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传之天子起事

2021-03-28 02:31徐兆寿
延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骞匈奴

徐兆寿

蛮荒之问

我出生时头发有些稍稍发黄,且很软,但总体上是黑的。我们家邻居,我的一个侄子头发是卷的,自来卷,不用烫,且特别硬。80年代时流行烫发,我们常常开玩笑说他省有很多钱。我的一个表妹眼睛很大,眼球发蓝,极为漂亮。我的奶奶眼睛很大,眼窝深陷……那时候,我们会议论谁谁谁如何,就像现在议论谁谁谁的衣服如何如何,是家长里短,并未曾意识到什么。

可是等我20岁上大学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总是有人会问我,你是回族?我疑惑地看着对方笑。对方就会说,看你的皮肤很白,眼睛深陷,头发也跟汉民的不一样。

我第一次听说我与汉民不一样的话。后来又有人说,你是欧罗巴人。我还是一脸不解地看着对方笑,对方就会说,看你的鼻梁,那么高,眼睛深陷,还有头发,都不像是汉族人,倒看着像个欧洲人。新世纪以来很多人开始染发,有人喜欢发黄的,像欧洲人的那样。有人就对我说,你这发型好,不是故意染的吗?四十多岁快五十岁时,我发现我的胸毛、胡子都开始发黄,有些还发白。我爱人每次去我们家时,看到那么多人时惊呼,你们这边的人怎么不像是汉族人。她看见我那个表妹时说,完全是个新疆美人。她看着我奶奶的照片问,奶奶是新疆人吗?我说,不是,武威人。

我这才发现,其实我们这边很多人确实与内地的汉人有很多相貌上的不同,但因为我们从来都是汉族人,便未曾“看见”过什么不同。我们以为天下的中国人与我们是一样的。再后来,不远处的永昌县有个骊轩村,据说是罗马人的后裔。英国历史学家德效谦考证得出一个结论,说“中国古代有一个存在了612年的骊轩城,这个骊轩城便是古罗马军团的落脚地”。永昌人便抓住这一点搞旅游,但甘肃一些历史学者否定此事,他们以出土的汉简为例,说明在所谓的那个军团来此之前,已经有骊轩县了。历史学者还说,整个的河西走廊,过去有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粟特人等非蒙古人种长时期生活过,这些人都是印欧语系人种,历史上常常描绘他们是“高鼻梁”、“深眼窝”,所以河西走廊有这样特征的人比比皆是,无法证明永昌的骊轩人就是罗马人。这种说法也自有道理。不过,我也在想,既然拉丁语中的骊轩就是指“legion”,指罗马军团的意思,那么,早已存在的骊轩县是不是早已来到中国的罗马人在此生活的一个据点呢?其实,历史的疑问始终不断。永昌县的本土学者和在兰州的一些历史学家的说法都不能完全能说服我。

因为我就是一个依然保留着某种特征的鲜活的人种,一个明证。于是,当我不断地向本地和西向探看的时候,就越发觉得我自己本身是一个谜。它是历史形成的一个结。要解开它,却难之又难。历史上的很多线索都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看上去明明存在过,但你无法把它们串成一条明亮的线。你无法给人看,无法说清楚。

我是谁?我是汉人,还是罗马人?抑或是羌人、月氏人、乌孙人、粟特人……还是这一切的混血儿?

我从哪里来?是从中原来?还是从中亚或西亚甚至罗马来?

从上大学时埋下的这个疑问的种子,到三十六岁(那一年我开始研究丝绸之路旅游文化)开始不停地向西漫游的时候就拼命地生长,到四十二岁时我去了上海,原以为可以停止这疑问,谁知道在上海我看见它已经长出我的身体,高过我的头顶。我越是拼命地去了解和学习西方文化,它也就拼命地低头寻问我,使我每停笔,回头遥望蛮荒中的河西走廊。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那时我并不信。那时,读那些文章时才三十多岁。那时,我相信人性是真理的本原,人的真理在人本身,与世界无关。那时,读荷尔德林的诗只觉得有一种壮美的荒原感。诸神在荒原上哭泣。那时,诸神还是西方的诸神,是古希腊的天空。

