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辩证法的遗忘与现代科学风险、哲学危机

2021-03-26 09:40曹孟勤杨菊鑫
关键词:辩证法自然界恩格斯

曹孟勤,杨菊鑫

(1.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南京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当今生态学的“生态”概念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几乎席卷了所有学科和所有领域,出现了一股强劲的“生态化”浪潮。“生态”概念代表着生命、和谐、有机、绿色,对于批判黑色的、无生命的工业文明以及现代性价值理念发挥了巨大作用,成为引领一个新时代的概念。在纪念恩格斯诞辰200周年之际,重温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深深感到其所揭示的自然的辩证性存在,不仅对当代保护自然环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且对生态文明新时代发展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生态学阐明了自然的生态存在和生态学事实,要求人们以生态的方式对待自然界;自然辩证法则证明了自然的辩证存在和哲学事实,要求人们以哲学辩证的方式对待自然界。二者虽然都具有批判机械论自然观的功能,甚至还有某些异曲同工之妙,但自然的生态学规律并不能完全代替自然的辩证规律,生态学真理并不能取代自然辩证法真理。小觑了自然的辩证存在,同样会遭到自然界的报复,“蔑视辩证法是不能不受惩罚的”(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2页。。在“生态”概念日益时髦的今天,揭示受委屈的和被遗忘的自然的辩证性存在,是纪念恩格斯诞辰200 周年的最好礼物。当今高科技的迅猛发展,已经将人类社会引进巨大风险之中,这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哲学自身发生了严重危机,哲学知识几乎被彻底边缘化,甚至有可能失去合法存在身份,已被学界不断提到。尽管造成科学风险和哲学危机的原因纷纭复杂,解决科学和哲学危机的路径也多种多样,但是,深入研究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以自然的辩证之道对待自然的辩证之身,也不失为走出现代科学风险和哲学危机的一条有效途径。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虽然遭到了以卢卡奇为代表的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质疑,但如果承认自然界的先在性,承认自然界本身有一定的规律性存在,尤其是承认思维辩证法不是人们的主观任意想象而是有其客观根源的,那么,恩格斯所研究的自然辩证法就有其存在的道理,就应当重视自然辩证法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价值。

一、自然界的辩证性存在

西方哲学在古希腊的原初状态是“爱智慧”,即哲学在开端处所规定的任务是领悟和掌握宇宙本身存在、运行的智慧或真理。古希腊哲学家在“爱智慧”的过程中一方面阐明宇宙本身是什么,以说明万事万物生成的根据和本原,另一方面揭示万事万物存在变化的相互作用机制,以表明所有事物共生共在的普遍道理。前者称为哲学本体论,后者视为辩证法。最早对宇宙中辩证法真理进行思考的当属阿那克西曼德,他提出世界的本原是“无界限”“无定形”,直译成为“阿派朗”。“阿派朗”自身蕴含着湿与干、冷与热等对立元素,它们相互作用而生成万事万物。作为辩证法奠基人的赫拉克利特提出世界的本原是火,在“火”的燃烧下“万物流变,无物常驻”,“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相反的力量造成和谐,就像弓与琴一样”(2)苗力田:《古希腊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0-41页。。古希腊哲人认定,自然宇宙存在着一个基本事实,即有一个让万物生成而又复归于它的终极根据,这个终极根据通过辩证法机制保障万事万物生成毁灭,共生共在,以及自然宇宙本身的运行。于是,世界存在的一个基本事实被古希腊哲人揭示出来:世界本身不仅存在,而且还是辩证性的存在。辩证性是世界运行和万物存在的基本法则,没有辩证性,世界将变成一潭死水并归于沉寂。

对于近代西方哲学来说,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无疑是辩证法大师,他把古希腊哲人所开创的辩证法推向顶峰。黑格尔确认世界的本体是“绝对精神”,而“绝对精神”是思维与存在、精神与自然界的统一,其通过自身的辩证运动而合乎逻辑地演绎出整个现实世界。就在自然科学在近代迅猛发展并取得丰硕成果之际,黑格尔根据辩证法旗帜鲜明地对此进行了反思与批判,认为自然科学研究将生机盎然的自然生命变成了死物,使无限多样、色彩斑斓的自然丰宝沦为赤贫。黑格尔指出,自然科学由于分门别类研究的特性而把有机自然界割裂为一个个碎片,各自以某一碎片化的自然现象为研究对象,因而其所获得的知识不可能是整个自然界本身的有机知识,只能是“孤独原子”的孤独事实知识,“零碎知识的凑集”和自然秩序的“外在集合”,“自然”本身到底是什么,仍然在自然科学眼界之外。自然科学研究要想摆脱这一尴尬局面,唯有把自然界视为有机整体,掌握了整个自然界的辩证本质才算真正把握了自然界的本真存在,思维深入于事物的实质方能算得真思维、真思想。辩证法哲学恰恰摆脱了自然科学研究的这一局限性,以整个自然界乃至整个世界为认知对象,揭示所有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普遍真理。真理不是知识的偶然堆积和外在次序,真理作为大全是一个完整体系,“真理就是全体”(3)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6页。,是辩证运行过程,其将支离破碎的各种现象统一为一个整体才能够赢得世界本身的真实性。由此,黑格尔通过辩证法确证了一种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哲学真理,这种真理要求从事物的普遍联系和运动变化中把握事物,从世界本身的辩证发展过程中去把握世界。

