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瑞,刘素晓,李 亚
[1.河南中医药大学,河南 郑州450046; 2.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中心实验室及中药药理(呼吸)实验室,河南 郑州 450000]
原发性支气管肺癌(primary lung cancer,PLC)简称肺癌,是最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其临床表现多样,主要以咳嗽、咯血、呼吸困难、发热、气喘为主,迫害邻近组织和器官可引起声音嘶哑、吞咽困难、上腔静脉压迫综合征、膈神经麻痹、胸腔积液和心包积液等;远处转移常引发头痛、恶心和呕吐。其发病与吸烟、环境污染、职业因素、肺癌家族史和遗传易感性等密切相关[1]。近年来,肺癌发病率和病死率在全球范围内逐步升高,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命健康。早在《内经》《难经》《千金方》等中医学经典中就出现了“息积”“息贲”“肺壅”“肺积”等病名,且有关于肺癌症状的描述。如《素问·奇病论篇》记载:“病胁下满气逆,二三岁不已……病名曰息积。”《难经·五十六难》言:“肺之积名曰息贲,在右胁下,覆大如杯。久不已,令人洒淅寒热,喘咳,发肺壅。”《严氏济生方·积聚论治》曰:“息贲之状,在右胁下,大如覆杯,喘息奔溢,是为肺积。诊其脉浮而毛,其色白,其病气逆,背痛少气,喜忘,目瞑,肤寒,皮中时痛;或如虱缘,或如针刺。”《圣济总录·积聚门·息贲》记载:“肺积息贲气胀满,咳嗽,涕唾脓血。”以上古籍文献描述了肺脏积气、壅塞不通而出现胸部“如杯”结块,以及胸满、咳喘、咯血、胸痛等肺癌症状。其中,唐代孙思邈《千金方》中更有“七气者,寒气、热气、怒气、恚气、忧气、喜气、愁气。凡七气积聚,牢大如杯,若拌在心下腹中疾痛欲死,饮食不能,时来时去,每发欲死,如有祸状,皆七气所生”的论述[2],此论对肺癌病因病机及其临床特征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据此,笔者提出了“积气致癌”的假说,即各种因素引起气的积聚是肺癌发生的重要机制,现分析其理论基础如下。
“百病生于气也。”(《素问·举痛论篇》)气是人体正常生理功能即精气神发挥作用的物质基础。气实质上涵盖了气、精、精气等概念,来源于道家,《内经》将其引入医学领域,构建了较为完备的医学理论体系。《内经》中提及“气”“精”“精气”分别达到了2 956频次、217频次、38频次,可见“气”之重要。《灵枢·决气》曰:“人有精、气、津、液、血、脉……余意以为一气耳,今乃辨为六名。”既提出了人体辩证统一的整体观,又肯定了人体原本由“一气”所成。“精”是生命诞生时“一气”中最为纯粹的物质,是生命的起源,是个体生长发育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各样生命赖以存活的营养物质,同样是“一气”之精,经机体各脏腑所化生。各脏腑通过经络有机配合,共同参与精、气、血、津、液的循环代谢[3]。气的功能正常,则脏腑各司其职,物质代谢循环有序,机体调和无恙;气之运行失常,则脏腑功能紊乱,导致气滞、血瘀、痰凝、湿聚、毒结,甚则日久形成积块[4]。
正气涵盖了人体一切抗邪的物质基础与能力,与免疫系统及内环境维持稳态的功能密切相关。《素问·刺法论篇》记载:“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当机体气机紊乱,正气相对虚弱,则邪气便乘虚而致病,即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素问·评热病论篇》)明代张介宾有言:“气之在人,和则为正气,不和则为邪气。凡表里虚实,逆顺缓急,无不因气而至,故百病皆生于气。”(《类经·疾病类·情志九气》)又言:“夫百病皆生于气,正以气之为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故其在外则有六气之侵,在内则有九气之乱。而凡病之为虚为实,为热为寒,至其变态,莫可名状。欲求其本,则止一气字足以尽之。盖气有不调之处,即病本所在之处也。”(《景岳全书·诸气·论调气》)旨在说明百病起于气之功能失常。《千金方》所载引起肺癌的“七气”中寒气、热气属外感邪气,怒气、恚气、喜气、忧气、愁气属内伤情志,与历代医家所论之六淫邪气(风、寒、暑、湿、燥、火)、七情内伤等相合,是对肺癌成因做出的高度总结,对于启发后世医家更充分地认识肺癌的发病机制具有重要意义。
