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乐
一连数天,我爬下床就开始折腾小希的眼睛,设计了三种方案都不理想。今天早晨,我正在纳闷,一束光悄然从肩后射过来投在了显示屏上,我起身伸了伸腰,一把扯开帘子,阳光像一群焦急等在门口的孩子,哗一声扑了进来,令我有猝不及防的惊讶。不过A市的光线里永远飘浮着无数杂物,我不喜欢浮尘喧宾夺主又虚张声勢地在光线里嚣张地窜飞,让人觉得外面的世界很乱。又一把拉上窗帘,内心旋即恢复了惯常的淡然和清静。五六天或十多天来,我一直把自己囚在这间斗室里,完全没有时间概念。除过泡面吃面,双眼几乎没有离开过显示屏,工作节奏像杰克逊的舞步一样快速且紧张。
小希是北京虚拟次元计划研发公司设计的动漫形象,是B站的签约主播,知名UP主。我喜欢这个形象,是因为她的眼睛像何月明一样,灵动着湖水一样的秀色。我的想法是把小希的眼睛改成何月明那样的,就连续用3dsmax软件在眼域增加点数。这款软件功能强大,在点阵布局上相对能随心所欲地操作。将眼睛局部放大到50倍,可以看到点阵布满了瞳孔、巩膜和虹膜。起初,我用四角面刻画她的眼部,就是将距离最近的四个点连成一个面,无数个肉眼看不到的四角面构成了眼部整体。忙碌了四五天,效果总不理想,怎么也体会不到何月明那种令人心旌荡漾的眼神,我都有些灰心了。
这间屋子和我以前租住在丁白村的那间斗室一样,拉上厚厚的遮光窗帘,屋内就没有了黑白之分,只有悠长的寂静在室内蔓延,世界在这种寂静中几近消失。在寂静地包围中,我呆视着四角面拼连而成的这双眼睛,内心有说不出的失望和酸楚。
我只有一张何月明的电子照片,不是标准相,是一张风景照。可能是宏传给我的,人有点小,放大后的眼睛严重失真,虽然可以感知到她眼部的特征,可用3dsmax却很难表现出这双眼睛的神采。发了一会儿呆,我决定,先画出何月明眼部素描,依据素描重新布设点阵。
四角面所占面积比四点中任意三点连成的三角面面积要大,二次元平面成图时,在眼域点数不变的情况下,拼连成的三角面数量要多于四角面数量。就是说,三角面成像的精细度要高于四角面成像的精细度,显示效果肯定比四角面效果要好一些。基于这样的考虑,我决定改用三角面构图。放弃四角面构图,等于放弃了显示屏上这双陌生又可爱的女性的眼睛。
我将何月明的风景照放大到不至失真的比例,凭着对这双眼睛刻骨铭心的记忆,很快在A4纸上完成了眼部素描。然后将A4纸用吸铁石固定在白板上,注视着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调皮灵秀的这双眼睛,轻声给自己说,“对了,就是这种感觉。”
我将这双眼睛按照生理结构进行了详细划分,从眉峰开始,下来是眉头、眉梢、重睑、上眼睑、上眼睑沿、巩膜、瞳孔、虹膜、泪阜、蒙古褶,下脸睑沿、下脸睑、下脸睑沟、眼袋等十五个部分。然后,我又打开了3dsmax软件,逐域布设点阵,点的稀疏取决于眼部生理结构的需要,重新布设的点如繁星密布。为了确保成像精准度,共布设了18万点,6万个三角面。三角面在放大50倍的效果下,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三角旗。几何布阵和几何图形,怎么看都有些呆板和生硬,可想到这与何月明的眼睛有关时,呆板生硬的感觉就会随之消失。
瞳孔十分重要,这个区域布设了3万点,连成了1万个小到可以忽略的三角面。正是三角面的疏密排列,让这双眼睛的瞳孔有了深不见底的深邃感和水晶般闪烁的纯净之光。正在精雕细刻之时,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缝裤子的情景。可能为了苗条吧,裁缝总是把裤裆做得太紧,当然就容易开缝了。家里没有缝纫机,妈妈一针针缝着,间或嗔一句“土匪”,我就呵呵笑了。妈妈的骂声有着浓浓的人间烟火的味道,感到很温暖也很享受。当年,妈妈用针线密集地缝合我频繁撕裂的裤裆,现在我用鼠标刻画小希越来越灵动的眼睛,所用心思应该有相同之处。不过,我没骂“土匪”,而是小声念叨着“宝贝”。
素描起到的作用的确不可小觑,我用点、线连成的三角面代替了素描中浓淡相间的一笔笔线条,传神感就是从这些三角面的疏密布局中呈现出来的。调整完最后一个三角面,我小心地放下鼠标,没敢立即缩小显示比例,而是轻轻站起来扯开了窗帘,窗外是没有孤鹜渲染的落霞,在天的尽头,晚霞绽放着最后的光彩。暮色在窗玻璃和楼顶上有预谋似的开始升腾,晚霞犹如即将睡去的眼睛,渐渐朦胧了起来。对摄影者来说,或许是可以拍摄作品的难得瞬间,对我来讲,却是心绪低落的开始。一甩手,又合上了窗帘。
静静地注视着显示屏,还是不敢缩小显示比例。这段时间,总是忘记喝水,干裂的嘴唇猛然一痛,又多裂了一道口子,我有了跋涉在沙漠里的极渴感,一口气喝光一瓶纯净水,接着饥肠发出了哀叫,这是我最熟悉的埋怨一般的声音。只有饥渴才让我感到身处现实之中,除此外,在3dsmax的强大功能下,我觉得只有小希才是触手可及的现实。继续精雕细刻,感到自己有故意拖延时间的嫌疑,似乎不敢面对这双即将苏醒的双眼。第二天黄昏来临的时候,怀着给自己一个惊喜的心情,极力控制住突突心跳,将显示比例调到了正常状态。何月明的双眼在显示屏里注视着我,带着微微笑意,好像有话要给我说却欲言又止。我盯着这双眼睛,感到显示屏在逐渐消失,眼前只剩下一汪无边无沿的清澈的湖水。这一瞬,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从丁白村搬到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后,这是我完成的第一项工作。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就是要将何月明和我的一段微信对话恢复到视频里。受北京虚拟次元计划研发公司授权,我有做过三期小希视频的经验,感觉每次都是在拼命中完成的,这次也不例外。像往常一样,我正在专心工作时,余光瞥见手机屏亮了,突如其来的亮光,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犹豫着放下鼠标,瞅了瞅手机,绚丽的色彩仍在变幻,“会是谁呢?”这间房子在A市南郊何家村一条巷子尽头,因是将要改造的地方,所以整个村里没有几家租客。我的房东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安静得像一粒微尘,使劲动也折腾不出多大声响。可以说,居住在这里是大隐于市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我不是隐居,只是图租价低廉罢了。住在这里,除过拆迁公司不会有其他人来敲门,今天,却有人打电话,一遍遍顽强地打,应该是比较铁的朋友,多半是宏。
手机屏再次亮起来后,我伸胳膊拿过手机一看,原来是妈妈。
“你在哪里?儿子!”
“在工作。”
“你这孩子,总记不住妈妈的话。隔三天两天和妈妈通一次电话,很难记吗?”
“噢——忘了。”
“再忘就把你锁在家里,不许出去了。”这是妈妈的习惯,小时候玩疯了总忘记回家,妈妈就吓唬说把我锁在家里,却从来没有锁过。在她对孩子的惩罚中,最严厉的莫过于锁在家里这一招。
“这两天回家一次,好吗?妈妈给你找了一个姑娘,见上一面,如果看上了,就开始交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谈个姑娘了。”妈妈的口气总是绵软的,连她说“土匪”时也一样。
“噢,又找了一个?”我盯着显示屏上何月明的眼睛,看到了何月明奔跑在草坪上的身影,也听到了她走出教室时嘻嘻哈哈的笑声。
“喂,儿子,听见没有?”
没错,这就是何月明的眼睛,湖水般透彻清亮,没有一丝一毫世俗的浑浊感。面对这双眼睛,烦恼、困惑、不如意都会倏忽消失。
“听见没有?儿子——”
我曾经迷失在这双眼睛里。
“儿子——说句话呀!”
