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乔
1
早饭过后,兵们都忙着找笔记本。上政治课,不记笔记,到了考试的时候,抄都没得抄。动作快的兵,一切准备妥当后,搬着方凳坐在门口,等着值班员吹集合哨。左佳蜷缩在墙角,两手捂着肚子,眉头拧成死结。
班长刘祥平瞧见,心猛地一缩。左佳平日里活蹦乱跳,没个闲着的时候,怎么陡然间蔫了?刘祥平走到左佳面前,蹲下来,右手一抚左佳的肩膀,左佳,怎么啦?
“班长,我肚子不太舒服,不过没事。”左佳有气无力地说。牙使劲地咬着嘴唇,左佳一定是在忍着巨大的疼痛。刘祥平直怪自己对战士关心不够,没有及早发现左佳的病情。
左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刘祥平一把扶住似乎随时都会栽倒在地的左佳,有点气愤地说:“这个卫生员也真是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不在中队,这家什么时候不能探?”
左佳惨然一笑:“这不能怪卫生员,都怨我肚子不争气,没选好日子。班长你别担心,这点病搞不垮我,上午的课我能坚持上。”
一个刚到部队才半年的新兵,思想觉悟就这么高,难得。刘祥平对左佳顿生欣赏之情。
“卫生员在也不顶啥用,最多塞两片止痛药,那东西治标不治本,反而误事。”刘祥平边架着左佳向队部走去边说,“你这样硬撑着不行,我带你到指导员那儿请假,上支队卫生队好好看看。”
左佳不愿意。刘祥平几乎是把他推进中队部,推到指导员许文成面前的。
许文成听完刘祥平简单的情况汇报后,再看左佳病歪歪的模样,当即决定由刘祥平护送左佳到支队卫生队就诊。并说一定要查出病因治疗彻底,啥时好啥时回中队。
这一回,左佳是真的不愿意了。
左佳从肚子上腾出一只手摇个不停地说:“班里离不开班长,哪能因为我,影响了班里的工作,要那样,这病就不看了。”
他说得很坚决。
许文成心里一热。左佳这种顾全大局的态度,感动了他。上政治课,又多了一个鲜活的好教材。
“文书!文书!”许文成朝门外嚷了两声。片刻,文书应声而进。
“文书,你陪左佳到卫生队去看病,一路上给我照顾好。”许文成转过头又对左佳说,“走吧,有什么情况及时和中队联系。”
“指导员,耽误了文书上政治课我赔不起,也影响中队的到课率。”左佳说,“到支队就个把小时的路程,这一出门就有中巴车,我自己去就行了。”
许文成再次感动了。
文书瞟了左佳一眼,一肚子的意见。到手的上支队溜一圈散散心的美差,泡汤了。熊新兵蛋子,就爱表现自己。文书心里骂一句。
许文成成全了左佳。
左佳一步一颤地走出了许文成的视线,一个好兵的形象,走进了许文成的心里。
出了营区,拐上大马路,左佳回头看了看。目光高度警惕,俨然是一个老练的侦察员。在确定无异常情况后,他双手从肚子上倏地弹向头顶,做出双臂呈V形的动作。欢呼胜利。
迎面驶来一辆到支队的中巴车,左佳兴奋地挥手拦车。车尚未停稳,他腾地跳上车。病猫转眼之间变成了小老虎。
左佳根本就没病。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上政治课,干巴巴的大道理,听起来心烦,记起来更烦。不行,得想个办法逃过这一劫。没公差勤务,正课时间又不让帮厨,上哨排得好好的,想换哨又没有正当理由。支队卫生队有个小老乡,叫王斌,在新兵连认识的。虽说比自己早当一年兵,但因为有老乡这层关系,一谈就投缘。在部队老乡是最好的通行证,想起了这位小老乡,左佳决定上演生病的戏,逃离苦海,找老乡聊聊,散散心,回头老乡大笔一挥,诊断书什么的不愁没有。为了演得逼真,他一晚上没睡好,反复揣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太顺利了,大大出乎左佳意料的顺利。这演戏也太简单了,左佳开始后悔自己来当兵,凭他的演技,搞个演员当当,简直是小菜一碟。
车到市区时,左佳下了车。上老乡那儿去,不能空着手,总得带点什么表示表示。