四十二岁以后——哦,四十二岁,这个年龄也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出现,那时,孔子完成了《诗》《书》《礼》《乐》,多少有些自满。他想去从政,未遂,于是回家继续教书,继续学习知识。——那一年,我也去上海继续求学,但就在远离故乡之时,竟情不自禁地在精神世界里还乡了。

当飞机从东方明珠塔和黄浦江畔飞起,从绿色丛中飞起,在崇山峻岭间漫游,云山幻海无穷无尽地向天边展开,我便睡着了,醒来之时,便看见亘古的荒原,同样是崇山峻岭,可这里看不见一根草。从飞机上往下看,确实无法相信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

当飞机从中川机场和黄河之畔飞起,在荒原上升入天空,慢慢地,你看见它进入绿色,再看见水,然后同样也是云山幻海,同样又是进入梦乡,醒来时,已是江水之上,蓝色的大海向你展示它迷人的身姿。

一来一往,从西北的乾位,来到东南的巽位,这是何等地对比啊。然而正是这样的对冲,我的精神世界才响起史诗般的交响。此时,便确知,还乡是诗人的天职,冥冥之中的命运。

从四十四岁开始,我便沿着丝绸古道这条旧大路还乡。可哪里才是我的故乡?

兰州?显然不是,这是一个驿站。

凉州?是,又不是。故乡比它更辽阔,更无穷,更深邃。

是丝绸古道?是,也不是。故乡在这条大河里流淌,经变。

是中亚、西亚、欧罗巴?显然不是,但又不能完全否定。不能一直向西,那是太陽沉没的地方。还要往东,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那里是古中国,一个在现代中国之下沉默着的古中国,一个需要人唤醒且重新建设的古中国。故乡与它相关。

这已是整个的中国史,又几乎是整个的世界史。难道我必须同时踏进这两条广阔的河流,才能找到真正的故乡?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未来空旷地滚来:必须是,你必须重新回答何为中国,何为世界。

我则小心地说道,现在,我必须要做的是,重新回答何为凉州,何为中国,何为丝绸古道。然而,当我翻开历史之时,却发现它是半部历史,它的上部是空缺的,那就是汉武帝与霍去病逐鹿西域之前的历史。

此时,我却听到一个从遥远的过去逶迤而来的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就是你的使命,你必须重新发现,必须重新去倾听古老的声音,必须重回古老的旷野。

我终于听到了诸神的声音。

天子起事

1

小时候,我常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和弟弟们跑到院门外面。那时候,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看日出,而是因为日出就意味着阳光普照,意味着可以取暖。凉州的冬天太凉了,但太阳只要照到身上,身子便不那么冷了。所以,我们对何时出太阳特别敏感。我们总是在太阳刚刚要升出地平线时就能冲到院门外,让第一缕阳光照到我们脸上,并看着它冉冉升起。那时,我们看见凉州无垠的大地从我们开始,向四周无限地张开。我们不知道天地的边界在哪里。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常常登上屋顶,向四方望去。南方是蓝青色的祁连山,山顶上终年积雪,有一座古塔立在山腰上,发着斑驳的光辉。其它几方则都是平原。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向远方驶去,以为能骑到边疆,结果进入戈壁的荒野时便迷了路。

读书使人明智。后来便知道凉州虽然不是中国的边疆,但也差不多了,而且它是中国很小的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还特别落后、封闭、贫穷,才知道中国和世界意味着什么。于是,便有一种力量拼命地促使我走出凉州。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回想起童年的经历时,便是另一番滋味。那冉冉升起的太阳成了最美的风景之一,那向荒野里探寻的经历成了一生的梦境。苦难变成了美酒,无知和封闭变成了自足。

但也由是便向历史屡屡发问,我们足下的土地何时文明肇始,何时又成为中国的一部分。我的故乡凉州,向中国乃至世界贡献了什么?我们怎样叙述凉州?从何时开始叙述?