何月明在小希眼睛里瞬间复活。
A市大学中,L是一所艺术学院,美女如云又如鲫。由于这所大学的男生总是处于亢奋之中,虽不是女生有意撩逗,可男生常常失控频繁自慰。从这所学院毕业的男生,刚到中年就偃旗息鼓了。因此,女生都知道,千万不能嫁本校男同学,不然早早就得守活寡。何月明是不是受到了这个传言的影响我不知道,反正对我总保持着男女同学之间应有的距离和礼貌,对隔壁体育学院的毛胡子却有着连绵不绝的热情和主动。大学四年,我始终暗恋她,白天得不到她妩媚的一笑,就只好依赖晚上的梦了。
何月明并不是安静的女孩子,在L学院也不算特等美女,特等美女大多集中在表演和舞蹈专业。像全校男生公认的朱丽波、葛彤云、齐依依等,哪个都有超模般的身材,她们美色不同,各领风骚,漂亮可人,倾城倾校。男同学包括单身男教师,尽管心神不宁,心猿意马,却集体失语般失去了追求她们的勇气和自信。我当然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超越现实去做出力无功的事情。瞅准何月明,是觉得我们或许还有可能。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她和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踢足球玩。我绕着草坪散步,球就滚到脚边来。她跑向我,大声喊:“踢过来!”我故意不踢。她跑过来问,“啥意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第一反应就是湖水灌满了月亮,从此注意上了她。很快了解到,她身高一米六八,体重51公斤,1994年出生,2012年考入本校,父母都是公务员,独生女。皮肤白皙、面若桃花、发如柔丝、性格好动、聪明伶俐。尤其喜欢那双镀了月光,又饱含深湖之色的眼睛,被这双眼睛注视,有被彻底理解的轻松和解脱感。
她和我同级,是学戏剧影视文学的。对于这个专业的女生来说,并不需要出众的容貌,不过何月明在这个专业,就像朱丽波在表演专业一样,独占鳌头。
我一直关注着何月明的动向,她和同学外出,玩什么我都知道。在舍友宏的帮助下,我对她的言行更是点滴不漏,毫末尽悉。观察她让我充满了兴奋感,很快掌握了她的交往范围,周璐璐,郭菲菲,就这两个小闺蜜。去的无非是服装超市、小餐小馆、休闲公园、博物馆、书店影院这些地方。当然看电影多是和毛胡子一块去。在我掌握的信息内,她真正交往的男生只有毛胡子一个,嘻嘻哈哈的男生倒是有几个,不过都没有超越同学界限。这种性格我特别喜欢,起码专一,让人放心。虽说朱丽波们既有沉鱼之容又有落雁之貌,可她们在社会上交友广泛,传言多是富二代、大剧院总监、成功商人、著名作家、市府要员、社会名流这类人物,天天车接车送,绯闻不断。她们却没事人一样,哼着歌在校园的大道小道上飘过,志得意满,把握了人生似的。这种花瓶女人,只能嫁给对绿帽子有特殊偏好的男人。欣赏并不占有,是男性校友们不约而同的态度。大家脖子普遍没劲,经不住几顶绿帽子就压折了,所以不敢冒险。
由此,我对何月明更有了超乎同学交往的热情。我学的虽是数字媒体专业,却把大多精力用在了研究戏剧理论方面,甚至发现自己对这个专业有浓厚兴趣,其实我知道是因为何月明的缘故。简单又直接的想法是,没有共同语言不好交流。这个动因,让我成了戏剧影视专业之外最刻苦的学生。研究她所学专业的同时,还要给自己制造机会。因此,吃饭时与何月明经常碰面,还能坐在她对面,并成功加成了微友。当然,这都是有意而为的结果。
我给她发的第一条微信是这样的:月明,布莱希特、戈尔多尼和李渔等,哪个人的戏剧理论更接近你的思想?
“他们都是世界级戏剧理论大家,你这样问,是辱没我还是贱看大师?”出师不利,第一次就拍到了驴蹄子上,后来的交往果然越来越不顺利。她对毛胡子的感情十分稳定,我怀疑自己没有找准支点,四年中,没撬动过一丝一毫。我努力的唯一结果,只是让她知道了我对她一往情深。
谋划最成功的一次,是书店里的“不期而遇”。都是耐心给了我机会,终于等到她一个人走出了校门。从她的专业动向分析,很容易我就做出了她要去书店的判断,并判断出她要找戏剧理论书籍,我就在放置戏剧理论的区域里等她。这类专業性书籍数量一般不会太多,守住面前这几个书架,由不得她不过来。
“找戈尔多尼?”她用右手食指在书脊上划着慢慢走过来时,我轻声问。
“你怎么在这儿?”她说话的神态竟有在女澡堂看见裸体男人的感觉,使我顿觉无所适从。
“找欧文·戈夫曼。”估计她感到了我的尴尬,又说,“他有一本《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好像上次在这里看见过。”她从我面前划着书脊走了过去。
宏是公认的恋爱专家,他给我说过,追女人脸要厚,两个人之间没有矜持和尊严,练就了唾在脸上都不擦的基本功,就没有追不到的女人,除非你追的是石头。有了这个闪念,我赶紧跟上去,轻声说,“这是社会心理学著作,应该在二楼。”她停下来,看我一眼,我瞬间被这双眼睛倾倒。
“在二楼?”她重复说。
“戏剧理论区域没有这本书,应该就在二楼心理学书架上。因为这本书完全可以当作社会心理学来读。”她还盯着我,我甚至看到了湖面上荡漾的水波,感到快要融化在她的眼湖里了。
“上去看看?”不管她有没有邀请我,至少没有拒绝的意思,因为她说这句话的升调语气否定了拒绝我的可能。
在二楼果然找到了这本书,我贸然推测这本书在二楼,又担心找不见,加速跳动的心律在自得中刚刚恢复平静,她就拿上书拜拜了。我大方的也和她拜拜,装出要继续看书的死样子。
她走了,我心里骂宏,为有意而为又毫无结果感到异常失落。一湖水光在她走后就消失了,我坐在书架尽头靠墙的拐角,随便抽一本书捧着,默默平衡被贱待了的失衡心理。忽然冒出我其实只喜欢她眼睛而不是她整个人的想法,心里灰塌塌的,一个下午在空落落中耗磨过去了。
只喜欢她眼睛的想法没有形成固定概念,眼睛只是一个亮点,她身材也是亮点,皮肤、头发、手指、肩头、嘴唇都是亮点,我即刻否定了只喜欢她眼睛的想法。在我有点儿笨拙的恋爱实践中,意识到何月明是难以追到的,这一点在从书店回学校的路上已经形成了定论。她没有和我谈论的任何兴趣,更没有了解我的想法和冲动,只当我是一个极普通的追求者罢了。下来怎么办?这是有解问题,答案就是放弃。可是我不甘心,旋即展开了微信追逐游戏。
“你好,我是数字媒体的大明,咱俩名字里都有一个明字,真是缘分。”再加一个憨笑表情,心怀忐忑地发了出去。
看了不下十回手机,总感觉她该回了却始终没回,等到失望时,突然有了回信,“这么说,和国内数百万人都有缘了。”后面加了坏笑表情。
这是没法接下去的回话,我绞尽脑汁回了一句,“缘分有远近之分,是吧?”
这次回得快,“别费劲了。”
我是坐在宿舍窗台上看见这条回信的,真他妈想跳下去。我就是搞不懂,五大三粗满脸黑须的毛胡子有什么好,他不过就是体育学院篮球专业的学生嘛。他娘的,我心里虽发狠,却赶不走她眼湖的波光。我这样子,或许就是人常说的没出息吧,我沮丧极了。
咒骂毛胡子时,同时有了了解他的想法。体院和L校只隔两条街,男同学经常去体院PK足球、篮球、羽毛球,就算是跟踪毛胡子,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在体院,我看见鲁智深一样的毛胡子时,也看见了何月明挽着他胳臂在操场散步,我都有追过去揍毛胡子一顿的冲动。
我的消息渠道不畅,信息极为有限,只了解到毛胡子是A市人。为这事,又不好发动太多人去打听。我只求助了宏,宏慷慨答应,说加上一顿麻辣烫就没问题了。我狠了狠心,答应了他。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毛胡子,名胡夫祥,A市马蹄街鸡鸭巷人,独子。家庭经济条件优越,A市连锁店“胡家凉皮”是其父开创的家族企业,已有五家连锁店。还有消息说,何月明是在荒草坡凉皮店与毛胡子不期而遇的。那天,店长、店员对毛胡子的接待标准和规格,完全是老板级的,毛胡子当时给店里所有客人免了单,何月明是受惠者之一。之后,何月明频繁出现在體院北区的运动训练系,两人偶然相遇多次后,就有了必然的结果。之后还有消息说,不是胡约何看电影,就是两人在体院游泳池表演鸳鸯游。这时候,我有些后悔,得到的消息对我来说,全都是负面的,没有一句是胡何闹别扭的正面消息,我又沮丧起来。
四年,我只发生过这么一次说不上恋爱的恋爱,说是暗恋吧却有过三两回不怎么像样的沟通。何月明在恋爱中学习,在学习中恋爱,我在她眼湖荡起的涟漪里攻读数字媒体,不再研究李渔和戈夫曼了。对何月明的感觉,就像燃尽的木材,表面看已成死灰,拔开还可见通红的火种,一旦条件允许,极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不管有多少复燃的可能,在校期间,什么可能都没有。从表象看,何月明经常兴高采烈地离开学校,满面春风地回到宿舍。我就想,如果没有颠鸾倒凤之欢,何以能春风满面?他们享受着爱情的快乐,伴随我的却只有枯灯,还有神人们在脑洞大开时写成的砖头一样厚的各类著作。
