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的灾难

2021-03-29 00:54[美]吉恩·杜塞特石查卡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舰长德尔爱丽丝

[美]吉恩·杜塞特 石查卡

【作者简介】

吉恩·杜塞特是一位混合型作者(自称),目前居住于马萨诸塞州的剑桥。擅长中篇及长篇小说,共有二十多部科幻和奇幻小说出版,其中包括《太空飞船》、《隔壁飞船》和《外星人的频率》,“不朽”系列,《固定与固定的救赎》、《虚构》、《双双》,以及即将出版的《启示录七》。

就在马切里博士的咖啡杯自行重组那会儿,USFS“埃尔温号”上的船员们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路易斯·马切里博士当时没在运行什么实验。好吧,他有在搞,但是跟熵和时间的性质这两者沒什么关联。他那会儿正在做其他试验,都是一些对“埃尔温号”之类的科研飞船而言意义非凡的东西。其中有一半是生物性质的,比如研究细胞材料的小样本在特定深空因素中的反应;别的试验更偏向于天体物理学领域。不过——再说一遍,因为这很重要——他没有做跟熵有关的事情。

他就是把咖啡杯给摔了。准确而言,专心致志地干着和坠落物体的性质无关的事情时,他一肘子从桌角撞飞了它。杯子掉在实验室那坚硬的铁质金属地板上摔得稀烂,还把本就倒热不热得令人失望的咖啡洒得到处都是。

路易斯·马切里博士难过得心都紧了。这么些年来,这么几十次深空科研任务,那只白底黑天鹅图案的杯子一直都陪伴着他。这还是他女儿送给他的礼物。

东西总会坏,再纠结也没用。

马切里拿着抹布跟扫帚回来时发现,摔得稀烂的杯子重新组合、升起,落回到了桌角。

四溅的咖啡痕迹依旧——它要么是不想掺和杯子搞出来的荒唐事,要么就是为了帮马切里博士证明,之前的事情是真的。

这种事显然不可能是真的。碎掉的杯子不会就这么决定要自行组合。它不会为任何行为做决定,因为它们是没有生命、不产生因果的物体;相同的物理定律驾驭着它,也驾驭着实验室中包括路易斯·马切里在内的所有人、事、物。

无论实验室位于哪个地方,这道理都适用。它必须适用。

具体到眼下的这个实验室,它位于某个未曾探索过的象限深空中的一艘飞船上。这个“未曾探索过”说起来有点奇怪,不过也仅限于“有点”:这个称为C17-A387614-X.21的象限——虽然大家都管它叫布伦达——就位于某个完全探索后的空间网格的中心。这个网格的其他格子里都安排过许多的探索任务,单单只有布伦达象限无人问津。

可能的原因是,布伦达象限看起来太乏味了:没有任何东西在里边——没有恒星,没有行星,连个卫星都没有。彗星压根儿没兴趣上门,就连陨石也跟那儿保持着距离。哪怕地处这么个可以定义为“一大片空无之地,或许有一点点乱七八糟的什么零星散落,但极为罕见”的宇宙中,布伦达象限竟然还能做到更加空无一物。这大概就是之前没人乐意上那打探的原因;这绝对就是USFS的“埃尔温号”来这儿的理由,毕竟如此的空空如也,也许真不见得什么都没有。

目前为止,在这象限中待了两天的马切里博士可以确定,这地方就是表里如一地乏味。船里船外三千个不同的探测器已经确认,一个空无一物的象限,有时候真真儿就是空无一物。

之后,极其重要、极其可靠的热力学第二定律突然撂挑子了。

马切里博士知道,这并非真是如此;还有十几个更为可信的解释等着呢,他只需要找到其中的一个就行。

首先,他检查了实验室的人工重力。方法是查验墙上面板里的设置,而不是蹦起来看自己会不会落地。

控制面板确认人工重力未失效;无论是咖啡杯附近,还是实验室的其他地方,最近都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

马切里回到桌边拿起咖啡杯,半是期待地看它会不会在手上碎掉。杯子并没有碎掉;它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最近曾碎成过七块。

“你怎么办到的?”他问。杯子没理他。

马切里博士将杯子举向地板,想出了一个实用但(也许)不可逆的测试。杯子能不能第二次重组?如果能的话,这种异常现象就可以归结为这个几年前女儿送他的黑天鹅杯的一些奇特之处。甚至可能有某种机关,就等着他打破的那一天。她买下这个把戏杯,是基于对父亲的某些假设:父亲天生笨手笨脚,或者对杯子有报复心理,因此会在某个时候把杯子摔碎,让恶作剧揭晓。

不过这不太可能。这得有“杯子自我修复”技术才行,然而这种技术不存在。就算有,杯子能重返桌面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他认定这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想要保持杯子的完整则是情感问题。但他已经和打碎女儿送给他的杯子这事达成了和解,他相信,如果女儿在这的话,会理解他的。

他松了手。杯子摔落,碎成了五片……依旧是碎的。

它当然是碎的。想啥呢?

他拿着抹布扫帚收拾了残局,跟医疗部做了个预约。在颠覆热力学第二定律之前,剩下需要考虑的十二个解释之一,就是他疯掉了。这事儿可不能等。

医疗部没能等到马切里博士来检查。

“接近目标。”电脑用欢快的歌唱声宣布。

通告响起的时候,爱丽丝·阿斯特下士正在穿梭机的尾部做热身体操,让血液流动起来,以防……嗯,以防万一。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很有可能需要她身手敏捷一点。这种古老的战备技巧在现在这个和平年代已经没多少人用了,不过她知道有不少士兵就是因为拉伤了腿筋,最后没能活到退役。

她爬回船舱前部,透过前挡风玻璃瞄了一眼飞船的侧面。联合空间联邦科学船“埃尔温号”无所事事地自由漂流在C17-A387614-X.21/布伦达象限的中央,正好就在爱丽丝预料的位置。

她打开了通讯器。

“USFS‘埃尔温号,这里是USF安全部队的阿斯特下士。正在接近贵舰,请求登船。请回复。”

没有回应。

“重复,这里是USFSF的阿斯特下士。正在接近贵舰,请求登船。请打开机库门。请回复,‘埃尔温号。”

以防对面的人突然开腔唠叨,她又等了个几秒钟;然后便保留通话线路开启,去船舱尾部开始了准备。

正常情况下,爱丽丝现在应该已经在和机库的技术人员沟通怎么停、在哪儿停她的穿梭机了。而眼下的情况十分反常。尽管她一直在等待,“埃尔温号”上传来的却只有持续的无线电静默,就是那种她之前从停在象限边缘的基地舰“罗森号”上发送信息后收到的无线电静默;就是这艘科学船这六个多星期以来一直保持着的无线电静默。

“埃尔温号”最后一次发来正式信息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消息是哈德尔舰长发的,内容为:我们今天又不在这里了。这条信息跟其他科学船通讯一样,被研究站中继中心接收并转发主集群,又在那里堆了几天才终于被人注意到。而这条消息被人找来看的唯一理由在于,这艘船一直没有后续通讯传来,终于有人觉得蹊跷。

协议要求每隔两天汇报一次。虽说传输信息的“天”跟收到信息的“天”几乎是不一样的;毕竟哪怕使用了超光速端口,信号依旧需要穿越非常遥远的距离。不过,像“埃尔温号”这样的飞船依旧还是要按照事先安排的时间表来汇报,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无事发生,你这边如何?