这才发现,凉州进入文字记载的历史基本上到了汉武帝时。如果说中华文明是上下五千年,凉州能说得清的历史才两千一百多年。它之前的历史飘渺杳然,无人能说。这多少令我感到茫然而无措。

2

最早讲凉州及河西史地的人,是一个名叫张骞的汉中人。按司马迁的描述,张骞本是一个能文能武的人。我猜想他读了《山海经》等很多关于上古地理方面的书,且勇猛刚烈。他可能始终在等待一个机会建功立业,甚至于说,他是专门来这世上做一件事的。

读完《史记》,我常常在想,有四个人生在武帝之时,似乎是天命在兹。第一个便是董仲舒。他数年不窥家里的园子而读书,就是等着有一天天子召其出山,为中国融合百家,重建儒道,树立千秋基业。第二位是霍去病。他在这世上仅仅活了二十三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打匈奴,把匈奴赶往漠北,封狼居胥,祭地姑衍。第三位是张骞,他的一生就是为汉家江山探险,凿空西域,沟通世界。第四位则是司马迁,一生只写一本《史记》,身残志不屈,为中国人立下一部精神的《圣经》。

汉武帝何其荣幸啊!此四人,是改变和创造古代中国的四子啊。张骞,一个名不见经传且毫无家世传承的人,一个郎官,竟有如此之丰功伟业。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是有幸的。

有幸的人总是怀揣梦想。张骞也一样。不知为什么,他到二十五岁时始终没有结婚,似乎就在等着天子招募。《史记》中记载他为人宽厚、坚毅、勇敢,这些都符合汉武帝少年天子的要求。与他一起应招的还有一百多人。他是郎官,便成为带头人,成为出使西域的第一个外交官。十三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个失踪很久的人一出陇西就被匈奴俘虏,单于敬其义,给他娶妻生子,但他從来不改节,终于在一个黑夜里逃出河西,西至大月氏。然后又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故乡。

十三年前,一百多人跟着他浩浩荡荡西出陇西,向未知的西域挺进。那时,张骞的胸中鼓荡着的是豪情热血,那些挑选出来的勇士个个都怀着出使回来后被封侯加爵、光宗耀祖的梦想。整个草原和沙漠上都飘荡着他们雄性的荷尔蒙。可是,十三年之后,回来的只有两人,张骞和他的随从——匈奴奴隶甘父,他们俩人的确被封侯加爵。跟着他们回来的还有两个人,张骞在匈奴的夫人和儿子。

最重要的是,张骞还带来了一张世界地图。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描绘除中国之外的广大世界的外交家。从他那里,人们知道了昆仑在哪里,黄河的源头在哪里,匈奴在哪里,月氏去了哪里,还知道了大夏、大宛、条枝等。他还听说西王母国去了遥远的条枝国,西王母还活着……

张骞遂成为那个时代的传奇。

司马迁盛赞其“凿空西域”。这个修辞很了不起。仿佛西域是一块石头,是一般力量打不开的,而张骞花了13年,以顽强的生命力终于将其“凿”开,于是,一个浩大的西域世界便呈现在汉帝国面前了。

3

现在我们不得不先来认识一下张骞,看看他为什么要来河西走廊和西域世界。先得从秦朝说起。

从各种史料可以看出,在西周和春秋之际,西域世界往往不被看成中国版图,还在化外之中。那时,史籍中称在河西一带生活着的一个民族或国家叫禺知,其实就是后来《史记》等史书中所讲的月氏。从星星点点的记载中可以看到,月氏人一直伴随着周人生活,是周人的邻居。但后来,从北方袭来另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把月氏人赶到了伊犁河畔。显然,那里的草原没有河西的丰美。史学家们用了很大的劲才划开出一条时间之线,说在公元前174年(前元六年),匈奴中的右贤王击败了月氏人。匈奴人又占领了河西,成为凉州的先民之一。

事实上,早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际,匈奴已经很强大了,她趁华夏诸侯们相互征伐之时,侵占了中原河套地区,就是我们在地图上看见的黄河“几”字形的那些弯曲的周边地区,在那里扎下帐篷,牧马放歌。秦始皇很生气,就在公元前214年派大将军蒙恬率领大军抗击,一举歼灭匈奴十万大军,匈奴“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马”。

我有两次驱车走过那里。一次是2008年,一次是2010年。我从兰州出发,到白银,再到银川,在银川与石嘴山中间的某个小城里吃了炒面,然后便一路看着无边的向日葵和正在开采的煤矿向东驶去。在傍晚时分,穿越乌海边的一片花海,夕阳把正在沙化的草原照耀得凄迷又辉煌。

