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二
王军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十岁的女儿萱萱坐在后排,低着头,用电话手表放歌听。那首循环播放的呜哩哇啦的歌,折磨得他耳朵疼,又不好多说女儿什么。
王军忍不住问,这首歌好听吗?
什么?萱萱大声说,你说什么?
王军大声说,你喜欢听这种风格的歌?
萱萱笑着说,我们班都喜欢,这是最近超流行的一首歌,你没听过吗?
王军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随着女儿的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了。尤其是这一年来,他们简直有点无话可说。
车刚开出呼市,离鄂市还有二百二十公里。出发之前,王军打电话给父亲,说要带着萱萱回来。父亲问他能赶上午饭吗?他说应该能。父亲又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他说随便。父亲说那就炖羊肉吧。他说都行。
王军想象着年迈的父亲双手拄着助步器,在楼下车库前的那片空地上,来来回回地锻炼着,无力的右脚把地上的小石子磨得刺啦刺啦响。父亲每天上午下午都要下楼去走啊走,锻炼右半边渐渐麻木的手脚。他知道,父亲想尽力挽留住身体的坠落,哪怕让它坠落得慢一点也行。
车刚上高速,王军就有些后悔了。这种后悔是习惯性的,非常熟悉的后悔。每次开车出了城,这种熟悉的习惯性的后悔就来了。王军有点怕回家,怕亲眼目睹摇摇欲坠、风烛残年的父亲。他对现在的父亲爱莫能助,甚至隐隐地有种厌惡。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让他更厌恶自己。后来,他有点想明白了,这种厌恶其实是一种逃避和恐惧,对于衰老的逃避和恐惧。因为他明白,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也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等他老了,还不如现在的父亲呢。
尽管每次回家都心存畏惧,可王军还是得硬着头皮一往直前。难道打道回府吗?回自己家?那也得硬着头皮才行。其实,他就是想离开两天才决定回去看看父亲的。
昨晚,王军紧赶慢赶把手里的活儿处理完,回到家时,萱萱还没有吃饭。电视开着,王丽在家里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她每天都这样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萱萱趴在自己的床上,在玩电话手表上的傻瓜游戏,嘻嘻地傻笑个不停。
他问王丽,你在干嘛?
王丽呆呆地看了他一眼说,嗯?
王军又问,做饭了吗?
王丽茫然地看着他重复道,嗯?
他没再说什么,赶紧跑进厨房下挂面。他买了许多挂面,以防万一。他已经不怎么生气了,连无奈和痛苦都越来越少。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他已经见怪不怪。
挂面很快煮好了,王军又煎了三个鸡蛋,三碗面摆在了餐桌上。
王军对王丽说,快吃饭吧。
王丽挠了一下头说,好。然后,姗姗来到了餐桌前,坐在了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王军朝萱萱喊,萱萱——,萱萱——,快来吃饭!
萱萱仍旧趴在床上,玩她的傻瓜游戏,嘻嘻地笑个不停,对王军的喊声充耳不闻。
王军又喊了两声,萱萱应了一声,可仍迟迟不见出来。
王军有点生气,径直走进萱萱的房间,一把从她手里把电话手表拽了过来,气汹汹地看着她说,喊了你好几遍了,你怎么回事?
萱萱白了他一眼,厉声回道,你怎么回事?
王军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都上四年级的人了,让我说你什么好!
萱萱下了床,穿上拖鞋,跺着脚走向餐桌,斜坐在椅子上,不情不愿地扒拉了几口饭,又回房间去了。
王军说,吃了这么点就不吃了?
萱萱说,不吃了。
王军说,饱了?