左佳从商场出来,拎着一大袋零食,向中巴车停靠站走去。一个小伙子迎面飞奔而来,撞得左佳后退好几步。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左佳猛一发力,提起右脚一个正蹬,直指对方的腹部。小伙子哼了一声当场就趴下了。
正在这时,两名巡警赶到。原来,这小伙子是个掏包的,得手之后被巡警发现,只顾着逃跑,没料到忙中出乱,栽在左佳手里。
左佳不想多事,对巡警说了句这家伙交给你们处置吧,转身继续向车站走去。
中巴车在支队大门前停下,左佳跳下车。正了正帽子,拽了拽警服,又把上上下下的口袋检查了一遍,扣子扣上。到支队了,他不敢马虎。
支队大院里曲里拐弯,左佳敬了三回礼,才找到夹在几幢大楼后的一溜小平房的卫生队。他先找到门诊室,问了问,一个军医嘴努了努,在注射室。推開虚掩的门,王斌正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翻杂志。这机关兵就是自在。
王斌见左佳进门,下床递烟泡水,热情得不得了。左佳点着烟,往床上一倒说:“让我躺躺,享受享受。”
“享受?这也叫享受?我躺得都快发疯了,闷在这机关里,出又出不去,又没事可干,哪像你们在中队,那多带劲。”王斌倚在桌边,边说边咽着口水。
左佳没和王斌争论。他出来是找乐的,这种伤感情找气生的事,他懒得做。
注射室里,两个老乡天南海北地神侃。有烟有茶,高兴谈什么就谈什么。转眼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左佳拉着王斌溜出支队进了一家小饭店。左佳做东,叫了一桌菜,一人一瓶啤酒。左佳本想来点白酒的,但是一想到自己下午还得回部队,酒气冲天,装病的事还不露出马脚?只好作罢。
2
傍晚时分,左佳回到中队。
软绵绵地喊了声报告,左佳进了队部。他没细瞧队部里还有些什么人,就把诊断书、病假条和一大堆药放在许文成桌上。“指导员,我得的是急性肠炎,在卫生队挂了两瓶水,军医给我开了一周的病假条,说要按时吃药,细心调养,注意休息。我一想,这使不得,一星期下来,那我得少干多少工作?我向您保证,从现在开始,我就参加中队的正常工作,晚上的哨我照上不误。”左佳一口气把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儿全都倒给了许文成。
许文成看着左佳,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指导员,您要是没啥指示,那我就走了。”左佳转身要撤。
许文成忙叫住左佳。左佳吓了一跳,难道自己哪儿出了错,被指导员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两眼盯着鞋头,表面上很镇静,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应付意想不到的情况。
事情没有左佳想的那么严重。
许文成叫住左佳,是因为队部还坐着两个人,是左佳上午在街上遇见的那两名巡警。上午左佳一脚踹倒的那个家伙,是个负案流窜专营抢劫的。带到派出所一审,他全招了,两巡警找了半天,才找到左佳这个无名英雄。
第二天,中队为左佳报请三等功的报告到了支队。一个新兵,带病勇擒歹徒,在支队上上下下引起不小的震动。金光闪闪的三等功奖章挂在了左佳的胸前。他的英雄事迹,经过支队新闻干事的妙笔生花,上了县报、市报的头条,上了省报和《人民武警报》。
左佳心里抖抖的,怕得要死。怕完了,又生出满腹的害臊。装病逃课,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这些事都是违纪行为,却阴错阳差地换来一个三等功。他有种做贼的感觉。
3
训练场上,左佳在练擒敌技术中的挡抓扼喉。
假设敌上步打右拳,他左手立掌挡抓,右脚上步绊腿,右掌扼喉,尔后卡喉的同时右膝顶其右肋。练了不下十个回合,左佳的卡喉顶肋总是不协调。当假设敌的刘祥平边完成自己的动作边指导。见效果不大,刘祥平又和左佳交换,由他当操练者,左佳做假设敌,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反复讲解。他讲得仔细,做得到位,左佳听得认真。