这段连霍高速基本上就沿着黄河在延展,使我每每想起古代草原民族就在这里徘徊,跃马南望。两千多年来,自从将匈奴赶往欧洲,汉家天子不知在这里进行过多少次的开荒屯田,也不知从中原和河西迁来过多少人口,但这里依然是戈壁横亘,人烟稀少。我的车一直在每小时160公里的速度奔驰,但仍然觉得太慢。那时,我就不禁为古代匈奴、西夏、蒙古人感到既惋惜又羡慕。惋惜的是那样寂寞的长途他们是如何度过的,中间连一个歇马的地方也没有。羡慕的却也正是如此。他们可以骑着马随心所欲地奔跑,可以拼尽全力向天边飞去,但天边依然无限遥远,在这样英雄而又无奈的境遇中,在如此辽阔而又不知所措的局限里,马头琴便不得不呜咽,蒙古包便不得不以欢娱的歌舞来冲淡这无边的孤独。

我的朋友贺雄飞是蒙古人,他来兰州时,我们一起在黄河边喝酒唱歌,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唱了一曲蒙古歌,歌声悠扬动听,唱功极好,他却说,你唱的不是蒙古歌,蒙古歌一定是忧伤的。是的,我同意他的美学。在那样无限的天地里,被情感所困的渺小的人类,必须是忧伤的。蒙古诗歌、音乐与舞蹈的美学基调就是忧伤,甚至服饰看上去有多灿烂,它的内心就有多么忧伤。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走地见牛羊。在汉语诗歌史上,它常常以雄浑、苍茫而与南方的靡靡之音形成对比,但就其自身来讲,则怀着巨大的忧伤。那是天地的忧伤,绝非人的忧伤,可是,蒙古人、匈奴人以及整个北方马背上的人类无时不刻地要背诵这浩大的忧伤,承受这巨大的伤心。

车在无人的高速上飞奔,越是进入空旷,我就越是感到巨大的悲伤,同时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这种悖论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完善。夜幕中,我们驶入一座高原上的小城。第二天,我们到了包头。在一个公园里,有人告诉我,那里就是张骞当年放羊的地方。

我有些愕然,但同时也觉得合理。我站在那里,向西遥望。要从那里往西走,再穿过一千多公里的河西走廊,差不多将近两千公里。飞机最快也要飞两小时,开车要两天,而以马的速度,则需要半月甚至更多。张骞是以何等的毅力穿过戈壁和千里河西的呢?

4

秦始皇很快死了,秦二世也没几年就被推翻了。刚刚统一的国家又一次大乱起来。等到刘邦和项羽大战之时,匈奴再次乘机南下和西进,整个河套地区和河西走廊都成为匈奴的天下。此时冒顿杀了自己的父亲后成为新单于(公元前209年),他东灭东胡,西征雍州月支,把月氏赶到了新疆一带,然后又征服了当时西域的小国家二十多个,成为北方霸主。

等到刘邦打败项羽统一国家后,匈奴已经铁板一块,还设僮仆都尉,向各国征收繁重的赋税。僮仆就是奴隶的意思,也就是把西域诸国当成了奴隶之国,这也使西域诸国对匈奴不满。然后,匈奴便考虑南下。

那时候打仗要考虑正义不正义,为了求得正义,所以要使一些手段。匈奴就经常骚扰和掠夺中原居民,侵占汉朝的领土,试图要与汉朝一决雌雄。

公元前201年,即汉高祖六年,这一年秋季,冒顿率领10万铁骑围攻一个叫马邑的地方,在这里与刘邦打了一仗,结果刘邦被围了七天七夜,最终还是通过贿赂冒顿的王妃逃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白登之围”。当时,刘邦尽管有32万大军,但大多都步兵,一旦进入空旷的草原,就不如匈奴的骑兵了。据说,当时刘邦因为连年战争,当了皇帝要找同一种颜色的几匹马拉车,都有些难。这虽然有些夸张,但说明当时汉朝虽有兵,可缺马,而马是当时战争中的利器。

那次受辱之后,还屡屡受辱,打又暂时打不过,所以就只能通过和亲政策缓和关系。一口屈辱之气一直在大汉天子和朝臣的胸中憋着。在七岁就被确立为太子的刘彻,早在童年时就常常听到宫里的咆哮声,那是对匈奴的怨气,他以为大战在即,可是,不久之后,就聽到叹息声,听到某个公主又去和亲的消息。