萱萱说,饱了。
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把王军和王丽关在了门外头。王军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吃饭。王丽扭过头,略显无辜地看了一眼萱萱紧闭的房门,又扭过头来看了王军一眼,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挂面,吃得漫不经心。
王军说,明天我想回一趟家,看看我爸。
王丽说,好。
王军说,萱萱跟我一起回去吧,她也好久没回去了。
王丽说,好。
王军说,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
王丽说,行。
王军没再说话。
他们俩一起吃挂面,都吃得漫不经心。
今天早上,王军本来想早点走的,可萱萱起得晚。早餐吃的是面包、牛奶、鸡蛋,营养又方便。萱萱喝了半盒牛奶,半个鸡蛋,半片面包,就声称自己吃饱了。
路上车很多,最高勉强能开到时速七十公里。王军开得心烦意乱,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么着急干嘛。他想跟萱萱说会话,打发下无聊的时间。回过头一看,萱萱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电话手表仍在呜哩哇啦地响着,像只发了疯的小兽。萱萱的眼睛微睁着,露出一丝眼白,似乎透着不满。她一直有微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睡觉时,能看见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来转去,让人不禁担心她在梦里也是焦躁不安的。
回到家时,父亲他们已经吃上饭了。
保姆笑着说,等不上你们,我们就先吃了。
父亲边吃边笑着说,赶紧坐下吃吧。王军看见几粒米饭顺着父亲的嘴角掉在了桌子上,其中一粒滚落到了地上,被父亲无知无觉地踩在了脚下。
红光满面的阿姨面无表情地说,你爸知道你们要回来,炖了好大一锅羊肉,生怕不够你们吃。
阿姨是父亲十年前自己找的老来伴,他们一直叫阿姨,也只能叫阿姨了。父亲是在住院时认识的这个阿姨,那时她还没有退休,是中心医院的老护士长。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相中了对方,搭伴过起了日子。领了证,住进来之后,父亲才告知他们这件事的。他们也知道父亲并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父亲从来不会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无话可说,也不想说,说了也没有用。
自从前年父亲身体出了状况后,就和那个阿姨分床睡了。父亲起夜多,睡觉不安稳,那个阿姨嫌父亲扰得她睡不好,父亲便睡到了小卧室。保姆睡在餐厅墙角的折叠床上。他们回来的话,就在客厅的两张沙发上将就。人多的话,就去下面车库里睡。
王军对萱萱说,问人啊!
萱萱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说,爷爷好奶奶好。
王军父女俩刚围坐在餐桌旁,保姆就又添了炖好的羊肉端了上来,油滋滋的,直冒热气。那个阿姨往碗里夹了些菜,起身去客厅吃了。她向来这样,不愿意跟他们在饭桌上打照面。
车还没开进鄂市时,王军的肚子就饿了。可当他回到家,坐在了餐桌前,面对满满一大盆炖羊肉时,却忽然失去了胃口。他很喜欢吃炖羊肉的,可现在,这看上去诱人的炖羊肉,却莫名而无声地折磨着他。
王军对萱萱说,快吃吧,你爷爷专门给咱们炖的。
萱萱皱着眉,鄙夷地看了王军一眼,拿起筷子在盆子里翻来捡去。
王军不悦地说, 看准了再夹,别翻来拣去的。
萱萱把筷子从盆子撤了回去,摇了摇头说,太大了,一个比一个大。
王军说,大块才好吃,不大块能叫炖羊肉?
萱萱撇了撇嘴,勉强吃起了白饭。吃了小半碗米饭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两小块肉,萱萱便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表示自己吃饱了。
王军说,再吃点吧?还有好多呢!
萱萱皱着眉,撇着嘴,一脸痛苦地说,吃不下了,打死我也吃不下了。
其实,王军也吃不下了,可他还在吃,在吃这一大盆让他浮想联翩、也让他望而生畏的炖羊肉。那是专门为他们炖的,萱萱可以吃两口就不吃了,可他不能。
尽管王军逼着自己吃了不少——至少他认为自己吃了不少炖羊肉,可还是剩了大半盆。他看着盆里仍旧像小山头一样的羊肉,顿时一阵恐惧,恶心随之而来,最后涌上心头的是羞愧。
王军把碗碟端回厨房,撸起袖子,正准备洗碗的时候,那个胖胖的保姆小跑着进来,一脸讪笑地说,你放下,我来我来,你去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歇会儿。说话间,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挤到了一边,麻利地洗涮起来。
王军笑着说了句“辛苦”,只好转身出了厨房。
这是他们给父亲雇的第五个保姆——也可以说是第二个保姆。
父亲糖尿病多年,自从一跤跌成了偏瘫后,脾气也慢慢变得难以理喻。两年多的时间里,一连请了四个保姆,三个受不了他古怪粗鲁的脾气走了,第二个保姆倒是好脾气,可老爷子却嫌人家不讲卫生,干啥没个分寸,坚决辞了。等到第四个保姆不辞而别后,一时找不到合適的,又把辞退了的那个请了回来。
王军来到客厅,看见父亲坐在那张皮椅上,似睡非睡。萱萱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王军在萱萱身旁坐了下来,扭头看着父亲,顺便用余光瞥了一下正在看电视的那个阿姨。那个阿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像石化了一般。
王军笑对父亲说,睡一会儿吧?