恩格斯承认,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把握世界真理的一种有效方法,并认同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不同于自然科学的辩证法真理,认为凡是稍微懂得一点黑格尔辩证法的人都会知道,他在几百处地方举出存在于历史和自然界中最令人信服的例证来证成辩证法规律的存在。不过,黑格尔的辩证法真理完全是头脚颠倒着的,用一种思维的辩证法代替自然界本身的辩证法。“这些规律是作为思维规律强加于自然界和历史的,而不是从它们中推导出来的。”(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3页。为了拯救黑格尔的辩证法并使其合理性存在,必须将头脚倒立的辩证法再颠倒过来。从客观存在方面完成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并使其成为辩证唯物主义的核心内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无疑是功不可没的。自然界本身所具有的辩证法被恩格斯称为“客观辩证法”,黑格尔思维的辩证法则被称为“主观辩证法”,恩格斯认定主观辩证法只不过是客观辩证法的反映而已。恩格斯反复强调,所谓客观辩证法是从自然界本身出发,阐述自然界本身内在具有的辩证法规律,而不附加任何外来成分。这样,恩格斯通过自然辩证法宣告了自然界本身还存在着一种不同于自然科学之真理的辩证法真理,一种不同于自然科学之规律的辩证法规律。

恩格斯认定,辩证法规律是自然界实在本身的发展规律,当然也是思维和社会存在的规律,这一规律包括质量互变规律、对立统一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三个基本内容。“辩证法是关于普遍联系的科学。主要规律:量和质的转化——两极对立的相互渗透和它们达到极端时的相互转化——由矛盾引起的发展或否定的否定——发展的螺旋形式。”(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1页。这三大规律共同显明自然界运动变化和相互作用的普遍性质,呈现出一幅所有自然万物普遍联系的无穷无尽交织起来的画面,所有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变化和消逝。恩格斯借助自然科学最新研究成果,借助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阐述并证明了自然界本身存在的三大辩证现象,以及万事万物无不处在普遍联系、互相制约之中。自然界中一切事物和一切现象不是处于生成过程中就是处在毁灭过程中,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永恒存在和固定不变的僵死界限,辩证的思维方法根本不承认什么普遍绝对有效的“非此即彼”的对立,除了非此即彼,同时亦承认“亦此亦彼”。

恩格斯借助自然辩证法描绘出了自然界本身、人类思维以及人类社会的辩证图景,认为对自然界的这种辩证把握方法不是把辩证法规律塞给自然界,而是按照自然界的本来面目领悟自然界。由此,恩格斯就揭示出辩证法是自然界本身一种固有特性和普遍本质,确认自然界本身是一种辩证性的存在,“自然界的一切归根到底是辩证地而不是形而上学地发生的”(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页。。事物的存在是由其本质规定的,本质是存在的直接规定性,有什么样的本质就必定有什么样的存在。黑格尔早就指认过本质是存在的真理,事物的质与事物的存在是同一的直接规定性,有什么样的质就有什么样的存在。既然本质是存在的根据和真理,辩证法是自然界的普遍本质,是自然界的本来面目,由此就决定了自然界本身必定是辩证性的存在。自然界的辩证性存在是客观的,不管人们承认还是不承认,它就存在于那里,如同中国古代荀子在《天论》中所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既然自然辩证法是自然界本身固有的存在和运行法则,那么要精准认识和把握自然万物之间的相互影响规律,就需要用辩证的方法。自然辩证法就是试图透过自然万物之间表面的迷雾和乱象,呈现自然界本身具有的内在辩证机制和辩证运行真相。