公主的哭声从汉家宫廷响起,一直与泪水相伴,去了遥远的草原上。不久,那哭声以另一种方式又传回宫里。他便知道自己的亲人受了欺负。又是咆哮声,又是叹息。

少年天子便发问,为什么不去打仗?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于是,就会有人告诉他高祖如何受辱、国家如何贫困、匈奴如何强大,如此之下,处理的方式只有一个,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等待强国之时再一报此仇。

少年便发誓,如果有一天自己做了皇帝,一定要报这个仇。这口气一直憋了十几年。

5

十几年之后,十六岁的少年刘彻终于登上大宝。他想,终于可以有机会吞出这口浊气了。他急不可待地欲施新政,但几重大山阻碍着他的雄心壮志。

第一重是朝纲混乱,人心浮动。与此相连的便是第二重,整治腐败,诸侯自大,中央力量衰弱。第三重是文景盛世之下的两极分化,大地主崛起,挟持朝政,而农民失去土地,无依无靠,变为流民,动乱随时会发生。第四重是国库空虚。第五重是匈奴压境,无力抗争。

古人说,要攘外,先治内。年轻气盛的汉武帝以为自己是皇帝,就可以自己作主。天子喜欢文学,也作为不少诗赋,如《瓠子歌》《天马歌》《悼李夫人赋》等,其中尤以《天马歌》最似天子之诗,好有气派。明人王世贞评论其诗赋成就在“长卿下、子云上”。长卿乃司马相如,子云乃杨雄,皆为汉时才子。王世贞以为刘彻之才在二者之间,此评价已是史上最高了。要说武帝有文才那是自然的事,但如此高的评价恐怕还是有些过高了。武帝说到底,是一位真正的文学爱好者,其才非文学所能概括,而是帝王之大才。《天马歌》便能说明问题。

因为如此,在他当了皇帝的当年,就起用研究《诗经》最好的学者赵绾为御史大夫,拜自己的文学老师王臧为郎中令。此二人,皆为儒生,试图推行儒学。他们还向天子推荐自己的老师山东的申培公,于是天子“束帛加璧、安车驷马”以迎申公。

申公何人也?自孔子之后,学成六艺者七十二贤人,分散在各地讲学。但其实七十二贤人,也并非都能掌握六艺,至少《周易》不易通解,史书上讲,子夏之流者讲《易》多是皮毛。七十二贤,各能从六经中得其一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六经各有分野。比如对《春秋》的释读本就有著名的《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还有《邹氏传》《夹氏传》等。其它各经也有释读本,到汉时则称为注。孔子虽不能实现自己的仁政实践,但其学生和学生的学生都陆续以此为业,有如他讲经者,有从政者。如他者,则延续了以圣人(绝对当代以来所讲的个人)的方式向世人训导,以经教世。这种传统一直持续到董仲舒和司马迁时。司马迁曾徒步去瞻仰圣人,看见孔府礼器犹在,礼容在演,于是感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司马迁还记载当时之世研究六经的儒学大家,“言诗於鲁则申培公,於齐则辕固生,於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齐鲁自胡毋生,於赵自董仲舒。”其实是五经,《乐经》亡佚了,无经师继承。这其中的深义,恐怕非“亡佚”二字所能概括的。

于是,我们从昏沉而浩茫的历史中看见了申培公这个人。他是讲《诗经》的,自然应当是一个诗人才好,但文学史上未曾见过他的名字。他是一个教授。子曰,不学诗,无以言。申公教的便是如何言说的本事。汉家天子从派人去山东接申公开始,就一直在想,这下终于可以有请教的人了。时申公已年过八十,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长安。终于上了殿,天子下来接见,有些恭敬地问老人家:“请教先生如何治理乱世?”申公说:“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天子愕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怀了那么多的期望,必然也就有了无法想到的失望。但毕竟申公名声在外,还是要用他,给他以太中大夫的官做做。

