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小张说要一套三居室,小王就给他变出了一套三居室。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北京。当时他们两个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逛得有些难堪,有点生离死别的意思,又有点反目成仇的危险。三十一岁的小张说:“小王,我看我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这不单单是俺们俩成不成的问题,而是俺们各自在这个地方待得尴尬不尴尬的问题。”
他们站在一片平静的水边,春风把水面吹得有点皱,靠岸而生的水生植物正茁壮发芽,他们背后的垂柳丝上已经长出豆芽似的鹅黄叶片,垂柳后面的人造小土山上,绿色算不得葱茏,但即便是那些枯树,也在深沉的枯色里,透着某种生机,就像一个老头,看到了年轻时代女偶像当年的照片,表面平静,但内心已经颤抖得厉害了。二十九岁的小王四处望望,她有些埋怨小张没意志,事实上,她觉得空气里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希望,她抬起一只胳膊,抓住几根柳丝,这样,她本来就堪称修长的身体,更加修长,而且有了些袅娜的韵味。早晨从住处出来到公园,她花了一个多小时,进公园之后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话没说几句,听到的全都是叹息,这太扫兴了。她想伸展一下自己的身体。就像每天在公司里坐得久了,想要站起来走走道理一样。故乡是个屁,她想,就是故乡才让人尴尬呢。还老想着。
然而,她摸到了一把钥匙。钥匙是长在枝条上的。枝条上刚刚长出豆芽大小的叶片,没有办法挂得住钥匙。安全门的钥匙,屁股是方的,有圆孔,但圆孔前后都有新长出来的叶片。她把它捋了下来。小小的叶片纷纷然掉落在地上。小张皱着眉头看她,说:“你咋这么无聊,你捋柳条干啥,它又没有惹你。”
“怎么会有一把钥匙?”小王用食指把钥匙挑起来给小张看。小张的心思完全不在位,他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这时,小王突然问:“小张,你刚才注意到这山上有房子吗?”
小张扭过身,露出一种疑惑神情。他刚才就注意到山上没有房子,他敢于这样肯定,是因为他曾经想过:要是在这山上整个小院,或者整套房子,那该多好。
现在,他隐约看到了房子,而且就在他的面前,一条石板路正通向那所房子,他能看到石板在两丈外的山脚变成台阶,新铺的青石板,还有一种灰白的颜色,好像刚从石材厂拉过来。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遇到奇迹了,但仍然犹豫和商量了很久,才踏上那崭新的石板路。他们手挽着手向前。小王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抖,等她抓住小张的手时,发现他也一样在抖。他们看到一处很奇怪的房子,它只有一层,但却有一个单元门,单元门的房门敞开着,在房子的一侧,透过门洞,可以看到整个单元,只有一个房门,也就是说,只有一套房子。
“钥匙呢?”小张问。
“干啥?”小王一时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像是得了脑震荡一样迷茫。
“那钥匙就是这房门上的。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小王觉得自己要瘫倒在那里,但是小张显然恢复了镇定,他几乎是架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把拖到楼洞里的。
小张准确地把钥匙插到锁眼里,然后开始转动,声音响亮得就像紧凑的滚雷。然后,“吧勾”一声,天塌了,世界史前一样的安静,小张也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没有再动,但房门仍缓缓打开,一个阳光充足的客厅出现在眼前。
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套三居室。全家具,精装修,装修的风格也很合意。固然,两个人对装修的理解也有一定的差别,但总体来说,既然已经装修好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小张不会嫌弃电视机后面的装饰墙花色艳俗,小王也不会抱怨客厅三人沙发的花纹过于简洁。他们甚至还开了开灯、试了试水笼头。最后,他们就烧了壶水,然后打开电视。
“这房子是我们的就好了。”小王说。
“我觉得这房子就是我们的。”小张说:“不然的话,怎么会有钥匙?而且,我们明显看到,原来没有这套房子的。”
最后,小张让小王给她的同事莉莉打电话,问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一套房子。他们到这里来,就是莉莉鼓励的。莉莉就住在附近,据她本人说,她每周末都要到这个辽阔的公园里跑步或者漫步。电话拨通,莉莉坚决地说没有房子,不可能有房子。公园里倒是有几处亭阁楼榭,但也少得可怜。
“莉莉,你在公园里吗?”
