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龙
皮特遇见凯特的时候,台风“波塞冬”刚刚过境。在楼上憋了三天的皮特决定把那一袋该死的生活垃圾扔出去,追求简约生活的他绝对不能让它们在家里发臭。
皮特转身把门锁上,拉了拉门把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轻轻拍了拍,就准备下楼。一到下雨的天气,皮特的关节炎就犯了,感觉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膝盖骨。他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就像抓住一个偷他钱包的小偷,年老体弱的他却被楼梯一步步往往下拽。
为什么没有人来修理一下这该死的楼梯,皮特嘟囔着。
他想到的是如果这栋楼发生了火灾,会有很多的人因为这逼仄的楼梯而丧命,而居住在六楼的他,宁愿关上门待在浴室里,也绝不打算从这楼梯逃生。皮特走累了,停靠在楼层的拐角处,透过一扇发黄的玻璃,看到外面还风呼呼地刮着,雨啪啪地拍打在窗户上,一个超市购物塑料袋被风吹到了玻璃上。皮特盯着看了一会儿,想用手里的长柄黑色雨伞把它薅下来,却发现塑料购物袋黏在玻璃外面。皮特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走。
物业的人怎么还不来,这楼道的灯早坏了。
六楼为什么就不能安个电梯吗?太不人道了。
那个混蛋小皮特,早就应该来接我了,却说什么天气原因,飞机不能起航。
皮特一边唠叨着,一边下楼。一楼的楼道里积了水,门栓坏了,不知是谁用扫帚柄挡住门,防止风吹进来。皮特穿着胶靴,拨开扫帚柄,想要把垃圾扔到门外的垃圾桶里去。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地砸过来,风也很大,皮特试图撑开雨伞,费了很大的劲,雨伞好像是被胶水粘合在一起,就是撑不开,他小拇指勾住的垃圾袋也突然崩开,重重地砸在地上。随即,果皮、空啤酒罐头,药盒子開始乘风奔跑,翻滚着,像是小时候从他怀里挣脱下来的小皮特。几只易拉罐飞到马路上,被来往的汽车碾压,车子溅起的水花,让皮特没有办法去马路中央把它们捡回来。
该死,真是该死。
皮特用雨伞杵着地,眉头紧锁,被雨水打湿的他转身收拾垃圾袋里所剩无几的垃圾。这时,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皮特发现隔壁书店墙脚蜷缩着一只猫,浑身湿透,毛发很脏,一对天蓝色的眼睛胆怯地盯着皮特。皮特努了一下嘴,原来是一只流浪猫。皮特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继续收拾一地的垃圾。
整个过程中,那只流浪猫一直盯着皮特,确切地说,是一直盯着皮特的垃圾袋。皮特在垃圾袋里找了半天,找到一个昨晚吃剩下的包子,扔给流浪猫。
我不知道这个还能不能吃,但愿不会让你拉肚子。
流浪猫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皮特,用爪子拨弄着包子,低着头吃了起来。皮特把垃圾清理干净,扔进垃圾桶,用雨水洗了一下手。当他再次决定撑开伞,发现流浪猫还在盯着自己,半个包子已经不见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
皮特转身走进门里,一楼已经漫进了雨水,顺着豁了口子的门槛流了出去。
皮特浑身湿透,他又开始爬上六楼,把雨伞当作拐棍,一路走,留下两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和伞柄杵出来的印记。到了门口,他把雨伞使劲抖了抖,太用力了,胳膊仿佛被拉脱了臼。皮特叹了一口气,把雨伞放在门外,摸索着钥匙开了门,整个人拐了进去。不一会儿,他又开了门,把雨伞拿进去,顺便去门口的报箱里取下今天的晨报。
还好,送报纸的还算准时。皮特有一点小惊喜,他却看见那只流浪猫也蹲在木质的报箱下面,乞求着看着他。皮特摇了摇头,留了一道门缝。
皮特在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送报纸的女孩。她穿着青绿色的连体雨衣,帽子半耷拉在后肩上,一头很好看的金色波浪长发黏在雨帽上。
请问,你是602号的户主?
皮特看见她撩起了眉梢前湿漉漉的头发,一双澄蓝的眼睛像是幽潭里的一弯朗月,笑容可掬。
是的,你是?