三人成众。天子与此三人以及众儒生早已形成了一股鲜明的势利,天天言诗说礼,批评不正之风,谁知他们还想进一步,仅仅一年便上书武帝不必再听东宫太后懿旨,结果触了窦太后的逆鳞,被下狱致死。其余丞相窦婴、太尉田蚡皆被免。太后者,一直念黄老之书,提倡万物皆由其自性成长,不必拘于礼,可现在她显然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少年天子只好收手,开始韬光养晦。六年好不容易过去,窦太后死,二十二岁的汉武帝终于可以重新大展身手了。他第二次向民间举贤良。董仲舒便应声而出,并提出以儒家为宗主而融合各家的思想。此思想立刻得到汉武帝的认同,于是,董仲舒以《公羊春秋》为依据,将周代以来天道观和阴阳、五行学说结合起来,融法家、道家、阴阳家、农家等思想,建立了一个自孔子以后更为集大成的思想体系。“三纲五常”、“天人感应”、“罢黜百家,表彰六经”、“春秋诀狱”等思想应用于不同的伦理范畴与日常生活中,使天下一统,人心思归。“五四”以来,因为我们要打倒传统,接引西方思想,所以一切以希腊思想和西方近代以来的民主、自由、科学、博爱为价值观来重新评判古代中国,所以,孔子和董仲舒便首当其冲,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然而,按照中国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来看,整个世界无时不刻处在变化之中,所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便是历史之规律。炎黄之时,天下纷争,于是黄帝统一天下,结束了动乱;春秋之时,诸侯纷起,天下大乱,于是诸子奋起,个个寻求大治之道,故有百家之言,及至秦始皇统一六国,然人心未归,遂焚书,排异见,车同轨,书同文,事业未竟身已死。汉高祖刘邦只是个二传手,将天下转几手交给汉武帝,故而始皇帝的事业由武帝继承。司马光曾批评武帝在外表上类似于秦始皇,是可憎的,皆用法家酷刑法世,但是,内里又不一样,终似江山永固,封建事业后继有人。这内里的不同就在于有一个圣人在起作用,这便是儒生董仲舒、司马迁等硬生生树立起来的道统观念。人心始治。

然而世界在永转不息,稳固的东西转瞬即逝,就开始向着分化进行。所以,从六经注我的圣教便慢慢转向我注六经,何宴、王弼之流者便开始重释经典,讲自己的话,释放自我。这便是魏晋时刻的到来。人们都说魏晋时期是文学的自觉阶段,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人心动荡的时期。动则乱,乱则求治,求治则圣人出。《三国演义》中所讲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是表面的寻求统一,思想的统一则是真正内在的需求。这样的统一则一直到了宋明理学产生才实现。然而,一旦实现,便意味着分化,因为统一就意味着对个体的束缚,束缚便要寻求解放,寻求自由,所以在经历明清现代思想的探索之后,向新的思想借鉴力量,这便是西学。马克思主义也是西学之一种。然而这样就又面临思想的纷争,故而“五四”时期和改革开放几十年便是思想碰撞的两个时期。这样的纷争必然又迫使人们寻求统一。这就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任务: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西学等整个世界文化的融和。

西方世界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从《荷马史诗》就开始的希腊诸岛长久的战争,迫使希腊诸子们寻求统一的思想。如同中国一样,最早出现的往往是法家,但是法家可以用武力和强力统一肉身,却不能归服人心,所以,苏格拉底哲学王的思想便出现了,柏拉图有关美德、灵魂的探讨也及时地出现了,最后是亚里士多德试图用知识和道德来统一人心。短暂的理性的统一就此完成。亚历山大還试图把这样一种文化推行至整个世界,这就是他的东征和希腊化运动。然而,逻辑的推理虽然使人服气,但如果没有诸神的帮助和信仰,这些知识和逻辑便成为空谈。罗马帝制时代的统一蕴藏着的是人心的堕落、动乱,所以,罗马面临新的危险。此时,另一种大一统的思想降临了,这便是从犹太教诞生的新的宗教基督教。中国的宗教与西方的宗教不同在于,中国的宗教始终是方外之教,很少有政教合一的情况,而西方宗教则不同,它永远参与政治。这是因为西方的知识缺少宏观性,由短暂的知识和逻辑构建的世界总是被新的发现动摇,所以,其知识不稳固,但基督教恰好提供了一种关于世界起源、关于伦理道德的知识,所以它才变得稳固。但是,这种稳固面临的又是对人心的束缚,所以文艺复兴时代便应运而生。后来的这五六百年,其实正是西方世界人心动荡、宗教面临科学的解构、百家出世、重新寻求统一的时代。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类其实正面临着一次集大成的融合。这也许正是汉武帝和董仲舒、司马迁们当年的选择。中国人的时间是非常有意思的,从一个甲子到另一个甲子是六十年一个轮回,历史也在不断轮回。但西方人时间是一样,它像射出的箭一样,无法回来,消失在黑暗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文化的宏观理论要比西方人的完善得多。这也是中国文化为什么非常稳固的原因。