“快到了。我刚吃过午饭。”
他们觉得有点饿,但还是决定等莉莉来。差不多两个小时后,他们才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看到莉莉。莉莉没有从新修的石板路上走,她穿行在石板路旁的一条小径上。他们出门迎接她。莉莉的脸红扑扑的,额上沁着汗。莉莉说:“你们看,这里全是乱树丛,哪有什么屁房子。”
他們和莉莉一起下山,然后就分手了。小王说要出去吃点东西。但实际上他们到公园外买了些方便面什么的就回来了,他们在房子里煮方便面,炒火腿肠,喝啤酒。然后,因为是周六,他们就住在了那里,没有被子,他们就开了空调,他们洗热水澡,然后就光着身子在屋里,享受从天而降的幸福。
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当然,作为普通人,小张和小王面对凭空而来的大房子,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他们试试探探地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才各自退了自己与人合租的房子,搬到一起。搬也不是一天搬的,因为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多,但也不可能一个旅行袋拎完。他们总是在傍晚以后搬,每次一个旅行袋。袋子也不能太大。毕竟是到公园里,不是到小区里。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在公园里散一会儿步。公园里的甬道灯光迷离,路两旁的植物总像山,或者高大神秘的墙一样黑魆魆的,散发着让人想亲切又有莫名其妙的恐惧的味道,一如年少时遇到的心仪异性。他们时常会遇到跑步的人,他们都没有赘肉,给人一种健康轻盈飘飘欲飞的感觉。他们鸟一样无视他们,自顾自的远去。偶尔也会有胖子,而且常常是特别胖的那一种,他们总是汗如雨下,苦刑犯一样地低着向前,抬头的时候黑夜也无法遮挡他们眼里的迷茫或者坚定。
散步的路线总是不同,但一般都不会太远。早早地回来之后,他们就站在山下那片水面前。他们把那片水称为“我们的湖”,水面并不大,但仍有三分之二强隐入黑夜,这就使水面有浩渺之感,也有了神秘之感。他们最喜欢站在那棵柳树下,除了因为钥匙是在柳树上找到的,还因为柳树后面就是通往家的路。对着那片水,他们都有看也看不够的感觉,心里的惊喜与感激始终湖水一样,轻轻地荡漾。当风吹得身上的微汗起了凉意后,他们就会转向自己的家,开始洗热水澡,然后穿上干爽的衣服,从楼梯走上房顶。人间灯火似乎遥在万里,而星光、明月,以及夜里的云都清晰得可以随时交谈。
全部搬过来那天晚上,他们没有散步,而是准备了一个相对丰盛的庆祝晚餐。小赵本来想到外面的餐馆去庆祝,但小王觉得在自家房顶上更浪漫。不过,那天有点天阴,房顶上的光线实在不佳,他们就挪到了屋里,把茶几挪到了阳台的落地窗前,把灯熄了,把临时买来的蜡烛点上,小王把二两装的小二锅头倒到杯子里推到小张面前,小张也把三两四钱装的红酒倒进高脚杯里推到小王面前,他们碰了一下杯,小张一下捏了三颗五香花生米,小王给他掰了支烧鸡腿,自己则夹了一筷子海带丝。小张觉得花生米的香味不仅在口腔里,在鼻腔里,也在整个房间里,不待嚼好咽尽,他就感叹一声:“简直了,人间天堂。”
小王听了,并没有因为红酒在舌尖产生的小小麻木感而耽误发言,事实上,她有更多的感慨:“三山五园也不过如此。”
“三山五园是啥?”
