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魁
(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近来,恩格斯的200周年诞辰纪念活动引起国际学术界对于辩证法理论类型的再次关注。由于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是建立在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拯救基础上的,所以,当我们今天研究恩格斯的哲学遗产,特别是研究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研究遗产时,就不可能撇开黑格尔来单独研究。令人遗憾的是,自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卢卡奇、葛兰西等人以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名义否认自然界的辩证运动以后,如何评价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就一直是学术界争议的一大难题。实际上,在历史上,黑格尔从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视角对于自然运动的思辨研究曾引起巨大争议,尤其受到费尔巴哈与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力批判,换句话说黑格尔的研究视角在相当程度上已经失去了正统而合法的地位。何况恩格斯晚年也并非只是进行所谓单纯的第一自然( 即天然自然)的辩证运动研究,他还对第二自然(即人工自然)的辩证运动进行研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黑格尔的辩证法核心并非只是抽象而形式的否定之否定运动,而是以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形式体现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的自由价值追求。因此之故,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哲学拯救,仅仅只是进行“唯物主义的颠覆”是不够的,还需要以19世纪的时代精神(革命精神)与哲学发展、科学发展为基础重构辩证法体系,进而建构具有历史主义的辩证否定性的唯物主义的世界图景,这才是恩格斯后期建构辩证法的内在动力与价值追求。由于学术界的许多人在讨论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价值时忽略了拯救辩证法的复杂性与阶段性,也忽略了其中的时代精神与世界图景重构意蕴,以致否定其研究价值,因此,我们有必要联系黑格尔哲学重新评价恩格斯的哲学遗产。
黑格尔是举世公认的辩证法大师,他建立了庞大的绝对唯心主义的辩证法体系,以至于有人说19世纪是黑格尔的世纪。不过,由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晦涩性,特别是黑格尔哲学显性的政治保守性及其具有的独断主义、理性主义和绝对唯心主义色彩,以至于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受到分析哲学、存在主义、实证主义等哲学流派的批判,甚至一度沦落到被“痛打落水狗”的境地。在我国,由于种种缘故,学术界通常简单地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等同于抽象而形式化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公式化推演,忽视了黑格尔辩证法体系的丰富内涵。实际上,黑格尔辩证法体系的内涵非常复杂,涉及人类心理活动、法律活动、经济活动、社会活动以及审美活动等方面的精神活动,隐含着许多有待进一步发掘的辩证法思想,否则,我们也就很难理解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早期从唯物主义视角颠覆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之后,后来还不断地挖掘黑格尔的哲学宝藏,列宁在《哲学笔记》中也对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直到今天,像法兰克福学派的霍耐特(Axel Honneth)等学者还在反思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不过,受时代精神的影响,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不仅具有自己独特的理论特征,也具有如下的时代局限:
首先,在本体论上,黑格尔哲学体系的突出特征是把有机论引入了哲学领域,突破了传统的实在论与理念论在世界构成问题上的争论。他既反对把世界简单地看成由各种物质质料组合而成的集合体,也反对把世界看成由神灵或神秘意志操纵的超自然运动,而是把世界看成一个自然的、有机的、合乎理性的、由内在矛盾推动的辩证运动过程,特别强调其中从自在到自为的自主意识的成长与觉醒,这对以笛卡尔、牛顿、拉美特利等为代表的机械论世界观是一个巨大冲击与理论矫正。正如学者戴丹所言:“黑格尔把世界看作为一个有机的过程。对他而言,真实即他所谓的绝对精神(Absolute Mind)……绝对精神并不是各种单独存在物的结合体,黑格尔将之描述为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有机体,但是这个有机体的各组成部分并不聚集到一个复杂的体系中。”(1)戴丹:《“时代精神”与“时代之眼”》,《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