肺为娇脏,为清虚之体,且居高位,不耐寒热,易受邪侵。肺气壅遏,则津液失布,化生痰浊;宣肃失职,则血运失常,或壅滞成瘀,或妄行出血;正虚邪积,日久成积。孙思邈以寒热概论外感邪气致“积气”的成因,实则涵盖了外感六淫、饮食劳倦(寒饮、内伤)等诸多方面。
2.1.1 寒 气
“积之始生,得寒乃生,厥乃成积也。”(《素问·百病始生篇》)寒分伤寒与中寒,《素问·举痛论篇》记载:“寒则腠理闭,气不行。”“寒气客于肠胃,厥逆上出,故痛而呕也。”《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言:“形寒寒饮则伤肺,以其两寒相感,中外皆伤,故气逆而上行。”“脾胃既受风寒湿之邪,则邪亦随脾胃之气而输之于肺,而肺乃受伤矣。”(《辨证录》)肺开窍于鼻,外合皮毛,故外寒经鼻窍、皮毛袭肺;肺经起于中焦,故寒饮食入胃,经肺脉上循而伤肺。以上皆明言内外合邪易伤肺脏,病起于阴邪,耗伤阳气,而复内伤情志,导致气机逆乱,则精血津液积久而成积,正如《素问·百病始生篇》言:“卒然外中于寒,若内伤于忧怒,则气上逆,气上逆则六输不通,温气不行,凝血蕴里而不散,津液涩渗,著而不去,而积皆成矣。”因此,寒邪在肺癌发生和形成中居于首要地位。孙思邈所论“寒气即呕逆恶心”也旨在说明寒邪(外寒、中寒)对肺脾(胃)功能的影响及其在肺癌(积气)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和临床特点。
2.1.2 热 气
孙思邈云:“热气即说物不竟而迫。”竟,尽也;不竟,未尽也。迫,逼迫。言胃肠功能失和,纳降无权,而致脘腹胀满、呕吐暴泻诸症。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篇》病机十九条记载:“诸腹胀大,皆属于热……诸转反戾,水液浑浊,皆属于热……诸呕吐酸,暴注下迫,皆属于热。”说明肺癌后期脏腑功能失调,精气血津液运行输布失常,积证日剧;或失治误治,郁而化热,导致气机壅滞,胃肠功能失常,通降不行,纳运无权,出现呕逆、泄泻;或迫血妄行,出现咳血、吐血等。
《素问·上古天真论》记载:“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备急千金要方》提出“七气”可致“积气”,而情志占其五,包括怒气、恚气、喜气、忧气、愁气,可见其在肺癌成病中发挥重要作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 三因论》记载:“七情人之常性,动之则先自脏腑郁发,外形与肢体。”人之七情六欲是人体脏腑功能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亦从机体外在表现反映脏腑的功能情况。过度的情绪反应必然引起脏腑功能失调而致病,正如《素问·举痛论篇》言:“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炅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即是说明不良情志易致气机失调而致病。
2.2.1 从怒气、恚气论肺癌与肝(脾)的关系
2.2.1.1 怒 气
肺司气,主治节;肝调气,主疏泄。两者共主气机升降,血脉调畅。肺与肝除经脉相连,尚有五行乘侮互制,故在生理病理上相互影响。若肝、肺功能失调,导致气血运行失常,气滞血瘀,积而为病[5]。“肝生于左,肺藏于右。”“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此两句话高度概括了肺、肝的生理功能特点,左升右降,相反相成,共同调畅全身气机。肺癌晚期患者多有暴怒伤肝成“木火刑金”之证,从而影响肺气的宣肃,临床可见咳嗽频作、声高气粗、痰咳不畅、胸胁胀满、攻窜不定等症[6]。正如孙思邈论:“怒气即上气不可忍,热痛上抢心,短气欲死不得息。”肝气疏泄太过,气血津液上行,停聚于肺,痰瘀遂生,清道壅滞,久居不去,积久成疾。
2.2.1.2 恚 气
“恚,恨也。”(《说文解字》)“怒也。怒各本作怨。”(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情志不遂,怨恨于心,若有所思为肝气郁结,“肝木乘土”,脾失健运,故不思饮食,腹胀纳呆等。正如孙思邈论:“恚气即积聚在心下不得饮食。”《素问·经脉别论篇》云:“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脾虚为生痰之源,痰流注于肺,肺气不利,则痰胶着难去,日久形成积块。正如《医学入门》云:“积聚癥瘕痞满,皆太阴湿土之气。”同样,《活法机要》曰:“壮人无积,虚人则有之。脾胃怯弱,气血两衰,四时有感,皆能成积。”脾胃健运,水谷精微得以成化,则五脏得安,肺得濡养。肺癌患者因土养金无权,肺脾两虚,加之不能抵御外邪,内之虚合外之毒积于肺而成癌[7]。故在肺癌病程中,肝气亢盛或肝郁多是始动环节,进而影响肺脾功能,因病而积, “气”积日久,终致“积气成癌”。
