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归拈痛汤探讨湿热痹阻型类风湿关节炎的组方配伍❋

2021-03-29 04:22张榆雪刘桂余余志坚袁立霞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1年10期
关键词:类药外邪类风湿

张榆雪,刘桂余,刘 刚,余志坚,袁立霞△

(1.南方医科大学中医药学院,广州 510515;2.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广州 510630)

类风湿关节炎(rheumatoidarthritis,RA)是一种常见的慢性、高致残性自身免疫病,最终导致关节结构破坏,引起关节功能障碍。中医认为RA属于痹证范畴[1],其发作时关节局部红肿热痛,发病剧烈而快速。RA在华南地区出现频次最高证型为湿热痹阻型[2]。2018年中华中医药学会风湿病分会制定的《类风湿关节炎病证结合诊疗指南》[3]推荐当归拈痛汤为治疗RA湿热痹阻证的经典方剂。因其功擅利湿清热、疏风止痛,清代名医张石顽赞其为“湿热疼痛之圣方”[4]。目前针对类风湿关节炎中药配伍规律的研究多运用数据挖掘技术,寻找各种高频药物或常用药物配伍,并无详细阐述其配伍意义。因此本文以当归拈痛汤为例,以张元素的药类法象思想为指导,从传统中药药理的角度,详细探讨各类药物配伍的意义,以求了解中医对于类风湿关节炎(湿热痹阻型)的认识和中药配伍。

1 湿热痹阻型类风湿关节炎的病因病机

《黄帝内经》中“痹论”和“周痹”两篇对痹证进行了专门论述,为痹病类疾病奠定了基本理论基础,并提出“逆其气则病,从其气则愈,不与风寒湿气合,故不为痹”,即需要“两气相感”才会发病。强调先由脏腑内伤,导致功能失调以及正气不和,然后外邪乘虚内侵引发各种痹证。《重辑严氏济生·诸痹门·五痹论治》言:“皆因体虚腠理空疏,受风寒湿气而成痹也。[5]”《诸病源候论·虚劳病诸候·风虚劳候》亦言:“血气虚弱,其肤腠虚疏,风邪易侵,或游易皮肤,或沉滞脏腑,随其所感,而众病生焉。[6]”因此,中医对类风湿关节炎病因病机的认识可分为正虚和邪实两方面[7]。

1.1 邪实为主

许叔微于《普济本事方·膀胱疝气小肠精漏》言:“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留而不去,其病则实”[8],提出了邪气在疾病发生发展的主导地位。而《类风湿关节炎病证结合诊疗指南》[3]指出,湿热痹阻证型RA的主症为关节肿热疼痛,此即为邪实的表现。《中藏经校注·论痹》更强调痹的病机为:“痹者,闭也。五脏六腑感于邪气,乱于真气,闭而不仁,故曰痹”[9],即外邪入内侵犯五脏六腑,导致真气逆乱引起痹阻。叶天士在《临证指南医案》也提出:“从来痹证……由乎暑外加之湿热,水谷内蕴之湿热,外来之邪,著于经络,内受之邪,著于腑络”[10],可见邪实是本病的主要病因。

1.1.1 湿邪为重 《素问·痹论篇》云:“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11],此三邪是RA重要的发病原因,虽是三邪合而为痹,但以湿邪独重。因为风邪易除,寒邪易祛,独湿邪阴滞,黏腻重着。薛生白言:“湿饮停聚,客邪再至,内外相引”[12]。湿邪不但单独作祟,而且极易与其他外邪合而为病,造成本病缠绵难愈。而且岭南地区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常年高温多雨,因此岭南住民多为湿热体质。如清代广东名医何梦瑶在《医碥·卷六·疟疾》言:“岭南地卑土薄,土薄则阳气易泄,人居其地,腠理汗出,气多上壅。地卑则潮湿特盛,晨夕昏雾,春夏淫雨,人多中湿”[13]。内外湿气相合为邪,导致湿邪更加缠绵难愈。

