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冠红
评书艺术,它和中国戏曲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中国戏曲表演中可以“无一事无妇人”,而评书艺术更加注重男性情感表现和人物塑造,家国情怀、君臣际遇、兄弟之情、袍泽之谊、忠孝仁义、侠义江湖等。书目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情怀及精彩的历史瞬间,恐怕大多是和男人有关的。古代历史舞台上最终留给女人的展现空间,无外乎八个字“贤妻良母、烈女节妇”,但就是这八个字,其中生发出的故事却足以震撼人心、感人肺腑,让人津津乐道,百听不厌。而评书之中还为女人们保留了一块展现自我的阵地,总结起来是四个字“巾帼英雄”。
大家试想,如果《岳飞传》中没有岳母这个良母形象,怎会有后世传颂的“岳母刺字”这个精彩片段;如果《东汉演义》中没有玉兰公主这个贤妻形象,怎会有让人听来唏嘘叹惋的“吴汉杀妻”这段揪心的故事;如果《左传春秋》(《伍子胥》)中没有了孟嬴公主这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复杂形象,怎么会有后面“金顶轿换银顶轿”“休妻贬子撵皇孙”“杀父逃国”“文昭关”“兴兵伐楚”“伍子胥鞭尸”等这一系列的精彩故事。孟嬴公主就如同《特洛伊》中的海伦,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争因她而起,足见书目中女性角色参与的重要性。
以上所提到的女性形象在各自所属的书目中所占的篇幅比例相对还是较低的,但足够能展示出自身的形象魅力和彰显其深远意义。更别说《杨家将》中的穆桂英、佘太君、八姐、九妹、杨排风,《薛家将》中的樊梨花、薛金莲和窦仙童,《呼家将》中的萧赛红,《曹家将》中的华金花等,这些在书中被浓墨重彩地画上一笔的巾帼英雄们,都是女中翘楚。由此而衍生出来的大女主书,如《穆桂英大破天门镇》《杨排风演义》《十二寡妇征西》《三请樊梨花》等,都是女人做主角,调兵遣将,征战沙场,克服千难万险,最终取得战争胜利。这些女性人物将多少好男儿甩在了身后,让女性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家将类”的袍带书,因为众多女性角色粉墨登场,所以也被称为“花袍带”,也因此倍受女评书演员的青睐。该类书目被女演员表演率高的原因一来是征战伐国,忠奸对抗,情节热闹;二来是由于书中女性角色的故事偏多,爱恨情仇、痴男怨女、母慈子孝等,女演员驾驭这些情节会更加得心应手。
但是由于过去演员的演出基本都是在茶馆中,而来此消费娱乐的观众往往以男性居多,男性占据了绝对高的比例,这个比例几乎没有过太大的改变,所以“女评书演员在茶馆演出,要通过行为与装扮上的设计,去淡化性别,从而消解不必要的性吸引与猜想。那么,这种有意模糊性别的表演方式也随之固化。”女评书演员跟男演员一样被称为“先生”,虽然这是一种尊称,但是多少也透着一种性别上的模糊。
受众群体的审美需要,再加上女演员在学艺的过程中有很多都是男老师传授,所以往往女演员所塑造的女性角色在性别上显得不是那么“纯粹”,很多角色都带有“男性化”的印记。这也就不难理解,在北方评书界夸赞一位女先生的表演技艺高超,往往会称其为“一波三响”(简言之,口齿清晰伶俐,表演风格脆爆劲美)。“听得过瘾,看得带劲”成了观众对一段评书说得好的评判标准,所以就使得佘太君、梁红玉、穆桂英这些艺术形象显得刚性有余,阴柔不足。人物塑造得不够立体饱满的同时,也使得他们的历史意义展现得不够充分。
笔者认为,作为新时代的“女说书人”,由于传播媒介的巨大变化,受众群体的广泛多元,应在展现女性角色应有的“评书味儿”的基础上,增加人性的挖掘、内心情感的表达,“微表情”的表演,使人物更加丰满鲜活,散发出时代气息,能被更多年轻观众所接受、喜爱。
女人自古就被冠以敏慧心细、温柔体贴、感性多情的雅号,那么我们这些“女先生”们就应该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在塑造书中女性角色时似乎应该更加注重人物内心的挖掘以及情感的表达。总而言之,我们所塑造出来的女性角色要和男演员们塑造出来的女性角色有所区别,继而扩大之,变成我们女演员独有的特点,甚至是杀手锏。毕竟在评书艺术“一人多角,跳进跳出”的这种表演规律中,塑造张飞、李逵、曹操这样的男性角色,我们是不占便宜的。