我叫凯特,我妈妈病了,今天我来帮她送报纸。
皮特分明感觉到眼前这位的姑娘想要把手里的报纸递给自己,可是又胆怯地缩了回去。窗外的雨还在呼啦啦地下着,凯特身上的雨水顺着雨衣已经把地面洇湿了一大片。
要不,进来吧。皮特虽然知道这样很唐突,尤其是一个单身男人面对着一个姑娘,但是这句话他还是脱口而出。
不,不了,我把报纸放好就走。凯特转身又往报箱那边走去。
别放了,给我吧。皮特说。
凯特把用油纸包着的报纸递给皮特,准备要走。
等一下。皮特喊了一声,就转身进屋。
不一会儿,皮特出来了,递给凯特一条毛巾。擦擦吧,免得冻感冒了。
没,没事的。凯特显然受宠若惊,手像是在拨弄琴键一般,在自己的大腿外侧击打着。
这是一条新毛巾,请别介意。
可以吗?
当然。皮特点点头。
凯特接过毛巾,背过皮特,把头发上的雨水捋了下来,动作是那样的轻盈,仿佛是从树叶捋下露水。
不好意思,我给你洗一下吧。凯特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的。我这里还有一把伞,要不要带着?皮特问。
皮特接过湿毛巾,把雨伞递给她。
凯特鞠了个躬,笑了笑,拿着伞转身下楼离开了。
皮特手里的毛巾还残存着一点湿热,他把报纸握在手里,感觉这天气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皮特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放在门口卡其色的编织筐里。那只流浪猫就站在门口,看着皮特用毛巾擦头,从卧室里换上睡衣,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火腿,然后是一阵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啪”的一声,皮特关上了开关,拿着一个盘子放在流浪猫的面前,是一个煎蛋和一根火腿。
吃吧,可怜的家伙。
皮特自己端着另一个盘子,躺在一张旧沙发上,打开电视,吃了起来。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不稳定的国际局势,因为台风的影响,画质不够清楚。皮特愤愤地嘟囔了几句,把沾着番茄酱的最后一节火腿塞进了嘴里。他艰难地起身,准备找自己的拖鞋,却踩到一个毛茸茸湿漉漉的东西,紧接着听到一声惨叫,他惊吓地缩了腿,一看,原来是那只流浪猫,正窝在他的拖鞋上盯着电视看。
该死,真该死,这样的天气我到哪里去晾晒拖鞋。流浪猫吓得逃走了,皮特抽出一张纸巾擦干鞋面上的雨水,趿拉着拖鞋把盘子送到厨房里。
皮特出来后,看见流浪猫还窝在门后,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
皮特叹了一口气望了窗外,雨小了些,墙上的挂钟显示八点左右的光景。
饭你也吃饭了,我不能够收留你,我养活自己都很困难。
皮特打开门,无奈地看着流浪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流浪猫很识趣地看了皮特一会儿,就出去了。
皮特关上了门,回屋关上电视,打算读会报纸,再眯一会儿。
“咚咚咚”,皮特刚准备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来了,来了。
他纵身一跃,就从沙发翻了过去,连拖鞋穿反也不顾,就直接跑去开门。
打扰了,我是来还伞的。
凯特出现在皮特的面前,这次她把金发扎成了马尾辫,一袭连衣裙,笑容可人。
我是来还雨伞的。凯特看着皮特惊讶的样子,重复了一遍。
哦,好的,请进吧。皮特斜着身子。
哦,不,我把伞还给你就走。
没关系的,喝杯茶再走吧。皮特看到凯特有些犹豫,说,我把门开着可以吧。
凯特笑了笑说,你还是把门关上吧,我怕风。
凯特进了屋,皮特虚掩着门。
凯特一进门,打量了四周,欧式的简装,一架旧式的鲍德温钢琴摆在显眼的地方。
可以吗?凯特指了指钢琴。
当然可以。
凯特在钢琴旁的方凳上做好,望了皮特一眼,笑了笑,双手如彩蝶一样在琴键上飞舞着。她弹了一首《蓝色多瑙河》。
凯特弹完,还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黑白键盘。她发现皮特一直在盯着自己。
不好意思,弹得不好。凯特羞涩地说。
哦,不,很好,很好听。你为什么喜欢这首曲子?