恩格斯所描述的自然辩证法规律,是从哲学高度阐释了自然界万物之间互相联系、相互制约的有机景象,其与当今生态学所揭示的生态规律不谋而合。正如《生态学基础》的作者奥德姆所言,生态学研究倾向于整体论,而不是还原论。“我们应该从生态系统层次来讨论生态学原理,适当地关注个体、种群和群落这些生态系统以下的层次以及景观、生物群区和生物圈这些更高层次。这正是本书各章结构的哲学基础。”(7)[德]奥德姆:《生态学基础》,陆健健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页。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自然辩证法规律与生态学规律又有着本质的区别。生态学研究仍然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研究方法依然是实证的方法,其揭示的是自然界的生态事实。尽管生态学将整个地球视为生态系统,可是对生态系统的分析大都具体在某个群落、某个具体环境和小生境上,仍然是被限制在自然界中的某个领域和某类现象上。生态学也研究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生态学创始人海克尔就将生态学定义为“研究生物在其生活过程中与环境的关系,尤指动物有机体与其他动物植物之间互惠或敌对关系”(8)曹凑贵:《生态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页。。但是,生态学所展开的研究基本限制在事物之间物质与能量的具体交换方面,并不能揭示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和否定之否定的哲学法则。生态学只是证明或呈现了自然辩证法规律的普遍存在,揭示出了万事万物之间普遍联系的辩证景观,表明生态学具有辩证法性质,但生态学并不能取代自然辩证法。自然辩证法规律比生态学规律更具有普遍性,自然辩证法所揭示的自然界哲学事实不仅是生态学的哲学基础,而且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哲学基础,自然辩证法具有世界观的立场和方法论价值。生态学证明自然界是一个生态性存在,需要人们生态性地对待自然界,自然辩证法则揭示了自然界的辩证性质,并要求人们辩证性地看待和对待自然界。自然辩证法是对整个自然界普遍真理的揭示,不是对某一自然现象、某一自然事物真理的揭示,更不仅是生态学的真理。自然界的真实性有两种:一是孤立自然事物和自然现象的真实性,另一是普遍联系中的自然事物和自然现象的真实性。由于任何自然事物的真实存在都是普遍联系、互相作用中的存在,整个自然界就是一个普遍联系和相互作用的有机体系,由此,在普遍联系和相互作用中存在的真实性才是真正的真实性。一只手的真实性是与身体有机联系中的真实性,脱离了身体的手就不再是真实的手。尽管现在生态学的生态概念如日中天,大有引领一切科学研究的趋势,但是我们切莫忘记自然界的辩证性存在本质,遗忘了它将不得不受到惩罚。

二、现代科学对自然辩证法的小觑与风险

恩格斯将自然辩证法称为规律,意在表明自然辩证法就像自然科学研究所发现的定理、定律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作用,人们应当遵循自然辩证法规律而不能够蔑视它,蔑视辩证法是必将受到惩罚的。自然界中的万有之物无不处于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之中,每一个自然物都依赖于另一个自然物而存在,并通过另一个自然物来完成自己的存在和本质;一个自然物发生了质与量的变化,都会引起另一个与之相关自然物随之也发生质与量的变化,你肯定它,它也可能肯定你,你否定了它,它也可能否定你。当事物之间原有的平衡秩序被事物的运动变化打破时,事物自身就要产生激烈的对抗和变异,并带来一定的负面效应。自然界中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质量变化都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恶果,都要付出一定代价,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正如恩格斯所言:“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9-560页。这表明,自然界作为辩证性的存在本身就内在蕴含着一种报复能力,当人类不能够辩证地对待它本身时,它就会取消人类所获得的最初成果并让人类尝受一定的苦果。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自然科学家并没有记住恩格斯的这一警告,而是将辩证法抛进大海,并把黑格尔当作死狗来打。“自然科学家相信,他们只要不理睬哲学或辱骂哲学,就能从哲学中解放出来。”(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页。然而,当自然科学家抛弃了自然辩证法,忽视了自然本身的辩证性存在时,几乎就不可避免地遭到自然辩证法的惩罚。一是人们在应用自然科学真理改造自然界之时,却引发了严重的环境问题,招来全球性生态危机。生态危机是现代性社会的一个重要事件,而现代性社会取得的辉煌成就几乎完全依赖于现代科学技术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近现代人正是借助于现代科学技术所带来的巨大力量战天斗地,才将自然环境改造得不堪入目。“技术文明如果不是在建设性的则至少在破坏性的潜能方面已经变得‘万能’。”(11)[德]汉斯·约纳斯:《责任原理》,方秋明译,香港:世纪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第175页。二是自然科学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风险,使人类社会成为一个“风险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生产力的指数式增长,使危险和潜在威胁的释放达到了一个我们前所未知的程度”(12)[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5页。。三是自然科学本身也面临危机,即自然科学不再科学,如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提出,作为欧洲人当代根本生活的危机表现为科学危机,而“科学危机所指的无非是,科学的真正科学性,即它为自己提出任务以及为实现这些任务而制定方法论的整个方式,成为不可能的了”(13)[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3页。。