父亲慢慢地睁开一双浑浊的老眼,沙哑着嗓子说,马上就睡呀!说完,咳出一口浓痰,用脚把旁边的垃圾桶拨到自己跟前,把痰吐在了垃圾桶里。
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王军扭过头去,看见那个阿姨仰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走到卧室门口时,又猛地转身朝厨房走去。然后,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从厨房清楚无误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我说少做点少做点,非要炖一大锅,每次都这样,生怕饿着他们家的人了,你看看,又剩下一大堆……唠叨完,又面无表情地从厨房里飘了出来,飘进了她的卧室,哐的一下关上了门,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王军当然知道她的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父亲耳背,根本听不见。那些话,他也不是听过一次两次了。刚开始时,他当然会觉得不舒服,甚至很不舒服。这是我家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剩下又怎么了?花你的钱了吗?这个家里的吃用、保姆、水电费,一切费用都是我爸和我们这些儿女出的,你大呼小叫个什么啊?时间久了,他不那么在意了,更多的是觉得可笑。本来他们和那个阿姨之间,相敬如宾最好,可她偏不,非要兴点风作点浪出来。一把年纪了,何苦呢?他有点想不通。
把父亲扶到小卧室躺下后,王军出来问萱萱,你要睡午觉吗?睡得话,把沙发床打开躺一下。
萱萱没说话,摇了摇头。
王军本来有点困,想躺下来眯一会儿的,可萱萱不肯睡,他也没办法睡。再说,他也不习惯躺在沙发上睡,睡起来比不睡还难受。
王军想起鄂市东郊新开的野生动物园,听说规模空前。他对萱萱说,要不我们去新开的动物园转转吧,老师不是让写一篇关于动物的作文吗?
萱萱眼睛一亮说,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在导航的指引下,他们开车来到动物园门口。排队买票的人可真不少,里面的人就更多了,比呼市动物园的人都多,动物园也比呼市的大且漂亮。
王军好久没来过动物园了,看着那些或可爱懵懂,或凶猛冷酷的动物时,一丝童心萌生而出。当王军站在瞭望台上,看着下面原野上的几只狼离人如此之近,却又目中无人的样子时,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王军说,萱萱,看啊,狼!
萱萱说,我知道是狼。
萱萱拿着手机,调好焦距,对着狼拍了几张照片,就急忙赶往下一处。
王军说,不再看会了吗?
萱萱说,没啥好看的,还不如《动物世界》里看得清楚呢!
萱萱一口气走了好几处,每到一处,掏出手机,猛拍几张照片,扭头就走。王军简直有点跟不上她了。
萱萱——,萱萱——。王军在后面喊道。
萱萱一边走一边扭过头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道,别大呼小叫的。
王军小跑着赶上萱萱,喘着粗气说,你那么着急干啥呢?
萱萱说,看动物啊!
王军说,看动物得慢慢看,好好看啊!
萱萱说,不是正看着呢吗?
王军说,你那叫看吗?
萱萱说,那叫什么?
王军说,我们不是来拍照的,照片网上多得是。
萱萱说,不一样。
王军说,什么不一样?