黑格尔的有机哲学思想虽然包裹在唯心主义的体系中,但是仍然具有重大的理论与现实价值。它一方面突破了传统实在论哲学与科学对于世界的纯粹质料构成的强调(如原子论之类研究),以近代启蒙理性强调世界精神运动的合理性,也突破了传统理念论的神秘主义的目的因、形式因与动力因研究,强调世界运动的合理性与逻辑性,以世界精神的有机运动过程超越二者,在世界的物质构成上倾向于实在论,在世界的运动方向上倾向于目的论。黑格尔饱受非议的是他对世界的精神现象学研究,但是他的精神现象学研究并非神秘主义的宗教精神现象,而是理性主义的有机体的精神现象研究。从现象学视角看,黑格尔的失误不在于从精神现象视角分析人类视域的世界的构成与运动,而在于它的理性中心主义的精神现象分析,对于非理性精神现象重视不够。目前学术界许多人受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以“拒斥形而上学”的名义拒斥了黑格尔哲学,其中重要的就是拒斥他的本体论哲学研究,可是,就像奎因所揭示的,任何哲学研究都具有本体论的承诺,哲学如果要延续思辨的传统,本体论的研究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当今的系统哲学研究、宇宙哲学研究、复杂性哲学研究在相当程度上都具有一定的本体论承诺,甚至本身就是一种建立在当代科学与哲学基础上的宇宙本体论研究。当然,对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的哲学研究及其对绝对真理的自我承诺值得斟酌,我们没有必要重蹈覆辙,但是,这并不影响对于世界的整体主义、发展主义与有机主义的探索。从哲学思想史与科学思想史的角度说,黑格尔的巨大贡献是把历史主义、发展主义以有机主义的方式引入了哲学研究,这对后来怀特海等人的有机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当今生物学界,声誉日隆的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盖娅论”、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进化反馈论”,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对黑格尔的有机论的很好回应。
特别需要澄清的是,学术界对于黑格尔哲学具有的理性神学色彩具有一定的误解,以为黑格尔是一个彻底的宗教哲学家或者是一个披着理性外衣的神学家,实际上,黑格尔的神学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学思想。对此,当代美国著名黑格尔传记作家特里·平卡德曾经明确指出:黑格尔“并不持有上帝因内心怀有某些目的而创造世界这个正统看法,而且他还认为,上帝实际上并非有意识地引导自然的任何发展,上帝恰恰不是自然。再者,上帝也不能被理解成是世界之外的一个‘超自然的’实体。”(2)特里·平卡德:《黑格尔传》,朱进东、朱天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621页。换句话说,黑格尔并不信奉传统的基督教上帝观,而是受启蒙精神的影响,崇信具有理性主义、自由主义与有机主义色彩的“目的论”(3)黑格尔虽然在成熟期曾经谴责德国的启蒙风气在宗教上和伦理说的轻浮,谴责它在知识上的肤浅,但是这主要是源于黑格尔对于启蒙运动宗教批判的肤浅与轻浮而言的,受时代精神的影响,他终身信奉启蒙运动提倡的自由精神。。正因为如此,黑格尔生前曾多次被质疑具有无神论色彩的“泛神论”(马克思也曾称黑格尔的哲学为“逻辑的泛神论”), 他本人也为此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把自己的“目的论”包裹在具有歧义性的、晦涩的“世界精神”的思辨哲学内涵之中。为此,平卡德明确指出:“黑格尔谈论的精神现象是‘普遍的自我意识’,即‘我们的自我意识’,在一定意义上是作为人类状态乃至世界整体的‘普遍的自我意识’。”(4)特里·平卡德:《黑格尔传》,朱进东、朱天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683页。
其次,在认识论上,黑格尔强调了真理发展的过程性与整体性,突破了传统符合真理论的主客对应的简单性,也突破了近代唯理论与经验论在认识论上局限于某些认识阶段研究的不足。更为重要的是,他突破了认识论研究的真理客观性框架,从自由主义的目的论视角把人类共同体的自由意识的觉醒、成长,把宗教、法律、政治、伦理、哲学、逻辑学等纳入了宇宙自我意识的发展框架,以便把握人类乃至世界意识发展的内在逻辑与发展动力。
在黑格尔之前,传统的认识论研究是一种狭义的认识论研究,追求的是认识的过程、要素与真理的客观性,尤其是近代经验论与唯理论的研究各自执着于经验与理性在认识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忽视了认识发展的阶段性,直到康德才得以突破。但是,康德执着于主体建构,陷入了不可知的困境。黑格尔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突破狭义的认识论框架,走向了广义的认识论研究,从个体的认知研究走向了社会人类学与文化人类学的认知研究,把人类从东方到西方的自由意识的觉醒与成长,把主奴意识到平等意识的辩证发展,引领到人类整体乃至世界整体意识的逻辑发展,实现了本体论、认识论与逻辑学的辩证统一。由于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包罗万象,因此,直到今天,黑格尔在承认意识方面的探索价值,才被霍耐特等学者所逐渐感知。
再次,在时代精神问题上,黑格尔作为具有启蒙精神的思想家,并不是在一般经验的意义上或者是在近代科学的意义上把握世界的发展动力与发展规律,也不是在纯粹哲学思辨的意义上探讨世界的发展与演变的关系,而是要在近代启蒙精神及其内在否定性基础上寻找宇宙普遍运动的逻辑学、本体论基础与认识论的内在根据。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明确指出:“世界历史——正如已经阐述过的——显示了就精神而言的自由意识的发展过程,以及这种自由随之而不断实现的发展过程。”(5)G.W.F.Hegel: The Philosophyof History, translated by J.Sibree, Dover Publications,1956,p.63.