为什么自然科学研究抛弃了自然辩证法必然遭受惩罚呢?这是由自然科学本身的研究特点决定的。恩格斯早已指出,自然科学本身研究的特点是,把自然界整体分解为各个领域、分解为各个部分,把各种自然过程和各种自然现象分门别类,然后按照多种多样的解剖形态加以研究。“这种做法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习惯:把各种自然物和自然过程孤立起来,撇开宏大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因此,就不是从运动的状态,而是从静止的状态去考察;不是把它们看作本质上变化的东西,而是看作固定不变的东西;不是从活的状态,而是从死的状态去考察。这种考察方式被培根和洛克从自然科学中移植到哲学中以后,就造成了最近几个世纪所特有的局限性,即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在形而上学者看来,事物及其在思想上的反映即概念,是孤立的、应当逐个地和分别地加以考察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变的研究对象。”(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页。自然科学研究把一个完整而鲜活的自然界割裂成一个个死一般的碎片,还原成一个个孤魂野鬼式的原子,并用静止、孤立的方法去研究这些碎片和原子,把对自然界碎片和原子的研究成果误当作是有机自然界整体自身的真理。恩格斯对此一针见血地批评道:“形而上学的考察方式,虽然在相当广泛的、各依对象性质而大小不同的领域中是合理的,甚至必要的,可是它每一次迟早都要达到一个界限,一超过这个界限,它就会变成片面的、狭隘的、抽象的,并且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因为它看到一个一个的事物,忘记它们互相间的联系;看到它们的存在,忘记它们的生成和消逝;看到它们的静止,忘记它们的运动;因为它只见树木,不见森林。”(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页。自然科学研究能够清晰地把握和说明自然界总画面中的各个细节,但看不清楚自然界的总画面本身,对自然界的总画面表现为盲目。“既然传统的世界观将宇宙视为一个整体,就其定义而言,科学就不可能提供宇宙的全貌,因为科学聚焦于自然的‘部分’、离析各个片段、控制影响因素。科学观察与测量只能对整体的‘部分’提供深度了解,但最终得到的不过是片段拼凑而成的马赛克,部分的总和不可能成为前后连贯的叙述。”(16)[加]大卫·铃木、阿曼达·麦康纳:《神圣的平衡:重寻人类的自然定位》,何颖怡译,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6页。正是自然科学研究存在的这一缺陷,导致其对自然界的个别现象研究达到精致程度,却不能把握各个事物在辩证关系整体性中的真实性。结果其越是发展,越有可能扭曲自然界本来面目,给人类造成极为不利的后果。实验科学的实验室实验,其所研究的现象属于人工制造的自然现象,如果将人为制造的自然现象完全还原为自然界本身的现象,无疑会存在巨大问题。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自然界中没有免费的午餐,扭曲了自然界的真实性,是必然要付出代价的。

就自然科学家而言,他们情愿受形而上学囹圄的束缚,也不愿意接受自然辩证法的指导。他们认为是就只能是,不是就只能不是,除此以外,都是鬼话;一个事物要么就存在,要么就不存在,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是自身的同时又是它物。对自然科学家的这种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恩格斯表达了强烈不满: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巅峰,就一刻不能没有辩证思维,正当自然过程的辩证性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人们承认它时,自然科学家们却把辩证法同黑格尔哲学一起抛进大海,又无可奈何地陷入形而上学。在恩格斯看来,自然科学家在研究自然界时不可避免地要对自然界形成某种基本观念和基本看法,即对自然界拥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并在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下进行自然科学研究。对自然界的世界观有形而上学世界观,也有恩格斯所说的辩证法世界观。自然科学家不接受辩证法世界观,就必然接受形而上学世界观。“自然科学家尽管可以采取他们所愿意采取的态度,他们还得受哲学的支配。问题只在于:他们是愿意受某种蹩脚的时髦哲学的支配,还是愿意受某种建立在通晓思维历史及其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形式的支配。”(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页。由于并没有多少自然科学家真正懂得并自觉接受自然辩证法,大多数自然科学家还是抛弃了自然辩证法,他们要求回到康德的知性,只研究自然界的现象,根本不管自然界的辩证本质。恩格斯对此感叹道:自然科学家以为只要辱骂辩证法哲学,就能从哲学中解放出来,殊不知,一旦他们脱离了辩证思维方法便不能前进半步。要进行思维就得对思维进行规定,而思维的规定历来属于哲学范畴,科学家们不选择辩证法,就必然选择形而上学。就此而言,他们同样没有逃脱哲学的窠臼,做了哲学的奴隶。只不过是大多数科学家做了最蹩脚哲学的奴隶,尤其是那些对哲学家辱骂得最厉害的科学家恰恰做了最蹩脚哲学家的最蹩脚的奴隶。恩格斯指证,自然辩证法的规律是自然界自身存在与发展的规律,经得起自然界本身之试金石的检验,对于理论自然的研究也是非常有效的,能够为自然科学家揭示自然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和相互作用提供方法论说明,并对一个研究领域过渡到另一个研究领域提供类比说明。蔑视自然辩证法不能不遭受惩罚,那些束缚在形而上学范畴内的自然科学家在必须合理解释那些在自然界中证实了辩证法的最新事实时,他们就束手无策了,自然辩证法因自然科学家抛弃了它而对自然科学事后进行了报复。