萱萱说,这是我自己拍的。
王军说,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萱萱说,那就别说。
说完,萱萱继续急行军似的逛她的动物园,拍她的照片。
王军本来打算在动物园里花上三个小时左右的,可他们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出来了。两个人坐在车里歇了会儿,就开车回家了。
进了小区,一过转角,王军就看见父亲在车库前的那块平地上拄着助步器,拖着一条无力的腿,来来回回地走着,锻炼着。
王军跟父亲打了招呼,来到车库里面,坐在小茶几旁的藤椅上。车库里有一张一米二的床,角落里围了个厕所,再就是他面前的小茶几和两把藤椅了。这个车库最早是奶奶住的。奶奶从老家来了鄂市之后,虽然高龄,也能走能吃,耳聪目明,可没想到大小便失禁,弄得家里整天臭味缭绕。无奈之下,父亲便把车库收拾了出来,让奶奶住了下来。奶奶在车库里住了四年,每天不是在车库门前慢慢地走来走去,就是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发呆晒太阳,直到咽气。
搬到车库后,奶奶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后来才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是变得寡言起来。父亲为此自责了好一阵子,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王军那时还在上学,偶尔思考起这个问题,既心疼父亲,又心疼奶奶,更多的是无奈。
奶奶去世后,车库空了一年多,后来,租给了一家开餐馆的四川人。晚上经过车库前,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嬉笑声,让王军羡慕不已。
前几年生意不好做,那家四川人回老家不再来了。车库空了大半年,正当他们想着再把车库继续出租时,父亲摔倒了,偏瘫了。医生叮嘱他每天多走多练,才能有助于恢复,车库这下又派上了用场。医生其实说的都是安慰人的话,多走多练是对的,但并不是什么有助于恢复,根本不可能恢复,最多只能延缓,能延缓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父亲肯定也心知肚明,只是他不肯相信——拒绝相信。
王军突然想到,说不定等父亲不能走,不能自理了,也会像奶奶一样住到车库里来,等待着属于他的时刻。那时,尽管父亲不愿意,可也不得不像奶奶一样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命运。
王军正烧着水,准备泡茶的时候,大姐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大姐家离父亲家只隔了一条街。幸亏大姐离得近,也幸亏大姐夫脾气好,二姐家远在成都,比他还忙,大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请了保姆,可如果没有大姐在跟前帮忙照应,父亲有个大事小情,又能指望谁呢?
大姐把手里提着的小蛋糕放在了抓耳挠腮的萱萱跟前,笑著在萱萱的脑袋上摸了摸,转身坐在了床沿上。
王丽最近怎么样?大姐开口问道。
就那样吧。王军勉强地说。
大姐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姐当然知道王军不愿意聊这个话题。也不是他不愿意聊,他知道作为亲人,大姐他们都想帮他。他也想跟他们说一说,让他们帮自己一把,可怎么说呢?说了有什么用呢?他们怎么帮呢?根本说不清楚,说了也没有用,谁也帮不了他。至于他能不能把自己从茫然无边的泥沼里拉扯出来,他也说不清楚。
他们一齐看向窗外,助步器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有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刺啦声。接着,头发斑白的父亲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嘴角挂着一丝涎水。父亲长吁短叹地挪了进来,王军起身,让父亲坐在他刚才坐的那把藤椅上,把沏好的茶放在父亲跟前。等父亲坐下来,拿起茶杯吹一口喝一口的时候,王军把一旁放着的那个按摩器打开,把里面缠缠绕绕的线理好,按照说明粘在父亲的胳膊和腿上,按下开关,机器便代替儿女给父亲按摩,替他们尽孝。按摩器是二姐从成都寄回来的。二姐人回来得少,便隔三差五地往回寄东西,劝都劝不住。
王丽还没上班?父亲突然问道。
王军走到门口,看了看门外,说,没有。
父亲叹了口气说,一直不上班可咋办?