不言而喻,“埃尔温号”肯定是出事了。

一旦发现这条神秘的信息没有明显的直接含义,它就被交给了语言学小组,又在几个数据库上面跑了一遍进行对比。地球上的僵尸乐队写的一首老歌、休斯·梅恩斯写的一首更为古老的诗,都跟它的一部分对应上了。然而在科学船的深空通讯中,这两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一条要求阐明含义的信息发了过去,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有人找来的一位语言学家称,要想得到“埃尔温号”的恰当回复,基地这边必须用同样的感觉先回复才行。他提供了若干建议,其中包括:若你不在那里,那你在哪儿?你现在在那儿了吗?

语言学家的建议也没产生作用。有人刨出来僵尸乐队的那首歌,把它给广播了过去,想看看是否能引发回应;之后还把带注释的完整版梅恩斯的诗给朗读了一遍。

还是啥也没有。

后来,网络中的一颗轨道卫星捕捉到了“埃尔温号”的影像,把视频发送了回来。USFS的专家们得以确定:(1)“埃尔温号”还在原位,(2)它有热信号,很明显这艘船仍然具备动力,以及(3)没有气体泄漏的证据,表明该船的空气未泄漏或者已经全漏光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登船任务了,这也是USFSF“罗森号”停在布伦达象限边上以及爱丽丝坐在穿梭机里的原因。

穿梭机的自动导航发出了轻声的警报。

“机库门仍未开启。”它说道。

“电脑,按我的授权向‘埃尔温号发送机库门超驰指令。”

“传输中,”它慢条斯理道,“无回复。碰撞即将发生。强烈建议修正航线。”

过去二十年的某个时候,USF的相关部门将所有太空联邦电脑的语音沟通标准化,认为它们的声音首先应该听起来很平静。大多数时候都运作得挺不错,然而在高应激情况下就很可笑,甚至显得有点自嘲。诸如五秒内进行爆炸性减压之类的句子,其实真的不太适合用哄熊孩子的语气讲出来。

“没事,可别吓尿裤子了,电脑。”爱丽丝说。

“本机没有裤子。”

“从当前航向拉升,飞到船体跟前。我走侧门进去。”

“航线已修正。你希望了解一下爆炸物的库存情况吗?”

“那可太好了,谢谢。”

电脑为穿梭机导航到了离“埃尔温号”后舱门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后舱门的功能性作用在于让人从里边出来,对船身进行修复、排除机库门的故障、清理过滤器、修补漆面,诸如此类。它并非让人从外往里钻,几乎也没人会这么干。尽管如此,这样的后舱门还是被人称为海盗门。

海盗门的好处让它们在此时非常有用,门的另一侧有一道气闸,若她不得不用库存里那一大堆爆炸物把门给炸开的话,她就不至于搞坏整个甲板。

穿戴好太空行走的装备后,爱丽丝把一些炸药塞进了包里——跟她一样,这个包也是久经沙场的物件,上面还附带了一块钢板,关键时候能当成盔甲使——再加了几把起爆器,她连着一束脐带①就出发了。她本计划着把门给炸开,没想才抹了几下后舱门的转盘,门就轻松打开了。

爱丽丝解开脐带,下令让穿梭机保持位置。接着她踏进“埃尔温号”,从里边封住舱门。墙上面板显示舰船具备能源,于是她给气闸加压,迈入了内门。

理论上而言,她应该是能摘下头盔了。

“电脑,检查一下空气中的致病菌。”她說。

电脑——这回是太空服内置的电脑——在她面罩上闪烁着无声的确认。

检查完毕,电脑回复道:“结果阴性,空气可供呼吸。”

爱丽丝站在某个简陋的机库一角,机库里停着两艘穿梭机,跟外边那艘一样,另外还有两个机位空置着。

“人都上哪去了?”她问,显然是没见着其他人。

“请再具体一些,”电脑回复,“你希望找谁?”

“算了。”

“正在算了。”

爱丽丝把头盔摘了。

空气里透着的一股子味道,是成年后的绝大多数日子里她都在闻的标准过滤空气味,把她固定在机库的重力跟地球标准重力差不多。两者都是好事。然而,就算“埃尔温号”的船员没料到有访客,这里也该有个谁出现在穿梭机机舱,张嘴就问你他妈在这儿干啥呢。

“喂?”她喊道。她的声音回荡着,跟轻微的金属嗡嗡声产生共鸣。门依旧关着,也没人跑出来。

对机舱快速检查一番后,她也没发现附近有尸体倒在地上。

“有人在吗?”她喊。

毫无动静。

飞翔的荷兰人,她想,指的是她小时候喜欢的旧地球海上鬼故事。当然不是,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会想到这个。

爱丽丝曾经调查过一些船难事故,通常都是些不言而喻的原因,她上那里去主要是以防有人能从摧毁他们船只的各种严重事件里幸存下来。几乎没人做到过,毕竟包裹着太空船四周的是对人类充满敌意的真空。

这次的船难没有明显的原因。这艘船似乎状态良好,尽管使用了储备动力——她能从地板上感受到,“埃尔温号”号的引擎绝对关机了——只是由于某些原因,所有人都在别的什么地方。

那么我从哪里开始呢?

USFS“埃尔温号”总共有五层甲板。舰桥位于船体前部的顶层甲板,离机库也最远。爱丽丝觉得自己有义务从那里开始——如果没有其他更要紧的事的话,去向本该授权她到访的人宣布她的到访。而那地方确实很远,她也许可以在路上先碰见个人,解释一下为何整艘船都在无声地运转。或者说,无声地漂流。

爱丽丝找到了通向飞船其他地方的门,犹豫了一下。

“电脑,”她对着太空服说道,“跟舰载电脑进行同步。”

“同步中,”电脑答道,那语气像是女服务员在问小朋友想要哪种味道的冰激凌,“已完成。”

“电脑,汇报生命信号,总数量。仅人类。”

和飞船上的电脑同步后,爱丽丝可以查询船上所有系统的信息。这能帮助她搞清状况。然而并没有。

“未检测到生命信号。”电脑回复。

这显然不正确。就算抛开“埃尔温号”上的八十五号人不算,爱丽丝本人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么。但凡数字低于一,就肯定是错的。

“电脑,重新检查生命信号,仅人类。”

“重新检查中。”

爱丽丝把脸贴在她即将穿过的门的窗户上。另一边的走廊光线充足,而且完全空无一人。这条走廊贯穿了整个下层甲板,而且——如果她没记错船的规格——大约百分之六十的船员都住在这里。周围应该有人才对。

“检测到两百零六个生命信号。”电脑说。

“不……不,这答案也不对。”爱丽丝回道。

“正确答案是?”电脑问。

“我也不知道。”

“正确答案是?”电脑重复道。

“电脑,我问的是这艘船所搭载人类的详细生命信号计数。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它应该是通过实际统计那些生命信号而得出的一个整数。”

“了解。你的预期是?”

“我要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你了。但我预计这数字应该介于一至八十六之间。”

“重新檢测中,”电脑说,“检测到七十二个生命信号。”

“这是实际数出来的吗,电脑?”

“按照要求,总数在一至八十六之间。这可以接受吗?”

“如果是实际的计数,那就可以接受。”

“实际计数为七十二。”

爱丽丝非常确定,电脑压根儿没有在实际计数,而这只是个小问题,它掩盖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显然“埃尔温号”的电脑出了问题,计数可不是一件难事。

“电脑,运行完整的内部诊断。”

“诊断运行中。”

“有结果了告诉我。”她说道。然后她按下了门的超驰代码,离开机库前往船员宿舍走廊。

“喂?”,她喊道,“有人在吗?”