我喜欢诗人卡尔·贝克。
卡尔·贝克?
是的。
凯特朗诵起来:“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哦,卡尔·贝克?我知道。嗯,我也很喜欢。皮特缓过神来。
真的?凯特看了看手表,说,我该走了。
凯特慌张地准备出门。
等等。下次报纸能直接送给我吗?我一直在家。
额,我妈妈出院了。凯特说。
哦,这样啊。皮特有些失望。
不过,我会把报纸送到你的手里。
太好了。
那再见吧。
再见。
皮特缓缓地关上了门,高兴得双脚飞起,一只鞋飞到了天花板上,另一只从阳台飞了出去,“咣当”一声闷响,接着就听见楼下的叫骂声。
皮特把头埋在沙发里,他不想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就想眯一会儿。可是,这天气一变化,他的肩周炎又发作了,翻来覆去根本就睡不着。人老了,却越活越清醒,一点响动都能惊动他。他听到门口有窸窣声。
他缓缓起身,披上外套,开了门。
没人。
他往下看,还是那只流浪猫,用爪子在抓门。
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走了吗?皮特有些嗔怒。
流浪猫低着头,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
外面一个响雷,流浪猫和皮特都被惊吓了一下。
皮特摇了摇头,说,好吧,进来吧,不过不准碰我的拖鞋。哦不,哪里都不准碰。
流浪猫再次来到皮特的房间。
这一次,流浪猫安静地蜷缩在簸箕里,看着皮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啤,手指夹着开瓶器,看了半天。
这里的成分这么多啊?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让我喝。不过,喝一小口应该没关系?皮特自言自语。
“喵——”流浪猫在畚箕里叫了一声。
皮特发现流浪忙正伸长着脖子看着自己。
你也想喝?
流浪猫没有动。
哎,你是不想让我喝吧?算了。
流浪猫把头又缩了回去。
这时,“叮铃铃”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流浪猫一个躬身,飞跃到桌子上,先皮特一步跳到电话旁。
皮特虽然想快点,动作却跟不上去,电话铃响了好几下,他才拿起电话。
什么?什么叫暂时来不了?
外国的天气和国内能一样吗?
你是要等到这个该死的台风把我一起卷走吗?
皮特狠狠地放下了电话,把一旁的流浪猫吓得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当初就不该送他国外,现在倒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算咯,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让台风卷走吧。
皮特显然还在愤愤不平,拿起刚才没有喝的果啤,咕噜噜地猛灌了几口,却又拼命地咳嗽起来。那只流浪猫乖巧地窝在一边,看着皮特一只手扶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颤抖着把剩下的果啤扔进了垃圾桶里。
皮特瘫在沙发里,大声地喘气,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胸口。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天气。
无论皮特怎么咒骂,天气像是要和皮特作对似的,愈发风狂雨骤。
皮特很是好奇,为什么凯特来的时候大部分是阴雨天。皮特问过她一次,她說,妈妈年纪大了,下雨的时候她不放心妈妈一个人送报纸,她总是抢着去送。
哦,要是天天都下雨就好了。皮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凯特问。
哦,没什么,我是说着天气,嗯,还不错。皮特的目光迅速地转移到了玻璃窗外。
皮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俩正在一家咖啡馆里,他们已经认识了一个月。皮特在这家咖啡馆上班,他毕业不久,正在找工作中,而凯特是这座城市女子学院的大四学生。
凯特在给这家咖啡馆的老板送报纸的时候,发现了皮特。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皮特说,为感谢凯特在这雨天给他送报纸。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要说谢,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凯特坚持要请皮特。皮特知道凯特的妈妈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弟弟,但是,凯特不愿意让皮特破费。
我请你们吧。咖啡店老板提议道。这个长相敦厚的老板,看得出皮特和凯特这一对小男女的羞涩,就赠送給了他们一人一杯咖啡。
谢谢老板。不过,我还在上班,我自己的这杯我付钱。皮特不好意思道。
不用了,今天放你半天假陪陪你的小女朋友,去吧。
我们不是……两人异口同声抢着说。
哦,那我的咖啡还是送不出去了?老板笑着说。
可是,我还要去送报纸呢。凯特有些担心。
喝完咖啡我陪你去送吧。
凯特看着皮特,点了点头。
皮特和凯特谢了谢老板,找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了下来。
皮特虽然一直在这里打工,但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有点过这里的咖啡,更加没有想过今天会以客人的身份坐在这里。
今天的天气不错。皮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凯特笑了笑。
凯特看着咖啡被端了上来了,还冒着热气袅袅上升,香气弥漫。
我还没有喝过咖啡呢。凯特捧着咖啡杯说。
那以后我天天请你和咖啡。
那可不行。
为什么?