对我而言,能沐浴在想象中的湖光里就满足了。当印象模糊时,我就去饭堂碰碰运气,碰上了何月明,对那双眼睛的印象就会得到一次加强,直至刻骨铭心。然后,独自在湖光中一次次做精神遨游,这就是我的暗恋经历。在自嘲的落寞中,毕业突然临近,一晃就到了离校时间。当宏传来何月明被甩的消息时,我极度兴奋。宏说毛胡子要回自己家族企业历练,历练前甩掉了何月明,原因暂时不明,并肯定说何月明不会离开A市。我相信他的消息,因为他女朋友瓶子与何月明做了四年舍友,消息绝对可靠。我随即决定留在A市,不去杭州了,尽管我和设在那个美丽城市的千幻网络科技公司已经签了工作意向,可情况有变,谁也不要怪谁。
离校前三两周,我在校园见过一次何月明,当时下着雨,路两边的梧桐树有沐浴过后的清新感,思慎路上没几个人,我匆匆走过,与她擦肩时才发现是她。她举着粉色透明小伞,透过伞看见她的面部有些模糊,可我们还是相互认了出来。我没做任何考虑,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离校?何月明将伞倾斜到一个可以看见我的角度,噢,是你呀!然后继续往前走了。看我的瞬间,我觉得湖水般的波光有些黯淡。
我站了会儿,直到她缓慢而行的背影被梧桐树干完全遮挡,才离开这个至今记忆犹深的邂逅处。她没有回头,迟缓的走姿和我对她的一贯印象大相径庭。这当口,宏传来一个令我窒息的消息,说她刮过宫,并举手发誓此事的真实性,我像吃了一把钢针,内心有千疮百孔般的难过。现在想想,我那天看到的当是何月明刮宫之后的背影。难怪她那双深湖般的眼睛,在雨天里沉静无语,雨水似乎在湖面上打起了无数水泡,每个水泡都像一声叹息,而不是平素里的一串笑声。她的遭遇,让我对可怜有了新的领悟,兴奋的心情在“新的领悟”中缓缓平静了下来。
离开学校后,我在A市还不发达的动漫行业应聘了现在的工作,这个行业在杭州、北京,就是在成都都相当有前景,在A市却像学步的孩子,歪歪扭扭,颤颤巍巍走不平稳。我虽然留在了A市,却把何月明暂时搁置了,我不十分肯定是不是因为她为毛胡子刮过宫的原因。
有一天晚饭时候,宏来找我,他说自己落魄了,没有应聘到工作。多亏在校时喜欢画画,水墨还过得去,只好先在一家小两口开设的兴趣班里打工,混饱肚子再说。他还说,困惑是他这种天天面临失业人的专利,兴趣班的女老板说,宏老师,水墨班的学生少啊,怎么回事,得找原因呀。宏认为这是逐客令,就困惑了,来找我喝酒,酒灌进肚子里,就把困惑忘了,大谈何月明,找我的目的似乎是报告何月明的近况。他说,谈谈别人,尤其谈谈不如自己的人,困惑就会减轻一些。
他说看在我招待他酒肉的份上,自当言无不尽。他口里的何月明离校后,对毛胡子初情不改。毛胡子以凉皮连锁店少老板的身份在拓展市场时,何月明以应聘者身份进了荒草坡凉皮店打工。少老板高高在上,意气风发,每到一家店如巡幸般大张旗鼓,提前三天通知就下来了,员工如面临人生抉择般无不重视。女员工在工服上没法施展手脚,就在化妆上下功夫。店规要求员工化淡妆,不得使用红色系列以外的口红,眼影不得使用夸张颜色。在这个规定范围内,她们尽心尽力地描眼画眉。
荒草坡店接到少老板办公室的巡查通知后,女店员们不亚于举办走秀专场般疯狂起来。何月明来这里打工,起初用意是为了证明爱的执着,从入店到现在大半年时间里,她听到过不少关于少老板的风流韵事,以致使她来凉皮店打工的目的成了笑话。当时和毛胡子交朋友,的确有看上他家经济宽裕的意思。自己出身于小县城的公务员之家,父母经常为三两百元大吵大闹,她就天真地认为,如果有钱就不会吵了。她不想复制父母那样的家庭,找一个有钱男人一定比父母过得幸福,这成了她根深蒂固的想法。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凉皮店里潜伏着大量和她抱有同样想法的竞争对手,大家虽不明说,可哪个不是在用心打扮。尤其,她这个店里还有交大的校花,相比交大,自己毕业的学校就没法提了。她有时想,和自己热恋时,在凉皮店里毛胡子是不是已经有了若干个相好?在校时,她从来想不到这类问题,就算有人给她爆料毛胡子糜烂的生活,她绝对也不会相信。她的自信来自于众多男生偷瞄她的眼神,来自于无数男微友变换着花样的示爱问候,来自于毛胡子热烈的拥抱和从不皱眉的消费。想起来有些好笑,她过去还经常为毛胡子大手大脚花钱苦口婆心地劝说,还给毛胡子制定过限制花销的规定。尽管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可笑,可她仍像其他女店员一样在认真化妆,她解释不了自己的用意,却又瞧不起像花一样竞相开放的女同行们。
毛胡子如期而至,谈吐间,远见卓识尽露,举手时,风流倜傥尽显。他口若悬河,展望凉皮霸业。其基本意思可以概括为,五年拿下国内,十年挺进欧美。毛胡子左边一个俊男,右边一个靓妹,还有四五个高管陪同,其形象完全是一个建树颇丰的企业家。何月明站在中排听训,毛胡子看她的眼光与看其他员工毫无二致,她对毛胡子也有了明显的陌生感。临走时,毛胡子指指身后,微笑着给她说,有什么要求给他们说。毛胡子的笑脸很诚恳,每条笑纹里都充满了关爱,即使对他有千仇百恨的人,都会被他慈爱的眼神化解。在何月明印象里,每次求爱毛胡子都会用这种眼神,让她不忍拒绝。
何月明胃里泛上来一股酸水,她立即会意,自己该离开了。
我在公司干的活本来是手游创意,公司瞄上3D动漫市场后,我就干起了动漫制作,从设计脚本到完成视频上传B站,我是主要的策划者和执行者,做一期看似简单的视频,累死累活几十天。有时候,都不知道这么拼命图个啥,也从不追问目的,只一门心思做好视频,吸纳粉丝。在虚拟界,我一贯看好小希,尤其北京虚拟次元计划研发公司给了我优越的合作条件,赋予我有选择故事的决定权,我就想到用小希的形象讲述与何月明的故事。
等到完成小希的眼部设计后,我就将她带进了我寂寥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会在6点20分学百灵叫,然后在iPad上学着鸭子步跳出来喊:懒虫,起床了!如果我外出,她会说,预报有雨,伞在门后,别忘了拿回来,上次已经丢过一把了。饭前她会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可惜现在还给你做不了,等我厨艺长进后,给你煮泡面吃,嘻嘻……
把小希放在床头,每天见面心里踏实,对做这期视频也充满了信心。一想到视频内容,何月明就会闪现,我就会想起与她的那段微信对白,这段对白也就成了制作这期视频的脚本。
我:早上如果有人送一杯热饮,想来挺幸福的。
她:有人送过了,是一杯冒着热气的黑米红枣粥,还有一份白亮亮的凉皮。
我:你幸福了?
她:正如你说。
我:看来我的燕窝麦片只好喂自己了。
她:哈哈,你应该是第N次喂自己了。
我:你不喜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黑米红枣粥很好吃。
我:听起来是补身子的孕妇粥。
她:滚——拉黑你!
我:哦——
何月明说拉黑就会立即拉黑,隔上大概两三个周吧,又会恢复聊天。我第一次体会到被拉黑的沮丧和恢复的惊喜后,赶紧道歉。往后还重复过几次,这次拉黑应该也不例外。可是,事情总是有例外的,这次拉黑直到毕业都没有恢复,估计她忘记把我移出了。
这段对白由小希一个人完成,内容基本不用改动。我设计的情景是,小希坐在宿舍架子床上翻看手机,边翻边把我与何月明的对话说出来。需要的道具有房子、架子床、被子、桌子、椅子、台灯、书本、盆景、手机、拖鞋,还有一束稀疏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斜照到对面墙上。当然,做出全部道具,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没有可能是时间成本太高,没有必要是可以从网上买到道具。我决定,需要动手做的自己做,需要买的刷银子,反正有公司垫底。
这期视频中,小希没有过于复杂的动作,除了表现何月明的得意语气和我失落的语调外,就是坐在床边或在室内走动,手足都是常规动作,只有说到“滚”时,右手会配合做一个往外推的动作。要完成“推”的动作,依照3D动画特点,至少需要60帧以上的连续画面,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推”手动作。当然,不能借用电影24帧的表现手法,过于简化潦草,动作就会失真。我打开3dsmax软件,在没有时间概念的租屋里开始做起始关键帧,这是起手“推”时的第一个动作。
严格来说,3dsmax是做游戏的软件,制作3D动漫,就其功能来讲绰绰有余,比做电影的Maya软件要强大许多。打开电脑犹如走进车间,移动鼠标的手,也有操作数控机床的感觉。在开始做关键帧的前一个小时里,基本没有遇到麻烦,下来就被宏搅乱了。我不愿意有人到我租屋来坐,这里是我的私密场所,包括同事都一概拒绝,因此我只能走出租屋与宏见面。
宏近来有些讨厌,上完画画课,就要约我坐坐,估计是我总请他喝啤酒的缘故。今天,宏再次喊我出门时,我决定这顿饭不带酒,再说,经常喝,我脆弱的收入也承受不了。
“唉,她失踪了。”宏一开口,就满脸愁容,“怀着我的孩子不见了。”
“噢?”我有点儿惊奇。
“喝杯酒吧?”宏开口喊,“服务员,两瓶啤酒!”