没人回应。

所有的门都紧闭着。爱丽丝的超驰代码能够打开其中随便哪扇门,不过——有这么个异常奇怪却又无可辩驳的事实在于——她害怕这么做。

爱丽丝·阿斯特在联合空间联邦安全部队工作了十五年,而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是经历过五次星际冲突的老兵了。她曾经在一个残破的救生筏上独自漂流了两个月,在氧气耗尽前十五个小时侥幸获救。在那之前的童年时期,她醒着要经受贫困的折磨,睡着又摆脱不了连连的噩梦。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看淡了生死。她没有害怕,或者说,她并不害怕未知。(恐惧已知事物,才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在这个空得不对劲的空间象限中,在这艘空得非常诡异的船上,爱丽丝不得不承认,她离吓尿只差一声巨响了。

“有人吗?”她问。她在第一道门处徘徊着。

快输入代码,然后询问对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吧。

她没有输入代码。她的脉搏开始加速,呼吸越来越浅。她思索着,这种感觉是否就是恐慌。

“冷静,冷静,”她自言自语道,“直接去舰桥。你能在舰桥上看见星星。”

这是她十岁那会学会的花招;浩瀚星空中,仍有静怡处。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诊断完成。”电脑出了声。吓得爱丽丝向上位移了两米。

“电脑,汇报结果。”心跳平缓下来后她说道。

“结果棒呆了。”电脑回复。

“……电脑,请重复。”

“棒呆了。自我诊断报告称,本机棒呆了。得分完美。如果本机有手指的话,本机会翘个大拇指。”

“埃尔温号”的电脑显然烧糊涂了。当然,这跟一直变来变去的生命信号计数一样不可能。电脑可没办法烧糊涂。

“你确定吗,电脑?”她问。

“本机确定。本机没有大拇指。”

爱丽丝思索着,彻底重启一下舰载电脑能不能让这玩意儿正常起来。她得在舰桥上才能做这事,不过反正那地方也是她要去的。可能得走上一段时间,但如果这艘船上除了她之外真的没有人,她就需要审查船上的日志。要想做到这一点,一台运行正常、逻辑清晰的电脑十分重要。

她不快不慢地走向大堂,又很快改成了小跑。也许哪扇门突然会打开,她思忖着,那就不妙了。

没有所谓的非理性恐惧,她回想起了某位学院教练的睿智之言。你的本能知道它为什么害怕,你只需要赶上它就好。

她走到了大厅的另一端,来到电梯前,一把拍向去顶层的按钮。等电梯的过程中,她把身后的走廊检查了十二遍。

确实如此。她走了进去,电梯门让人放心地“嗖”一声关上了。它开始朝上走。

朝上,朝上。坐电梯去舰桥应该在三十秒内就到才对。一分多钟后,爱丽丝开始担心,也许一号甲板并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也许“埃尔温号”上已经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了。

“电脑,我们是在去一号甲板吧?”

“确认,一号甲板。”

“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从五号甲板前往一号甲板需要不平凡的时间,”电脑说,“而时间是一种构造。”

“这答案并没有什么用。”

“你想要试试其他叙述方式吗?”

“其他什么?别了,我只想去一号甲板。”

“一号甲板,马上就到。”

爱丽丝叹气。

“要多久?”她问。

“我无法提供确切时间。”电脑说。

“行吧。电脑,如果我让电梯现在停住,那我在哪个地方?几号甲板?”

“你希望即刻停下电梯吗?”

“不,你就告诉我,我会在哪个地方。”

“你会停在一又八分之五号甲板。”

“电脑,这艘船没有一又八分之五号甲板。”

“错误,”电脑回答,“有许多分数甲板。”

“有多少?”

“未知。你希望有多少?”

“算了。是有限的数量吗?”

“本机推断,数量必须为有限,否则就无法抵达一号甲板。一号甲板很快就会出现,因此并非无法抵达。”

爱丽丝给出了不太友好的回应,然后电梯停下,打开了大门。

“抵达一号甲板。”电脑说。

爱丽丝朝舰桥走了过去。这类舰船的甲板都非常非常小——特别是拿她服役的军舰进行对比的话。舰桥前方有两个座位,正中间的高位是给舰长的,各种仪器设备随处可见。

马修·哈德尔舰长——胡子拉碴、衣服邋遢、一脸倦容,比她想的要矮——正坐在椅子上,左边的控制台旁边杵着一位她不认识的少尉。

“你射杀了安森少尉。”哈德尔说道。鉴于爱丽丝并没有没干任何类似的事情,这话有点令人玩味。

随后,少尉倒地身亡,确实是遭受了枪击。更有意思的是,爱丽丝这时候才从枪套中抽枪开了火。子弹直接击中了安森少尉的胸口,但是比开枪时间早了两秒钟。

“啥?”爱丽丝说。

“安森少尉被射杀了,”哈德尔说,“被你的枪打中的,你开的枪。”

“可是我没有開枪打他。”

“他中弹了,然后你开枪打了他。别担心,不是你的错。这是因为,如果你没揣着枪闯进来,安森少尉就不会中弹,只不过这子弹来得比你屁股上的枪快一点。别担心,这事已经持续一整天了。他死了,不过仅限现在而已。他不会早死,更不会晚死。你是谁?来我船上有何贵干?”

“我是……我不明白。我要怎么在我开枪之前开枪?”

“这事儿在你决定好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而我没法跟你解释为什么你在决定好之前就决定好了。他也许是要开枪,用的是一把他既有又没有的枪。他可能现在没有枪,也可能在你决定开枪之前就有枪了。”

“他没有武器。我射杀了一名没有武器的少尉。”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证实安森少尉既有武器也没有武器。还有,这艘船的因果关系整天都在作怪。关于死去的少尉的事儿就不说了;我再问一遍,你是谁,来我船上有何贵干?”

“我是USFSF的爱丽丝·阿斯特下士。他们派我来看看这艘船出什么事了。”

“挺多事!我们刚失去了一名少尉,还有汇报说指挥台的其他人员不存在。不过,这有什么好急的!”

“你们的最后一次通讯是在六周之前,此后便一直在漂流。我来这里了解你们需要哪些协助,然后向你们提供协助。”

“怎么可能,”他回道,“我昨天才发了信息。”

“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不,不,不,如果没发送信息的话我肯定记得的。可我发了的啊,发的内容是:离远点。”

“并不是。我们收到的信息是,我们今天又不在这里了,”爱丽丝说,“你记得自己发送过吗?”

“噢。”哈德尔舰长双手拍拍脑袋,“我弄错了。我是说,我希望,希望你们远离这里。”

整个对话期间,哈德尔舰长讲话一直颠三倒四的。起初她以为是舰长选词有问题。这会儿她认为他是有意的,而且他跟舰载电脑一样脑子烧糊涂了。要不然就是她自己的脑子烧糊涂了。她刚刚射杀了一名船员,但如果让她解释是怎么发生的,她唯一能讲的出来的就只是她在扣动扳机之前开了枪。

“你为什么要让我们远离?”爱丽丝问,“看起来你需要救援。”

“救援!这才过去一天呢!”

“重申,已经过去六周了,舰长。”

“电脑,过去多久了?”