训练场上再苦再累,浑身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左佳不在乎。
左佳当兵,就是冲着学真功夫来的。
在家里,左佳是根独苗,有用不完的零花钱、玩不腻的新潮玩意儿、穿不尽的名牌,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很舒坦。生活在蜜罐里的左佳,却有一份渴望,那就是拥有一份强壮的体魄。天生一副豆芽型身材,手无缚鸡之力,和别人起毛时,他只有夹着尾巴的份儿。窝囊气受多了,他就想练一身功夫,收拾那帮骑在他脖子上的家伙。
征兵开始后,左佳听说有武警来招兵,头一个报了名。有关武警的事儿,他了解得不少。警营是块炼钢的好地方,当三年兵,那一身功夫还了得?咬牙苦练三年,回来后,便可称雄一方。老爸老妈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日后都交给自己,得有人保护,请几个保镖,钱没问题,但人心隔肚皮,唯一可靠的,只有也只能是自己。自己有了一身的硬功夫,还有谁敢动我的坏点子?吃苦三年,换来一生的平安,这买卖划算。左佳在父母的熏染之下,小小年纪已会念生意经。
左佳想当兵,完全出乎他父母的意料。娇生惯养的儿子,居然自讨苦吃要去当兵?这不是坏事。磨去野性,上点规矩,以后把家产交给他,心里也踏实。左佳的父亲第一次赞赏了儿子的选择。左佳的母亲舍不得,不放心。左佳在家不会叠被子,不会洗衣服,什么都得人照顾,这一去,孤身一人,啥都得自己照顾自己,罪还能少受?左佳一拍胸脯说:“妈,不就是三年,不就是当回兵,人家能过,我也能行,三年后,我让你们刮目相看。”
到了新兵连,别的新兵一上训练场,小腿肚子就打颤,左佳可不,训练场是他心驰神往的地方。训练,近乎残忍的训练,反而会让他兴奋,让他不顾一切地往上扑,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
节假日,兵们都涌到伙房帮厨,左佳不去。他得训练,用部队的话说,自己开小灶。一招一式,反复琢磨,反复练。班长看着他如此着魔训练,便时常给他在训练上加餐。自己刻苦,加上班长的悉心指导,他的训练成绩突飞猛进,成了新兵连首屈一指的训练尖子。不过,他对射击不太感兴趣。中国是一个法制社会,不会允许私人拥有枪支,没有枪使,这射击练起来也就没什么实际意义。因此,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成绩中等偏上就行。
分兵时,左佳向新兵连写了决心书,主动要求到机动大队去。机动大队是全训单位,除了训练外,担负着城市武装巡逻和处置突发事件任务,训练内容和强度比一般的看押中队要多得多。攀登、硬气功、拳击散手、驾驶摩托等,应有尽有。整天训这些,三年下来,还不是一个十八般武艺俱精的武林高手?退伍返乡后,往哪儿一站,都会威猛无比。这等好地方,左佳自然不会放过。
左佳最终没能去机动大队,而是去了一县中队。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他不得而知。县中队主要任务是担负看守所的看押勤务,训练和执勤对半分,不过,在县中队也有独到的好处,执勤时,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是识人处事的好课堂。这是一个纷杂的世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能把人摸透了,到了社会上还不是心明眼亮?自己以后要在生意场上混,认清楚人也是大事一件,含糊不得。县中队,挺好。
4
在中隊,刘祥平算得上是个人物。
刘祥平入伍前是个散手运动员,据说拿过省里的冠军。放着鲜花、奖杯不要,死心眼地来当兵,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一句,当兵有什么不好?便把一切都挡了回去。