我没阻拦,给服务员强调只要一瓶,我说头疼喝不了。
“我喝兩瓶也行啊。”一瓶酒下去,宏放松了,“爱跑哪跑哪,女人嘛,总想攀高枝。再来一瓶!”
他是借我的酒浇自己的愁,遇到这等事,别人帮不上忙,他要喝酒,我只好两肋插刀了,“你放开喝,别醉了就行。”
他喝兴奋了神聊起来,“老先人说过红颜薄命吧?你想过没有,红颜为什么总是薄命?只因为红颜他妈的不甘心把自己的美貌消耗在一个男人身上,这是她们普遍命薄的主要原因。瓶子长相还可以吧,起码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暂不论性格,当然更不谈学识,大学四年,她连老师都没认全。不过,女人嘛,有张文凭就行了,还真指望她干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吗?如果她能多等两年,我一朝发迹,还愁什么呢?我二舅在A市多少还投资了三五个楼盘,最近说好了,我去他们公司,土木预算干不了,销售总干得了吧?瓶子就没这福分,上星期刚跑,这星期我二舅就给话了。看看,这就是红颜薄命的现实例证。等我哪天发了,瓶子就算哭着要回来,去她妈……”
他歪着头看我,问,“如果是你,让回来不?”
我知道他开始借酒梦游了,赶紧说,“不让,不让。”
“对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宏手机响了,听对方说了几句,他立马清醒过来,“那,那也不能亏我呀,半个月了,怎么才给三百元?胡老师,胡姐,这也不能全怪我呀。喂,胡姐,水墨画本来就是小众艺术,再给个机会吧。”
估计对方挂断了,宏收起手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又一杯啤酒下去,他好像忘了要去他二舅公司的事情。
我没有把同学拉黑的习惯,感觉拉黑同学太绝情。尽管何月明多次拉黑我,我却没有拉黑她一次。大不了装作没看见信息,宏被我暂时定为“没看见信息”这一类。
被宏搞乱的思绪需要重新整理,我把全部精力放在制作关键帧上,思维再次清晰起来后,我从宏营造的虚拟世界回到了小希的真实空间来了。酒不醉宏宏自醉,他看见酒就有了醉意,喝两口就有了醉态,他的神经不知道是被开除他的胡姐整脆弱的,还是这罪过应让瓶子来承担?我对他的事情没有兴趣,小希还等我给她设计动作呢。她在我的设计中一次次复活,使我一次次有了真切的现实感受。
小希“推”出去喊“滚”的起始关键帧于某一天早晨太阳又从窗帘缝隙射进来时完成了。手势推到最后,就需要制作终止关键帧,和起始关键帧比较起来,终止关键帧要麻烦一些,需先设计手势经过的路线,然后给终止关键帧手势定位。在制作过程中,奇怪自己一直没有乏困感和饥饿感,我命令自己下楼去吃小笼包子,喝一杯微热的绿豆小米粥,故意去路边花园走了三圈,跟做晨练的大妈们扭扭屁股,又跟跑步的老年男人喊了两嗓子一二三四,不觉间神清气爽,连薄雾般的霾都可爱了起来。
有时我会想,宏说的酒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嘴里的何月明还在凉皮店打工,告诉我何月明所在的荒草坡店的准确位置后,出主意说,你去吃凉皮吧,保不准是何月明给你端上来的,就算不是她给你服务,看见她绝对没问题。我想的是,既然已经被甩了,为什么还要去毛胡子手下讨饭吃呢?我不可能去吃凉皮,对她自贱示爱的做法也颇感不妥。
我把这些想法暂时放在了脑后,顺利完成终止手势关键帧后,用3dsmax的补间功能将两个关键帧连了起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推”手姿势,配上表情后当是完美画面。屋子、架子床、书桌等模具我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在网上买全了,将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让小希在房间走动或坐在床沿、桌边翻看手机都是容易做到的,使用Unity就能搞定。
有点麻烦的是特效,就是光线问题,凡与能量有关的设计,比如火焰、阳光、月光、爆炸光等,只能由粒子特效技术来完成。具体说就是需要用粒子特效完成阳光形状与明暗程度,这就需要编程。这束光成了这个视频中需要攻克的难点,说是难点,只是相对而言,会者不难,需要的只是没人打扰的时间。我为自己有这间寂静得让人恐慌的屋子而得意,感谢房东,她像猫一样起落无声。感谢政府,一纸拆迁令,吓跑了所有租户。感谢宏,这几天没来骚扰我。我第一次发现,拥有一个安静环境,需要感谢的人还挺多。
在我全力以赴要完成光效编程时,手机却连续震动起来,我一怒之下要关掉电源时,却看到是妈妈打来的,她有啥事这么着急找我呢?她知道我是宅男,放在过去,类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没有必要为我的安全担心。妈妈来电多是说教,还有老生常谈的吃喝穿戴问题,和她说话基本可以用“噢、好、对、行、拜拜”来应付。我以前开发过一款叫作“百事答”的小程序,应付妈妈电话绰绰有余。我急忙从iPad上打开“百事答”,边应付妈妈边和程序对接起来,让妈妈和程序去对话。这样做内心有些愧疚,可不这样做,编程思路非被打乱不可,这也属无奈之举,妈妈能理解的。我心里说,儿子很好,很听话也很卖命,您就放心吧。
关于光线特效的构思,其初衷是为了渲染室内气氛,让小希的虚拟空间更生活化,为了增加真实感,在所有视频中我都尽量植入生活元素,比如落叶,按季节开放的小花、盆景,还有平常不过的纸笔、雨伞、茶杯、鞋袜手套等。让小希的虚拟环境无限接近我的生活环境,多少次我都误以为小希生活在现实的三次元空间,而我的生活简单到了小希所处的二次元状态里。
她在二次元状态下的所有言行,虽受我控制,可我觉得并非我有意让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她在自己思维状态下自然说出来做出来的。她的思维来源于我,我往往在制作她的视频时会脑洞大开,就会认为比平常活跃的这部分思维,其实是小希的思维,是她在左右我把她做成什么姿态,让她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和大家聊什么话题,我越来越认定小希是真实存在的。
我在忘记了时间概念的空间里不分昼夜地工作,连续性投入一项工作,因精力高度集中往往会产生短时间的意识模糊,加上希望小希复活的强烈愿望,就产生了真实生活与虚拟状态交织的幻觉。小希本应在显示屏上活动,可有好几次她像3D电影中的人物一样,胳膊腿伸出了显示屏,且给我调皮的一笑。起初出现这个幻觉时吓我一跳,长时间不出现这个幻觉时,又觉得失落,甚至会小声呼唤她的名字,让她走出显示屏来。她果真就走出了显示屏,在这间四面陡壁的屋子里,面带微笑来回走动,还会揭开墙角的纸箱看看,會用手捏起换下来长时间没洗的内衣闻一闻,然后用手在鼻子前扇。嘻嘻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洗衣服,又问许多可爱的问题。比如,有一次她竟问我心中人是谁?我说是她,她脸红了。像所有会撒娇的女生一样,她说,“你忘不了何月明,我就不和你好。”然后又安慰我,“你自然会做出选择的,我也知道你会选择谁。”
如果她说该回去了,我就会端着笔记本看上半天。有时我会突然醒来,她在我惺忪的睡眼前,不慌不忙地跳着舞步消失在显示屏黑夜般的幕后。
“拜拜!”她声音甜美,和她学唱的百灵鸟一样。我的梦极大满足了我的渴望,对我空落的心境更是至关重要的慰藉。
“拜拜——”每说这句话时,怅惘就会袭击我的神经。
“拜拜什么,没说两句就拜拜!”这是妈妈的吼声。“百事答”出了问题,总说“拜拜”,妈妈的吼声从我尽量放小的音量里愤怒地传了出来。我赶紧拿起手机,说我正忙,有事晩上再说。
“现在就是晚上,还等哪个晚上?告诉你,你不表态,我就上门捉你回来。”
不等我说话,妈妈就挂断了。这回她是主动挂断的,看来真的生气了。
“百事答”有录音功能,回放妈妈喋喋不休的录音,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又介绍了一个对象,让我回家见面。我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认真对待妈妈说的事。
妈妈介绍的上一个对象,因我没理会已经嫁人了,妈妈很生气,说人家姑娘会过日子,懂道理,有礼貌还勤快,长得和范冰冰一个样。对我来讲,范冰冰是阿姨级的女人,看上阿姨的长相多少有点复古的意思。再说,范冰冰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演技超差,加上她还天真地让别人摸她的脸,以证明面部是真材实料,这就更加可笑了。我对靠脸吃饭的女人从来不感兴趣,身边真有一个类似的范冰冰,我可能早就疯掉了。
这个姑娘最后嫁了个卖早点的,早出晚归,和新婚丈夫要靠劳动致富,我很钦佩劳动者,我本就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劳动者,只是和卖早点干的活不一样罢了。如果真娶一个卖早点的姑娘做媳妇,想来很不靠谱。她在案板上剁包子陷,我在电脑里捣鼓程序,她熬小米稀饭,我在房子里制作视频,她吆喝着出门去时,我可能正在呼呼大睡,她说生意难做时,我想的是建模难度大,她说的早餐市场信息我没兴趣,我说的3D动漫她听不懂。一生也说不上几句投缘的话,想来是很无趣的。