“万寿山、香山、玉泉山……”
“哈,哈,”小张笑起来,举杯,两个人再次碰杯,小张说:“那是封建社会,养小老婆的,咱这好,一夫一妻制。”
“哼。德性。”小王嗔怪地说。小张没有在意小王的嗔怪,还是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小王刚才掰给他的鸡腿咬了一大口。
“我就喜欢这二人世界。”小王把鸡头掰下来,但没有吃,放了下来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其实,我也喜欢这样。”小张附和说:“不过呢,就算是咱租房子,也一样没有人打扰。别说邻居了,就是合租的人,一个星期下来,也能说几句话?”
“嗯。”小王若有所思,脱下一次右手的一次性手套,右手拿了鸡头开始啃。
“我呀,我觉得,”小张掂量着,慢慢地说:“我们还是早点把证领了。”
“我也觉得是。”小王没有抬头,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阳台外,外面,那片水几乎全隐到了黑暗处,只有一线,泛着暗银色的粼粼波光。她的本意,今天是不想谈结婚的,虽然她早先一直想和小张把证领了。
“我们一直发愁没有房子,现在有了,也就没有啥好再省思的了。”小张又说。
“嗯。”小王扭过头,对小张笑笑,又举起杯,但是没有和他碰,只是自己下意思地抿了一口。她觉得小张说得很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只想享受烛光、红酒和熟食,以及阳台外的沉沉夜色,就像苏东坡所说的“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当然,她也需要享受小张在她面前龇牙啧嘴喝白酒的样子,以及他嚼花生米、海带丝、烧鸡的声音,最好,他能说几句温柔情话,实在不行说说他公司的破事也好——她并不想往心里去,但磨磨耳朵也好。
“哎,不说了,”小张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符合小王对气氛的追求,于是笑了一下说:“今天啥事都不重要了,我觉得就是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吃东西最重要的,还是你会搞,在哪儿,我想,都搞不出这气氛来。”
“是吧。”小王放下鸡头,举杯。小张说:“想想我们过去约到一起,也只能在外面的沿河公园边坐着,亲个嘴还得瞅机会,不一会儿就过人,不一会儿就是人带着狗,真是……”
“所以,我们要先享受现在这样的状态,这真的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状态。”
“行!”小张喝了一口,嚼了两颗花生米,说:“我就是怕这样下去,自己的意志就消沉了。”
“得了吧。”小王说:“你过去不也是天天玩游戏玩儿到半夜……”
春色一天比一天浓,小张越来越觉得弄不弄那个证无所谓了,但小王反倒觉得,既然生活已经如此美好,小张也没有啥大毛病,老拖着不办证也没有必要。于是,他们就决定在那个春天把证办了。于是各自给家里打电话,两家都追问为啥不着急办婚礼却着急办证。两个人统一的说法是:现在假不好请,先把证办了再说,以后有时间请到假再补办婚礼。可这个回答简直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在糊弄大学教授。于是,两个人一合计,就决定不办了。他们不想办了,但是两头家里又关心上了,问为啥又不办了,他们只好说,更忙了,连请假两天回小张老家办手续的时间都没有。
春天浓到最后,花瓣开始从边沿变黄,变黄,最后就从枝头掉落了,树叶却一直绿,一直绿,绿得发黑。夏天一如继往让人疲惫地到来了。小张对散步越来越厌倦,虽然还不至于讨厌小王的格调以及由此带来的散步习惯,但走在路上时的哈欠却越来越多了,有一天小王就很关心地对他说:“要不,你先回去沖个凉,早点睡吧。”但是小张冲过凉之后精神抖擞,根本睡不着,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不过,登陆之后,他还是有些生疏,而且还要回答队友以及对手的问候:咋的了大哥,最近老是不出现呢。
小王回来冲过凉之后,见小张在玩游戏,也没有说什么,把一把简易躺椅挪到阳台上,就着小张专门给她装的小台灯看书。那是一本关于女人屁股的书,或者说是关于女人怎么样保持臀部美观的书。小王生性比较安静,喜欢看一些闲书,乱七八糟的闲书,倒不是准备向书本学习生活方式,但是她可以通过书本了解别的生活方式,然后赞叹、嘲笑,或者撇撇嘴。有点类似于安静地旁听一个长舌妇卖弄别家的隐私。小王对这个世界拥有足够的好奇,但又仅仅把别人的生活当成别人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向往,只是不那么急,不那么志在必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她颇有些安贫乐道地认为自己当下的生活是自己应该认真过的生活。而有这么一套人间仙境的房子,虽然让她惊喜,但又不至于不知所措。她依然故我。