“一天,舰长。”电脑回道。

“喏,你瞧?”哈德尔说,“如果你六个星期前收到了那条信息,大概率不是我的错。我昨天才发送;你们应该现在才会收到。”

“哈德尔舰长,你知道你的电脑出了问题,不是吗?”爱丽丝问,“自从我登上船,它就一直在向我提供不准确的信息。”

“完全不!它被调整得很好。你肯定一直都问错了问题。”

“电脑,”她问,“这艘船上有多少生命信号?”

“一至八十六之间,”电脑回复,“或者零,或者两百零六。”

“喏,”爱丽丝道,“听见了吧?这回答完全没法接受。”

“为啥不能接受?这问题就很可笑!”哈德尔道,“答案显然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你应该期待每次都有不同的答案才对。安森少尉上哪去了?”

“他不是被我射杀了吗?”

“是的,是,但是他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安森少尉仍旧倒在地上,死得透透的。哈德尔舰长显然疯掉了。爱丽丝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在了枪上;鉴于她刚才并未开枪但依然射杀了安森,这可能是个坏主意,但本能的存在是有原因的。

“我再问一遍,舰长,你为何发送了离远点的信息?这里发生过什么吗?也许一场事故?”

“问题是没有。”他回道,显然不是真话。

“那你为什么要发送这条信息?”

“因为问题是没有!问安森吧;他解释得更清楚些。”

“也许我该去问问别的船员。”爱丽丝慢慢道。她开始更加缓慢而刻意地和哈德尔舰长交谈,就像在跟穿着炸弹背心的人交谈一样。“船长,你能告诉我其他人都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他说,“不过,如果你来舰桥的路上没有见到人的话,他们可能是在宿舍里。”

“好吧。你不需要他们来操作飞船吗?也许你可以自己找到离开这个象限的方法,只要有一点帮助。一个工程师?”

“安森少尉和我负责管理舰桥,”他说,“漂流的时候没啥能做的。”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需要漂流啊。船员中可能有人正在抢修。”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引擎方面没有什么能做的:它们能完美工作,或者说它们会工作;反倒是物理学出了问题。”

“那总有人能修……物理学?”

他说的肯定不是字面意思。爱丽丝记得有一个讲话特别讽刺的大副,他在战斗中会说这样的话:“除非物理定律有变,否则下一发鱼雷将直接命中;准备好撞击。”哈德尔舰长的表达方式很乏味,但她觉得他也是想讲这类风趣话吧。

“它们没坏,但是出错了,”他说,“我很惊讶你登船这么久还能活着,下士。”

“我没……舰长。你就告诉我别的船员在哪,我去找个能帮上忙的。”

“我说过了,他们应该在宿舍里。电脑,船员们在宿舍里吗?”

“船员也许在,也许不在宿舍里,舰长。”

“喏,你瞧?”他说,“他们也许在那里。”

“那我们下去检查一下?”她问,“我路上经过了宿舍。”

“老天,不要,别这么干。想想后果吧。”

“我不明白。”

“这很简单,下士。我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如果我检查了,那我就绝对知道了。谁愿意去伤害自己的良心呢?”

“他们介于活着或没有活着之间。”爱丽丝说。

“电脑确认过了,他们处于两者之间。你没遇到过既生又死的人么?”

“当然没有。这些是二元状态。”

“我也没有。因此,如果他们现在既生又死,而我们其中的一个下去检查他们的状态,但我们以前又没见过既生又死的人,那么检查之后,我们就会确定他们到底处于这两种状态的哪一种;我可不想参与其中!你最好也别,毕竟还有可怜的安森少尉这档子事儿。你手上沾的血已经够多了。”

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爱丽丝认为,这是她听过最为荒谬的事情。剩下不认同的百分之五呢,正是在类似于恐慌症发作的时候,控制着她在第五层甲板的走廊上跑来跑去的那部分爱丽丝。哪怕在遭受哈德尔舰长的胡言乱语攻击之前,她也不想打开这些门。

“那我们现在打开一条通信线路如何呢?”她问,“我们可以联系‘罗森号。”

“哦不,不可能。舰桥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法正常工作。”

她环顾四周。面板是亮着的,这可不像是没法工作的舰桥会有的场景。

“你有动力。舰桥看起来也完全像是在工作的样子。”

“并沒有,”他说,“从昨天起就不正常了。而且,即便我们确实有动力,也不是引擎提供的。没法儿告诉你动力是哪来的。”

她指着甲板前面的一张椅子问:“我能坐吗?”

哈德尔舰长走到一旁,挥手让她通过。

如果她没记错飞船的设计规格,那她坐的就是舵手椅。上面有全部的导航仪器,还有通讯矩阵。

USF的所有舰船都是以紧密、针对性的波束,通过发送集中无线电脉冲来进行本地通信。远距离通信也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只是本地传输被发送到中继器,中继器通过超光速隧道重复信息。

“罗森号”就在布伦达象限的边上。在理性的宇宙中,如果“埃尔温号”已知“罗森号”的位置,其原因要么是“罗森号”在进入通讯范围时发出了信号——它确实是这样做的,作为持续努力建立通信的其中一部分内容——要么就是因为中程传感器只有一项工作:探测附近的物体并跟踪它们。

可能,“埃尔温号”已经不是理性宇宙的参与者了。

她要求飞船进行全面的传感器扫描,虽然有一些好消息——它确实发现了“罗森号”,还有她的穿梭机——但根据调查,右舷一无所有。

不只是一无所有,它就好像是,空间反正差不多就是一大堆虚无的一无所有。这是种远超以往任何记录的一无所有,其规模让它成为某种相当了不起的玩意儿。虚粒子中没有量子涨落,也没有引力在远处扭曲时空或者微观空间碎片的证据。没有太阳风。就是什么都没有。

爱丽丝想起了古老的地球地图:那些二维的长方形,意在表示近似球形物体上的某一部分。早期的地图还不够大,不足以囊括整个地球,所以当人们在地图边缘画了一条线时,并不期望这条线会在对面再次接上。线的另一侧没有其他东西,因为制图者已经停止了绘制接下来的内容。

这就是地图的终止处,她想到,这里就是龙了①。

“不,这不对,”她说,“肯定是探测器故障了。”

“探测器正在满负荷运作。”电脑帮腔道。

爱丽丝站起来靠在边上,想看清楚船的另一侧。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她会说是不是有人在外面的那个空间上空挂了一块巨大的不反光布料。可能他们真的挂了吧。

“哦,不,别这么做。”哈德尔说。

“做啥?”

“盯着虚空看。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这个?”

“我当然知道。就是它让船没法动的。”

“好的,我们总算有点进展了。跟我讲讲那是个什么,也许我们能整出点策略来摆脱它。”

“它是虚无。你看了探测器了。我不知道你为啥这么吃惊,我已经告诉过你问题出在哪儿了。”

“你可没提过空间里的巨大虚空,”她说,“要不我肯定记得。”

“我说过,船遇到的问题是没有。讲得非常清晰。”

她叹了口气,按下了拔枪的冲动。

“没关系,”她说,“‘罗森号还看得见。我会呼叫他们,安排个拖船。”

“祝你好运!”