对左佳来说,刘祥平是一个猜不透的谜。能在省里拿冠军,肯定有两把刷子。有这么好的拳脚,到哪儿吃不开,还要到部队来,图什么?在左佳看来,每个人来当兵都是有目的的。他左佳要是有刘祥平的一半,还来当什么兵?刘祥平,这家伙在部队就跟在擂台上一样,出手前,一点都不露相,让你无法探到一点底细,深沉得很。
谁心里还没个小九九?左佳并不在乎刘祥平来当兵到底有何居心,各人有各人的道儿,只要不妨碍到自己目标的实现,管那么多事干什么。瞎操心不是他左佳的性格,他左佳来部队的目标很明确,也很单一。他没有别人那些入党当班长提干转士官的负担,也不需要博取别人送给自己一个好兵的头衔。只要把功夫练精练强,其他有没有他无所谓。
在兵们为处理好与刘祥平的关系而大伤脑筋时,左佳和刘祥平已经铁上了。他需要刘祥平为自己的训练指点迷津,更需要学到刘祥平那高超能够威震一方的散手功夫。有了这层关系,他对刘祥平唯命是从。中队长、指导员的话,他可以不听,刘祥平的一个不经意的脸色、眼神,他都会用心去领会。
刘祥平喜欢左佳这样的兵。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武艺练不精,不是合格兵,他把练武提到了军旅生活的最高位置。现在的兵,细皮嫩肉的多,娘们儿的习性在蔓延风长,左佳的出现,让他为之一振。他喜欢左佳在训练场上的那股玩命劲。一个城市来的兵,一个家有万贯的兵,能够做到心无旁骛、无所畏惧的练武境界,是当今警营的一大幸事。自己手底下有一个和自己一样醉迷训练的兵,刘祥平感到无比欣慰。欣慰之余,他下了决心,要把左佳调教成一等一的高手,一个真正的好兵。
左佳的小毛小病,刘祥平都知道。比如爱耍小聪明,平时稀稀拉拉,吊儿郎当,作风不紧张,爱吃零食,不爱劳动,等等,这些城市青年身上的习性,左佳几乎全具备。刘祥平在等一个机会,他要给左佳造一个模子。
5
星期三的晚上,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看电视、打台球、甩老K、写家信,兵们各取所需,充分享受着在纪律规范之下所应有的自由。
刘祥平来到训练场,完成他每天的自定训练任务:一百次组合拳、一百次边腿、一百次侧踹。压韧带,舒展筋骨,进行完活动身体的开场白后,他把自己送入忘我的散打世界。
在刘祥平离开班里向训练场走时,左佳已悄悄地尾随上,躲在暗处。他在欣赏刘祥平的技艺。
半小时后,刘祥平大汗淋漓。完成最后一个动作,他习惯性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揩汗。
好,精彩,真是精彩!左佳冷不丁地窜到刘祥平跟前,两手夸张地鼓起掌来。他是第一次欣赏刘祥平的身手。白天,刘祥平从不亮散手的招式,擒敌训练时,他是按教材上的教,按教材上的练。
“你居然敢偷看我练把式,胆子不小。”刘祥平脸一摆,佯装生气地说。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瞄着,他还能不知道。从班里出来时,他发现左佳的眼神不对劲,凭直觉,知道左佳在跟踪自己。
左佳一看刘祥平脸色不对,忙说:“不敢,不敢,我憋着泡尿上厕所碰巧撞见了,怨我这尿憋得不是时候。”左佳的脑子灵光得很,他知道该怎么打圆场。
刘祥平没吭声,他在等左佳的下文,对此,他十分有把握。这时的他,就如同立在擂台上,漠然地注视着对手,等着对手发起攻击。这种以静制动的手法,是他的拿手好戏。
左佳不是刘祥平,他无法洞察到刘祥平的内心世界,他所想的,是要抓住这个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班长,有个事求你。”左佳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支“万宝路”,殷勤地替刘祥平点着。说完,他斜着眼观察刘祥平的反应。
刘祥平心里一动,这小子总算出手了。
“什么事,你说说看。”
“不曉得你同不同意,我不敢说。”左佳可怜兮兮的。
“你不说,我哪知道什么事?”