到了20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更加迅疾,给整个世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甚至当代人还产生了科学崇拜,相信科学使人无所不知,技术使人无所不能,现代科学技术能够解决宇宙间一切问题,穷尽自然界中的一切奥秘,人类凭借现代科学技术的威能能够掌控一切、征服一切,像上帝那样稳居世界主人的宝座。然而,就在人们为现代科学技术的巨大威能欣喜若狂时,却惊奇发现,现代科学技术在给人们送来福音的同时,也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雷切尔·卡逊研究表明,农药的大量使用不仅杀死了害虫,也摧毁了碧草鲜花、埋葬了各类鸟儿,出现了“寂静的春天”和人畜的各种怪病;蒸汽机、汽车和飞机在给人们带来方便的同时,所排放的巨量的二氧化碳形成了温室效应。埃博拉病毒、SARS、禽流感以及当今流行于全世界的新型冠状病毒,更让人感到恐惧;臭氧层耗损,物种灭绝速度加快,灾害性天气频发,土地沙漠化和毒性化,乃至全球性生态危机,无不是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恶果。科学技术这把双刃剑不仅劈向自然界,同时也劈向人类自身。转基因技术虽然带来了自然果实的丰硕,但人类长期食用转基因食品,有可能使人自身的基因也被转化而发生变异。基因编辑技术虽然可以在婴儿出生之前将某种疾病加以控制,但保不准被编辑基因的婴儿长大之后人格会发生变异。当前最时髦的前沿研究是将机器高智能化,但一旦机器的智能超过了人的智能,人极有可能被智能机器人所管控。延长人的寿命,使长生不老变为现实,不可避免地造成生育的终止,因为地球不可能容纳无限增长的人口。

现代科学更迅猛的发展,带来的社会风险更加巨大,人类生活完全处在文明的火山上,随时都有毁灭的可能。正如吉登斯所言:“假设发生一场有限的核战争的话,生命的丧失将会更令人恐怖,一次超级大国的全面冲突完全可能毁灭掉整个人类。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世界。”(18)[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8-9页。难怪美国前副总统戈尔提出,人类借助于现代科学技术僭越了上帝的位置,却不曾拥有上帝的智慧,结果人类不得不吞咽自己酿成的苦果。“在希腊神话的现代版本中,我们的自大狂诱使我们自私地盗用了可怕的力量,不是从诸神那里,而是从科学技术那里盗用了这种力量,诱使我们向自然要求神一样的特权以满足自身无度的奢欲。技术自大狂诱使我们看不见自己在自然秩序中的位置,自以为什么都能心想事成。”(19)[美]阿尔·戈尔:《濒临失衡的地球》,陈嘉映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177页。约纳斯在《责任原理》中开篇便言:“现代技术已经把人的力量凌驾于一切已知或可以想象的东西之上。这是一种施加在事物、地球上的生命,乃至人本身之上的力量,而且它增长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然而直到最近,这场胜利大突进才开始露出了它的另一幅面孔。它所带来的一如广受欢迎的成果同样新奇的不祥之兆,将我们从胜利的兴奋中惊醒。……技术可能朝着某个方向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有回头路,由我们自己发起的这场运动最终将由于其自身的驱动力而背离我们,奔向灾难。”(20)[德]汉斯·约纳斯:《责任原理》,方秋明译,香港:世纪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第1页。

