痕,那是早年与别的牛角斗时留下的纪念,这在它真是一个甜蜜的梦痕了。
闭着眼睛,很安详。现在它不必再想什么,怀念是过去的事情了。但记忆总是依稀。就眼前这夏夜,这安静的咀嚼,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时辰!
槽边的艾绳还燃着,暗红色的火飘散起一种清淡的药苦味来。也还有蚊子在嘤嘤地叫。这声音它现在听来不那么厌烦了,似乎很好听,像一曲细细的歌,在歌唱生命,歌唱往昔美丽的事情。那时候,在每年的春天,它都为了躲避牛蜂而疯狂地奔跑,或是用前蹄刨起土来,搅起漫天烟尘。现在它真想见到牛蜂,听见那沉重的“嗡嗡、嗡嗡”的声音。奔跑着,尘土飞扬起来。那是一种生存的活力,是生命旺盛的宣泄和展示。但现在几乎见不到牛蜂了,它的腿力也远不如当年那么雄健。许多美好的东西都只能去记忆里寻找了。往事与怀念在这夏夜里交织起来,时光与生命便都有了一种让人神往的永恒的魅力。
德山老汉坐在槽边也很安静,好半天都没动一下,只有烟火一明一暗。他显然很疲倦,但又不愿去睡,不愿离开他的牛。昏暗里,被磨得很光滑的那根拴牛的木桩,隐隐泛着幽暗的光亮。还有牛反刍的声音,牛棚里淡淡的腥臊气息,在他都有如梦幻中的温柔。一绺花白的山羊胡子堆在胸前,脸上皱纹深刻,如他耕耘过的田地。
那地才一亩多点儿,他想,太少了,秋天再开出来一些吧。我还能干,牛也能干,它嚼草的声音依然很有劲儿。还在河边开,他又想,河边土好,浇水也方便,再说,那有鸟声有记忆的河边,现在已经是他精神的寄托了。怀念与希望每年都滋生出来,和荨麻和莠子草一样茂盛。他想,那就是生命。
又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里便极灿烂地闪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又一个人没了,”他说,“不知道在哪里?”地上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当那颗星星失去光亮的时候,人也就不再有了。他仰起头,在夜空里寻找着,寻找着他的位置和象征。夜空里星光熠熠,哪里呢?他生命闪烁的见证。那颗在北斗七星边上最活泼的星,他相信是她。她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但她的星却留下来了,永不落下去,只要他活着。真的,他怕那颗星落下去,怕那颗星在夜空里划过最后灿烂的一闪而永远消失。在他怕的时候那颗星星反而更亲切、更明亮了。
淙淙的流水声又响在耳畔,并且织出了瑰丽的梦境,河腥在夜色里溫馨地弥漫;水鸟拍着翅膀掠过莠子草掠过水面飞向河对岸的灌木丛;树上的鸣蝉;飞舞的蜻蜓……山之巅天之际有浮云流动,还有歌声渺茫如梦境:
“马兰开花一片蓝
熟透的麦子颗粒粒圆……”
但是流水渐远,夜更悠悠了。
唉,那往昔的事,往昔的日子,现在不知道被流水冲到哪里去了……
五
麦子黄了。那是一片如金的绚丽的色彩,涂抹在河边,又似乎涂抹在蔚蓝的天幕上,天空也跟着燃烧起来,炽热、疯狂。已进入八月。八月真是一个美好而充满欲望的季节。年轻了,他和他的牛。瞳孔里那片麦田翻滚的金波,是他们不屈不挠的生命的象征。现在不必再去做那辛苦的劳作了,只等待收割了,等待盼望已久的梦的到来,等待酒的醇香。
几只麻雀在麦地里飞窜。虽然他知道麻雀在麦地里是找虫子吃,不是吃他的麦子,但他还是捡起一个土块扔了过去,并扬起手臂大声吆喝。他是在向这环境这世界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是这片麦子的主人。
河边有了他这块麦子,河水也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成熟的气息在空气里荡漾。
灰蓝的烟凝结在树梢头,夕晖里只淡淡的一抹。有炊烟飘起的地方就是村庄了。他想起了他的牛车,破旧的地方得修补一下,轴上还得上些油,将用得着它了。