按照贺麟先生的说法,“黑格尔经常喜用的唯心主义语言‘世界精神’,按其内容,主要是指西欧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精神而言”③。当时的法国革命领袖罗伯斯比尔曾经把理性神圣化,称其为“最高存在”。黑格尔把理性看成是“绝对的”,当作“实体”,实际上是“将法国革命的英雄人物和口号加以唯心主义的哲学表述”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德国哲学是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6)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西方哲学史研究室编:《外国哲学史研究集刊(第1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41页 。。所以说,黑格尔是一个关注时代精神的哲学家,他的哲学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把时代精神贯穿于其辩证法体系中,在所谓“绝对精神”的框架下把握世界共同体的思想演变的内在轨迹与价值取向。黑格尔的特别之处在于强调“实体即主体”,把世界即当成一个自足的实体,当成一个在精神上不断成熟、不断走向自由意识的主体,主体的在精神的发展过程遵循逻辑学一样的理性规律。在黑格尔那里,所谓自由既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身份自由,也不是认知意义上把握所谓客观规律的自由,而是主体在精神上实现自我主体意识觉醒的自由,是在复杂的认识进程中把握自然与精神的关系、回归主体自为发展进程的自由。
黑格尔试图以启蒙精神探索宇宙发展的方向性,在价值哲学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当人们摆脱传统宗教的末日论束缚之后,人生的意义何在,社会进化的方向何在,就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尤其是庸俗的唯物论把人与世界归结为没有生命的原子类物质存在,人类生存的意义也就从根本上被消解了,人类社会发展也就失去了根本动力,人类的理性存在与理性认知也就失去了根基。黑格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试图依据启蒙主义的自由精神来重新规划人类的未来与世界的未来。如果说黑格尔有什么失误之处,就在于他受启蒙运动的自由主义精神的巨大影响,把自由意识的蒙昧、挫折与觉醒、演变当成客观的世界精神的演变,进而把自己的哲学当成这种哲学的顶峰与归宿,绝对真理似乎完满收官。他没有认识到自由意识也只是人生、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没有意识到自由的阶级性、社会历史性与阶段性,忽略了自由背后的经济基础与阶级基础。
最后,黑格尔以自我否定的宇宙本体辩证发展建构了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图景,为启蒙运动乃至资产阶级革命在普鲁士乃至在世界的未来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黑格尔不是一个书斋哲学家,而是一个关注世界未来发展趋向,尤其关注英法资产阶级革命的哲学家。正如贺麟先生所言,黑格尔的时代,总的讲来是欧洲资产阶级革命高潮的时代,也就是法国革命的时代。面对普鲁士以及整个欧洲的革命困境,黑格尔站在世界精神的角度强调“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把合理性与潜在性、现实性联系起来,强调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合理性与未来现实性,为普鲁士乃至欧洲的自由主义革命注入强心剂,为欧洲的未来奠定理论基础。长期以来,对于黑格尔的名言“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或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法哲学原理》序言),学术界争议很大。按照平卡德的研究,自耶拿时期以来,黑格尔就强调:凡是算作合理的都是有效的。在稍早出版的《逻辑学》一书中,黑格尔就提出了“凡是现实的都是有效的——它的现实性通过它所产生的东西而宣告它自己的存在”(7)特里·平卡德:《黑格尔传》,朱进东、朱天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93页。。换句话说,在黑格尔那里,凡是合理的规则,总是有效的,终归成为现实,反之,则迟早被淘汰,以此为欧洲革命的合理性辩护。
此外,黑格尔从世界精神视角探讨欧洲乃至世界的自我否定、自我发展,阐明了启蒙精神强调个人权利的现代性意识对于民族等共同体意识的削弱,既给普鲁士、欧洲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也对英法资产阶级革命带来的现代性提出了警告。直到今天,人们还在反思现代性给人类的共同体意识、责任意识以及生态意识带来的冲击。2019年冬季以来爆发的新冠疫情危机,美欧在防治过程中遭遇自由主义意识的种种抵抗与非议,以致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价与经济代价,也充分说明了人类精神发展的自我否定性。
当然,黑格尔的哲学也具有自己的局限:一是他把世界的有机变化归结为世界的自我意识从自主到自为的过程,忽视了世界的整体物质有机运动及其所起的作用。二是他崇尚启蒙的自由思想,强调精神自由,把主体自觉等同于主体自由,把意识自由与身份自由混为一谈,忽略了自由意识的阶级性与身份性;三是他把富有怀疑精神的辩证法包裹在追求绝对真理的唯心主义的体系中,陷入了体系上的悖论。