如此来解释少年天子和董仲舒是想告诉人们一个不同于以往解释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自然是想解释中国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重新回到那个令中国人自信满满但又疑惑重重的时代,重新回看那个意气奋发的少年天子和老成持重、从不越礼节的儒生。

一老一少,这世界被平衡得如此既有叛逆者的朝气又充满亘古不变的秩序。在我看来,这便是中国古代社会治理体系的完成。后来的两千多年,三纲五常未变,儒学体系未变,变的只是一个个皇帝的姓名而已。

6

当然,汉武帝也许未曾想到自己创立了如何伟大的功业。他只是想让帝国聚精会神,想让他的号令从未央宫直达边陲小镇。就像清朗之夜那样,一眼可以看见天空里的圆月。

其实,这种创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怀着一颗圣人之心,把历史上那些光荣的圣王们的事迹重新梳理一遍,把他们成功的经验总结为一种规律,就如现在的科学家们所讲的那样,一种经验如果经过无数的检验之后是正确的,它就叫科学。孔子所做的正是这样一项事业,董仲舒又接过孔子的笔,将它写成了几个词:“三纲五常”、“天人感应”、“春秋诀狱”、“表彰六经”等。它哪里是什么创造?分明只是一种总结而已。

有了这样的思想武器,整个天下就如烹小鲜。诸侯得以安服,吏治得以清理,地主们得以收服,流民们得以安置,然后,开九道,通商道,四海得以咸服,万民得以富足。

于是,便可攘外,打匈奴。

7

在他十六岁登基之后,他就常常遥望北方,因为从他儿时到现在,那里不时地会传来坏消息。匈奴又在边境上抢劫,又在挑衅。

常常是无名之火顿起,但是,也是从小时候就被时时按住仇恨与怒火的习惯也使他很快就平静了。似乎没有人能告诉他如何解决这个巨大的难题。他决定自己来解决。

于是,他让人给他找一些被俘的匈奴人来。他让他们给他讲匈奴人的故事。这就叫知己知彼。渐渐地,他知道了匈奴人是从哪里来的,匈奴人是习俗是什么,老单于是怎样的人,新的冒顿单于是怎样凶狠的人。有一个匈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奴隶是早先汉匈冲突中被俘的一个匈奴,是堂邑侯陈午的奴隶。陈午听说汉武帝在寻找能够了解匈奴情况的匈奴,便专门上表皇帝,派人带着甘父从浙江一带来到了长安。陈午还说,这个奴隶很忠诚,很小时就来到了汉地,家人都已死去,连名字也没有,他给他取了名字,并一直带在身边,教会了他汉语,还为其娶了妻子,且有了儿子,所以也不怕他反叛。

汉武帝就问他如何才能打败匈奴,甘父说,现在的单于冒顿是杀了父王当上的单于,有才略,但是,匈奴人在河西走廊打败了月氏国,杀了月氏王,冒頓拿月氏王的头骨当饮酒的器皿。月氏人吓得逃跑了,跑到了北方伊犁河边,所以月氏人恨透了匈奴,一直在寻找伙伴攻打匈奴,为老月氏王报仇。如果能找到月氏国的国王,与他们联合,应当可以打败匈奴。

汉武帝一听大喜,问他,你熟悉河西一带吗?

甘父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武帝便看着甘父说,你愿意再去一趟西域吗?如果能找到月氏国的国王,说服他们一起打匈奴,回来后朕就给你高官厚禄,再也不为奴隶,你可愿意。

甘父说,我在汉已经生活了很多年,堂邑侯待我如亲子,我已是多半个汉人,更何况听说我们本就是大禹的子孙,如果能够摆脱奴隶身就已经知足,哪里还敢想荣华富贵。请陛下差遣。

于是,武帝便下诏书,向全国招募勇士,前往西域。

那一年,武帝已十八岁。

那一年,应诏出使的张骞二十五岁。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未婚青年,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责任编辑: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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