然而,因为一场雨,德山老汉没有能够收成。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那之前,德山老汉给牛添了回夜草。添完夜草从牛圈里出来,他抬头朝天上看了看。天上一片漆黑,一个星星也没有。天阴了,要下雨吗?他想,也该下场雨了。他回到屋里睡下,当一片茂盛的庄稼进入他梦乡的时候,隆隆的雷声也进入了他的梦乡。那雷声隐隐约约的,很远,后来近了一点儿,又近了一点儿,最后终于响在了他的屋顶上,间或有闪电的光亮利剑般从窗外刺进来,随后他就听到雨点子砸在房皮上的声音,由稀疏到密集。下吧,都一个月没下雨了,人从梁上走过去,脚底下扑哧扑哧地直往起来冒蹚土;河里的水也浅下去许多,只剩下一小股了,流得柔柔弱弱的很没有精神;河边上几乎看不到绿色了,牛只能用干枯的茅草充饥,下场雨就好了。这样想着,德山老汉就又睡着了。睡梦中,看到的还是那片庄稼。是麦子,是很大一片麦子,踮着脚伸着脖子使劲望都望不到尽头。他站在地边上,日头歪在一旁。那麦子竟然还绿着,正扬花,他白布褂子的前襟上就粘了许多碎碎的花粉。每颗麦穗都一拃长,摇摇晃晃地从胸前拥挤到远方,他长长的影子壮烈地倒在上面,被涌动的麦浪不停地推搡着,心里就想,这麦子多好啊!他想伸手摸一摸,胳膊一抬,便醒了,睁开眼,天已大亮。他朝窗户外面望了望,雨还在唰唰地下着,院子里白花花的到处是积水。麦子!他想到了他的麦子。可是,当他穿上胶筒拿上铁锨匆匆赶到河边时,看到的只是汹涌的大水,哪还有麦子?!河面被大水拓宽了十多米,他的麦子完全被淹没了。大水打着大大小小的漩涡,泛着褐色的泡沫,翻滚着一起一伏的波浪,朝下游急速地奔流。原先伫立于河边的那几棵榆树,现在已被浸泡在了大水中央,在波涛的冲击下,倾斜着,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被折断或连根拔起……完了,麦子全完了,真应了王秃子的话。他眼巴巴地望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到了牛。但是牛能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这样浩荡恣意的大水,牛也做不了什么。他把手中的铁锨朝水里杵了一下,铁锨被冲得猛一荡,他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雨不知道啥时候停了。他摸了摸身上,早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已经干了,显然雨停了好一会儿了。
大水已经退下去了,那块辛辛苦苦开出的土地,连同即将收获的麦子,转眼工夫就被变成了沙滩,赶着牛车去镇上的梦也随之遥远无际。“多好的一块地啊,就这么没了。”他喃喃地说,显得衰老和憔悴。
当天上的云一点点一点点地散去,他就看到了那轮已经朝西斜过去的日头,还看到了沐浴在日光里的牛。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将牛牵来的。
牛的动作也似乎突然变得缓慢了许多,吃草,走路,都格外小心似的。而且眼睛浑浊了,似有许多泪在里边,无论看什么,都充满了柔情和怀恋,一幅悠悠远远的样子。“没有地,往后的日子还有奔头吗?”他问牛,牛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牛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一个地方,眼也不眨一下,痴痴地望了很久。
他走近牛,将牛的头抱在怀里,好半天,就那么抱着,再什么也没有对牛说,后来他就从牛角上解下缰绳,丢下牛自个儿朝前走了。
晚风轻轻地拂过,河边的茅草骚动起来,茎叶摩挲着,窸窸窣窣地摇晃。就又听到了那歌声,响在天涯,又响在切近。当河水将那歌声流远的时候,一群麻雀飞来了,喳喳地吵一阵,又飞走了。
牛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一道泪痕。
德山老汉一边梦游似地在河边走,一边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间,有无数苍蝇一样的东西在这个空间里越飞越密,越飞越密,最后竟密集成一大片漆黑……他就在这漆黑里飘忽着,挣扎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大了起来,变得很大很大,又好像自己虚化了,没有了,他的思绪广阔而散漫,一点也不能集中起来想什么了。
其实那时候德山老汉已经用那根细长的牛缰绳将自己吊在了河边一棵榆树上。那是一棵老榆树,一棵枯黑的且很老很老的老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