十一点钟,书翻完了,她有些困倦了,就向卧室走,路过书房,看见小张还在忙碌,就有些不太爽,站在门口也不吱声,盯着小张看,小张差不多过了两分钟才注意到她站在门口,但仍要经过一番操作才停下来,一边带着歉意地和她说话,一边关电脑。小王说:“其实也没有啥,就是怕你明天起不来。”
小张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得亏有你,不然就又通宵了。”
小张关好电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唉,这难道就是幸福吗?”
小张只是想说句俏皮话,但是这句话让他和小王都愣了一下。小王说:“我觉得也就是这样了吧。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更好的生活,我都没有见过更好的生活。想都想不来。”
“哈,你说的还真是的。以前想的不就是这些吗?下了班有个安安静静的窝,不就这些嘛。”
他们以前真的就是这样的。至少大致是这样的。
“是呀,我们不能永远马不停蹄,就应该这样好好享受生活。”小王说。
“可是,我们也不有船到码头车到站啊。”小张觉得仍然有些腰酸背痛,他说:“就算我们没有什么追求了,也不能就这样无所事事啊。”
“不是在上班呢吗,谁也没有阻止你在事业上大发展啊。”小王微微笑着说。
“事业的事就算了,听天由命好了,生活上,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人类的续存发展做点贡献,制造一个新人吗?”
“领证就是为这个吗?”小王先是笑着看还在活动身体的小张,然后才慢慢说出这句话。
“不是不是。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但是,我们都是普通人,随大溜的人。人家有的,咱也得有啊。”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常常会出现自己意想不到的状态。比如困得睁不开眼了,却睡不着,而且还特别兴奋。比如,自己本来并不感兴趣的事,却突然引发了强烈的好奇,问一些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那天晚上,小王就是这样。本来翻书翻得已经很困了,站在书房门口看小张打游戏的时候,头脑都已经昏沉了,但是当小张说到孩子后,她就处于这样一种自己觉得吃惊而又无奈的状态。他们躺到床上后,小张要关灯的时候,她突然问:“你说,要是要孩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可无所谓。不过呢,男孩应该好一点,教育起来好像可以多种手段组合,小女孩儿的话,你就没有办法严厉起来。”
“哈。”小王笑着说:“教育小女孩儿,自然是当妈的能严厉起来。我跟你说,女的管女的,有的时候比男的管男的可狠多了。”
“真的无所谓。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根本没有做好准备。真的。我就是那么一说。”小张说得有点慌,好像是要做一笔重大投资,而风险全部要由他来承担。
“我看你父母好像都比较急,还有你的亲戚们。”
“你说我跟他們电话里能聊什么呢?老家的事我不知道,这里的事他们也不明白。你想啊,就跟你父母一样,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怎么生活的嘛,对吧。所以,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个话题。也不是真关心,就是因为它是一个现成的话题。不信,有了孩子,以后天天就是问学习怎么样……”
“唉,按说啊,这房子要是一套正常的房子,有这么大,他们,不管是谁啊,来了,能帮着带孩子,生一个,也真是无所谓的。”小王叹口气。
“可不能跟他们说,我们知道宇宙有许多未解之谜,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会迷信,要是知道了有这么一套房子,他们会吓坏的。而且,”小张有些紧张,他停顿一下,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后,用更加紧张的声音说:“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现在这帮人,每个人都是自媒体,都等着找外星人呢,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套房子,还不知道得怎么把真相弄出来呢,到那时候,谁知道真相会是啥呢?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住呢?”