“你得先给我一个态度,我才敢说。”左佳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应该说是战术。
“不知道什么事,我怎么表态?”刘祥平有点不耐烦了,“快说吧,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左佳两手一作揖:“班长,收我为徒,教我散打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刘祥平不动声色地说:“可以!”
听见这话,左佳先是一愣,接着一下子蹦得老高,他拉着刘祥平的手说:“班长,不,师傅,从今往后,你的香烟我负责供应,保证是万宝路以上的档次,数量不限。”
刘祥平甩开左佳的手,说:“别高兴得太早,教你散打,我是有条件的。”
左佳不加思索答应:“没问题,什么条件我都能做到。”
“咱们师徒关系,只限于咱俩人之间知道,不得泄露出去。”
“行!”
“要练,就得练出名堂来,中途打退堂鼓,我是不会轻饶你的。”
“那当然。”
“第三条是最关键的。对你来说,也是最难做到的。”刘祥平表情愈发严肃地说,“老老实实,勤勤快快地当个好兵,凡事得向中队表现最好的兵看齐。这一点你若做不到,咱俩的师徒关系随时中止。”
“可以!班长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一切听您的吩咐。”
“不,”刘祥平纠正道,“不是听我的吩咐,我也是一个兵,我们都得听中队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做什么,该怎么做,达到什么标准,不该做什么,一切都以条令条例为标准。”
左佳双腿挺直,双脚并拢,坚决地说:“班长,照你说的办,咱左佳也不是孬种,别人能做到的,咱绝对不会掉价儿。”
刘祥平笑了,笑得很满足很开心。自从左佳分到他班里,他一直等着这个机会。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给这匹烈性野马套上了缰绳。一个好兵,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脱颖而出。
左佳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刘祥平的那类似“约法三章”的条件,做起来不容易,但只要自己做到了,就能尽得刘祥平的真传,想一想,还是值得的。这世界上,没有无本生意可做,总是有亏有赚的,少亏多赚,这样的生意就是笔好生意。
好生意,左佳岂能放过。
6
叠被子是项细活,犹如炖老母鸡一样,文火慢焐,急不得。被子姓水,柔柔的,兵们的手是铁铸的,硬戳戳的,以柔克刚,不是什么难事,以刚制柔,麻烦可就大了。
在当兵的头一年,兵们最怵的还是叠被子。被子叠得好坏,直接影响到内务卫生的质量高低。一个兵倘若内务卫生不够格,其他方面再好,也逃不脱作风稀拉的范畴。在新兵连时,除了正常的军政训练科目外,总会加上一课,练习叠被子。下了中队,这一课不会再有,至多是中队值班员检查内务时,揪到你,出手将你花费巨大心血叠成的被子抖开,抛下一句“重叠”,就向别的班走去。
这种灾难从未降临到左佳的头上。被子他叠不好,但他有办法让自己的被子方方正正地坐在床上。每回班里、中队评内务卫生,最佳内务的名单里总会有左佳。
和左佳享有同等荣誉的还有赵二宝——一个和左佳同年入伍、在新兵连就是一个班的新兵。赵二宝天生有双叠被子的巧手。别的兵刚把被子摊开铺平折好两道,他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个豆腐块。轻轻松松。就为这,左佳和赵二宝成了好朋友。赵二宝是个烟鬼,左佳投其所好,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送上一支好烟。关系牢固之后,左佳把自己的被子交给了赵二宝,条件是叠一次被子五支云烟。
赵二宝从没想到自己会失业,左佳也是有长期雇用的打算的。但自从晚上与刘祥平确定了师徒关系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这天早上出操回来后,兵们忙着整理内务,左佳像往常一样端起脸盆,哼着小调向洗漱间走去。“左佳,回来。”刘祥平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
左佳一溜小跑折回到刘祥平跟前:“班长,什么事?”