王军苦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操心这个,你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行了。
其实,王军想说的是,我不需要她上班,只要她能把家收拾好,给萱萱照顾好,我就烧高香了。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大姐劝住了。
大姐笑着说,你就不要操他的心了,要相信你儿子,他的事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父亲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握起左手,在自己的腿上、腰上、背上……凡是能够得着的地方,又拍又打。一阵灰尘荡漾而起,涌在了阳光里,随即淹没了他们。
萱萱又开始玩她的电话手表了,那首乌拉哇啦的歌又一次像电锯一样响了起来,扯得王军的脑仁疼。
王军冷着脸说,把你那破玩意关掉。
萱萱白了王军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关掉电话手表,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扯了扯衣角,晃荡着身子走到院子里去了。
晚上吃的还是炖羊肉,中午没吃完的那大半盆。大姐没走,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羊肉里烩了点儿土豆和茄子,吃起来比中午干吃羊肉好多了。那个阿姨照旧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吃,分了点菜,端着碗去客厅了。
王军和萱萱都吃了好多。他们早上和中午吃得少,晚上算是胃口全开。尤其是萱萱,羊肉吃了一块又一块,不嫌大也不嫌肥了,吃得风卷残云。
吃完饭,大姐在餐厅里和他们坐了好一会儿,东聊一句西聊一句,聊萱萱的学习,聊他们家儿子开的披萨店,聊远在成都的二姐……聊的都是安全话题,对那些尴尬的、冷场的话题敬而远之。大姐今年都五十二了,还有三年退休。大姐已经显出了老态,越来越像母亲了。
大姐回家后,王军帮父亲好好洗了一个澡。父亲又一次赤裸在他面前,像一截枯干腐朽的木头一样,任他摆布。他看见父亲的浑浊的眼神闪闪躲躲,神情中略显羞涩。赤裸的父亲,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的父亲,对自己难免绝望又心怀希望的父亲,让他陌生不已也让他不敢直视的父亲。他们父子俩沉默不语,任水声唰唰唰喷在身上,溅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坠入到黑暗深邃的下水道里。
等王军安顿好父亲,来到客厅时,电视已经关了,那个阿姨已经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那个房间曾经是属于他母亲的。母亲从陕北的小山村来到鄂市,在平房里住了好几年,然后搬到了楼房里,住到了那个主卧,直到几年后,安眠药把她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带走。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父亲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也从未问过父亲。
萱萱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微响,眼睛微睁。他先把萱萱抱在电视对面那个皮沙发上,把靠门这边的沙发床铺好,又把萱萱抱回来,盖好掖好被子。然后,关了灯,躺在了萱萱身边。躺下没一会儿,王军就睡着了。临睡之前,他决定明天吃完早饭就回呼市,就说领导臨时交待了个紧活儿要赶。
第二天一早,王军对父亲摆出了他事先编好的理由,他们父女俩匆忙扒拉了几口饭,就上车出发了。透过倒车镜,王军看见父亲拄着助步器,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断后退,直至从倒车镜中消失。王军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悲哀起来。
离开了父亲家,要回到自己家去了,可王军一点都感觉不到轻松自在。他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在等着他,或者说他知道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不管怎样,他必须回去,就像回父亲家一样。
快到呼市的时候,电话里发出了信息提示音。趁着排队过收费站的时候,王军打开了手机。是那个阿姨家的大女儿发来的微信消息。她问他王丽最近怎么样?他和她几乎从未在手机上联络过,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出于礼貌,王军还是回过去了两个字:还好。
那个阿姨家的大女儿又问道,听说王丽最近严重了?
王军有些不悦地想,你听谁说的?当然不会有别人,只会是那个阿姨。而那个阿姨又是听谁说的呢?也只能是他的老父亲。
王军无奈地回了一句,正调理着呢。
那个阿姨家的大女儿说,都好些年了啊,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不如早点了断了好!
王军吃了一惊。了断?怎么了断?她是不是想说离婚?像她一样,带着个孩子过得风风火火?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她以为她是谁?
其实,大姐和父亲他们也曾旁敲侧击地提过这种可能——离婚的可能。既然这些年了一直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拖下去对谁也不好,不如狠下心各走各的路。王军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想归想。王丽病了啊,病得越来越严重了,自己的老婆病了就不要了?重新去寻找新的幸福?怎么给岳父母交代?怎么给萱萱交代?又怎么给自己交代?没法交代,便没法离。
还没进家门,领导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一个外地的项目出了点小问题,需要他赶去现场看一下,下午就得走。谎言转眼变成了现实,王军不禁自嘲地笑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跟他走时一样。王丽不出所料地坐在沙发上,电视不出所料地开着。他们进门后,王丽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一会儿揉搓着手,一会儿扯着衣角,开始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王军说,你没事吧?