“我知道。”小王有些不耐烦,说:“你说这房子,住着可真好。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啊。就说孩子,就算我们生下来了,老人不让来,也没有办法请保姆,对不对?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侍候初中以前的……”
“我说你想得有点多了,外地人怎么上学啊?”
“能上到初中。”
“你连暂住证都没有,怎么上?”
“再租一个房子呗。”小王突然兴奋起来:“对呀,我们再租一间房子呗。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还是再议吧。”小张说,好像是对一个重大事项作出了审慎的决定。
小王每天仍坚持晚上散步,但夏天的傍晚确实有点热,人特别容易疲乏。事实上,让她疲乏的不仅仅是气温,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人。那些胖子倒没有什么,他们总是一股咬牙切齿一定要把自己干掉的自虐劲头,你不能对这样的人有任何期待,对他们任何一丁点儿的期待,都是比他们自己更过分的自虐。那些健步的人,特别是那些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起健步的人,他们在这么一座世外桃园似的公园里,也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好像他们天然就是这个公园的主人,多看他一眼,就是十恶不赦的冒犯。他们那种傲然享受孤独的劲头,好像自己是个帝王。其实他们不是,小王想,他们就是孤独的可怜虫,为了显得不那么可怜,故作姿态。结果,他们更加可怜了。有一天,好像是个周末,在一片大草坪边上,小王碰到了莉莉,莉莉穿着名牌紧身运动衣,把自己的身材一分不爽地全部呈现了出来,不仅是全部呈现出来,很多地方还进行了强化和塑造。这样,身材并不是很好的莉莉就显得好了许多。莉莉和她的老公在小跑,步幅非常小,小到连她乳房晃动的幅度大都没有。她看见莉莉和那些健步的人有着一样的,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态。但既然是走到了迎面,她还是打了招呼。莉莉的老公据说是一个高管,但头发有点乱,神态过于朴实,当莉莉向她介绍小王时,他笑得甚至有些谄媚,但是眼角余光碰到莉莉的目光时,马上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但微颔之”,那气派比小王公司的董事长还要大。莉莉对老公的表现很满意,用花开四季的笑脸和小王聊了几句。她说:“你又跑这么远到这里来呀,上次都迷了路,看到了幻象,这次不怕呀,你那个小男朋友呢?”
“他们总经理带他吃饭呢。”
“女总经理吧。”莉莉咯咯笑起来,笑得像只被棍棒追赶的愤怒的老母鸡。
“还真是女的。不过,总经理的先生也一块儿。他们这会儿跟一个德国人在谈生意,我就跑出来溜达来了。”
“那也不穿件好衣服。”莉莉还是笑。
“莉莉姐你还不了解我?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哪天我们也一块儿吃个饭啊。”莉莉的老公仍然像大领导一样发了句话。小王点点头,说:“不耽误你们了,我一会儿也该要过去了。”
“挺远的吧。”莉莉说。
小王说了酒店的名字,又说:“司机在南门等我呢。”不等莉莉再说话,她就和莉莉摆摆手说:“再见啊莉姐,真看不出,你身材这么棒。”还带着赞叹的啧嘴声,送了莉莉几步,显示自己依依惜别的深情。
散步回去,小张已经把饭做好了。他让小王先去冲凉:“先冲一下,反正也不怕饭凉,全是凉菜。”
吃饭的时候,小王说了她碰到莉莉的事,也没有说什么,只说是碰到了,小张没有太搭话,他们平时都爱说说各自公司的人和事,小张虽然对莉莉有点印象,但也不是太有印象。吃过饭,小王去洗涮,然后像往常一样去翻书。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小张出来接水喝,看到她像个石头雕像似的侧卧在那里,打开的书盖在髋部。小张端着水杯过来说:“怎么了,兴致不高嘛小同志。”
“没有事,就是莫名其妙有点烦。”
“烦啥。”
“告诉你是莫名其妙有点烦嘛。”
“我教你打游戏行不行。看书那么累。”
“行啊。”小王翻过身子来,就像石像翻身一样,让小张觉得惊喜。
“你说啊,现在人怎么都这样。聊个天都不会好好聊。”
“谁呀?”