刘祥平一指左佳手里的脸盆,说:“别忙着去洗漱,先自己动手把被子叠好,整理好内务卫生。”
在这之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即使发生了,左佳也有理由不听。别人愿意给我叠被子,管你什么事,条令上又没规定,被子不能让人代叠。
左佳没有任何反驳,放下脸盆走到自己床铺前,一把推开正撅着屁股叠被子的赵二宝:“行了,从今往后,我的被子我自己叠。”
赵二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
左佳伸手夺过被子:“没听见吗?去,我来叠。”
“左佳,你别开玩笑了,你叠?你这是考验我心诚不诚,是吧?”赵二宝说。
左佳脸一沉,说:“谁跟你开玩笑,不光我的被子我叠,以后,我的衣服也由我自己洗。”
左佳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二宝摸不着头脑。他莫名其妙地立着,看着左佳发呆。
站在远处的刘祥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开局不坏。
吃过早饭,赵二宝把左佳拉到营房的一拐角处,说是要和左佳好好谈谈。一夜之间,左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让赵二宝不可思议,他认定是自己在某一方面没做好,失去了左佳的信任。他找左佳来,就是要问个清清楚楚。
赵二宝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左佳一根:“来,跟我说说,我到底是哪做错了。”
左佳说:“没啊?!你怎么会有哪里做错了?”
“那你为啥不让我替你叠被子、洗衣服?昨天还是好好的,一觉醒来,咋说变就变?”
左佳舒了一口气。他想告诉赵二宝前因后果,但刘祥平的约法三章他不能违背。
左佳搂住赵二宝的肩膀,笑着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正因为咱们关系好,老让你为我受累,咱咋能过意得去?”他盯着赵二宝的眼睛,“是朋友,你就让我做我自己能做的事。”
左佳是个从不做作的兵,他身上有着很多人所不具备的豪爽和仗义。赵二宝和他贴心也正是基于这一点。
不单是赵二宝,中队的新兵老兵,都觉得左佳这人不错,能处,再加上他出手大方,乐于助人,大伙兒都和他玩得来。
左佳有的是钱,能把钱花出去,他认为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中队有几个战士家庭生活条件艰苦,他一甩手就是三五百。别人不愿意要,他真跟别人生气,说起来振振有词:“咱们是战友吧?是战友就该相互关照。现在是你有难,我帮帮是应该的,日后,要是我左佳遇上麻烦,你不帮吗?说白了,我这也是为自己着想。”说得入情入理,兵们自然也就不好拒绝。
中队响应上级号召向希望工程捐款,要求一人十块钱。左佳找到许文成:“指导员,咱中队有许多战士家里日子不好过,让他们再捐款,不太好,这样吧,我一人替大家捐了,不是我想拿彩头,你就当我钱多烧得慌。”左佳这样的做法,许文成不同意,捐的钱如数退还,但他对左佳有了好印象。
虽说他入伍动机不纯,爱耍小聪明,但毕竟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坏兵。
7
刘祥平对左佳的管理调教是下了功夫的。他懂得什么叫循序渐进,知道怎样才能让左佳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行事。
左佳不是没有反悔的时候,刘祥平的许多要求,他不想去做,但一想,不这样自己就无法实现入伍前所定的目标,只好竭力地说服自己,忍一时之苦,得一世之福,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刘祥平说,节假日没事,到伙房去帮帮厨。
左佳去。
刘祥平说,别的兵吃完饭,都争着去换岗,你也不能落后。
左佳去。上了饭桌胡乱扒两口,宁可吃不饱,他也会抢在别人前头接过哨兵手中的枪。
刘祥平说,警容风纪直接影响部队的形象,你得注意才是。
左佳一改卷裤腿、挽袖子的稀拉相,再不舒服,警服穿在身上也是板板正正的,绝对符合要求。
刘祥平说,上政治课要专心,记笔记要认真。
左佳克服怕上政治课的毛病,听得认真,记得全面,每次考试,都是中队前五名。
刘祥平说,训练上要全面发展,不能有瘸腿的。左佳练射击,走队列,做单双杠,这些过去自己认为用处不大、练起来只求过得去不求过得硬的课目,左佳练得像模像样。
……
刘祥平怎么说,左佳怎么做。
干部战士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左佳是个好兵,左佳心里有数,什么好兵,我这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是不是好兵,跟我有什么关系?但这话左佳不敢明说。
暗地里,左佳还是玩味。当个好兵,让他有点动心。
8