《杨家将》中的穆桂英,既要表现出她身为战将元帅,忠君爱国、机智果敢、能力非凡的巾帼英雄的一面,更要塑造出她作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那种儿女情长的深情一面。所以,把她塑造得生活化些,要增加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情节,体现女英雄也有温情。比如《呼杨合兵》中,穆桂英为打南唐再次挂帅,前敌上与义子杨文举(杨宗英和姜北平之子)相逢,我在表演这段故事时,就增加了一些穆桂英回忆杨文举小时候如何寄养在膝下的画面,顿时泪流满面,再看着眼前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杨文举,现实和回忆形成一个对比,增加穆桂英的慈母情怀。
再比如我们师门中特色书目《六部春秋》之一《英烈春秋》,这是一部典型的大女主书,书中的主人公丑女子钟离春文武全才,忠心报国,被齐宣王封为无盐娘娘。因为相貌奇丑,不得宣王喜欢,相反屡次被加害性命,“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我在塑造钟离春这个奇女子的形象时,没有一味地按照老先生们传统的讲法“耍着使”,也没有单纯地把“大花脸”这个行当的人物性格去套用在她的身上,而是将她丑陋的外表下,一颗火热的心、一份真挚的情端到观众的面前。比如“美人计”这段书中,赵国为了麻痹齐宣王,除掉钟离春,给齐国送来了美女大公主姬艳平,齐宣王欣然接受,赵国上下都在等着公主在宫中除掉钟离春,没想到公主仁德,不忍心加害好人,反而和钟离春真心相处,二人亲如姐妹。可是公主的一个陪嫁宫女却急不可耐地要完成赵王交给她的任务,公主过于老实,拦挡不住,就在行刺钟离春的酒席间,她挡住了刺向钟离春的剑,当场死掉。在这段书中,我充分加入了话剧表演技巧,让姬艳平公主躺在钟离春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最后用尽浑身力气说出“希望两国和平”这句话,气绝身亡。姬艳平的表演充分展开,毫不克制;而钟离春抱着公主的尸体嚎啕大哭,略加收敛。但钟离春那种痛心疾首的情感要充分表现出来,因为姬艳平这个身带重任的敌国公主,所流露的那种真情打动了她,是这个冰冷的后宫之中唯一的一丝温暖。这也为日后钟离春打进赵国首都,活捉赵王,已成灭国之势,但她最终做出放掉赵王、把国家还给他的选择,为从此两国和平相处,成为兄弟之邦埋下了伏笔。皆因为这是姬艳平公主临死前的心愿啊!
由于新时代下女评书演员更自觉发挥自身的女性魅力,所以使得《红楼梦》这一巨著,得以用评书的形式展现。四大名著中,《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三部书几百年间被无数的说书人演绎,唯独《红楼梦》这部书鲜有人去触碰。男演员就不用讲了,就是女演员们,除了连丽如先生、刘兰芳先生录制过音频版的书之外,就没有人再说过了。大部分评书演员都认为这么一部传奇巨著,由于情节冲突相对不够激烈,批讲评阅的地方又过多,所以不太适合作为评书去播讲。但是近几年,北京的女评书演员张怡就大胆闯入了这个“禁区”,她不仅在茶馆说,最近还在直播平台上播讲这部《红楼梦》,洋洋洒洒,讲评着几百个人物。这部书里的故事大家都了解,气氛不紧张,冲突不明显,态度很暧昧。然而就是这样一部书,这样一群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们,被张怡这位女先生演绎得煞是好看。不得不说,这是女先生身体中“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
前文中笔者提到过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女评书演员在表演的过程中刻意“去性别化”,久而久之,女演员的言谈举止、发托卖像、肢体语言、面部表情等,都显得那么“中性化”,这也是艺术属性所要求的。笔者作为女评书演员,从小学艺的过程中,在多位老师的启蒙教导下,很深刻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女评书演员的第一属性究竟是女人还是评书演员,没办法下一个定论,这是见仁见智的事。但是本人通过多年的艺术实践和教学实践,还是更倾向于前者,女演员既然站在舞台是以女性示人,那就要做好一个“女性的角色”。尤其是在塑造女性角色时,更要贴近人物本身的精神状态,使人物更加真实可信,也能拉近和觀众的距离。
比如本人表演《江姐上船》这个小段,在塑造“江姐”这个人物形象时,就利用增加“微表情”的处理方式,这就好比是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每一个微小的表情,传神写照,观众都能看得到。
江姐在听到特务吴长寿说要检查她随身携带的皮箱时,江姐冷哼了一声“哼······”。在这里,我不仅鼻孔里哼了一声,而且右边嘴角上扬,眼睛眯缝着,并且把这个表情定格两秒钟,让江姐那种对敌人这种蔑视、迷惑及威慑的状态充分地展现出来。
再比如,“吴队长,皮箱的钥匙就在这信封里,您只要把它撕开,就可以取出来开箱子。”说完一抖手“拿去!”