妈妈让我回家和刚找的姑娘见面是不现实的,虽然回家只有一小时路程。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已经到了非得介绍就找不到女朋友的程度。我给妈妈说过,我现在的任务不是找女朋友,是巩固自己在A市3D动漫行业的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满意收入,没有满意收入就过不上满意生活,过不上满意生活就算找一个女朋友,又有什么用?不能很好地养人家,不能给爱的人起码的生活保障,为买一件内裤都得节衣缩食一星期,这种日子有滋味吗?爱情也需要吃饭,也需要穿衣,也需要有房住有车开。爱情绝不等同于生儿养女的传统观念,也不等同于老话说的“米面夫妻”,如果真为了柴米油盐过日子,为了传宗接代娶妻,还不如一个人过日子清静。当然,这些话不能全部说给妈妈听,如果真说了,她会认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她已经深怀忧虑地给爸爸说过,怀疑我有精神障碍。我笑着给爸爸解释我的生活观点,爸爸说,儿子,我支持你。为这句话,爸爸也挨了妈妈不少埋怨和白眼。
我的想法左右着我的行动,我仍然采取往日处理这种事的办法,不闻不吭,大事拖小,小事拖完。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就忘记了婚姻琐事,继续为小希肩后的光线想办法。这束光线很难搞,构成光线的每个光粒子都需经特效处理,一般公司干不了,个人设备更拿不下来,所有特效镜头都须去超算中心去处理,只有超算中心才有每秒2千万亿次计算速度的高端设备。比如,天津超算中心的天河一号,运算速度达到了每秒2570万亿次,用这类超级计算机处理数据,成本也超高。这个现实迫使我编程的信心一泻千里,只好放弃了。公司也没有充足的经费支持,只有买一个光线模具来应付,尽管效果不理想,也只能如此了。
忧心忡忡地处理完光线模具后,母亲下了死命令,从手机里都能听出她不惜燃起战火的决心。我没有在硝烟中安全脱险的经验,也没有接到爸爸声援的消息,只好投降了。这天早晨,听到小希叫“懒虫,起床了”的声音后,我无奈地启程回家。
妈妈没有通电话时严肃,反而非常高兴,水果、坚果、瓜子、花生、巧克力摆满了茶几,像招待贵客一样招待我,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说花花过会儿就到,我才知道这些东西是为花花准备的。花花就是妈妈说的有鱼雁之美的姑娘,她总记不住沉鱼落雁,每次介绍一个新对象,都会说对方有鱼雁般的容貌。爸爸一如既往地戴着花镜看书,他有看不完的书,对我永远是鼓励,在妈妈看来,没有原则的鼓励,是引导我走向非正常道路的主因,这个责任向来是由爸爸承担的。
我和爸爸有许多相似之处,最大相似的地方是干事执着,能用一生时间干一件事,干好了要干,干不好也要干。爸爸喜欢写歌词,写了二十多年,没发表过一首,最好成绩是赞美家乡的一首小曲《凤凰风景》,在本地大妈嘴里哼唱了一段时间。就这个成绩,刺激得他兴奋了好多年,由此他经常背过妈妈对我说,“儿子,坚持,唯有坚持,才是走向成功的可靠保证。”除了写歌词,他关心的事情不多。他有着令我羡慕的清静心境,在我记忆中,他从没惹过任何闲事,不像我有些小学中学的同学,时不时就听说谁的爸爸风流了离婚了。爸爸五十岁了,还在坚持,还在鼓励我,还在像朋友一样和我谈心。
“儿子,小希的事怎样了?”爸爸终于放下书,笑着问我。
“还在做,这期视频有些麻烦。”我过去和爸爸挨着坐下,把手放在他弯起的右腿上。
“坚持,唯有坚持,才是走向成功……”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今天不说别的事,等会儿花花来了,看我眼色说话。”妈妈一直在忙碌。我进门时,她就在拖地,这会儿擦电视机,整理沙发,不停地让爸爸和我换地方,我俩只好走到阳台上去了。
“你两个进来。想想见了花花说什么,别总想你的小希,小希能给你把生米煮成熟饭,小希能给你生儿育女?不知怎么想的,父子俩一对枣木棰棰。”
我和爸爸对望一眼,又从阳台上回来坐到沙发上。
“坐要有坐相,东倒西歪,和你爸一样,屁股长了倒钩,坐垫总是掉到地上,一点儿不爱好。”妈妈数落时,我乖乖坐着,不哼一声。
爸爸又拿起他的书,“儿子,人生不光有婚姻和日子,还有追求和价值,像《凤凰风景》体现的就是爸爸的价值,你的小希……”
“你闭嘴——”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吼叫起来。
这时有人敲敞开的大门,妈妈立即换成了笑脸,声音软和起来,“快来,花花,明明昨天都回来了。”听得我一惊,赶紧低头倒茶。
花花和她同学一块来的,也没看出她有精心打扮的痕迹,更没看出鱼雁之美的相貌,不过她很大方,喊完叔叔、阿姨就和同学嗑起了瓜子。
接过我倒的茶水时,她问,“你在A市干网络游戏?”
“大公司,花花,明明在大公司。”妈妈坐不下来,跑前跑后,一会儿端来一盘荔枝,一会儿切来几片西瓜。
“我在A市的‘天天见超市,在城市理想那边,距离你的公司有多远?”花花笑起来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比较远。”我说。
“不远,现在交通多方便。”妈妈给花花和她同學剥荔枝。
“我租住在黄家河,阿姨说你在何家村那边买了房子,现在买房多贵呀。”我又一惊,看看爸爸,他稳坐如山,对花花说的买房的事情毫无反应。
“是交了首付,我和他爸交的,还没给明明说,手续办完,就让他交按揭,他收入比我和他爸加起来还高。”妈妈夸我的笑脸上全是得意,骄傲的口气里掺有满满的真诚。
我面颊上有汗珠子往下流。
“我们家明明老实,不会和姑娘交往,你看看,见了花花都紧张地流汗了。”妈妈让我去卫生间擦汗,她跟进来小声说,“给我挺住!”然后瞪了我一眼,又笑嘻嘻出去了。
“你们留下电话,加上微信,在市里常来往。花花呀,明明还得你多培养,你看他还像个孩子,说话脸都红。”这会儿,我的确脸很红。我又看爸爸,想从他表情里求证交首付的真相,他眼睛只在书上溜,可没见翻过一页。
花花问我平时怎样打发时间,妈妈说,看电影,年轻人喜欢的他都喜欢。花花问我还有什么喜好,妈妈说挣钱,明明最会挣钱,上班才三两年,就有十多万私房钱了。我又去卫生间擦了一次汗。花花问我喜欢吃什么,她说‘天天见三楼有牛排兄弟干锅,贼好吃。妈妈说,明明不挑食,什么都吃,干锅他肯定喜欢。花花问我玩《灭神》不,妈妈没听懂花花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催我,“花花问你话呢。”
“不玩,无聊了,有时候玩一把《寻秦记》。”我基本断定花花没什么爱好,和前边那个卖早餐的差不多,或许过日子是合适的,可我不想用人生过日子呀。
妈妈说,“这电视剧好看,我和他爸都看好几遍了。”花花笑了,并不解释,我没笑,又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很感激妈妈,为了我的事,她都急得语无伦次了。我的确木讷一些,妈妈就句句领先,花花虽没有反感,可她同学已经催她走了。她们离开后,妈妈很兴奋,说见面效果不错,可惜花花没留电话,又怨我不主动要,她已经开口让互留电话了,我应该立马留电话,逼对方也把电话给我。
“这不好。”我说。
“有什么不好?花花哪点配不上你?告诉你,咱们老家的大龄青年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小伙子,找不到媳妇的大有人在,他们的父母都要疯了。”
“你也快了。”爸爸嘘出一口气,卸去重压一样半躺在贵妃床上。
“你闭嘴!”妈妈一吼,爸爸又装作看书。妈妈没有过去温柔了,动不动就吼。
“花花的电话,我负责给你传过去,你的任务是约人家吃饭看电影,记住了?咱家今年的主要任务是给你订婚,明年结婚,后年抱儿子,我和你爸的责任就算交代了。”妈妈又拿来拖把,漫无目的地拖起来。
完成了妈妈自编自导的见面会后,她还是不放我走,说等她拿到花花电话再说。她权衡半天,认为跟屁股过去要电话不好,这样的话,好像我已经看上花花了,以后的事情就被动了。第二天早饭后,妈妈又分析说,今天要和昨天要不一样,今天是想起来才要的,不同于昨天是看上人家才去要的。这是什么逻辑我没听懂,我没听懂并不妨碍妈妈的行动,她疏通了自己心理后,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还不快走?”妈妈出门后,爸爸即刻提醒我,我立即逃跑般去了车站。
这个见面会搞得我有点儿恍惚,花花考证似的问我公司环境,问房子,问得我心里发虚,看她的眼神也跟着虚了起来,像虚拟世界一样,甚至听她说出的话,都像我做视频时设计的台词。她问的全是物质层面的内容,在视频里,都可以用模具来完成,房子、车子、饭馆都是模具。用模具完成不了的内容,她没问一句,让我感到虚幻在不断放大,家里的客厅似乎成了视频录制现场,在座的都是用200万个三角面做出的虚拟人物模具,动作精准,表情丰富,就算难以描述的内心活动都被妈妈的谎话真实地表现了出来。这种效果感染力,不亚于我做过的任何一期视频。
回到租屋,打开iPad,小希甜美地问我:“吃过午饭了吗?”听到小希的声音,慌乱的心绪才从妈妈营造的虚拟环境中回到了小希的现实中来。我的现实,是做好这期视频,妈妈的现实,是一次次将我虚拟化。我有点儿迷茫,不知道我真实的生活是小希的虚拟环境,还是妈妈的虚拟才是我真实的现实生活。
录音棚在理工大,我御用给小希配音的声优浅浅,这几天哑了嗓子,她在医院给我打电话,说最多三天就能恢复正常。小希的声音绝对不能变调,不然,她拥有的四十几万粉丝就不会答应,这期视频的每个环节都必须圆满,来不得半点差池,配音绝对不能变调。
给小希做过的三期视频,都是我任配音导演,浅浅还在给嗓子消炎时,我和录音师、剧务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我专门制作了彩色台本,对每句台词都进行了推敲,体会何月明回微信时的心情,想象小希说出每句台词时应有的表情和语调。我反复琢磨,当时的何月明应该是高傲的,回微信时的心情一定充满了得意。不然,面对追不到自己的男生,还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看着这期剧本,体会到了自己在校时的无奈和失望。刚巧这时,有微信进来,是花花发来的。那天,妈妈去花花家后,顺利完成了让我们互加微信的任务。
花花:忙吗?