中队会议室里气氛有一些特殊。兵们表面上在听许文成的年终评比总结工作动员,心里都在翻江倒海。有想头的兵,在算计自己想得到的优秀士兵、三等功、嘉奖之类的荣誉,能否成囊中之物。有些兵有自知之明,自己表现平平,不去争不去抢,但要看看中队能不能把一碗水端平。
左佳没有这些念头。对荣誉、进步之类的东西,他看不上眼,他这兵当得清闲,坐得很稳当。
许文成宣布无记名投票选举年度“优秀士兵”。按照规定,“优秀士兵”名额数为全中队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五,照此比例,中队有四个半名额,四舍五入,五个。兵们拿着选票,慎重地写上自己心中早已左右权衡再三的名字。左佳写得飞快,写得光明磊落。
评比结果,左佳的票数高居榜首。
这下左佳坐不住了。接到刘祥平投来的赞许目光,耳朵里灌满战友们祝贺的掌声,左佳如坠云雾,稀里糊涂地被评为“优秀士兵”,他一时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闪亮的优秀士兵证章挂在胸前,左佳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压根儿没想过要捞个“优秀士兵”的左佳,成了“优秀士兵”。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号兵,居然能被评为“优秀士兵”,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入夜,左佳躺在床上如针扎。不在乎“优秀士兵”的他,得到了与自己并不相称的东西,他很惶恐,也很惶惑。
左佳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似乎这世界上還有更值得自己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呢?
星期一晚上开完班务会,赵二宝双拳一抱对左佳说:“左佳,在我们同年兵中,你是第一个‘优秀士兵,你得好好请我撮一顿才是。”说完了,赵二宝使起发动群众的招数。兵们个个轮番向左佳道喜,让他表示表示。
左佳往赵二宝背上甩了一巴掌:“你小子起什么哄?不就是个‘优秀士兵,你要喜欢,送给你,我不稀罕。”
话说得轻巧,但真要让左佳送,他不情愿。为什么,他说不清。
左佳刚平息了关于“优秀士兵”的风波,又一个浪头朝他心里打了过来。
是年,老兵的退伍量特大。中队超期服役和服役期满的兵一共十一名,唯有刘祥平一人留队。其余的,不管想走的还是想留的,统统打起背包返乡。名额是支队下达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走的大多数是骨干班长、副班长。本着好中选优的原则,中队党支部把左佳推上了班长的位置。第二年度的兵,越过副班长,直接提班长,这在中队是破天荒第一次。
左佳找到许文成,说自己没有能力管好一个班。许文成一乐,送上门的肥缺,还有不要的,这样的兵不当班长,干什么?许文成三言两语就把左佳撵了回去。
你军事素质过硬,表现优秀,三等功、优秀士兵足以说明这一点,兵中的佼佼者,你不当班长,谁当?左佳带着许文成的话回到了班里。
刘祥平见左佳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从桌肚下拉出一张凳子摁着左佳坐下来。
“左佳,不,应该是左班长才对,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刘祥平说。
“班长,”左佳苦着脸说,“我是觉着我这种料当班长,不配,我也带不好一个班。找指导员辞职,他死活不肯,我正愁着呢。”
刘祥平后倒身子,仰着脸大笑一番后说:“当班长也不难,你准行。”
“不管行不行,你还得教我散打。”
“只要你当个好班长,那没问题。”
“有难度,不过,我会努力的。”左佳咬着牙说。
今天对刘祥平的保证,与往日相比,已有些变味。左佳觉得,当个好班长,不仅仅是为了学散打。
9
训练课间休息时,一辆黑色的奔驰600驶进营区。
兵们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去。兵们见过最大的官是总队长,总队范围内唯一的将军。总队长来中队时,坐的是辆皇冠。今天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从车上下来的,是左佳的父亲。
得知儿子在部队才一年,三等功、优秀士兵、班长都尽入囊中,昔日的浪子,成了中队首屈一指的好兵,左佳的父亲立即启程千里迢迢驱车来到警营。除了向中队领导表示一个战士家长的诚挚谢意之外,左佳的父亲此次前来,还给左佳带来了一项光荣但并不艰巨的任务。
往兵们面前一站,左佳父亲阔气、和气、喜气一应俱全。久经商场的他,这点门面还能罩得住。
中队就许文成一个干部在队,他急忙从兵堆里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正正帽子,拽拽衣服,走上前,伸出右手,算是迎接。
左佳的父亲那双肉手包住了许文成黑黑的手,连声说道:“早该来拜访了,失敬,失敬。”
“欢迎,欢迎。”许文成连声说。
左佳没和父亲耍客套:“爸,你怎么来了?”