1.1.2 湿热相合 《素问·异法方宜论篇》云:“南方者,天地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胕,故其民皆致理而赤色,其病挛痹。[11]”因此湿热之邪可由外感、内生而成。外感湿热的形成,有因外湿蕴遏而生湿热者,也有湿与热邪相合而成者。而内生湿热多因本为湿热体质,加之脏腑内伤、正气不足;而且现代生活节奏快速,劳逸不当,思虑过重致脾胃运化失常;同时饮食不当,喜食肥甘厚腻,又缺乏锻炼,导致膏脂蕴积,酿生湿热,因此内外之湿热相引,同气相求。如薛生白在《湿热论》所言:“热得湿而愈炽,湿得热而愈横,湿热两分,其病轻而缓,湿热两合,其病重而速。[12]”湿热之邪缠绵难去,湿热不攘,则导致大筋緛短,小筋弛长,而痹生矣。

1.1.3 外感风邪 风者百病之始也,又为六淫之首,因此外邪致病风为先导。湿热两邪常常依附风邪而侵入人体后形成风湿热痹。风邪善行而数变,其病证变化为快、范围较广,故RA临发病剧烈而快速且能累及其他器官。

1.2 正虚为本

《灵枢·百病始生》提出:“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14]”可见脏腑内伤,正气不足,腠理不密,卫外不固,是引起RA的重要因素。当人体正气不足时,特别是先天禀赋不足、元气不充,或后天营养不良、缺乏锻炼,或饥饱逸劳伤气血,或苦乐荣悴损精神,或病后失养,正气大伤;或老年人气血衰、气道涩,外来风湿热之邪才可乘虚而入侵袭肌肉关节,导致RA发生,即所谓“粗理而肉不坚者,善病痹”。经云:“两虚相得,乃客其形,两实相逢,众人肉坚”[14],所以RA的产生首先是身体虚弱,正气不足,又感受六淫外邪的侵袭,2种因素相结合才导致发病。

2 当归拈痛汤组方配伍分析

现代中药药理研究则是以生物学为基础深入研究其作用机制,而传统中药药理研究是从整体出发对中药的作用进行总结和归纳,包括四气五味、升降沉浮、归经等中药药性理论和君臣佐使中药组方的药理研究[15]。因此立足于传统中药药理理论,以张元素的药物法象思想为指导,对当归拈痛汤组方配伍进行分析,更易深入了解中医对于类风湿关节炎的认识和中药配伍。

2.1 药物分类

张元素在其《医学启源》中从阴阳四时之象来阐发中药药理,提出了“药类法象”[16],将常用诸药分为风升生、热浮长、湿化成中央、燥降收、寒沉藏。

风升生意谓风药气温,其性上行,取象春生发之气,有利于生长发育,因此具有轻扬升浮、通达宣散之性。这类药物具有疗风、疏风、生发、上升的药理作用[11]。本方中防风、羌活、升麻、葛根均为风药,其性升散故属于此类。

热浮长意谓热药气浮,其性发热,犹如夏气之浮胜[17]。方中未用本类药物而多选用寒凉清热药,既体现“热者寒之”,又体现“三因制宜”的治疗思想。

湿化成中央意谓入于湿土之药,兼纳四气五味,体现土可化生承载万物。脾为后天之本,具有气血生化之源特征。张元素形容为“戊土其本气平,其兼气温凉寒热,在人以胃应之;己土其本味淡,其兼味辛甘咸苦,在人以脾应之”。此类药主要为补益之品,和血、和中、利水之品[17],方中人参、甘草、当归、白术、苍术皆属于湿化成此类。

燥降收意谓其气皆降,其性收敛,犹如秋气下降,使万物收敛之义[17]。此类药物大多气平味甘,气寒味苦或酸,方中猪苓、泽泻均属此类;寒沉藏意谓寒药下沉,其性敛藏,犹如冬之阴沉,万物闭藏。此类药多气寒味苦,或酸寒,或咸寒,均为气薄味厚者,主清热降泄[17],方中黄芩、知母、茵陈、苦参为之属。