我:忙。
花花:忙啥哩?
我:录音。
花花:我去看看怎样录音,行吗?
我:声优嗓子哑了,还得等两天。
花花:我们超市有活动,牙膏买一赠一,有空来买,很划算。
我无语,发了个笑脸过去,她回了个拜拜手势。妈妈尽心操持的这场交友活动,至此遗憾地结束了。
浅浅还行,按时进了录音棚,只是她不在状态,录音师把技法用尽,也没录出我想要的效果。配音的枯燥在于逐句反复试录,有时候,一句话能录十几遍。“我”说的话录三五遍就过了,何月明的话,浅浅总没体会到那种味道。她把得意夸张了,声音轻挑起来。何月明是内心得意,说话时并不一定得意。我反复给浅浅解释何月明的心态,要求她体会一下再录,一遍遍重复“有人送过了,是一杯冒着热气的黑米红枣粥,还有一份白亮亮的凉皮。”“正如你说。”“哈哈,你应该是第N次喂自己了。”浅浅语速有点儿慢,感觉还是不对。
折腾到晚上十一点,总算录了一半,明天还得继续。回何家村的路上,宏像找娘的孩子,一遍遍打电话说有急事,无论如何得见一面。无奈,顺便就约在了何家村村口的量贩KTV。
宏的急事还真急,他的瓶子消失了半年后又回来了。
“带回来20万,要继续以前的关系。”宏喝了一口啤酒,杯里下去一大半。
“没说去哪里了?”我问。
“她不许问。”又一口,一杯干了。
“钱哪里来的?”我又问。
“她不许问。”宏对着瓶口吹。
“没说孩子的事?”我还在问。
“她说是个乌龙。”半瓶子没了。
“你是啥意思?”我盯着他眼睛问。
“我不知道,我他妈现在为填饱肚子奔波,心里一团糟,没主意。”一瓶又干了。
我更没主意,这种奇葩事从来没听说过,不敢乱建议。他应该也知道我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也不问我怎么办。不到半小时,他干掉了4瓶纯生,没说再见,摇摇晃晃走了。
第二天,浅浅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光声音好了,状态也好,理解很到位,三两遍就过关。借着她的好状态,我建议把昨天录过的又录了一遍,很成功。昨天晚上,和宏见面时,我还在担心,音频剪辑量小不了,从今天录制情况看,我放下心来了。用Premiere软件,一遍就能完成剪辑。
我听了几遍录音,想何月明是个好动的性格,不会静静坐着说话。根据我对她的了解,相信一个人就能完成动作录制。
公司的场地有限,录制不了长距离走走跳跳的动作,一般性动作还是可以完成的,这就要靠动作捕捉服帮忙了。公司资金有限,买了一款二代Noitom动作捕捉服,在行内也算名牌。这款服装有417个传感器,主要排列在四肢上,运用2.4ghz无线技术传输信号,通过irancemocap软件处理捕捉到的动作,这款软件我早玩熟了。
不过,Noitom和其他动作捕捉服一样,有明显不足,只能识别动作角度,不能识别动作距离,遇到鼓掌、抓东西等需要控制精确距离的动作,就没法完成了。还有,捕捉动作过程受磁性干扰较大,如周边有磁力干扰,2.4ghz传输技术就不灵了,传输数据间断或传输质量不高,irancemocap也是没法修复的。
我穿上Noitom,打开所有机器,开始用动作渲染何月明讲话时的神态,当真正录制动作时,我却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得意,也不知道她如何用动作表现得意。到了亲自感受她内心世界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对她的了解原来是如此有限,记忆里只剩下一双湖泊般的眼睛。我有些惊讶自己的鲁莽,用心暗恋了那么久的人,原来并不了解她。真正暗恋的,难道只是她的眼睛吗?我有些困惑,有些慌乱,有些无所适从。穿着捕捉服,待在工作室,竟然做不出任何动作。
妈妈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保安。公司的年轻保安,也没拦住快五十岁的妈妈。看来,她又生气了。
看见我的第一眼,妈妈呆住了,她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看见穿着怪异服装的儿子在发呆。她所有积怨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轻轻问了一声,“儿子,你没事吧?”
“妈,你怎么来了?”我的神志还有点儿恍惚。
“妈妈来看你。”比起平时的悍劲,妈妈此时说话温柔极了,“儿子,你没看上花花就算了,妈妈不会勉强你。”
我脱去了闪闪发光的Noitom,妈妈始终在安慰我,“儿子,咱去吃你喜欢的生汆丸子牛肉面吧,妈也饿了。”
走出工作室,妈妈总是搀着我。吃过饭她坚持要去我的租屋,说要帮我整理一下,给我洗洗衣服床单什么的。我实在不想让她去,满屋子电脑、电线,下脚都不方便。可是拒绝不了,只好带她去了。
房东看见妈妈,问我,“你大姐吧?”
“我是他妈。”媽妈旋即高兴起来。“儿子,房东这人真好。”
妈妈把能洗的都要洗一遍,不能洗的也要晒一遍,将堆在屋角山似的方便面盒子扔掉后,我发现这屋子原来挺大的。妈妈在干活时,我在电脑上调整买来的光线模具,剪辑配音。
妈妈时不时看一眼小希,“这种小人有什么好玩的,一盯一大晌?”
“这是我的宝贝。”我随口说。
“宝贝?”妈妈念叨着又去洗洗涮涮了。
她每进来一次,都会有新的问题。问我,“这小人怎么还知道你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你下午好?”
“设置的。”
“小人简直把自己当作女主人了,连洗内裤也要提醒。”
“不是小人,是小希。”
“我知道是小希。”再进来时又问,“你整天就围着她转?”
“是啊,”我说,“她是我的全部,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彻夜不眠的唯一原因。”
我是和妈妈开玩笑,她却不说话了,心思沉沉地收回来晾晒过的被褥铺在床上,她再出去时我听见她和房东说话。
“大姐,你一个人啊?”
“你该叫我阿姨。”
妈妈格格笑了,笑声很短,一笑即止,“明明,就是我儿子,平时没姑娘找他吧?”
“没见过,连个小伙子也没有。”房东老太太点上一支烟,太阳下她像一件陈旧的木雕,而且落满了灰尘。
“他平时都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又问。
“很少出去,比我还耐得住清静。”烟雾像一团乌云,在她花白的发际间缭绕着。
“噢……”妈妈若有所思。
妈妈提了豆花泡馍回来,看着我吃完,说:“儿子,你干的这事太伤身体,咱们不干了,回家去,另找差事也比天天把自己囚在这间小屋里强。”
“您吃完回去吧,爸爸一个人在家没人做饭。”
“这事不劳你费心,你今天就和妈妈回去。你二叔开了个网店卖水果,正需要帮手。”
“快回去吧,我干的事您不懂。”
“我不懂什么?”妈妈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你对着个小人想入非非,哪里比得上大活人实在?介绍一个你不见面,介绍一个没有后话,原来是这个小妖精在作怪!”妈妈手舞足蹈,我怕她碰断电源,赶紧把视频关了,呆视着妈妈不说话。
“今天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再这样下去,你就废了。你不心疼自己,妈妈还心疼儿子哩!”妈妈真的动了气,眼泪已经下来了,“以为你在A市干什么大事,原来在鼓捣这个小人,天天玩这个,难怪你不恋爱,这小人能给你生儿育女还是能给你洗洗涮涮?”