2.2.2 从喜气、忧气、愁气论肺癌与心肺的关系
2.2.2.1 喜 气
“喜。乐也。从壴从口。凡喜之属皆从喜。”(《说文解字》)喜属良性情绪,可使心气舒缓,有益于心主血脉的生理功能;但过喜可致心气涣散不收,重者出现心气暴脱、大汗淋漓、气息微弱、脉微欲绝或魂不守舍之症。暴喜伤阳,气随阳脱,心气不足,心阳不振,血行不畅,进而影响肺的呼吸功能,导致胸闷、咳喘等症[8]。正如孙思邈论:“喜气即不可疾行,不能久立。”皆因心气涣散,心肺气壅血瘀,水道闭塞,治节失司,肢体失养所致。日久必成肺心气虚,痰瘀积聚,久之成积。
2.2.2.2 忧 气
“忧,不动也。从心尤声。读若祐。”(《说文解字·卷十》)忧气,亦说悲气,“悲则心系急,肺布叶举,而上焦不通,营卫不散,热气在中,故气消矣。”(《素问·举痛论》)“悲则气逆,膹郁不舒,积久伤肺。”(《医醇剩义·劳伤》)过度悲伤哀忧,可耗伤肺气出现意志消耗、精神不振、气短胸闷、乏力懒言等肺气不足的表现,故不能剧烈活动,夜卧不安。如孙思邈论:“忧气即不可剧作,暮卧不安。”
2.2.2.3 愁 气
“愁,忧也。从心秋声。”(《说文解字》)“忧也,或借为揪字。《乡饮酒义》曰秋之为言揪也是。”(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气之揪敛而有质者为阴,疏散而有气者为阳。”(慎子·外篇)“揪”有聚集、收敛之意。忧愁过度则伤心,心气不足即出现健忘,思维迟钝,喃喃自语;思虑至极,则气结血凝,水液不通,肢节失充,故见四肢水肿,手足筋挛,捉不能举。如孙思邈论:“愁气即喜忘不识人语,置物四方还取不得,去处若闻,急即四肢浮肿,手足筋挛,捉不能举。”如此,愁与忧皆含“忧”或“揪”之意。《类经·疾病类》言:“忧动于心则肺应。”忧愁过度则伤心,气聚则血瘀;心肺一脉相承,心血瘀阻势必影响肺主气的功能,肺气壅滞,瘀血丛生,气血不通,因实致虚,因虚致实,日久邪气积聚成积。
正如《辨证录》所载:“生肺气者,止有脾胃之土,而克肺者有心焉,仇肺者有肝焉,耗肺者有肾焉,一脏腑之生,不敌众脏腑之克,此气之所以易衰而邪之所以易入也。”五脏之病皆易影响肺之功能,七情为病亦易影响肺之气机,故肺气易虚而外邪易入,壅遏肺气,宣肃失司,气血津液运行失常,形成气滞血瘀痰浊,甚则邪毒内炽,久而成积致癌。
纵观《千金要方·肺脏方·积气第五》中药方51首,其中散寒温里药用达116余次,补气药达64余次,化痰药达48余次,理气药达41余次,泻浊逐瘀攻积药达19余次。孙思邈用桂心、酒、干姜、生姜、细辛、吴茱萸、蜀椒等辛燥温热之品以散久积之“肺寒”,用人参、甘草、白术、大枣等补气益肺,用半夏、茯苓、厚朴、前胡、菖蒲等化痰祛湿,用橘皮、桔梗、杏仁、枳实等升降肺气、调畅气机,用大黄、防葵、泽泻等泻浊攻积[2]。可见,其辨治肺癌每温清必并用通痹祛浊,兼以补气、行气、攻积以复肺脏宣肃之职。后世医家也多将肺癌病机概括为本虚标实,并提出了扶正培本、祛邪清源的治疗理念,且用药特点也多以温清为主。研究证明:肿瘤发生与体质因素息息相关,尤其是气虚质、阳虚质者肿瘤发病率较高[9-10]。大量临床数据表明:肺癌患者半数之上为中气不足之证,其中气虚与阳虚是形成肺癌的关键因素[11-13]。刘建秋[14]教授认为:肺癌发病机制为本虚标实,本虚主要表现为气血阴阳俱虚,标实重在痰瘀毒阻肺[14]。刘嘉湘教授认为:正虚常由气虚向气阴两虚、阴虚、阴阳两虚发展,依据其病机演变特点分别给予益气、滋阴、温阳等辨证治疗为主以扶正培本,酌情配伍软坚解毒等中药可显著提高生存率和生活质量、改善临床症状、稳定病灶[15]。周岱翰教授认为:肺癌因虚致实,因实致虚,虚实夹杂,脏腑传变常致肺心脾肾多脏虚损,以脾虚为关键;在治疗上“温药和之”应贯穿始终,温补之药不仅可以直达病所驱逐寒凝,还可温化寒痰,实属标本兼治。他还认为:寒邪是肺癌主因之一,治疗应注重温通止痛、祛瘀散结,常用药有乌头、胆南星、法半夏、胡椒、蟾酥、细辛、干姜、艾叶、麻黄等[16]。
综上所述,“积气致癌”是基于《千金方》“积气”之论提出的肺癌形成假说,可从外感邪气(伤寒、中寒)、内伤情志等方面较为全面地解释肺癌寒热错杂、虚实相兼的病因病机,这为丰富肺癌的中医药防治提供理论基础和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