她打开了一条通信线路。

“USFSF‘罗森号,这里是阿斯特下士,我在USFS‘埃尔温号上。请回复。”

信号传输来自“埃尔温号”顶部最高点的雷达阵列,船底还有二级和三级阵列,以预防空间碎片或者暴力造成的损坏。爱丽丝所送出的信号会由这三者同时发送。

爱丽丝以前就知道这类本地通讯的工作方式,而这次她见识到了非常戏剧性的演示:不知道为什么,她发出的无线电信号在散开之前,有整整五秒钟时间肉眼可见。

很难统计出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问题。无线电波不应该是可见光谱的一部分,这就已经是一大问题了。另外,在信号溶解(或者别的什么)之前,那些不可能但实际出现的可见光线变慢了。

爱丽丝检查了一下通訊阵列,想确定她用来发送信号的频率是否正常。不可见光谱频率。没错。

“别想着用激光,”哈德尔表示。他指的是高爆脉冲通讯器,这是用来进行远距离紧急信号传递的。“除非你讨厌‘罗森号。”

“你试过了?”

“就像孕育了一个太阳。非常漂亮!考虑到它的速度和方向,恐怕那道光束很可能会消灭所有生活在波多尔斯基星系①的人。哈特大副搞明白了这一点。”

除了已故的安森少尉外,这是哈德尔头一回提到某个舰桥船员的名字。她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情报。

“大副雷吉纳·哈特?”她问,“她现在在哪里呢?也在宿舍?”

“恐怕不是。她离开了。”

“离……离开?离开舰桥?还是离开了飞船?”

“她现在在人类世②公国。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我确定。”

“那是哪儿?”爱丽丝问。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听没听过也无所谓;深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船四处溜达的地方,而机库里的穿梭机也一架都没少。无论那公国在哪,哈特大副其实并不在那儿。

哈德尔笑了起来,隐隐指了指广阔的空间。嗯,你知道的,那个手势说,别犯傻。

爱丽丝气愤地坐回舵椅上,揉了揉脑袋。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在想,”她说,“你们两者之一 ——舰长或者电脑——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发生,哪怕是什么时候发生也行?”

哈德尔再度笑了起来。

“这个啊,我不确定!”他回道,“绝妙的问题。我知道我们能干啥了。电脑?”

“有何吩咐,舰长。”电脑回复。

“切换至叙述模式。”

“叙述模式?”爱丽丝问,“那根本不……”

电脑再度开始讲话,只不过这次声音更为低沉,与所有USF那歌唱般舒缓的声音不太一样。

“就在马切里博士的咖啡杯自行重组那会儿,USFS‘埃尔温号上的船员们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路易斯·马切里博士当时没在运行什么实验。好吧,他有在搞,但是跟熵和时间的性质这两者没什么关联。他那会儿正在做其他试验,都是些对‘埃尔温号之类的科研飞船而言意义非凡的东西。其中有一半是生物性质的,比如研究细胞材料的小样本在特定深空因素中的反应;别的试验更偏向于天体物理学领域。不过——再说一遍,因为这很重要——他没有做跟熵有关的事情。”

“电脑,停下。”哈德尔说,“你看,很有帮助对吧?”

“这玩意儿是啥?”爱丽丝问,“为啥电脑会这么干?”

“它干了什么?”

“在我说话的时候,它说‘爱丽丝问道,在你说话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情况。”

“这就是叙述模式。很好用!现在我们知道这事是从马切里博士那里开始的了。”

爱丽丝越来越困惑。她从来没听闻过叙述模式,几乎肯定这是哈德尔在跟她开某种精心设计的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哈德尔说。

“我没说它是!”

“叙述模式是这么说的。”

“快关掉。”爱丽丝说,“我知道我这么说了,你不必告诉我我说了什么。”

“电脑,结束叙述模式。”

“正在结束叙述模式。”电脑说。

“感谢上天。”她说,“行了,所以是马切里博士。他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去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地方?”

“没有,我认为他依然在船上,”哈德尔说,“我们才通过话。三号甲板,研究实验室。”

“太好了。我们走吧。”

她朝电梯走了过去,哈德尔待在原地没动弹。

“快来啊,”她说,“你是我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幸存者;我觉得我们应该待在一块儿,你说呢?”

“这里……嗯,不。不了,我觉得舰桥才是我该在的地方,”他说道,“这里更安全。”

“哈德尔舰长,我不觉得这船上还有哪儿称得上安全。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去搞清楚马切里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也没办法拯救‘埃尔温号,那我们就得转移到我的穿梭机上。”

“尽你所能地了解吧,”他用下令似的语气回道,“随时告知我最新情况!这里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坐回了舰长座上,好像这就算把事情解决了一样。

“好吧。”她回道,“我会,嗯,告知你的。电脑,三号甲板。”

“三号甲板。”电脑确认道。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爱丽丝发誓她看见安森少尉又站在了哈德尔舰长旁边。

不过显然她没有看见。怎么可能呢。

从一号甲板前往三号甲板花的时间,比之前从五号到一号多了两倍。爱丽丝非常确定,没有任何能够给飞船增加分数甲板的机制存在,于是便把这归结为计算机故障的另一个表现方面。她想要验证这一点的话,可以要求电梯停在比如二又十六分之五层甲板上,但她并不想再鼓励电脑变本加厉地偏离现实。

找到问题,她想。找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爱丽丝·阿斯特下士之所以是理想的救援任务特使,是因为在相当广泛的职业生涯中,从引擎到舵手,她几乎在星舰的每一个位置工作过。她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万能工具,是一人走天下的团队。如果一艘残废的飞船因为船上没有人具备重新启用飞船的专业技术,那么最有可能拥有填补空白的技能组合的人就是爱丽丝。

不过这个?无论USFS“埃尔温号”上发生过什么,她都不具备解决的能力。也许任何人类都解决不了。

“主观思想有着客观缺陷。”她大声道。这是她奉为圭臬的哲学及实践格言之一。她不记得最初是谁对她说的——可能是她的一位学院教授,但多年来她发现这句话非常有用。无论通过观察还是凭靠直觉,人类的大脑对有些事情就是不擅长把握,这也是为什么有缺陷的人类创造了机器来为他们客观地审视这个世界。

那也是电脑原本该做的事。鉴于电脑出了故障,爱丽丝完全没办法确定究竟有多少她正在经历的事是真的。

这可真是棒呆了。

“三号甲板。”电脑宣布。终于。

電梯门打开,一条走廊出现在眼前,两侧全是带玻璃墙的房间。

科学研究是“埃尔温号”的核心功能,这也是为什么第三层甲板最宽、最高。(从正面看,“埃尔温号”就像一个宽大的椭圆形,或者,如果你饿了,就像一个超大的三明治;所有肉都在三号甲板)。这艘船的大部分资金全扔进了这里。

两边玻璃房里都在进行着几乎全部机械化的实验活动,令人眼花缭乱。真要说起来的话,爱丽丝可以明确地辨认出其中约三分之一的实验以及半数的设备。

这艘飞船的超级对撞机,也是现存仅有的六台外星超级对撞机之一,正在她左边远处的墙壁上进行着某种测试,右边有一个设计用于探测引力波的激光管正在嗡嗡作响。再往前走一点,一个莫比乌斯条的全息图正在缓慢地旋转,旁边有一排电脑屏幕正在显示快速演变的分形。

这些只是最显眼、最宏观的东西。里边某处还有培养的细胞,正在经受一些处理;有绝密的基因拼接研究,还有训练植物在零重力舱中生长的试验,等等等等……不过她都看不见。

她一边沿着走廊向前,一边注视着两侧漩涡般的诸多活动,想知道这一切的动力都是哪儿来的。光是超级对撞机就应该占用了“埃尔温号”核聚变引擎相当多的动力,只要它在运行,这艘船就无法运行超光速驱动。(动力并非唯一的问题。没人知道超级对撞机在飞船上以超光速运行会发生什么,但大家一致认为:不会有好下场。)

关键是,所有东西同时运行,必然会造成巨量动力的消耗,然而舰长却坚持说船的引擎根本没有运行。要么是他错了——他是个疯子,所以很可能是这样——要么就是“埃尔温号”在靠着电池供电生存。像这样的飞船,电池提供的电力只够提供生命维持系统的运转,再加上通讯阵列,也许还有一些用于基本机动性的脉冲动力,大约可以维持三十天。一边维持上述活动,一边还给研究甲板提供等同于城市级用电的能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这事儿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除非哈德尔是错的。

“电脑,”她问,“告诉我飞船引擎输出功率的读数。”

“引擎未运行。”电脑回复道。

“不是问你推进力,我知道我们停住了。基本级的引擎输出。”

“引擎未运行。”

“电脑,飞船是有动力的,难道不是吗?要不然我就没法跟你说话,也没法呼吸了。”

“确认,飞船有动力。”

“那引擎的基线输出功率是多少?”