只怕你的工资不够。再说美好的东西一次就够了,你说是吗?
皮特低着头,抿了一下嘴角,尴尬地笑了笑。
皮特没有告诉凯特,自己的家境富裕,他出来工作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
你毕业后想做什么?皮特问。
我?凯特抿了一口咖啡,眉眼舒展开来,嘴角荡漾着一丝笑容,我想开个花店?
花店?
是的,花店。我喜欢被花环绕的感觉,就像身处在春天一样。
哦,这样啊。皮特皱了一下眉头,也抿了一口咖啡,很香。
你呢?凯特问。
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不会一直在这里打工的。皮特急切地说。
凯特笑了笑,不再说话。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皮特起身走到窗户边,用手拉了拉窗户栓,防止雨水通过窗户缝隙渗进屋子里。
这倒霉的天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做点事情吧,要不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无聊的阴雨天。
皮特决定把家里收拾一下,等到中午的时候,自己再炒点饭吃。
你不准乱跑,知道吗?我现在要收拾房间了。皮特对流浪猫说。
流浪猫蹲在桌子底下,看着皮特穿着拖鞋把一堆书从沙发上搬到卧室里的书架上去。
皮特住的这个屋子是一室一厅,是当年他毕业后父母留给他的,他的父母离婚了,只留给皮特这间他们曾经的婚房。不过,皮特也不在意这些,毕竟父母吵架吵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皮特毕业,他们也终于解脱了。
虽然是一室一厅,但是卧室却不小,当初皮特就想着要不要隔一个书房,凯特却不同意,她喜欢看着皮特坐在书桌旁,伴着灯光阅读或者写作。
书架上的书都是好多年前买的,皮特年纪大了,不大喜欢出门,以前逛的那些老书店他也不大走动。小皮特曾经建议他网上买书,可以送货上门,他嫌麻烦,而且他也不喜欢陌生人来敲他的门。
书架太高,他的腿脚不太灵活,无法把沙发上的书往高处放,书架顶上落满了灰尘,他也懒得去清扫。
书架上的一个格子里,放着一张结婚照,年轻的皮特和凯特。相框旧了些。
皮特取下照片,用衣角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
凯特,你真美。皮特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凯特假装没有听清楚。
凯特,你真美。皮特又再说了一遍。
凯特羞涩地把头埋进鲜花里,浑身颤抖着,她在开心地笑呢。
好啦,别笑了,我们拍照了。皮特拉着狂笑不止的凯特说。
你的领结歪了。凯特忍住笑,帮皮特把领结整理好。
皮特特意把拍结婚照的地点选在了自家花店里。在听说凯特想要开花店的时候,皮特曾暗暗地告诉自己要把一间花店送给凯特当作结婚礼物,可是当时以他的经济能力还差得很远。在他结婚时,他那对离异的父母各自带着另一半象征性地出席了他们的结婚典礼,送来了不菲的贺礼,然后相继离开了。
这些贺礼足够皮特在楼下开一间花店,还颇有结余。于是,他们选择了旅游结婚。
他们感受过尼亚拉加瀑布溅起的水花,去泰姬陵拜谒,去泰山熬夜看日出,他们还打算去看乞力马扎罗的雪,但是最终没有去成,因为凯特怀孕了。
凯特的母亲在她毕业那年就去世了,弟弟跟着凯特嫁给了皮特。凯特怀孕后,皮特就一边照顾凯特,一边照料着花店的生意。
凯特,我当时真的不明白,开花店又不挣钱,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呢?皮特对着凯特的照片说。
我没有想到过日子是这么的艰难,生个孩子的开销那么的大。我承认,我没有当初的激情,我也开始慢慢理解了我父母当初决定离婚的原因。皮特说得老泪纵横。
好了,都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的花店经营得很好,不是吗?每天被花儿围绕着,是你最幸福的时刻,不是吗?可是,你知道吗?我渐渐感觉不到花儿的美丽,花的香气也变得和普通的空气没有什么两样。每次看到花期那么短暂,我却要窝在那么小的一间花店里,我感到我的整个人生也就这样了,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啊。
凯特,你知道吗?