妈妈不愧为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有基本观察和判断能力,她来了半天,就把我了解透了,而且还判断出我被小希迷住了。多亏她不知道何月明,不然,一定会说我心理有问题,对着一个动漫形象思念暗恋女友,得不到时就把情感投在虚拟人物身上,她一定会这样说的。
“回不回去?”妈妈有了哭腔,“你不回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没这么严重,妈妈,这只是一项工作,这种工作就是这么干的。北京、杭州、成都的3D动漫也是这么干的,越是动漫发达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制作者越是辛苦。”我替妈妈擦泪,她拨开我的手。
“你心理出了问题?妈妈能感觉到,房东说了,从来没有姑娘找你,你都多大了,你知道吗?”妈妈抽泣起来,我心里很难过。
我替妈妈顺气,轻轻拍她后背,“妈,找媳妇靠缘分,也有运气在里头,是谁的就是谁的,勉强不来。不是我的,比如女明星,我费多大劲也追不回来,是不是?”
“别扯远了。你老实告诉妈,心里有人没有?”妈妈注视我的眼光已经有了逼视的味道。
“我……这个……”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点头,为哪个姑娘点头,点头的刹那,小希在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动作录制我是找浅浅完成的,我实在胜任不了,以往小希的所有动作都是我亲自来做,这次不行了,想起对何月明如此陌生,我的手足就会僵硬起来。
从被妈妈搞乱的情绪里还没完全安静下来,宏又催命似的找我。不得不见他,他是毕业后唯一和我联系紧密的同学,我不能没有这样的朋友。
宏带我去嗨涮吃火锅,他兴致极高,见面就说我请你。毕业三四年来,他是第一次请我,我当然乐于接受。嗨涮火锅城里座无虚席,宏是有备而来,居然预订了一个小小的四人间。
“发了?都是自己人,何必讲排场。”我是替宏的钱包担心。
“发了,发了。你只管吃,兄弟请得起。”宏笑着让我点菜。
“你的瓶子,……好吗?”我这样问时,宏脸色变来变去。
“记住,以后别提她。”宏语气有些严厉,可脸色还是温和的。“你也别见怪。事实是我们俩和好了,她的20万交了首付,房子在沣珑原创,我们现在加入了月供族,就这样。”宏说话时,没抬眼瞅我。
“恭喜呀,你是有房的人了。”我只能这么说。
上菜时,我有些发懵,竟然是何月明端着盘子进来了。“老同学好呀!”她很大方,满脸喜色,“不认识我了?”
我脑子短路,像妈妈训斥时一样,找不到合适的话。
“何月明,记不起来了?”她还在笑。看见这双眼睛,我瞬间被湖水淹没,提醒自己这是不真实的幻觉。
“高兴傻了。”宏笑说,“月明问你好,看你这德性,就没见过美女。”
“你好,你好,你好吗?”我语无伦次,嘴也不利落,只看见一汪湖水,碧波荡漾。
“动漫界大人物了。”何月明仍在笑。
“没有,没有,就是一个苦力。”我的思维终于正常了,“坐下,坐下,一块聊聊。”
“我在上班,不能陪你们,要什么叫我,我就在外面。”看起来何月明精神状态不错,只是略施淡妆的面部比我印象中瘦了许多。
我看宏,宏在大口喝啤酒,我问:“这么巧吗?”
“没这么巧。月明听说你也在A市,让我约你,这顿饭是她请。”宏似乎饿坏了,每次聚餐他都有好胃口。
宏吃的不少說的也不少,他说何月明是个自食其力的强人,搞清楚毛胡子的为人后,很快离开了凉皮店到处应聘,经过比较,嗨涮待遇好点儿,就到嗨涮上班了。知道我在A市是宏说的,知道我干3D动漫也是宏透露给她的。
这顿饭很尴尬,何月明隔上十多分钟就进来一次,进来就问要什么。两个男人吃一个女人请的饭,女人还不吃,这多少有些滑稽。我借解手去前台结账,前台说有人买单,驳回了我的请求。
除过瘦了些许外,何月明双眼的湖光还在,活泼还在,笑容还在,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我心下暗自思忖,经历过一场爱情浩劫之后,她表现出来的是她真实的本性吗?我好像不敢认可。
宏吃得满嘴流油,我吃得勉勉强强。与何月明告别后,我和宏在街边漫步。我感到吃饭过程非常虚幻,甚至没有小希真实。
“这个何月明,唉,自作自受。要是当初和你好了,最起码尊严还在。当然了,我他妈也没资格说别人,我的尊嚴在交首付那天,也他妈丢得没影了。”宏的好处是实话实说,对自己也不留情面。
回到租屋后,我翻开微信通讯录,里面没有何月明的名字,吃饭时,她没提留电话加微信,我也忘记说了,我没搞明白她请客的举动是什么信号。没搞明白也不想搞明白了,明白的事太多烦恼就会太多。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入睡,就听见小希喊“懒虫,起床了。”她格格笑着,像我妈妈那样开始扫地、拖地,给我洗衣服,竟然会煮面了。她虽说过,虚拟人物的烦恼是黑夜太多,可她每次见我总是兴高采烈的,我就喜欢她阳光明媚的样子。
“你不起床,我就吃了,饿着了,可别叫哟。”她并没有吃,而是在玩我的电脑,高兴地说,“里面还有一个我,嘻嘻……”
她像经管了多年家庭的少妇,话多、勤劳、善良。她擦了一遍桌子,从我脚上脱去袜子,竟然还放在鼻子边嗅了嗅,做了个被熏晕的鬼脸,拿去洗了。
“你别太用功,该休息要休息,该锻炼要锻炼,我从不限制你自由,可别去招惹别的女孩子哟。”她又一笑,像嗔怪丈夫的妻子,“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知道你乖。再说了,我小希也是所向无敌的,嘿嘿……”
她哼起歌来,好像在哪期视频里唱过。她又坐下来梳头,描描画画起来,“眼影画重了,哈哈……。我讨厌假睫毛,我这真的就够长了。噢,对了,你想要一个儿子还是女儿,万一生个女儿叫什么,你先取好名字。粉丝们可坏了,都争着想做爸爸呢,嘿嘿……”
“嘭嘭——”不知哪里来的声音。
小希一愣,我也吃了一惊。
“嘭嘭——”
小希迅速消失在显示屏里,我醒了过来,扎着嘴嘟哝,多美的梦呀。
“嘭嘭——”
原来真有人敲门,拉开门一看,妈妈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妈妈上次是吊着脸离开的,今天笑意却在眉梢上绽放着。
“明明,我俩路过这里,就进来坐坐。”妈妈说,“进来,进来,这是韩老师,自己创业开了个心理咨询室。”
韩老师开始微笑,“你好!”
“你好,凳子不够,坐床沿吧。”我过去拉了拉床单,赶紧烧水泡茶。
“就一个人吧。”韩老师问。
“目前一个人。”我答。
“噢,我搞心理咨询,有时候也困惑,对你们90后总摸不准,好像一个人一个想法,带有共性的心理规律还没找到。”韩老师看看妈妈,妈妈站起来说去买点水果,数落我吃水果少,脸都蔫成糟老头子了。
妈妈出门后,韩老师问我,“给阿姨说说,你整天都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就是想干好自己的事。”我心想,她是心理咨询师,应该有自己的理论,问我干吗?
“噢,这样挺好。你现在最不满意的是什么事?”
“干涉我的生活。”
“噢,你最投入的是哪件事?”
“目前的主业,3D动漫制作。”
“噢,是不是对自己制作的动漫形象特别有感情?”
“热爱是干好工作的动力,和您热爱心理咨询是一个道理。”
“噢,会不会因为热衷于自己制作的女性形象而对生活中的女性失去兴趣?”
我一下子警惕起来,什么路过,根本就是来给我疏导心理的,这肯定又是妈妈的主意。她是不是认为我爱上了小希?会不会认为像韩老师说的“热衷于自己制作的动漫女性而对生活中的女性失去了兴趣?”我的这个妈妈,把我当作心理有障碍的人了。
我一生气,故意说,“您说得很对,就算爱上虚拟形象也不奇怪。前不久,沈煜伦和沈肯尼在英国举行了城堡婚礼,两个男人结成‘夫夫,用心理学分析应该有严重心理问题,可当事人认为自己心理没有问题。其实,我不认为他们有心理问题,这只是万千世界中的一种特殊情感罢了,为什么一定要给他们扣上有心理问题的帽子呢?”