王丽说,嗯。
王军说,我下午要出趟差。
王丽说,嗯。
王军说,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
王丽说,嗯。
王军看着王丽的背影,突然想到,或许王丽比他更无助,更茫然。或许,她也一直在想办法从那个世界里逃离挣脱出来,回到他们身边来,变成以前的那个王丽。她不是没努力过,只是太难了,较量的双方太过悬殊,她无力抵挡罢了。
收拾好行李后,王军来到了岳父家,想给他们打声招呼,让岳父早晚接送一下萱萱。岳父家离他们家不远,隔了三条街,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站在岳父家门口,按响门铃之前,王军清晰地听到了岳母在里面唱京剧的声音。可等他按响门铃之后,唱腔止息了,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有人来开门。王军又按了好几下门铃,依然没人来开门。岳母明明在的,为什么不开门呢?真是个怪人。这种奇怪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奇怪会不会遗传呢?或者说王丽现在的状况会不会跟岳母的古怪有关呢?王军不得而知。
出来后,王军给岳父打电话。岳父说他在公园里看人下棋。岳父当然不会撒谎。岳父知道王丽的状况,还常常觉得对不起王军,也觉得有愧于王军的父亲。王军还宽他心,让他不要这么想。毕竟,谁也不希望这样。
岳父听他说要出差,连声说,你走你的,有我呢,我一会儿就过去看看。
傍晚时分,王军已经在东北某座城市一家酒店里,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赶往项目现场。
王军刚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萱萱打过来的。
王军接起电话说,怎么了?
萱萱说,我还没吃晚饭呢!
王军说,妈妈呢?
萱萱说,废话,在呢啊!
王军说,姥爷呢?
萱萱说,姥爷早回他们家了。
王军说,姥爷没给你们做饭吗?
萱萱说,姥爷本来准备做来着,可妈妈说她一会儿做。姥爷回去后,妈妈又不做了,妈妈肯定又把做饭这件事忘到另一个星系里去了。
王军说,那你就下挂面吃吧。
萱萱说,一提挂面我就想吐。
王军说,那怎么办?要不,去外面吃?你能行吗?
萱萱说,有什么不行的?
王军说,那你自己出去吃吧,想吃哪家就进去吃,吃完了,爸爸加人家微信发红包付账。
萱萱说,好吧。
王军说,问问你妈,看看她想吃啥,给她也带上一份。
萱萱说,好吧。
挂了电话,王军想到常常忘记做饭的王丽,忘记饿的王丽,忘记收拾家的王丽,忘记干什么的王丽……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王丽。王丽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呢?王军想了又想,追根溯源,一直追到生了萱萱之后。好像是有了萱萱之后,王丽才慢慢变了。先是变得焦躁不安,后来又变得茫然无措,甚至呆若木鸡。会不会是产后抑郁症?产后抑郁症会持续这么长时间吗?他不知道。
有了萱萱之后,王丽就不再上班了。也是有了萱萱之后,王军升了职,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出差更是家常便饭。一忙就是这么些年,很少有放松休息的时候,也很少有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的时候。在他忙着加班出差的那些时候,王丽一个人在家干嘛呢?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发生了哪些变化呢?他不知道。
王军想起他的母亲。母亲随父亲从农村来到鄂市后,父亲常年在煤矿上班,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母亲在鄂市,人生地不熟,犹如笼中之鸟。母亲拿什么来填充那些巨大的时间沟壑呢?母亲从来没给他们说过这些,父亲更不会过问这些。时间在母亲背上,变得越来越重,最后,终于让她支撑不住,自求解脱。是不是这样呢?他不知道。
王军拨通了王丽的电话,响了半天,王丽才接了起来。
王丽在那边小心翼翼地说了声,喂?好像不知道是他打过来似的。
王军说,家里还好吧?
王丽说,还好。
王军说,没啥事吧?
王丽说,没事。
然后,王军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王丽在那头也沉默了。挂了电话,王军才想起本来他想说出去旅游的事情的。他们已经好些年没出去旅游过了。
王军躺在床上,想着家里的事,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梦里,他漂在大海上,起起伏伏,似乎要沉下去了,却又总是浮在水面。只是看不见岸,也看不见人,只有他,还有身下茫茫无际的大海……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