在现代科学技术抛弃了自然辩证法而自以为是时,其自身越来越发展成为一种不可驾驭的怪兽。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对自然的现象研究越来越深入,其对自然界的阉割、对自然界的碎片化也越来越严重,尤其是人工自然所带来的后果的不确定性风险,几乎超出了人的预先防范能力和事后处理能力,有可能将人类带入无底深渊。在自然科学带来巨大社会风险、自然风险以及人类毁灭风险面前,毫无疑问需要我们重新思考自然科学与哲学的关系,需要重归自然辩证法,并借助自然辩证法的力量去限制现代科学的盲目性自杀力量,化解现代科学技术风险,以保证它不再对人类生存构成威胁。现在我们不再需要驯服自然,而是需要驯服现代科学技术。现代科学技术的危机必然使自然辩证法成为一项事业,思考自然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否定的辩证关系,避免为获取某种东西而不顾其他存在的巨大代价,必须先于一切科学研究而成为科学家的研究法则。自然辩证法作为对自然界本身的有机整体性的辩证存在的揭示,必须旗帜鲜明地对自然的不存在说“不”,对人类的不存在说“不”,对科学技术的毁灭性力量说“不”。

当然我们也看到,自然科学的发展正在不断打破领域性的界限,而走向辩证的综合,出现了众多交叉学科和综合性学科。系统理论和混沌理论本身就彰显着自然辩证法的性质,生态学更是将自然存在物之间的辩证关系、地球本身的有机整体性作为本身研究的对象和内容。尤其是生态危机之后人们对现代科学的生态反思,使我们看到了限制自然科学风险和盲目发展的曙光。然而,我们也需要清醒意识到,自然科学分化自然界的力量仍然很强大,自然辩证法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远没有成为自然科学家的自觉立场,辩证性地研究自然界和辩证性地对待自然界仍然任重而道远。

三、现代哲学对自然辩证法的忘却与危机

小觑自然的辩证性存在的,不仅是现代自然科学,还有现代哲学。现代哲学的发展同现代自然科学一样,也因抛弃了自然辩证法而呈现出危机的状态,致使现代人找不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合理位置以及前进的正确方向。现代哲学根源于近代的启蒙运动,是对启蒙精神遗产的继承与发扬。启蒙精神从哲学维度来说包括两项基本内容:一是在牛顿力学影响下形成了机械论自然观;二是由笛卡尔确立的主体论哲学。在近代的文艺复兴运动中,自然科学成了启蒙的重要力量,哲学开始接受自然科学的影响并成为自然科学的婢女。近代哲学为了完成对自然的祛魅,借助于牛顿物理学而将整个自然界比喻为按照机械规律运行的一架机器,从而形成了机械论自然观。动物是机器,自然界是机器,人也是机器,成为近代哲学的标志之一。科林伍德认为,“文艺复兴的自然观……不承认自然界、不承认被物理科学所研究的世界是一个有机体,并且断言它既没有理智也没有生命,因而它就没能力理性地操纵自身运动,更不可能自我运动。……自然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而是一架机器:一架按其字面本来意义上的机器,一个被在它之外的理智设计好放在一起,并被驱动着朝一个明确目标去的物体各部分的排列。”(21)[英]罗宾·科林伍德:《自然的观念》,吴国盛、柯映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6页。大卫·铃木也指出,“根据牛顿的观点,自然就像机械,部分的总和即是整体,科学家只要将片段的讯息组合起来,就可以像玩拼图一样得到全貌。对信服牛顿观点的人而言,自然世界不过是个机器,可以被理解、调整与控制,更重要的,这个‘机器’属于有能力控制它的人。”(22)[加]大卫·铃木,阿曼达·麦康纳:《神圣的平衡:重寻人类的自然定位》,何颖怡译,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4页。笛卡尔经过普遍怀疑而提出的“我思故我在”,完成了古希腊本体论哲学向近代认识论哲学的转型,开辟了以人为本位、为主体的哲学研究路径。在认识论哲学的作用下,人从与自然界一体的存在中分裂出来而成为与自然界二元对立的存在,自然界仅仅成为被认识、被规定、被摆置的对象。自然界是什么,自然界怎样存在和为什么存在都完全依赖于“我思”,并且只不过是“我思”的结果。由此可见,无论是机械论自然观还是主体论哲学,都内在蕴含着一个基本信念:人是与自然界对立的存在,人是自然界的征服者,人是操控自然界这架机器的主人。

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为现代哲学埋下了隐患,或者说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本身就是现代哲学危机的根源,现代哲学危机只不过是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的发展的必然结果。“哲学危机一个首要和根本的特征,是伴随主体性的莅临而来的‘主体主义’的统摄以及以此相联系的‘存在’的失落。”(23)侯才:《重述哲学危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我们知道,哲学从古希腊诞生之日起,就思考包括人在内的、作为大全而存在的整个世界,就像胡塞尔所言,哲学是“关于存在者全体的学问”(24)[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8页。。哲学之所以将大全作为最高问题和终极问题加以思考,是为了发现人自身存在和世界存在的根据,以便能够使自己安身立命,避免无家可归。“人与其他生物最根本的区别,大概就在于要给自己的存在找出一个理由,要赋予自己的人生以某种意义。但是,这种意义总是建立在人对自己和宇宙存在的理解基础上的,否则他就无法根据这种理解,而不仅仅是本能来决定他在世界上的种种行动。人在思考自己的生命意义的同时,也在思考世界和宇宙的意义,因为他一开始便把自己与宇宙视为一体。”(25)张汝伦:《西方现代性与哲学危机》,《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然而,近代形成的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完全将人与自然世界割裂开来,并将人凌驾于自然世界之上,使人成为无根的存在,成为完全依照自己意志胡作非为和无法无天的存在。哲学是为人自己安身立命的,当哲学丧失了这一基本价值之后,人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哲学危机便必然发生。