皮特决定关掉花店并不是他突发奇想,在儿子小皮特出生后,他的生活就被生活琐事所占据。皮特让凯特辞去商贸公司的工作,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凯特却不想被家庭所束缚。那一年正好遇到了经济危机,求职广告像牛皮癣一样贴得满大街都是。花店的生意不景气,入不敷出。皮特决定把花店转卖出去,他想去日本的名古屋闯一闯,他有一个表叔在那里开一家有名的寿司店。凯特不愿意去日本,她想留在国内,但是又不愿意做一个围绕孩子转的家庭妇女。
两个人进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皮特和一些猪朋狗友酗酒,经常彻夜不归。凯特一个人抱着小皮特在家里,陷入了漫漫长夜的等待。
那段时间,凯特想过和皮特分开,一个人带着小皮特离开这里。弟弟已经寄宿在学校里,几乎不需要她操心,眼前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儿子才是她现在最牵挂的人。凯特时常盯着桌子上的花瓶,陷入沉思。结婚之前,皮特每隔两天都会送她一束鲜花;结婚后,家里的花也多是花店賣不掉剩下的,皮特带回来插在花瓶里。
反正都是花,有什么不一样呢?皮特经常反问凯特。
当然不一样!这是被遗弃的东西,我也是。凯特自言自语。
凯特决定离开这里,她收拾好行李,准备搭乘晚班车,她还没有想到去哪里。
走到哪里就去哪里,我当初也是一个人上了地铁,哪儿停车我就在哪儿下车。凯特抱起小皮特,对他说。
小皮特却哭闹不止,双手像是想抓住什么一样,挥舞着。
凯特打算给皮特留张纸条,告诉他,他们母子是自己想离开这里,而不是被人掳走。
“生活已经占据了我们的生活,我要去找生活算账。勿念。”
凯特写好后,用花瓶压住,并把钥匙放在纸条旁边。她总是觉得不妥,去了外面,买了一束鲜花,插在花瓶里。
走咯,跟妈妈走。
凯特抱着小皮特,拖着行李离开了家。
皮特听见了玻璃瓶倒下的声音,他赶紧从卧室里出来,看见桌子上的花瓶倒下,正在桌子上滚动,流浪猫窝在一旁,惊慌失措地望着皮特。
你怎么总是捣乱啊。
皮特赶紧扶住花瓶,花瓶里早就已经没有了水,花叶干了,成了枯枝,反而在花瓶倒下的时候,增大了阻力,没有直接滚到地上去。
还好,还好。
皮特舒了一口气。他把花瓶放好,想了想,又拿起花瓶,把里面的花抽了出来,扔进垃圾桶里。他捧着花瓶,去了厨房,接着就是一阵水流哗哗的声音。
不一会儿,皮特又出现了在客厅里,正在用毛巾擦着花瓶上的水渍。
皮特环顾了屋里一周,看了看时间。
才刚刚过中午,应该还没有关门。
皮特穿上了大衣,拿起门后的雨伞,准备出门。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盘子里放了一点食物,对流浪猫说,你看家,我出去下就回。记住,不准捣乱,否则我就请你出去。
流浪猫呆呆地看着皮特关上了门。
皮特回来后,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钥匙,开了门。
凯特,小皮特,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他有些生气,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喝,倒卧在沙发里,瞥见沙发旁花瓶里的鲜花还有花瓶压着的那张纸条。
皮特拿起纸条看了一眼,他的酒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跳起来就冲出了门。
皮特没有想到外面下起了大雨,行人和车辆都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该死,真该死,为什么要往外面跑?