从总体上看,黑格尔的时代是一个崇尚理性质疑、否认神学权威,崇尚自由革命、反对封建保守的时代,所以,黑格尔的哲学具有理性主义、自由主义与革命主义色彩,不过是由于黑格尔所处普鲁士强大的容克势力、强化国家权威对抗教会权威以及他本人的谨慎个性,以致他的激进哲学体系被包裹在浓厚的政治保守主义、理性神学主义和绝对唯心主义的迷雾之中。如果说黑格尔的根本失误在于把启蒙运动的主体性意识任意拓展为宇宙的本体意识,在自我否定的辩证观念运动中走向社会进化,把主体的自为、思想自由混同于主体的实践自由,忽略了人与自然对象在认识能力上的等级性区别,忽略了认知条件对认知自由的基础性影响,那么马克思的贡献在于抛弃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的外壳,以社会实践基础上的环境与意识的相互作用阐明阶级革命与社会进化的辩证法。但是抛弃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并不等于就彻底取代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社会进化的辩证法也不可能取代宇宙本体运动的辩证法。对此,恩格斯曾经明确指出:“还有一点不应当忘记:黑格尔学派虽然解体了,但是黑格尔哲学并没有被批判地克服。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各自抓住黑格尔哲学的一个方面,在论战中相互攻击。费尔巴哈打破了黑格尔的体系,简单地把它抛在一旁。但是简单地宣布一种哲学是错误的,还制服不了这种哲学。像对民族的精神发展有过如此巨大影响的黑格尔哲学这样的伟大创作,是不能用干脆置之不理的办法来消除的。必须从它的本来意义上‘扬弃’它,就是说,要批判地消灭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获得的新内容。”(8)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为此,恩格斯与马克思基于工业发展、科技发展以及无产阶级革命实践走上了重构时代的本体论、进而彻底拯救辩证法的道路。如果说马克思与恩格斯早期的唯物史观研究与马克思后来的资本论研究是对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辩证法拯救,那么,恩格斯后期的辩证法研究主要进行的则是宇宙普遍意义的辩证运动(包括思维运动)建构,以便从整体上彻底建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体系,从而彻底拯救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
无论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还是从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角度看,或者是从自然科学发展的角度看,恩格斯晚期的辩证法拯救无疑是一次辩证法研究的大胆尝试,其中不仅涉及自然科学的“脱毛”的可靠性问题,也涉及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在唯物主义基础上的理论重建的合法性问题。恩格斯晚期试图在近代科学、哲学、工业革命与社会发展的基础上颠覆黑格尔的辩证法,在唯物论的基础上彻底拯救辩证法,实现自然规律、社会规律与思维规律的统一,这无疑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理论探索。
首先,恩格斯晚期的辩证法拯救是立足于19世纪的近代科学发展来拯救黑格尔的辩证法。在黑格尔生活的年代,近代科学虽然取得了巨大进展,但是,毕竟总体上还是处于“搜集材料”阶段,机械力学占据主导地位,生物学主要还处于搜集材料的博物学阶段,黑格尔凭着自己的天才直觉,凭着对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的复杂历程的反思,凭着对柏拉图的理念论以及前人辩证法等等的综合,才建构了自己包罗万象的辩证法体系,但是,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黑格尔的辩证法毕竟具有理性神学的神秘主义缺陷,在本体论上也有着循环论的缺陷,与19世纪近代科学勾勒的生物进化图景、宇宙整体相互关联图景及其内在的无神论意蕴相冲突。恩格斯则在综合19世纪科学成就的基础上,敏锐把握了近代科学从“搜集材料”到“整理材料”的飞跃的本质,以生物学、地质学、热力学、化学等近代科学成就建构出一幅普遍联系、相互作用、辩证发展的世界图景,克服了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内在缺陷,从而实现了对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理念辩证法的科学拯救。
其次,恩格斯晚期试图立足19世纪的哲学发展、工业革命和社会发展,确立新的唯物而辩证的本体论基础,以便彻底而全面地拯救黑格尔的辩证法。在哲学上,黑格尔生前的宏伟目标就是把自然、社会、法律、宗教、伦理道德、审美、逻辑等所有运动的一切现象纳入他的理念辩证法体系,建立一个庞大的绝对真理体系,可惜由于他的绝对唯心主义的立场,赋予了宇宙实体以主体的精神,以“理性的狡计”掌控世界,变相削弱了启蒙运动提倡的社会个体追求自由、理性与民主的主体性精神,与近代社会发展图景不符。由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沦落为宇宙意识的辩证法,而不是宇宙实体本身运动的辩证法,辩证法的革命性与过程性遭遇永恒理性的遏制,其辩证法陷入了内在的危机。恩格斯晚期研究的突出贡献在于:(1)他从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中提炼出质量互变规律、对立统一规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以对立统一规律说明世界发展的动力,以质量互变规律说明世界变化的阶段性,以否定之否定规律说明世界运动变化的总体发展趋向,总之,以对立统一的矛盾运动规律描绘普遍联系、相互作用、辩证发展的世界图景,突破了黑格尔局限于宇宙意识运动的唯心主义缺陷。(2)他在考察自然运动(通过考察近代自然科学的研究进展)、思维运动(包括归纳与演绎、抽象与具体等思维方法的相互关系)、社会运动(包括工业革命与无产阶级革命的社会影响)的基础上,试图依据上述的唯物辩证法的三大规律实现唯物自然论、方法论、科技发展论、社会演变论的有机统一。(3)他不仅根据科学的发展研究自然的辩证运动,还基于自己对工业发展以及资本主义企业发展的经验与体会,探索了工业革命对于社会发展的巨大影响,探索了资产阶级的利润追求对于自然平衡、对于人类生存的巨大潜在危害(如著名的“自然报复论”),从哲学视角对科学技术以及资本主义的未来发展提出了预警。总之,恩格斯的目标是试图依据事物本身矛盾的辩证运动,确立一个新的普遍的、唯物的而又辩证的世界图景,把辩证法从黑格尔的绝对主义、神秘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泥塘中拯救出来,恢复辩证法的过程主义、发展主义的革命生机。虽然由于种种缘故,恩格斯没有来得及完全实现自己的预定目标,但是,他开辟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视角看,无论学术界对恩格斯的辩证法拯救存在多大的争议,恩格斯的辩证法拯救过程本身仍然具有巨大的历史与现实价值。