“算了。”
他们一起到了书房。小张讲规则的时候,小王最初有点出神。她还在想莉莉。她觉得自己在公司里有点不合群。其实莉莉对她算是最不错的一个了。跟她们在一起,特别拘束,还不仅仅是拘束,而是紧张,角斗士二十四小时在角斗场上一样的紧张。她想:自由就是孤独。想不孤独就得蛮横或者隐忍委屈。或者爱。但爱就是蛮横或者隐忍委屈吗?
半个小时后,小张由衷地赞叹说:“我操,你是一个天才,八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天才。”
“这饭馆味道可真差。”小王夹了一块儿烤鱼,咬了半口,刚一放到嘴里,就皱起了眉头,然后把剩下的半块放到面前的小餐碟里。
“难道是换厨师了?”小张吃了一口,觉得小王说得很对。
“也许是油的问题。”小王说。快下班的时候,小王给小张打电话,说想在外面吃一下烤鱼,毕竟也半年多没有在外面吃饭了。小张就乘地铁赶到了她公司附近。过去,他们一想解馋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吃烤鱼。
“也许吧。”小张说:“其实我刚才想吃火锅来了,但是一想我们都在家涮过好几次羊肉了,就又来了这里。”
“说不定到外面涮羊肉,味儿也会觉得不对。”
“没事没事,改天我来解锁这道菜,不就是个烤鱼嘛,我看一点难度都没有。”
“哎,你的解锁能力可真强,过去可真是没有看出来,这样下去,以后你辞职开饭馆得了。”
“算了吧,侍候你一个人我还行,侍候别人我可不干。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呀?房子都有了。”小张这话简直就是娓娓道来,没有半点的表白味道。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商量啥呀,你说啥事儿我还能不同意呢。”
“我想辞职。”小王盯着小张说。小张喝了口可乐,瓶子没有放下来,嘴里就呜呜地说:“辞就辞呗,你打游戲,挣得比在这里挣得多多了。”
“你说真的说假的。”小王有点不太相信小张会这么说。但小张却举起一只手,一个服务员跑过来,小张点了一个小二,然后对小王说:“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段时间,我看你老是跟同事不对付,就想劝你了。但似乎这么劝你也不太对,就没有劝。”
“为啥不对?”
小张挠挠头,又挠头,说:“感觉是理论上不对。”说完,小张又觉得自己有些辞不达意,就说:“价值观不对吗?”想了想,放弃了思考,说:“反正劝人辞职专职打游戏有点那个。不过,现在你一说,我还是很支持的,没啥对不对的,咋舒服咋来吧。”
“其实我有点犹豫。”小王迟迟疑疑的,小张如此这样的激情响应是出乎她意料的,她觉得这是小张游戏迷的本性大发作,她甚至想让小张把服务员刚刚放过来的小二放下不许打开,她担心小张一会儿说话会更没有谱。但是小张抢过话头说:“我知道你犹豫啥?保险!对不对?”