“引擎未运行。”

“行吧,”爱丽丝说,“电脑,如果不是引擎,那飞船的动力的来源是什么?是辅助电池还是别的什么?”

“你期待的答案是什么?”电脑问。

“我想要正确的答案。”

“电池在给飞船提供动力。”

“确定不是因为我想听这个,你才这么说的吧?”

“电池在给飞船提供动力。”

“好的。”

“你想要切换到叙述模式吗?”

“不要。你跟叙述模式是怎么个情况?”

“事实证明,叙述模式可以揭示本机无法获得的信息。”

“谢谢,不用。”

她没有再问电脑还有什么别的模式可供选择,一是她没有时间再来一次荒谬的对话;二是她看到右边实验室的末尾部分有人在移动。

那人穿着一件铅背心,脖子上松松垮垮地挂着护目镜和面罩。他还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套着棕色的工作服,是爱丽丝认得的那种工程师的标配,还有沉重的磁钉靴。他的头发指向五个不同的方向,一只手拿着类似喷灯的东西。

他可能是任何一位船员。尽管如此,她觉得这人肯定是马切里博士。

爱丽丝走到了最近的一扇门。门没动静,她又用超驰代码试了试。还是不行,于是她敲起了门。

他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喷灯给扔了;还好没点着什么东西,要不就玩大发了。

“马切里博士?”她喊道。

他挥了挥手,放下喷灯,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开了门。

“非常抱歉,我实在太忙了,你能晚点再来吗?”他问。

“恐怕不行,”她回答道,“我是来这救援飞船的。”

“我……明白了。你是?”

“爱丽丝·阿斯特下士,供职于安全部队以及——”

“好的,好的,请进。救援!哈哈。好的。有点意思。”

她走进房间,里边闹哄哄地响着各种乒乒、呼呼和叮当声。他脱下手套,领着她来到了正中心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有一个咖啡杯、一壶冷咖啡以及一盘甜甜圈。

“我很想招待你吃点甜甜圈之外的东西,”他说,“可食物复制机只能做它们,还必须点小苏打才会提供。我还没搞明白要点什么才能吃到其他食物,所以我也只能将就了。你刚好有十七分钟时间,然后我就得回去。我正搞着三十八个实验,而且如你所见,我的同事们都离开了。”

“他们上哪去了?”

“他们离开了,字面意思。你不是‘埃尔温号上的人吧?”

“‘罗森号来了这附近。如果我们没法让‘埃尔温号的引擎运转,就得从罗森号搞艘拖船来了。我没法呼叫他们,因为……某些原因,不过我可以去我的穿梭机上呼叫试试。可首先我得搞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电脑……抱歉,可能听着很神经病,反正在叙述模式下,不管这是啥吧,电脑说这一切起因于路易斯·马切里博士摔了一个咖啡杯。路易斯·马切里博士是你吧?

“是我!这可真叫人惊讶。”

“哪个部分?”

“全部!我很惊讶你能活这么久。你遇到过别的人吗?”

“舰长和我进行过一番毫无意义的长谈,把我搞得更迷惑了。”

“噢,真棒,舰长还在。我还以为自己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呢。”

“他说他觉得船员应该在宿舍里,但他害怕去检查,因为他认为如果这么做了,船员们可能会死,而且这会是他的错。”她开始笑起来,想看看马切里会不会一块儿笑。他没有。

“是的,他这话很有道理。”他说,“你是说叙述模式?这可是个新东西。我昨天不小心碰上了戏剧模式,也是非常怪异。”

“切换至戏剧模式。”电脑说。

马切里: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开始了。

欢迎感受戏剧模式。

爱丽丝:噢,感觉真奇怪。

马切里:是的,反正也开始了。倒没有多么可怕。我挺享受独白的感觉,可结束之后又觉得很沮丧。

(马切里吃了一口甜甜圈。)

马切里:瞧见了吧,你所做的行为会被旁白一遍,这很累人。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究竟是电脑在描述我做的事呢,还是我在做电脑指示我做的事情呢?我吃了一口甜甜圈的行为,究竟是舞台动作的描述呢,还是舞台动作捕捉到了我的行为?

(爱丽丝看起来很困惑。)

爱丽丝:奇怪,它用的是现在时态。电脑也一直在宣布是谁在说话,就好像我们自己不知道似的。它开头在叙述模式中也这么干过,只不过没有每一句都这样。

马切里:正是因为它用了现在时态,才让人非常困惑。这有利于它支配我的行动,而不是反过来被我所支配,這完全违背自由意志的概念,非常令人沮丧。

爱丽丝:舰桥上有个人在我扣动扳机之前就被我射杀了。哈德尔舰长说,这是因为因果律一整天都出了问题。听起来像是类似的问题。我们能不能……把这个先关掉?

马切里:电脑,结束戏剧模式。

“正在结束戏剧模式。”电脑说。

“谢谢。”爱丽丝说,“现在能否请你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上哪去了?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实验?你上哪儿搞来的能源做这些实验?”

“你是希望我一次性回答所有的问题呢,还是想要我按什么顺序来挨着回答?”

“先从出了什么事开始吧,我猜。”

“好的。你知不知道有哪条科学理论规定了,物理学法则普世皆适用?”

“不知道。”

“不错,因为本来就没有这样的规定。我们总是会假设有这样的条件,因为不这样假设对我们没好处。非常糟糕的假设。”

“你是说,物理学法则在这个象限里用不了?”

“我主要指的是紧挨着我们的那个虚空,但你肯定已经发现了,这里的局部地区也发生了改变。我们就处在一部分空间的事件视界上,在这部分空间里,我们以前证明属实的东西不一定依然属实。这就是我搞这么多实验的原因。我在试着搞明白,这块特殊的空间区域中,究竟有哪些是真实的。”

“听起来很可笑。”

“啊,毫无疑问。可笑至极。昨天我确切测定出了一个粒子的准确位置以及速度①。今天早上,我测试了光的波函数坍缩,然而它拒绝坍缩。后来我又成功地对比了运动物体和静止物体的光速,发现运动物体的光速更快②。我还发现了一些电子之间隔了半个量子。几个小时前,超级对撞机探测到了一种介于碳和氮之间的元素,还有一种带负电荷的中子。而今天早上,有五秒钟的时间,另一个房间里所有的氧气——幸好我在这个房间里,都聚集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荒谬的事情。

“可是,这不对啊。肯定是电脑故障了。”

“船上的电脑工作得很完美,”他回道,“它是在描述我们无法把控的客观现实;我的设备也在完美地工作,是我们自己的观念跟不上罢了。现在我得回去工作,要不然就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博士?”她问,“你的同事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去哪儿了?”