可是,进入1930年代以后,自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卢卡奇、葛兰西等人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视角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研究提出严重的质疑以后,国际学术界随后掀起了一阵阵质疑的浪潮,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也出现了一些争议的旋涡。对此,我们有必要认真回应。
从总体上看,恩格斯的辩证法拯救主要面临如下的质疑与争议:
其一,自然界存在辩证运动吗?换句话说,存在恩格斯所谓的唯物主义的自然辩证法吗?如果辩证法仅仅存在于思维领域,那么,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就是一件缺乏科学根据的事情。卢卡奇、葛兰西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认为,辩证法在唯心主义哲学家黑格尔那里是只思维的运动,因此作为唯物主义者,就不应当承认自然辩证法。即使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也是存在于人化自然,亦即存在于建立在人类实践基础上的第二自然领域,存在于主体与客体的辩证运动之中,而不是存在于天然自然,亦即第一自然领域。
实际上,对于这个观点,卢卡奇等人看法是有严重缺陷的,卢卡奇后来也承认失误。
首先,在黑格尔那里,具有自我否定、自我综合的辩证运动是贯穿自然、社会与思维三大领域的共同特征。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描述的就是一种自然的辩证运动。纵然黑格尔认为世界的运动在根本上是一种世界精神的运动,但是,这里的世界精神并非一种纯粹个体的主观意识,而是一种代表世界进化方向的、具有客观性的普遍精神运动,即启蒙运动提倡的主体从自在到自为的自由精神运动。在黑格尔看来,所谓自由,不是任性,“是不受外在自己的他物限制的,是自己依赖自己、自己决定自己的”(9)黑格尔:《小逻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83页。。所以精神乃是克服分离性、对立性和外在性,达到对立面的统一;在精神中,主体即是客体,客体即是主体,主体没有外在的客体的束缚和限制,整个自然界的发展就是趋向于这种统一和自由的境界,这就是黑格尔所谓“精神出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真谛之所在,也是其精神哲学之所以是最高的学问之所在。所以说,在黑格尔那里,自然界是存在辩证运动的,他的《自然哲学》就是从世界精神视角研究自然的辩证运动。何况在历史上,辩证法也有多种存在形式,不仅有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充满过程主义色彩的辩证法,强调“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有苏格拉底追求普遍的伦理真理的对话辩证法,还有中世纪追求普世的信仰真理的辩证法。换句话说,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的存在以及所谓的马克思的实践辩证法的存在,并不妨碍恩格斯在唯物主义基础上构建包含自然辩证法在内的普遍的辩证法体系存在的合法性。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卢卡奇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应当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法,应当是立足于革命实践的总体性辩证法,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研究是一种自然唯物主义研究,其中既不包含所谓人类实践基础上的主客体相互作用问题,也不包含所谓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总体性问题,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实际上,这种看法也是难以成立的,马克思主义既可以包含自然运动的辩证法,也可以包括总体革命背景下的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法,它们并不矛盾。何况马克思与恩格斯在辩证法问题上也不存在所谓的根本对立问题,马克思不仅研究所谓的在社会实践基础上的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法,也强调自然存在的优先性,强调自然有机体的新陈代谢运动的辩证法。对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等著作中所论述的自然的辩证运动的观点,马克思生前也是持赞同态度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也不是只研究自然运动的辩证法,在恩格斯那里,辩证法并非只是研究关于自然运动与发展的辩证法,而是研究包括自然、人类社会与思维三个领域的普遍运动的辩证法,在《反杜林论》中,他明确指出:“……而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484页。对此,在《自然辩证法》《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论著中,他也进行了反复强调。
更为重要的是,恩格斯不仅研究了所谓的“第一自然”的辩证运动问题,也研究了所谓的“第二自然”意义上的主客体运动问题。例如,恩格斯在著名的《自然辩证法》手稿中曾论及关于“自然的报复”的问题以及资本的利润追求对于自然系统运动的巨大破坏性影响问题,其中就已经涉及人工自然发展过程中的主客体相互作用问题。卢卡奇与葛兰西等人以此否定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合法性,显然是无法成立的。
