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以色列“铁穹”反导系统保卫迪莫纳反应堆。本版供图吴佩
在以色列内格夫沙漠中的迪莫纳核基地。
★国际裂变材料委员会(IPFM)密集发布以色列核基地的照片,显示其极可能“逆行扩充”核武库。
以色列早在2017年就实施了“改进工程”,把反应堆寿命再延长至2043年,那将是世界上服役最久的反应堆,其安全风险将很难控制。
在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乃至联合国的日程表上,“伊朗核问题”总被摆到突出位置。可离奇的是,被认为是中东唯一“准核国家”的以色列,倒是超然于外。
2021年3月,国际裂变材料委员会(IPFM)密集发布以色列核基地的照片,显示其极可能“逆行扩充”核武库。
据英国《卫报》网站2021年3月10日报道,通过从谷歌地球、星球实验室等处购买的高清卫星照片,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牵头的IPFM机构认定,几十年格局没大动的以色列迪莫纳反应堆,正反常地“大兴土木”。
2021年1月,谷歌地球拍摄的高清卫星图片显示,在迪莫纳反应堆正西方向两公里外,有两个新挖的矩形坑,里面堆满箱子。“这些箱子里很可能装着核废料,因为这两个坑的底部都铺上厚厚的水泥,这正是掩埋核废料所要求的。”普林斯顿大学科学与全球安全计划研究员帕维尔·波德维格说。
以色列核事业,陡然跃入人们视野。
“这没什么奇怪,谁有核武器,谁就有中东霸权,出于‘惟我独尊,以色列和(像伊朗这样的)中东国家,注定会发生诸多你死我活的斗争。”以色列国家安全研究所所长阿莫斯·亚德林如是回应。
以色列“修成正果”?
按照1995年修订后的《核不扩散条约》(NPT)定义,以色列属于“准核武器国”,即拥有成熟核技术乃至核武器成品,只是未进行公开核试验。
外界之所以将以色列定性为“准核国家”,不光是因其奉行“核模糊”政策,还在于其“核摇篮”迪莫纳反应堆,是典型的武器级核材料产地,与伊朗纳坦兹铀浓缩厂有着天壤之别。
迪莫纳反应堆于1963年由法国援建完成,具有制备浓缩铀潜力的重水反应堆额定功率是26兆瓦,但以色列暗地里将其冷却回路(包括冷却管、废水处理设备)规模放大数倍,为日后超功率运行乃至升级“留出后手”。反应堆投产后,实际功率高达120-150兆瓦,产生大量乏燃料用于提炼武器级核材料。
瑞典国际和平研究所公布的最新报告显示,截至2019年1月,以色列在役核弹头为80-90枚,所用的铀和钚均来自迪莫纳的后处理车间,其年产量近60公斤,意味着,以色列每年可生产5-12枚核弹头,并为退役弹头实施替换。
“即便权力是杯毒酒,但甜蜜的滋味足以让人一饮而尽。”美国学者波德维格指出,以色列与伊朗的“核斗争”,根源在于地缘政治权力的斗争——以色列要保持压倒阿拉伯世界乃至“地区后起之秀”伊朗,“核筹码”必不可少。
如今,迪莫纳反应堆“大兴土木”,究竟意欲何为?
美国科学家联合会研究员马特·科尔达的看法是——“以色列国防军想提炼新的高浓缩铀和钚,来替换或延长现有核弹头寿命,并制备尽可能多的氚,提高核弹头爆炸当量”。
科尔达解释,迪莫纳反应堆运行是靠重水慢化和冷却,所产生的乏燃料(即核废料)经化学分离后提取出高浓缩铀和钚,而在重水慢化过程中,反应堆以中子轰击锂-6材料,产生助爆材料氚,它能增加核武器的爆炸威力,或在同等爆炸威力下减少核弹内的裂变材料用量。
据英国《卫报》网站2018年6月报道,以色列早在2017年就实施了“改进工程”,把反应堆寿命再延长至2043年,那将是世界上服役最久的反应堆,其安全风险将很难控制。
迪莫纳反应堆设计使用寿命40年,但以色列舍不得按期关闭来之不易的“宝贝”,千方百计让其寿命期限从2003年推迟至2023年。
迪莫纳基地创建人之一乌兹·埃文承认,以色列政府“出于地缘政治,而非技术考虑”扩大反应堆的产能,这在安全方面留下巨大隐患。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反应堆的内壁就被发现长期运行磨损而发生开裂,一旦有地震或外部打击,就可能塌陷。”乌兹·埃文对以色列《耶路撒冷邮报》说。