2.2 药物配伍

对当归拈痛汤中的中药进行分类分析,本方所含中药为湿化成类、风升生类、寒沉藏类和燥降收类药。

2.2.1 本方之风升生类药兼具解表和祛风胜湿之效 《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治第二》:“风湿相搏,一身尽疼痛,法当汗出而解。[18]”风和湿俱为外邪,故祛风除湿的同时也应驱散外邪,应病机,以达更好的治疗效果。此方精妙之处在于君药之羌活、防风,既能解表同时又能祛风除湿。《儒门事亲·卷十·膀胱经足太阳寒壬水》言:“风治法:风淫于内,治以辛凉,佐以苦甘,以甘缓之,以辛散之。[19]”羌活苦能泄,甘能和,入肺解风寒,所以风血行而痛止也;防风甘辛,为风中润药,治一身之痛,疗半身之风,散上下之湿;升麻辛甘和毒,苦寒清热,平苦又燥湿也,且引诸药游行四经;葛根辛凉,为宣达阳明中土之气,而外合于太阳经脉之药也,四药相合共奏祛风解表之功。

2.2.2 湿化成类药与风升生类药配伍 《诸病源候论·卷二·风诸病下》描述痹证为“血气虚受风邪而得之者”[6]。RA正虚为本,邪实为标,风升生类药配伍湿化成类药,通达宣散,使侵入之外邪得解,又补益和中,固护中焦,使邪祛而不伤正,起到正旺则病邪自除的作用。本方包含的风升生类药为羌活、防风、升麻、葛根,湿化成类药为人参、白术、甘草、当归、苍术;防风气薄性升,不缓不燥,可祛周身之风兼能祛湿;羌活燥湿止痛,尤擅治祛上半身之风湿邪,此二药为攻邪。人参为气分药,补气之力最峻,当归为血分药,功专养血活血,白术健脾益气,燥湿固表,此三药为补虚;升、葛俱为辛凉之药,升麻甘辛微寒,既能疏散肌表风热又能泻阳明胃火;葛根甘辛性平,具有升散之性,又入脾胃二经,以辛发其郁火,以凉降其蕴热,既助清热又清阳得升,使湿邪得以散之;苍术内燥湿健脾,外散风驱湿;甘草补三焦元气的同时调和诸攻补之药,诸药配伍既可补虚扶正又能增强祛风湿之效,同时固护脾胃,防辛燥伤津,达标本同治之效。

2.2.3 湿化成类药与寒沉藏类药配伍 《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曰:“诸病胕肿,疼酸惊骇,皆属于火。[11]”《诸病源候论·伤寒毒攻手足候》云:“今毒气从脏腑而出,循于经络,攻于手足,故手足指皆肿赤焮痛也。[6]”因此选用诸寒沉藏类以攻邪泻火,清热解毒。黄芩主治诸经实热;苦参搜逐湿热,利水而泻热;茵陈能发汗利水,泄脾胃湿热;泽泻咸寒渗利,燥土泻湿,利水通淋;知母上清肺金泻火,下润肾燥滋阴,五者相合清热泻火解毒。

RA以正虚为本,大队苦寒药恐更伤脾阳。《目经大成·制药用药论》言:“夫寒药伤胃损血,恐标未退而本先亏,本亏愈不能驱邪外散,久之必加甚”[20],故必配伍甘温补虚药以固护本元。《周慎斋遗书·二十六字元机》曰:“土为万物之母,在人身则属脾胃,喜温恶湿”[21],治湿当治脾,因此选用参、术、草以补气助脾,使气足脾运而湿自去也。

甘温补虚之药虽有助热之嫌,难以清热,但得清热药制性存用。清热药虽苦寒碍胃,但得参归草术固本强基,则用之无虑,即“唯善攻热者,不使丧人元气,善补虚者,不使助人邪气”之意。