其次,卢卡奇、葛兰西等人根据欧洲革命的需要提出了一种建立在革命实践基础上的涉及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总体性的辩证法研究问题,这是一个很好的理论研究方向,但是,这与恩格斯的普遍的辩证法研究并非对立,属于不同层次的研究。至于说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是否具有革命性,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及《自然辩证法》等论著中,已经反复强调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要把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性从唯心主义的体系中解放出来,反复强调他和马克思的辩证法研究的革命性。虽然卢卡奇所说“革命”与恩格斯所说的“革命”在内涵上有很大差异,但是,从恩格斯与马克思的角度看,自然、社会与思维等领域的不断自我否定的革命性,就是真正的革命性。
最后,退一步讲,即使辩证法应当是精神运动的辩证法,精神的运动在本体论上也是一种客观的自然现象,是一种带有主观色彩的自然运动。按照著名的逻辑经验主义者奎因的理论,任何理论都有本体论的承诺,如果承认人类的精神活动与革命活动具有辩证性,那么,它在广义的自然本体论上就已经做出了存在承诺,恩格斯从自然、社会以及思维三个领域去探索世界总体的运动规律,就无可非议。
其二,当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早期把辩证法从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体系中拯救出来以后,是否还有必要进行辩证法研究?
我们认为,恩格斯与马克思早期的主要理论贡献是确立了唯物史观,冲破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体系,挽救了黑格尔哲学中具有革命特征的辩证法,但是由于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紧迫需要,他们只侧重于从唯物史观视角批判资本主义,并没有建立比较完整的唯物辩证法体系。为此,马克思与恩格斯后来各有分工,当马克思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需要集中精力研究《资本论》时,恩格斯的主要任务是完成建立在自然与思维等领域的基础上的世界总体运动的辩证法体系,从而就有了恩格斯的辩证法体系研究。现在学术界有种观点认为,马克思生前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研究也没有持积极的支持态度,因为马克思在回复恩格斯的有关信件时并没有明确表态。这种观点也是值得商榷的,其中的原因可能比较复杂,主要恐怕还是这种理论研究对于革命的紧迫性不强。马克思去世以后,恩格斯为了完成马克思未竟的《资本论》研究,也还是被迫放弃了他热衷的辩证法体系的理论建构研究,这就充分说明了问题。
就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而言,它不仅包括各种精神现象的辩证法,还包括自然现象的辩证法,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要彻底颠覆黑格尔的辩证法,仅仅在历史、逻辑与思维领域实现颠覆是不够的,还必须实现自然领域的颠覆。从这个意义上讲,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此认识不清,错怪了恩格斯。
其三,当自然科学研究取得重大发展成就以后,那种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自然辩证法研究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目前流行的一种观点认为,既然自然科学研究在近代科学革命之后已经取得了巨大突破,世界图景已经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得到了可靠的描述,因此,恩格斯那种建立在科学成就上的辩证法研究就没有必要了。对此,恩格斯在当时就已经指出,19世纪的自然科学研究固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其思维方式是建立在旧式的既成存在的形而上学研究基础上的,大多数科学还停留在搜集材料阶段,还没有进入整理材料阶段,没有确立“普遍联系与普遍发展”的思维方式与世界图景,恩格斯的研究意在跟踪近现代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从哲学的视角确立普遍的世界图景,当然是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与历史价值的。退一步讲,即使在当今,各门自然科学在19世纪的基础上,特别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的基础上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但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内在冲突以及基因科学、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等等的发展,并没有给我们描绘出一幅统一的世界图景,所以,建立在当代科学与哲学基础上的世界图景还有待进一步探索。
值得一提的是,爱因斯坦曾经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手稿的科学史价值提出了严重质疑。不可否认,爱因斯坦的质疑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爱因斯坦看到的是恩格斯没有完成的一个手稿,没有看到恩格斯在《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著作中的辩证法研究成果,这部手稿确实也还带有零星的资料摘编和不完全成熟的想法性质。爱因斯坦作为一个赫赫有名、思想严谨的科学家,看到了其中的科学史价值不成熟与不系统的一面,提出质疑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我们不能由此否认恩格斯后期的辩证法研究在哲学史上所具有的思想史价值。
其四,恩格斯本人认为自然哲学已经走向消亡,没有存在的根基,还有必要进行自然辩证法这种性质的哲学研究吗?