“噢。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你是说,他们死了?”

“我更愿意用我的说法。你熟悉人择原理①吗?”

“听过类似的东西。舰长说他的舰桥成员去了人类世公国②。是同一种东西吗?”

“差不多吧。哈德尔的脑子糊里糊涂的。人择原理是一个逻辑点,出自这么个观察: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必须如此,才能让我们的存在得以实现。从普朗克常数到电子的电荷,原子、粒子的重量等等,所有的东西都带有某个特定的值,将它们集中到一块之后,便能催生出一个包含智慧生命的宇宙。这些数值都不必是它们原本的值。这有点绕来绕去的,因为人们很容易就会认为,使得宇宙的集合值存在、让智慧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是,这是唯一一种允许智慧生命发展,以便进行这种观察的排列方式。其他的宇宙——假设有多个宇宙——以不同的方式演化,因此没有产生可以进行观察的智慧生命,故而导致他们的宇宙未能以这样的方式演化,最后催生出他们的存在。”

“好的呢。”她说道,“听起来确实很古怪。”

“我提到这个事情的原因是,在这个宇宙、在这个我们所身处的边缘区域,恰好就包含着不允许我们存在的物理法则。这跟人择原理正好相反:塑造我们宇宙的法则也塑造了我们。强核电荷出现哪怕一丝丝的变化,构成你身体的原子就可能飞散或自我坍塌;你的大脑进化为通过神经电荷进行交流的形式,电磁力发生变化,它就会停止工作。这些都是浅显易懂的例子。如果规律发生了变化,我们也就没机会出现和测量它们,至少很快就要没机会了。我们之所以还在这里,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倒霉地碰上哪个地方的法则改变,把我们给分解了。现在我们还活着,只是因为我一直在利用法则的改变。你之前问过,我们的动力是什么?答案是,引擎出现故障之后,我把辅助电池连到了一起。它们现在正在互相充电,也在为飞船充电。”

“怎么可能。”

“显然这里是可能的!这片宇宙的法则允许永动机的存在,所以我们不妨利用一下。”

“那么……你是说,别的船员都被……消除了?”

“我还没亲眼看到这事儿发生在谁身上,不过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害怕离开这一层。你说你是从机库过来的,还去了舰桥;能知道这些地方还存在,真是再好不过了。”

“根据电脑所说,分数甲板一直在不停增加。”她说。

他笑了。

“叫人着迷。”他说,“我只希望自己能去那里找找缘由何在。”

“现在我跟穿梭机就在这里呢,你不用这样想了,博士。”她说,“我可以带上你和舰长——如果他愿意撤离舰桥的话——以及你所有的研究。‘埃尔温号现在的居住环境显然充满了敌意。”

“非常棒的建议,然而我拒绝,我觉得自己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有办法将我的发现传达出去。我是希望尽可能多地进行记录,然后一股脑扔给中枢;但事实上,当我觉得我的研究将达到终点时,我突然产生了这么个想法:似乎我挖得越深,发现的奇怪之处就会越多。不过,带上这个。”

他放了一张存储卡在桌上。

“这是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测量的所有数据。我希望是。”

“你希望是?”

“我希望只过了一个小时。时间的流逝变得稀奇古怪起来了。”

她拿起了存储卡。

“已经……”她说道,“舰长说才刚过去一天,然而已经过去……”

爱丽丝从桌面抬起头才发现,她正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讲话。

“马切里博士?”

他之前一直站在两米开外,现在却不在了。房间里的实验还在运行,被他咬了一口的甜甜圈也还仍旧缺了个口,但他没有在继续做实验,也没有去吃甜甜圈。

“电脑,你能定位到马切里博士吗?”

“没有马切里博士。”

“路易斯·马切里博士。”她阐明道。

“没有路易斯·马切里博士。”

“电脑,他剛刚还在这里。”

“你希望尝试不同的叙述吗?”

“不,我……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去了人类世公国,她猜。

“我需要离开这艘船,”她决定下来,“电脑,前往机库最快的路线怎么走?”

“机库位于五号甲板。”电脑说。

“五号甲板依然在吗?”

“五号甲板依然存在,但部分已消失。建议抓紧时间。”

爱丽丝打开实验室的门冲向电梯,两侧玻璃墙房间里的情况,比起之前更加乱七八糟起来:全息的莫比乌斯条已经发展出了第二面,电脑屏幕上的分形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随机闪烁着希腊字母,而且看起来超级对撞机的中心正在形成一个黑洞。在距离她脸部几英尺的玻璃上,一只脑袋大小的变形虫突然出现,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变形虫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下雨了。

她冲到电梯门口按下电梯键,然后打开背包掏出头盔。万一空气决定再次聚集在飞船的某个角落,她还是呼吸自己的储备空气比较好。

电梯还没到四号甲板,飞船某处开始传来呻吟声。

“电脑,是什么在叫?”爱丽丝问。

“不清楚。”

爱丽丝想起小时候参观过的灭绝地球动物展,特别是其中的大象,尤其让她着迷。而船上发出的声音跟挤排气囊一般挤压大象的声音如出一辙。

电梯随后颤抖着停了下来。

“电脑,什么情况?”

“不清楚。”

“你能告诉我现在停在哪了吗?”

“你停在了三又十六分之十一号甲板处。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这得看。电梯会不会很快又动起来?”

“绝对会很快的。”

“在飞船爆炸、崩溃或者以其他方式消失之前动起来?”

“目前无法预测这些结果。”

爱丽丝想,也许她应该向上返回舰桥。她可以接上哈德尔舰长,然后从顶层舱门出去,在那里呼叫穿梭机。

然后爱丽丝开始漂浮:重力失效了。

如果我能进入电梯井,我就能自行前往指挥台,她想。

“电脑,能呼叫哈德尔舰长吗?”她问。

“没有哈德尔舰长。”

“电脑,能呼叫舰桥吗?”

“没有舰桥。”

“一号甲板,电脑。打开通向一号甲板的频道。”

“没有一号甲板。”

该死。

“电脑,五号甲板还存在吗?”

“五号甲板依然存在。”

“可是一号甲板不见了。”

“USFS‘埃尔温号没有一号甲板。”

“好吧,没事。请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三又十六分之十一号甲板长什么样。”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楼层看起来非常怪异、失焦。爱丽丝首先想到的是,某种黏稠的液体沾到了她的头盔上,扭曲了另一侧宇宙的景象。但头盔是干净的。

墙壁部分透明,部分又是实心的。因为四号甲板的墙壁不透明,而三号甲板的走廊是玻璃墙,三又十六分之十一号甲板看来是想要让两者同时存在。

由于重力失效,爱丽丝启动了靴子上的磁力钉,将自己吸附在地板上,然后从电梯上向下走,来到一个模糊不清却又不知为何稳固的楼层。

“电脑,这层甲板最近的维修井在哪?”她问道。

如果这艘船坚持的时间足够长,她就能通过维修井进入五号甲板。

“二十五米。”

“哪个方向?”