恩格斯虽然没有用哲学危机指证近代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但对其展开了猛烈批判,并发现了近代哲学存在的隐患和问题。恩格斯提出自然辩证法,首先是反对机械论自然观,即“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哲学作为世界观和方法论在确认世界怎样存在的同时,也会确认人与世界的关系,即思维与存在、精神与自然界的关系。前面我们已经阐述了恩格斯关于自然的辩证规律的思想,在此我们则需要进一步阐明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性的思想。恩格斯告诫人们:“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支配作用,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0页。恩格斯在此表明一个深刻道理,那就是人内在于自然界之中,而绝不是外在于自然界,人与自然在本质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辩证统一关系。人要想超越动物性,比其他生物都强,关键在于人要能够认识自然规律,并按照自然规律对待自然界。当然,恩格斯在这里所指认的“自然规律”是自然的辩证法规律,而不是现代自然科学研究所发现的各种规律。恩格斯用大量事实证明了自然界本身存在着辩证法规律,现在恩格斯则进一步指证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性质,把人与自然关系纳入整个自然界万物一体的世界观的辩证图景之中以警示人们,人并不是自然界的主人,对自然界试图胡作非为同样违背了自然界本身的辩证性质。人与自然界之间是对立统一的存在,他们之间发生着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相互肯定与否定的辩证性关系,如果人类不善待自然界,或者对自然界处置不当,大自然是会愤怒的,进而会报复人类并给人类带来恶果。

恩格斯之后的人们并没有记住恩格斯的警告,也总是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哲学家们几乎与自然科学家保持同步,在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同时也抛弃了辩证法,开始以自然科学研究的实证方式筹划和研究哲学。孔德率先用自然科学研究范式改造哲学,建构起一种实证主义哲学。他认为,哲学研究必须建立在观察和实验的经验事实基础上,至于在人的经验之外是否还有事物的客观存在,是一个超越人的经验无法认识的问题。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继承了实证哲学的基本精神并把功利主义引入哲学,认为一切知识都来源于经验,一种观念只要能够给人带来利益和满意的效果即可,有效果的即为真理,没有效果的即为谬误。在20世纪,哲学研究开始了语言学转向,哲学由此成为研究语言命题真正意义的学问。语言哲学创始人维特根斯坦提出,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而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属于原子事实,原子事实的逻辑图像就是思想,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命题的总和即为语言,因此,哲学研究的基本内涵在于语言;凡是能够靠语言说清楚的就是事实,凡是靠语言不能说清楚的事实就不要说,“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27)[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贺绍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5页。。通过维特根斯坦,哲学对自然界普遍本质的认识就被列入不可言说的范围。逻辑实证主义更是把维特根斯坦的这一思想推向极致,既然有关世界普遍本质的问题是不能够言说的,言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有关世界普遍本质等命题就都属于无意义命题,因此要在语言哲学中“拒斥形而上学”或“清除形而上学”(这里的形而上学是指关于世界普遍本质的学问)。哲学的实证主义化,是自然科学对哲学殖民的结果,使得近代开始的、恩格斯坚决反对的机械论世界观仍然大行其道并越来越猖獗。

在 “清除形而上学”的喧嚣中,现代哲学研究出现了一种奇怪现象,万俊人教授对此有所洞察(28)万俊人:《世界的“膨胀”与哲学的“萎缩”》《读书》,2016年第10期.。随着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人类的眼界越来越广阔,从眼见的银河系和可以凭借技术工具观察到的超河外星系,到人类不可见的微观世界,以及通过计算机网络建构起来的“虚拟世界”,在近代开始的500年的弹指一挥间,人类眼前的地平线从此无限延展,漫无边界。可是哲学研究却把世界从古希腊开放无垠的宇宙观转变为中世纪有始有终、有边有沿的上帝创世观,通过近代启蒙精神代表的培根和笛卡尔,哲学后撤为基于人类经验和理性的认识论和以人类自身为本位本体的人道主义价值学,进而又沦落为只是研究命题意义的语言哲学,甚至是转化为可以操作的工具化和技术化的“管理哲学”“技术哲学”“商业哲学”,甚而“发财哲学”。现代哲学越来越迷恋于知识、技术、技巧乃至实利化价值。现代科学眼界的不断扩大与现代哲学视阈不断缩小的这种奇怪现象,致使遗失了宇宙本体论的现代哲学无法清晰洞察自然世界的生态本质,失去了关照和洞彻人类在宇宙中位置的反思能力,结果导致人类对自然的现代知识显得零碎和不切要害,甚至被剥夺作为一门知识的资格。由此万俊人教授非常担忧:如果哲学失却了宇宙本体论,哲学还如何关注世界?哲学还如何关注自然环境?