恩格斯确实说过辩证的自然观会“使一切自然哲学成为不必要和不可能的”(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257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所说的是指传统的建立在实体论基础上的自然哲学,由于自然界的辩证运动,没有永恒的存在,没有永恒的物质,没有永恒的实体,只有永恒的过程,即将走向消亡。可是,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本身是建立在永恒的过程论基础上的,其中不需要永恒的实体与永恒的价值,一切都在永恒的演变的过程之中。此外,从恩格斯的角度说,自然辩证法研究属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部分,是为论证唯物史观的合理性而进行的本体论基础研究,因此不属于传统的自然哲学研究,故而称为“自然辩证法”。
最后,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并不是简单地把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体系改造为唯物的辩证法体系,他还赋予辩证法以彻底革命的精神。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体系具有是法国启蒙运动倡导的自由精神,隐含有内在自我否定的革命精神,而恩格斯赋予无产阶级的阶级革命色彩,强调自由精神的历史性与暂时性。
与黑格尔追求精神从自在到自为的自由运动不同的是,恩格斯在拯救黑格尔的辩证法、构造唯物辩证法的体系过程中,根据1848年以及已经觉醒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把黑格尔的革命精神从启蒙精神中解放出来,建立了具有彻底革命精神的唯物辩证法体系,正是因为如此,恩格斯在晚年的著作中反复强调辩证法的革命精神,强调“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12)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并且从唯物论的视角赋予“自由”以新的内涵,把黑格尔对绝对精神的主体身份自觉乃至自为意义上的自由转变为对客观规律的把握意义的自为意义上的自由,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的内涵。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恩格斯的哲学遗产问题。长期以来,由于恩格斯甘居“第二提琴手”的自我谦虚的高贵品格,学术界在论及马克思主义的开创功劳时,往往把灿烂的光环照在伟大的马克思身上,恩格斯则经常被有意或无意地忽视。实际上,按照英国著名学者麦克莱伦的看法,“恩格斯显然是一位现代思想大师。这是事实,他确实在诸如人类学、城市社会学和游击战术这些不同的领域做了某种开创性的工作;但是,他影响现代世界的主要观点表明,正是他为后来被称为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进行了决定性的塑形。数以百万计的忠实于正统共产主义的人对共产主义学说的理解主要受惠于恩格斯——至少在历史学和哲学领域”(13)[英]戴维·麦克莱伦:《恩格斯传》,臧峰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前言。。马克思主义的早期研究多数是二人协同开创的结果,不过由于研究分工,唯物史观的严密论证归马克思,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居于“第二提琴手”的角色也还是言之有据的。不过,在马克思主义开创史上,恩格斯既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学术贡献,也有自己独特的哲学遗产,其中最大的哲学遗产就是没有彻底完成的辩证法拯救工作,不能被淹没与抹杀。
毋庸置疑,在拯救辩证法的过程中,马克思与恩格斯都分别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从现有的文献视角看,二人的研究各有鲜明特色。受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影响,马克思强调社会的演化方向是社会有机体从自在走向自为的过程,强调要研究社会有机体本身,所以,马克思否认维·伊·查苏里奇盲目套用外在的社会发展规律理论预言俄罗斯的未来。与马克思稍有区别的是,恩格斯关注自然、社会与思维领域的普遍的辩证运动过程,再加上他本人长期在工厂里从事管理与监督工作,深深体会到工业技术革命对于社会发展的巨大影响,所以更加强调工业技术革新对于社会发展的巨大影响,强调社会发展各因素的相互作用与合力作用,强调在唯物论基础上宇宙演变的普遍客观规律,包括强调社会演化的客观规律。总体而言,恩格斯的辩证法体系建构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视域。如果说马克思的主要贡献在于创建了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理论,为无产阶级的自为革命行动奠定了理论基础,那么,恩格斯的辩证法研究则在于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性建立在科学发展的革命性与世界运动的革命性基础上,为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奠定了比较扎实的本体论基础与自然科学基础。
毋庸置疑,恩格斯的辩证法拯救与体系建构也存在一些明显的不足之处:(1)由于各种原因,恩格斯晚年主要精力集中于整理《资本论》的第二卷与第三卷,以及指导第二国际的工人运动、批判各种错误思潮,没有完成辩证法的体系建构工作,只是勾勒了一个理论框架,缺乏系统性与严密的理论论证;涉及自然科学史的部分,许多还只是简单的文献摘要,没有来得及充分展示与完善自己的观点;(2)各门自然科学尚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恩格斯本人精力有限与“脱毛”程度有限,所以对于各学科的理论前沿概括尚显粗糙,对于辩证法体系的建构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3)受其广博的自然科学兴趣以及自然科学从“搜集材料”发展到“整理材料”发展阶段的影响,恩格斯试图在近代科学的基础上建构一幅普遍联系、相互作用与辩证发展的世界图景,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与革命实践的辩证运动过程理论总结不够,以致受到卢卡奇等人的质疑与批判;(4)恩格斯认为,随着无政府生产状态的消失和国家权威的衰亡,“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人”(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484页。,可是由于当代生态环境危机的严峻,恩格斯在此问题上可能有点过于乐观。但是,这些问题是恩格斯本人在辩证法拯救的未竟过程中产生的,与恩格斯在辩证法研究上的理论贡献相比,这些问题显得微不足道,瑕不掩瑜,不能苛求。