左佳的父亲白了儿子一眼:“你在这儿当兵,我怎么不能来?都这么大了,说话还没规矩。”
左佳吐了吐舌头,没吭声。
许文成扭头大声吆喝:“文书,把队部整理一下。”回过头,抽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到队部坐坐,喝杯茶。”
左佳的父亲说:“不忙不忙。来的时候,没准备什么东西,要过节了,给中队官兵带了点小礼物,算是拜年吧。”
驾驶员早掀起后行李箱盖。一箱三五烟、两箱棉皮鞋,还有一箱皮手套。这些东西往训练场一堆,格外惹人注目。一个战士家长来,带了这么多东西,许文成脸都变了色。
“使不得!你这礼太重,中队受不起。”许文成愣了至少半分钟,才开了口。
“怎么使不得?左佳常在信里、电话里说部队是他第二个家。这是战士家长的一片心意,我这不是送给哪一个人的,是送给中队的。”
许文成找了个借口溜到队部,抓起电话向支队长请示。支队长问:“有什么背景没有?”许文成答:“没啥背景。”支队长问:“那左佳表现怎么样?”许文成说:“特好!”支队长问:“收下来,有啥后果没有?”许文成答道:“据我预测,没有不良后果。”
电话另一头,支队长沉思片刻后说:“那就收下吧。”
许文成从队部出来时,一脸轻松。
左佳知道许文成的心思,悄声对许文成说:“指导员,这没什么,我老爸这次出手是最小气的一次,这点票子还不够他谈生意时的一顿酒钱呢!你尽管照单全收!”
10
晚上,左佳的父亲放着宾馆不住,非要窝在那还不如私人小旅馆的中队招待所里。
和左佳闲聊了一会儿,他进入正题。
“左佳,不要骄傲,往后这两年,你还有个新的任务,那就是考警校当干部。”
“当干部干什么?我不想当干部,那得在部队待好多年,我还是想回去跟你做生意。”
“做生意?你不需要做生意,钱,我们家不需要你挣,你的任务是在部队当上干部,以后回到家乡在市县机关谋个工作。这个社会,光有钱是不行的。”
一个晚上,父子俩围绕着提干问题展开了长谈。
父亲给他上了一晚上的课,左佳还是没开窍。父亲急了,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提不了干,我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得到!”
父亲走之后,左佳没有回到班里。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靠着那棵树坐了下来。这是中队营区内唯一的一棵树,它默默地站在中队最偏僻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兵,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巨大的树冠撑起了一方阴凉,心里有事的兵,都喜欢来这儿静静地坐着。
左佳第一次来。
有生以来,左佳第一次和自己进行了一番对话。
一切都来得太意外,太容易。左佳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在别人的心目中,他是个好兵,可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
在别人看来足以值得珍藏一生的辉煌,反倒使左佳迷茫起来。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好兵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不是真正的好兵,能当上干部?即使当上了干部,心里能坦然?
左佳喃喃自语道,也许,我也是能当个好兵的。
凉风习习,银白的月光洒向大地。左佳从树下走出,走入一片银白之中。
陡然间,左佳觉得自己无色透明。
责任编辑:王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