皮特加快了步伐,他跑到了火车站,机场,他们相识的那个咖啡馆,第一次接吻的公园,都没有看到凯特母子的身影。皮特绝望了,他像落汤鸡一样地走在灯盏闪烁的大街上。
皮特淋着雨,失魂落魄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楼下。他在一楼的书店门口抽了一支烟,这个书店原来就是他开的那家花店。书店和花店一样,人员稀稀朗朗的,清冷得很。
皮特扶着楼梯一步步地往楼上走去,他几乎是提着双腿往楼上爬。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皮特抬起头,瞳孔放大,他看见有些嗔怒的凯特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一把雨伞还滴着水放在一边。
还不快开门,小皮特都饿了。
嗯,好的。
皮特呆住了一会儿,他想质问凯特,或者狠狠地把他们母子抱在怀里痛哭。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下意识地赶紧开门,让凯特母子进屋。
皮特开了暖气,给小皮特煮了一点米糊。
快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皮特把衣服脱了下来。凯特坐在钢琴旁边,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
长久地沉默。
我戒酒了。皮特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凯特斜着眼睛看了皮特一眼。
刚才,不,就在一个小时之前。
那很好。你别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迟早还是要去找生活报仇的,她打乱了我的生活,害得我晚上买不到车票。还有,小皮特一个劲地喊爸爸。
嗯,我知道,生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皮特附和道,走过去亲了亲熟睡的小皮特。
这么说,你是要和我结成盟友了?
当然。
那你拿什么保证?
保证?
是的,我需要保证。
你需要我怎么保证。
凯特看来一眼花瓶,说,我需要花瓶里的花每天都新鲜,可以吗?
皮特也看了一眼花瓶,笑着说,当然!
凯特,凯特,我回来了。
一会儿。一阵钥匙串的抖动和“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皮特抱了一大束鲜花回来了,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身把门关上。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脚上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透过怀里的鲜花缝隙,看见了流浪猫。
喵——
皮特看见流浪猫这么热情地回应他,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吧,乖猫猫。既然你回应了,我就叫你凯特吧。不过,你要知道,这个名字你只能用一天,就今天。
凯特显然很兴奋,摇着尾巴跟在皮特的后面。
皮特把鲜花一朵朵分开,书架上放一朵,桌子上放一朵,相册上放一朵,卧室里放一朵,皮特打算把鲜花放满屋子的角角落落。
当——
皮特抬起头,发现是凯塔跳到了钢琴上,误踩到了钢琴键。
下来!你这只坏猫咪,那里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皮特有些气急败坏。凯特也吓得赶紧从钢琴上跳下来。
皮特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拭猫爪印子。擦着擦着,皮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钢琴上。
好吧,凯特,我不该这样对你,来吧,我们弹一曲。
皮特把鲜花摆在钢琴上,招呼凯特。凯特有些胆怯,皮特伸出双手,凯特一下子就跳到了皮特的怀里。
弹什么呢?弹你最喜欢的曲子吧。
皮特把干枯如老树枝的手轻轻地放在琴键里。
皮特,为我弹一曲吧?
不,凯特,等你好了,你亲自弹吧。
皮特,我想听。你把小皮特也喊来吧,我们一起听。
你忘了,小皮特正在从外国赶回来呢。
哦,是的。那我们边弹边等好吗?
皮特点点头,把凯特从怀里轻轻放下,摆放在窗前的摇椅上,以方便她能看见窗外的景色。皮特转过身去,偷偷地擦了眼泪。
你想听什么?
《蓝色多瑙河》吧。
皮特坐在钢琴前,凯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的笑容。
皮特的琴声响起,他的手指在颤抖,每按下一个琴键他的手灌了铅一样,艰难地弹起来,放下的时候却又像是生了荆棘。
你弹得生疏了。凯特说。
是的。皮特说,我问你为什么第一次看到这架钢琴就想弹?你说你的母亲曾经也有这样一架钢琴。我当时开玩笑说要把这架钢琴送给你呢。
凯特?
凯特!
凯特——
凯特,你说这首曲子好听吗?
凱特从钢琴上跳下来,跳到了皮特的怀里。
皮特起身,坐在窗前的摇摇椅里,把凯特放在他身边的摇摇椅上。
“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皮特断断续续念了好长一段时间。
凯特,我发现还是你念的好听。
凯特,你说,这雨停了后,我们再开一个花店好不好?
凯特窝在摇摇椅里,懒洋洋地晃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