从马克思主义创建的初衷视角看,恩格斯初步实现了马克思与恩格斯早年就确定的拯救辩证法的历史使命。但是,理论的颠覆与拯救只代表了新的理论建构与形成,不代表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彻底失败与抛弃,体系庞大、丰富多彩的黑格尔辩证法仍然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源泉。实际上,直到今天,国际学术界仍然有许多学者在以不同方式发掘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从思想史的角度看,随着人类实践的发展,辩证法本身也呈现出不同的理论形态:本体论的辩证法,认识论的辩证法,逻辑学的辩证法,革命实践的辩证法。西方马克思主义卢卡奇等人对于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的批判,实际上是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发展的内在张力与生命活力,不存在“非此即彼”的范式抉择问题。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恩格斯在辩证法研究上的另一个突出贡献是以当代自然科学研究为基础摧毁经典西方哲学所谓永恒实体研究,以便为唯物史观摧毁资产阶级所谓的永恒社会、永恒价值、永恒正义奠定本体论基础,为确立唯物史观的科学性服务。在启蒙运动以及在黑格尔、空想社会主义那里,理性取代信仰成为最高价值、永恒价值,恩格斯不仅以唯物史观为基础进行了有力批判,而且以自然、辩证的唯物论为基础进行了有力驳斥。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中,恩格斯明确指出:“我们已经看到,为革命作了准备的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们,如何求助于理性,把理性当作一切现存事物的唯一的裁判者。他们认为,应当建立理性的国家、理性的社会,应当无情地铲除一切同永恒理性相矛盾的东西。我们也已经看到,这个永恒的理性实际上不过是恰好那时正在发展成为资产者的中等市民的理想化的知性而已。”(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484页。即使对于社会主义,恩格斯也把辩证法的革命性贯彻到底。他说:“法国和英国的一切社会主义者不久前都还信奉这种见解,包括魏特林在内的先前的德国共产主义也是这样。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把它发现出来,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为绝对真理是不依赖于时间、空间和人类的历史发展的,……而因为在每个学派的创始人那里,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独特形式又是由他们的主观知性、他们的生活条件、他们的知识水平和思维训练水平所决定的……”①换句话说,恩格斯进行辩证法拯救,也是为了把唯物史观的“两个必然”命题建立在世界普遍的辩证运动的规律基础之上。
从技术哲学与生态哲学视角看,恩格斯的卓越贡献在于突破早期马克思主义对于科技发展推动生产力发展的进步性一面,他敏锐觉察到了自然发展的有机性、内在否定性与社会历史性,察觉到了自然发展对于人类技术进步的“报复”,看到了技术发展的负面作用,强调研究技术对于社会发展的长远影响,抨击资本主义的利润追求对于技术发展的有害性的漠视,批评资本家由于为了直接利润从事生产,往往着重考虑最近的最直接的收益,结果造成大量类似西班牙种植场主在巴西为种咖啡树而焚烧森林引发严重的水土流失之类的生态恶果,明确警告:“在今天的生产方式中,面对自然界以及社会,人们注意的主要只是最初的最明显的成果,可是后来人们又感到惊讶的是:人们为取得上述成果而做出的行为所产生的较远的影响,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大多数情况下甚至是完全相反的。”(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257页。他开辟了生态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的先河。
从总体上看,黑格尔的哲学具有丰富的内涵,以自由主义的时代精神与近代科学成就为基础重构世界图景是其最大的哲学遗产,并非只有精致的思辨辩证法这一哲学遗产。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要彻底颠覆黑格尔的辩证法,仅仅在历史与经济领域实现颠覆是不够的,还必须实现自然、社会与思维领域的整体颠覆。从这个意义上说,恩格斯晚期对于自然辩证法的探索、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系统拯救是其最大的哲学遗产。恩格斯在辩证法研究中对于生态危机的资本主义批判,对于人、社会、技术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的探索与警告,是其最具有时代性的哲学遗产,需要在当代科学与哲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与发展。不过,随着工业革命、社会生产方式与科学的发展,辩证法也会表现出不同的理论形式,后来的列宁、毛泽东、卢卡奇与葛兰西等人的探索就是其中不同角度或类型的探索,不可厚此薄彼,混为一谈。恩格斯开辟的对于唯物史观的本体论基础探索也还没有完成,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