“所有方向。”

别指望电脑能帮上忙了。

依靠着其中一层实际应该存在的甲板布局,爱丽丝沿着两边模糊的房间之间的模糊走廊直奔而去。情况但凡能理想一点,她就会以跑代走,然而人工重力发生器已经决定不干了(或者说不复存在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不得不保持有一只鞋子能接触地面。

“等等,倒回去,”爱丽丝说,“重复最后那部分。”

爱丽丝咒骂着………

“再往后。”

左舷的船体已经变得十分脆弱……

“电脑,结束叙述模式。”

“正在结束叙述模式。”

爱丽丝将手放在左舷那面模糊的医疗实验室墙上。感觉很牢固,因为那是一堵墙,但同时也感觉好像并不是那么的牢固。她推了一下……手就这么穿了过去。

“好吧,这不太可能会成功。”她说道。

她挤了一条腿过去,然后把另外一只手臂也给穿过去了;很快整个人都来到了另外一侧。在现在这间非常努力地想同时成为马切里的超级对撞机实验室和体检室的房间里,她靠着磁力走过天花板,来到了船体外侧。

“用手穿过某种本该很坚固的玩意儿”的花招这次没了效果;船体很牢靠,虽然她能听到它开始崩溃的声音。等到它崩溃出条道来似乎是一个糟糕的赌注,她没有必要这样做;毕竟她带着爆炸物呢。

她掏了一个出来,把数字计时器调到三十秒,又默默地祈祷自己身处之处的化学炸药和数字钟还能正常工作,然后解除了鞋子对天花板的吸附,把自己推到房间的尽头。

炸药爆炸,把整个三又十六分之十一层甲板暴露在了外太空。空气汹涌着挤出了洞口,把爱丽丝也吐了出去。几秒钟后,她以自由的轨迹漂浮在了离“埃尔温号”相当远的地方。

“正在解除与USFS‘埃尔温号电脑的同步。”太空服上的电脑宣布道,爱丽丝觉得这真是条喜讯。

“呼唤穿梭机前往我的位置。”爱丽丝说。

“无法定位穿梭机。”电脑回复道。

爱丽丝扭动着身子,直到面朝“埃尔温号”的残骸。她可以看到穿梭机没什么问题,就是被嵌进了“埃尔温号”的侧面。看起来就像是“埃尔温号”在生它,只不过顺序反了。

“真是妙极了。”她说。

虚空已经把“埃尔温号”干掉了。就像叙述模式所说,很难确定是飞船一直在靠近虚空,还是虚空不断扩张吞噬了飞船。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能让自己漂入其中,也不能为了把她接走要求“罗森号”而靠近它。

不过,她还有后招。她的包里还剩下两根炸药,而她的包上有护甲。

她卸下背包,掏出了剩余的炸药。

“电脑,定位‘罗森号。”话音刚落,她屏住了呼吸。万一电脑回复无法定位,或者更糟糕一点,回复USF“罗森号”不存在,那爱丽丝就彻底完蛋了。电脑的回复跟这两句都不一样。

“‘罗森号已定位。”

“目标转到头盔视图。”

电脑为她精确定位了那艘船。

好戏要开场了,她想。她把两根炸药都设为三十秒,放回了背包里,然后努力蹲下——脚在前,这样就能用腿来当作缓冲——整个身子缩在背包上的钢板后面。然后她试着控制自己的身子,保持自己处于即将发生的爆炸和USF“罗森号”之间。

“电脑,激活紧急信标。”她命令道。

“紧急信标已激活。”

“谢谢。希望这能管用。”

炸药爆炸。她感觉自己的右腿碎了,然后她陷入黑暗之中。

她在“罗森号”的医疗实验室里醒了过来,一个不认识的医生站在她身边。

“你醒了,”他说,“欢迎回来。”

“谢谢。”她应道。她口干舌燥,视线模糊。

我昏迷多久了?她思索着。

她想要站起来,却感觉“罗森号”的重力等级似乎设置得高过了头。

“好了,让我来帮帮你,”医生说道,同时按下钮,把她的床抬了起来,“我是麦斯维尔博士,你能活下来可真是走运。”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跟我这么讲的医生了,”她一边说,一边试着挤出点笑脸,“我的伤势如何?”

“右腿骨折,左膝盖骨碎裂,左手肘骨折,右肩肌肉撕裂,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的氧气已经用完了三分钟,所以你可能少了几个脑细胞。还有一点别的情况,不过最糟糕的就是这些了。”

“我需要跟舰长讲话。”她说。

“当然。我会告诉他你醒了;他也想和你谈谈。他们一直在查看你从‘埃尔温号上取回的资料;我想会有很多问题需要你去回答。”

“多久了……?”

“你是问昏迷了多久吗?”他问,“这得看你怎么计算。我们认为你漂流了好几天,而你在‘埃尔温号上已经待了一个多星期。可你的旅行电脑却只记录了几个小时。我想这也是船长会问的问题之一。你确实需要先休息一下,如果你想多休息一段时间,我肯定能帮到你。”

“不用,”她回道,“没关系。越快越好。”

“好的,”他慈爱地笑着说,“我会转告他的。与此同时,如果你口渴的话,你的右边有一杯水。我很快就回来。”

他离开了。爱丽丝静静地坐了几分钟,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要想把情况解释得不像是鬼扯,压根就不可能;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要不要表现得精神正常了。覆水难收。他们得从马切里博士和她这里获得相关数据,然后搞明白要怎么处理。希望他们能得出的决定之一,就是禁止任何人前往布伦达象限。

思考了几分钟之后,她突然感到自己渴得要命。她转身去拿杯子,却忘记此刻自己的右臂有多么的衰弱。直接伸手去拿附近东西的意图,最后却变成了笨拙的挥舞,结果她在台子边缘打翻了玻璃杯。

她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

“好极了。”她念道,“你給了我一个真的杯子。麦斯维尔博士,你可真机灵。”

爱丽丝正盘算着是叫护士来清理杯子,还是试着自己动手——尽管腿上打着石膏——水杯重新组合起来,回到了台桌上。

她眨了几次眼,觉得最好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同时也知道这么假装是没用的。

“电脑。”她说。

“有何吩咐,阿斯特下士。”“罗森号”的电脑回道。

“听起来可能很疯狂,不过,你有叙述模式吗?”

【责任编辑:龙 飞】

①从船上获得气体、淡水、电能和联络信号的一束管线。

①早期地图上为填充空白而绘制的装饰。

①为论证量子力学的不完备性,E.爱因斯坦、P.波多尔斯基和R.罗森于1935年提出了EPR悖论。作者为致敬该悖论,借用波多尔斯基的名字杜撰了该星系,文中两艘飞船“埃尔温号”(埃尔温·薛定谔)和“罗森号”(R.罗森)亦为致敬。

②人类世是指地球的最近代历史,人类世并没有准确的开始年份,可能是从18世纪末人类活动对气候及生态系统造成全球性影响开始。

①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了测不准原理,即微观粒子的位置和速度不可能同时测得准确值,其中一个量测得越准确,另一个量就越不准确。

②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光速是不变的。

①人择原理简单而言就是,正是有人类的存在,才能解释我们这个宇宙的种种特性,包括各个基本自然常数。因为宇宙若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智慧生命来谈论它。

②人类世公国(Anthropene Principality)与人择原理(anthropic principle)的词语非常相似。

①蜥蜴脑(又称为爬虫脑)是人脑中掌管非理性思考的部分,也被科学研究证实是掌握本能的古老部分。

猜你喜欢
舰长德尔爱丽丝
爱丽丝的疯狂茶话会
“罗斯福”号航母四个月三换舰长
铁血舰长闯也门
变大变大
“柯克舰长”的烦恼
YankeeDoodle扬基·杜德尔
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