2.2.4 风升生类药与燥降收类药配伍 《时病论·风湿》言:“风湿之邪,多伤于太阳者,不待言矣!宜用两解太阳法疏其膀胱之经,复利其膀胱之腑也。如风胜者,多用羌、防;湿胜者,多加苓、泽。[22]”羌活苦温,逐风胜湿,透关利节,且尤善祛上部之风;苍术苦温,燥胃强脾,发汗除湿;猪苓淡平,泄滞利窍,分消湿邪;泽泻淡寒,通利小便,清渗湿热。正所谓“风湿之中人也,风则上先受之,湿则下先受之”[16],4药组合因势利导,使邪有去路,配伍之法严谨。

2.2.5 寒沉藏类药与燥降收类药配伍 《证治准绳·痹》云:“热痹者,脏腑移热,复遇外邪,客搏经络,留而不行。[23]”结热在脏腑者宜通之、利之,故以知母、黄芩通泻腑脏内热,以茵陈清利湿热。苦参虽为寒沉藏类药,但能气沉逐湿,《雷公炮制药性解·卷三·草部中》言:“以其善主湿也。盖湿胜则生热,热胜则生风,而结气等症,从兹有矣。今以苦参燥湿,治其本也,东南卑湿,尤为要药。[24]”

经云:“伤于湿者,下先受之”[11]。湿邪有下趋之势,易于伤及人体下部。泽泻、猪苓之燥降收类药,其气皆降,起邪在下者引而竭之之意。泽泻气平味甘,除湿之圣药也,其沉且降,能入肾经,去旧水、养新水,利小便,消肿疮;猪苓大燥除湿,比诸淡渗药大燥,《友渔斋医话·药笼小品一卷》言其能“泄滞利窍,在上能开腠发汗,入膀胱利湿行水,平阴阳,分消湿邪”[25]。因此寒沉藏类药与燥降收类药配伍,使湿热两解,即叶天士《温热论》“或渗湿于热下,不与热相搏,势必孤矣”之意[26]。

2.2.6 风升生类药与寒沉藏类药配伍 《冯氏锦囊秘录·方脉六郁合参》言:“火郁发之,宜用汗剂,令疏散之。[27]”凡火郁之病以辛温发之,以辛甘扬之,以辛凉解之,以辛苦散之,但使火气发扬解散,皆治火郁之法,故郁热在经络者宜疏之、发之。且风能胜湿,风升生类药燥湿,寒沉藏类药解热,二者配伍以消湿热缠结。因此,以辛苦温之羌活发之散之,辛甘之防风扬之,辛凉之升、葛解之,则气得升扬,湿热两消,火郁自解。

以寒治热,此为正治。况祛风湿之药多为辛温之药,亦能生热,故用寒凉之清热药相制约,无助热之虑。黄芩气寒皆能除热,味苦皆能燥湿;苦参其味正苦,其气寒而沉,纯阴无毒,为燥湿除热之要药;知母苦寒甘润,苦以清火,寒以退热,润滋肾水;茵陈气寒清热,味苦燥湿,4味清热药相合,不仅能清泻郁热更能燥湿。因此,风升生类药与寒沉藏类药相伍,既能驱散外感之风湿二邪,又取《红炉点雪》“本热寒之”“标热散之”[28]之意,清泻脏腑郁热,是对证下药,促进湿热分消。

3 结论

正如《续名医类案·伤食》言:“病不执方,药贵对症。[29]”RA发病以正虚为本,外邪为标,其中以湿邪为重,湿热相合兼外感风邪。当归拈痛汤对于痹证的治疗尤其是湿热痹,其中药配伍原则是以祛风除湿为首,清热祛湿为辅,以扶正固本为主。其包含的湿化成类、风升生类、寒沉藏类和燥降收类药各有妙处,如风升生药兼具解表和祛风胜湿功效以祛风除湿,寒沉藏类药以清热祛湿,湿化成类药以强基固本,燥降收类药加强祛湿之效,各类药物相辅相成、相互制约。当归拈痛汤全方组织严谨,方义深刻,治法明确,其配伍体现了张元素对各类药物的纯熟运用以及对疾病本质的掌握,其药类法象、气味归经、补泻思想至今仍有深刻的临床指导意义。故从传统中药药理学出发,更能深刻地继承名医的学术思想,丰富中医对于类风湿关节炎的认识和治疗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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