小王点点头。小张喝了口酒,酒味很冲,小张还呛了一下,但他吃了口鱼以后人却平静起来,声音里因为没有欢乐气息而显得严肃:“你说我们把挣来的钱,放到银行里搞理财或者投资赢利多,还是让公司给交保险最后得到的多?你还不了解这个?你就是做这个的呀。那些商业保险,不是也一样的嘛,对不对。”
“其实我也考虑过,不然也不会找你商量。”小王有些不好意思。
“哎,其实我比你更宅。”小张叹口气说:“我要是有你那种天才早就辞了。”
“你还是别辞了,真要是到了六十岁以后,我要是打不了游戏了,你多少有点退休金,也能带我吃一口啊。”小王本来是要说句笑话,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不要来口酒?”
“白的?”
前天刚下过雪,外面干冷干冷的,虽然也不过就是八点钟,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车辆也不多。小王喝了差不多一两白酒,小张把她分出来的那一两也喝了,两个人都有点醉,肩膀挤肩膀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较为大声地说话,像两个兄弟,也像两个姐妹。
小王说:“你说,我要是天天打游戏,我不如在老家啊,我在这里飘啥飘呀。”
“不是因为有我嘛。”小张说:“不是因为俺俩在一起嘛。”
“嗯,再说咱还有房子,而且那么好的环境,我老家那个小破县城,可真是乱糟糟的。”小王说。小王说完,小张就向她说了自己的家乡,然后一时兴起就说他某一天在老家的淮河边上看日出的迷人景象。他说淮河的日出不是河上的日出,是平原的日出,他说最初的时候,东天边的云是红的,很深的红色,太阳是白的,然后,云变成紫色,乱飞,太阳不时地隐在云后,太阳隐在云后的时候,云就又是红的了,太阳在一竿子高的时候,才真正变红,有那么一会儿,它一跳一跳地往上升,最后,完全跳出云彩,气球一样高升,云彩呢,慢慢地就追不上太阳了,就又开始自己撕扯流窜,变得越来越白,铺满半天。
“我还真不知道,你还这么有感受力呢。”小王傻笑着说。
“就那一次,我觉得那可真是仙境。”
“再也没有那么那么好的日出?”
“不是,再也没有在那么早的时候到淮河边上。也不是起来,主要是起来之后,就开始学习,要考大学嘛……”
他们一直走,一直说,回忆他们之前的更为琐碎的生活,他们当然会回忆他们交往之后的细节,他们共同回忆了头年的中秋节,当时他们两个人约在德胜门城楼下散步,本来是有月亮的,但是小张到了立交桥下却找不到月亮了。
“我可着急了。也没有跟你说。”小张说。
“我也是,但我后来找到了。我还指给你看了。”小王说。
“我知道。我还以为看出来我找不到月亮了呢。”
“那还真没有。我就是因为路的方向不对,我找了半天,所以就指给你看。”
“唉。”小张有些感叹。
“要是在你老家,大平原上,绝对不会把月亮整丢。”小王笑着说。
“俺俩呀,我说,”小张说:“就在这里,也不用上班,最他妈的惬意不过了。”
他们从一处铁栅栏进入公园,然后走回到自己的湖边。湖上已经结了冰,冰上积着薄薄的雪。他们已经双腿发木,但还是站在那里,站在那棵已经没有了叶子,枝条像头发一样的柳树边。
“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小王说。
“是啊。”小张感叹地说。小张回忆起他们在这棵柳树上发现那把钥匙那天。那天,他真的是想和小王分手,然后回老家去,随便找个什么女人,生个孩子,忍受着别人也要忍受的生活,然后无谓地无奈地无聊地老去。但是,钥匙出现了。后来,他也一度想要离开小王,倒不是小王有什么问题,而是他忽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非常状态,过着一种完全非正常人的日子,他宁愿自己多掏一点房租,也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他又想:自己凭什么说自己过的不是正常人的日子呢?别人说不定也全是这样呢。这么一想,他就再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了。
“想啥呢?”
“没有。你看咱这湖,多像仙境。”
“你今天晚上说两个仙境了。”
他们挽着手,觉得一点也不累了,朝自己的家走去。那里有热水澡,有从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有游戏。游戏里有种种计谋,还有属于胜利者的奖金。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