“哎呦!”吴长寿手一哆嗦,怎么回事儿?他感觉到这女人语气变了,拿去这俩字儿是打牙缝里蹦出来的。
这一段我在表演中,江姐抖手之前的说话,我让她保持着脸上笑眯眯,话语里冰冷冷,带有一丝引诱,隐隐地还有点威胁。然后突然话锋一转,脸色也变了,横眉立目间配合着“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拿去”两个字,起到一种震慑敌人的作用。要知道这种长期做地下工作的同志,他们的“演技”都是相当高超的。
笔者在教学时,学习这个作品的学生纷纷表示,《江姐上船》这个作品难度系数好高啊!细致入微的小表情,阴阳怪气、转弯抹角的语气,一哼一哈、一呼一吸之间那种克制,收放自如的节奏感把握等,这些表演技巧难度确实不小。笔者认为,一方面是学生们基本功和自身表现力的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评书中的人物塑造就应该是大开大合、蜻蜓点水,毕竟“装文扮武我自己”,一人多角,不断地在各种人物中来回切换,所以很难进行深入地、细致地表现江姐形象。这种认知是狭隘的,评书表演由于女演员的加入,理所当然地要充分发挥女性表演那种细腻、深情、秀雅、妩媚、热情、可爱的特点。
比如本人在表演《孕妇也“疯狂”》这个作品时,在表现村民陈德民下水去救已经没有力气的孕妇彭伟平这个片段,我就充分调动了肢体语言,增加舞台调度,使故事情节更加紧张刺激的同时,又增加了可看性。
陈德民伸出双手扶着彭伟平慢慢站起来,然后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坡道,陈德民就在她身后用力往上推。
“一二,起!一二,起!”
“大哥,不行,我没劲了。”
“弟妹,别着急。哎,这么办,你呀,趴在斜坡上,双手撑住,双脚踩着我的肩膀,我把你一点点顶起来。”
“那能行吗?”
“行,你就来吧,手撑住啊,我起来了。”陈德民双手扶着彭伟平,蹲着的身体一点点往上送,“注意了,起!”
上述内容,笔者在表演时是一边说话一边做动作,而且是更加写实的动作。笔者认为,这样的表演方式不仅可以增强戏剧张力,而且让人觉得更加真实可信,充分调动观众的情绪,让观众跟着演员一块使劲,共同完成表演,从而更能彰显出一个怕水的孕妇勇救落水儿童的那种伟大母爱和见义勇为的精神。
这样的表演,既符合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原则,又舍弃了以往“高大全”式的对英雄形象的演绎。总之一句话,就是把人物的精气神都展现出来了,即所谓的把角色演活了。
因此,笔者认为,无论新书老书,在人物塑造上不光要外表演得像人物本身,更要充分挖掘出人物内心及精神方面的闪光点,让观众听了看了有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感觉,做到角色和演员双重特色的独特形象,让观众看得过瘾、听得畅快。
(作者:辽宁科技大学艺术学院曲艺系教师、评书演员)
(责任编辑/陈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