万俊人教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现代哲学的实证化、实用化、语言化、方法化、技巧化,越来越远离了人与自然统一的宇宙本体论和观察世界辩证存在的世界观,放弃了对世界整体统一性追求,结果发生了现代哲学本身的危机。现象学大师胡塞尔尖锐地指认,欧洲人的现代科学面临危机,而科学危机则是欧洲人根本生活危机的表现形态。胡塞尔所谓的科学危机,也包括哲学在内,而且哲学危机代表着一切科学的危机和人的存在意义危机。“哲学的危机就意味着作为哲学的多方面性的诸环节的一切近代科学的危机,这是一种最初是潜伏的,但后来就越来越显露出来的欧洲人性本身在其文化生活的整个意义方面,在其整个‘实存’方面的危机。”(29)[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页。胡塞尔认为,哲学作为形而上学是世界最高和终极问题的学问,其拥有诸种学问之王后的尊严,唯有形而上学才有资格赋予一切知识、一切学问的终极意义。然而,实证主义将哲学的头颅砍去了,将世界和人本身彻底物理化和数学化了。海德格尔则指证,现代哲学危机表现为对“存在”的遗忘,并试图恢复“基础本体论”研究,强调“此在”(人)与“存在”的共在。尽管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批判了实证主义哲学,甚至强调人与自然的某种统一性,但他们的哲学本质仍然是强化了主体论哲学,或者用意识表达现象,或者用此在领悟存在,并没有完全走出现代哲学的危机。列维纳斯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哲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仍然属于存在论哲学,这种哲学属于“强力哲学”,要把“他者”消灭并同一到“自我”之中。“从胡塞尔以来,整个现象学都是对境域观念的提升,……存在者从一个越出它的基底中浮现出来,一如个体从概念中浮现出来一样。……《存在与时间》或许只支持着一个论断:存在与对存在的理解不可分割,存在已经是对主体性的诉求。”(30)[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页。

恩格斯之后的实证科学和实证哲学把自然界机械论化了,完全消解了恩格斯所证明的自然的辩证性存在,使得自然界本身的真实性和人本身的真实性都被遮蔽和扭曲了。不可否认,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与应用,人们普遍感受到了现代科学技术力量的强大,并陶醉于其所取得的成果当中,信心满满地期待在尘世生活中享受天堂的幸福。正是在现代科学盛誉的影响下,人们试图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描述一切,解释一切,哲学实证主义化就成为一种必然。自然界的真实性并不完全像自然科学所研究的那样,其还存在着另一种真实性,即自然物之间相互作用而构成的有机整体性,人与自然相互影响而形成的统一整体性。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就是要表明自然界本身存在的这种真实性。然而问题是,当现代哲学抛弃了人与自然一体的世界观和辩证法之后,从人与自然统一整体性中将人割裂出来而成为君临一切的主人时,人还能不能从辩证总体上识别和关照有机自然界;一个没有完整世界观和自然辩证法的时代,能否真正担负起保护自然环境、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任。机械论自然观和主体论哲学的要害是征服自然界,确保人成为自然世界的统治者,然而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发生,宣告了这种征服自然的世界观的彻底破产,人不可能成为自然世界的主人。“现代人体会不到自己是自然界的一分子,反而视自己为命中注定可以主宰及征服自然界的外在力量。现代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要与大自然搏斗,却忘记如果他们战胜自然,转眼即已处在败方。直到最近,这场战役似乎顺利进行到使人类幻想自己拥有无限能力,但还未让人类看到全面胜利的可能。”(31)[英]舒马赫:《小的是美好的》,李华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4页。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讲,回归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就具有了当代价值。我们应当记住恩格斯的忠言,自然辩证法规律是自然界实在的发展规律,它对于人们认识自然界和改造自然界是有效的,人们应当遵循这一规律,用自然的辩证之道对待辩证的自然界之身,这是避免自然界对人类报复、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出现代哲学危机的有效路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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