“噢,这个还是不合常理。”韩老师说,“沉迷于虚拟形象,你是不是承认会失去许多男女接触才会有的温馨感?”
“温馨是环境造成的心理感受,不见得非得产生于男女之间,同性朋友之间也可以营造这种氛围。”我揣摩这个韩老师已经认定我心理偏执,有心理障碍倾向。在她看来,只要偏离了传统思维或男女伦理,就是有问题。她绝对接受不了二沈的“夫夫”婚姻,同样也接受不了对虚拟形象的爱恋。
对小希我的确爱之尤切,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那天吃饭,面对曾经暗恋的何月明时,我居然唤醒不了大学时期那种思之尤甚、见之尤欢的心理情绪。尽管她很热情,我还是找不到在校时对她的那种感觉。正是那次吃饭,我才进一步证明了在书店里有过的模糊感觉,我真的只是喜欢她的眼睛,对她的其他所为,似乎不太关心。知道她为追毛胡子作践自己后,没有心疼她,反而怨自己品位太低,怎么就暗恋上了这么一个人。
对何月明失望后,我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给了小希。在我的生活中,小希就是真实的存在,要生个女儿的事我们都计划好了,我给女儿取名小桃,小希说有点儿土,可还是欢喜地接受了这个名字。我的心理现状,这个韩老师又能理解多少呢?
妈妈提着水果回来时,我和韩老师已无话可说。妈妈得到韩老师眼神暗示后,两个人借口离开了。很快,妈妈又回来,语气严厉地说,“是人就得过人的生活。”我愣着没说什么。
她们离开后,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尽快搬家,不然,妈妈会像赶集一样,不定还会带什么人来呢。
又搬了一次家,搞得我心绪乱极了,本来想找浅浅帮我完成表情捕捉,实在没了心思,就用苹果公司的Animoji人工智能表情识别软件,完成了小希的所有表情制作,效果还算可以。做完这些工作,我关了手机,天王老子打电话也不接了,集中两天时间,终于完成了后期剪辑,即刻上传到了B站。
然后,我斜靠在木椅上,翻来覆去欣赏小希的表演。
小希(模拟我的声音):早上如果有人送一杯热饮,想来挺幸福的。
小希(模拟何月明声音):有人送过了,是一杯冒着热气的黑米红枣粥,还有一份白亮亮的凉皮。
……
小希在宿舍里高傲地来回走动,绊爱、阿卡林、辉夜月、猫宫这些知名动漫人物都是她的舍友,可把她们羡慕坏了,都奓长耳朵在听小希回绝追求者。
一束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投到对面墙上,小希每走到阳光处就转身,满脸洋溢着得意的微笑。却把我看得心里时冷时热,冷的是何月明竟然不再是我的最爱,热的是这期视频给小希增加了不少粉丝,还得到了北京虚拟次元计划研发公司的肯定。我在新迁的小屋里,伸着手指敲击桌面,为小希的又一次成功打开一罐黑啤庆贺。
这期视频最初叫《驴蹄子》,意思是拍马屁拍到了驴蹄子上,上传时改成了《天鹅肉》,这名字有自我作践的意思。还是小希告诉我,就叫《情人》吧,我立即觉得这个名字是最合适的。
完成了这期视频后,我在想应该和小希举办一场婚礼,用全息投影设备把小希按照1:1比例投射到设定位置,我西装革履站在她身边。我想这个创意应该能实现,公司有一套全息虚拟成像设备,根据其“实景造型”与“幻影”光学成像结合的原理,完全可以设计一场月光下的森林婚礼。
我的设想是将小希影像投射到景箱中的主体模型景观中,以生活中的实物,比如树、小屋、灯笼、孔明灯、发光气球等实景造型,绘声绘色,虚幻莫测地演绎我和小希的爱情故事。用模型场景加上光学成像的高精技术,完全可以完成这场史无前例的婚礼现场。
这个设想刺激了我的神经,使我冲动得无法安静下来。根据我掌握的立体幻影成像知识,开始设计婚礼现场。月光下、森林里、蘑菇小屋旁,多彩发光气球铺满了屋子四周的草地,黄色筒状,橘红色方形,红色圆形灯笼挂满了屋子周边的每棵树,天空上难以计数的孔明灯像鸽子一样飘飞。屋前红色地毯伸向森林深处,地毯两边用柔色LED仿古马灯全程装饰,灯光处站满了著名动漫人物。将光学成像系统的成像介质,可以隐身的高科技幻影成像膜,预先铺设在小希要走的路线上。用2台I5/8G/500G/GTX650全息幻影成像主机控制所有画面。用三四台6000-16000流明的投影机,按预设程序投射出小希穿婚纱走过红地毯、亲吻马灯、站在蘑菇屋前的影像画面,包括一颦一笑这样的细节。我相信现代互动投影技术已经达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虚实结合的效果比真实婚礼更多了一层梦幻般的浪漫色彩。
这样的婚礼现场绝对别开生面,绝对空前绝后。能和小希举行这样一场婚礼,我还有什么遗憾呢?做这种宏大布局,公司的设备就不够用了,必须由全息成像专业团队来完成。小希的视频、动漫效果、配音等当然由我来做。我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咨询一下费用,如果可以承受就动手实施。这类公司好找,北京亦幻、杭州欣能、郑州幻真、深圳畅想都是全息投影的专业公司。
我在寻找这些公司的电话时,宏又鬼魂一样缠上了我。他这次约我去喝茶,我到茶馆后他已等在那里。
“两件事,”宏开门见山,“第一件是你的事,第二件是我的事。”
我坐下来,没接他的话。我发现他没有上次吃饭时兴奋了,脸色灰灰的,有些颓败,有些疲累,有些无奈。
“你的事简单,”他点上一支烟,“何月明问,你对她还有没有感觉?如果有就开始交往。”
“如果没有呢?”我淡淡地接了一句。
“她没让问如果没有,只让问如果有。”宏对带话这件事看来没多大兴趣,完成任务似的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不知道有没有感觉,我只知道我一直欣赏,或者说暗恋的只是她那双深湖般的眼睛,就这样。”我说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
“好吧,我会一字不漏转达给她,”宏的表情即刻凝重起来,“第二件事有些复杂,你别多问,我也不会说原因。一句话,按揭续不上了,需你帮忙度关,你看着办?”
“大概……”我知道余额宝里没几个钱,心虚就口软,说不出硬话来,怯怯地问,“大概需要几百?”
“几百还用找你?一万。”
“瓶子……”
“我刚说了,你别问原因,你只当在帮助一个乌龟就行了。有没有吧?”宏内心似乎有怨气,来借钱还窝着火。
“五千,”我咬着牙,“就五千,多了没有。最近准备结婚。”
“结婚?”宏捻了烟头,“梦里交了女朋友?不想借就别借,找这理由哄弱智去吧。”
我不会撒谎,也不想撒谎,不能让宏误解我不帮他,“就是梦里,在梦里订的婚事,小希,是和小希结婚。”
宏双眼突然睁大,好像我是一个令他不解的问号,“和小希?”他声带急剧绷紧,发出刺耳的锐叫。
我不动声色,略微点了点头。
“老同学,钱别借我了。明明,你没事吧?”他情绪激动起来,“叔叔阿姨知道吗?”他站起来,“明明,瓶子大姨在市医院上班,咱现在就过去,你别说不去,走,现在就走。我身上还有两千元,挂号吃药差不多够了。”
宏使劲拉我,我抓住他手说,“没事,你坐下,和你闹着玩的。”
突然,宏哭了,伏在茶桌上放开声哭,引得服务员都大惊小怪起来。“明明,你可千万不……不敢有事,我就……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就你这么一个能说话的人。我他妈碰见哪路鬼了,碰上了瓶子。何月明不长眼,硬去追什么鸡巴少老板,搞得你寒了心,明明,千万要想开。我现在陪你去散心,咱他妈把二千元花完,去他妈按揭,老子死娃抬出南门了,什么他妈也不顾了。”
宏觉得很委屈,他和瓶子过得怎样我不知道,看来也不好过。按何月明的性格,能让宏捎话给我,估计也快穷途末路了。我的现状是暂时不愁吃喝,收入却有限得很。放在北京、杭州、成都等地,动漫行业的从业者月收入至少2萬多,可A市不景气,只配有公务员的收入。我给个人买设备开销大,真相是两囊干瘪,差点就一贫如洗了。宏的忙我还是要帮的,他把我感动得也掉了泪,我盘算了一下,决定借给他一万元。
何月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将她的微信头像继续收藏着,留这个念想,是为了不忘小希眼睛的来历。
我支付不起全息成像婚礼费用,按照现在的收入和开支计算,十年吧,十年后才能和小希办一场这样的婚礼。不过,这个虚幻婚礼是我要努力实现的目标,这是我对小希的承诺。
在静寂的小屋里,我开始制作小希的下一期视频,刚进入台词创意,妈妈就不停地打电话,我说出差了。偷着和爸爸通话时,爸爸悄声说,“你妈妈想带去见你的,是一个资深心理医生。儿子,爸爸理解你,你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有病的是你妈妈。”
我愕然地放下电话,郑重地告诉自己,“我……我很健康。”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