“迪莫纳年产近30吨的核废料,其中84%就地掩埋,反应堆一旦爆炸,将殃及整个以色列南部,甚至包括约旦唯一海港亚喀巴和埃及旅游胜地沙姆沙伊赫。”美国米德尔伯里国际研究学院教授阿夫纳·科亨透露,2016年4月,超声波检测发现迪莫纳反应堆内铝芯存在1537条裂缝。
2019年6月,两名基地员工因辐射致癌发起赔偿诉讼,管理者最终承认反应堆存在放射性物质泄漏,此前已有数十名职工因罹患癌症病亡,而反应堆卫戍部队已有十多年发放碘片的规定,因为这有助于阻止人体吸收辐射。
已形成打击体系
比起以色列,伊朗还在为“核权利”而斗争。
2021年3月14日,俄罗斯杜布纳核研究所学者伊格尔·戈卢特温接受《军工周报》采访时称,存在五年多的伊朗核协议,依然约束着该国最基本的核活动,伊朗须在十年内将铀浓缩能力降低三分之二,将已安装的约两万台离心机减至6100台(均为浓缩效率较低的IR-1离心机),其中5060台离心机可继续生产浓缩铀;在15年内,伊朗不得进行丰度超过3.67%的铀浓缩,将低浓缩铀库存限制在300公斤内。
这里存在一个算数问题,一国追求核武器,必然从发展原子弹开始,而何时能制备足够的武器级铀-235或钚-239是关键指标。
外界评估过,对较复杂的铀弹而言,需要丰度超过90%的铀-235材料约12公斤,稍简单些的钚弹也至少需要8公斤左右同等丰度的钚-239。而伊朗很难在国内获取这些材料。
美国“军备控制协会”助理研究员朱莉娅·马斯特森称,伊朗哪怕明天就抛弃伊核协议,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制备最低量核材料,而且,伊朗迈过“核门槛”,“危险窗口”实在太大了,这不光有来自美国经济制裁,还有美国及其盟友以色列发起“外科手术”打击的风险。
从法理上看,作为《核不扩散条约》(NPT)签约国,伊朗若真要制造核武器,仅退出伊核协议是不够的,还必须退出NPT,这对伊朗外交将是灾难性的。
就中东博弈的格局看,以色列已解决核武器“能用”“管用”“敢用”的三大问题,而伊朗却连“能用”都没解决,不得不通过别的方式勉力抗争。
日裔美国军事评论员凯尔·沟上在“侦察勇士”网站撰文称,以色列现已形成袖珍“三位一体”核打击体系。“继最早应用的泰勒诺夫空军基地的核航弹仓库(主要服务第69“铁锤”战斗机中队,目前装备F-15I战斗机)外,神秘的塞多·米哈导弹基地和海法潜艇基地也是重要的‘核集散地。”
塞多·米哈基地距以色列特拉维夫以南45公里,驻扎有第150、199、248导弹中队,这里属于石灰岩地带,有许多天然洞穴,它们都被加深加固,用来部署可携带核弹头的杰里科系列弹道导弹,最远射程近1500公里,卫星图像显示那里约有100个导弹发射架。而在海法,以色列从德国进口的6艘海豚级潜艇全部到货,每艘潜艇有4具650毫米直径的发射管,可用于发射核巡航导弹。
2000年,美国海军就观察到以色列潜艇从斯里兰卡附近海面发射的一枚导弹飞行了约1200公里,这种导弹的弹头威力如何不得而知,但美国“全球安全”网站估计,应在200千吨当量标准上下,相当于1945年美国轰炸机投向日本广岛的原子弹威力的14倍以上。
“伊朗军人训练有素,这一点已在波斯湾对峙、介入也门内战等场合表露无遗,”俄地缘政治研究院院长康斯坦丁·西夫科夫说,“可是他们的战斗力仍无法与以色列这样的战略对手相提并论。”
以叙利亚战场为例,2017年底,当内塔尼亚胡重申不会允许伊朗革命卫队长驻叙利亚后,以色列连续轰炸叙境内的伊朗军事目标,“整个过程中,以色列利用情报和技术优势,令伊朗人付出巨大代价,后者只能不断从国内向叙利亚补充兵员和向黎巴嫩真主党转移武装系统(无人机、弹道导弹、先进防空系统),这都暴露出伊朗军事技术上的短板。”西夫科夫指出,哪怕是伊朗自豪的导弹,仍然存在威力不足、可靠性不高的痼疾。
2020年1月8日凌晨,为报复革命卫队名将苏莱曼尼被暗杀,革命卫队用数十枚导弹突袭美国驻伊拉克军事基地,其中只有攻击不到500公里远的阿萨德机场的“征服者-313”导弹效果较好,而打击800公里外的埃尔比勒基地时,威力更大的“齐亚姆-1”导弹几乎都自爆解体,究其原因,是燃料发动机可靠性不高,难以在复杂飞行环境中长时间稳定工作。
“为什么伊朗积极将导弹转移到叙利亚或黎巴嫩,只有这样,才能与以色列形成最起码的‘战略平衡,但犹太人不会视而不见。”西夫科夫说。
“看看以色列吧”
“我们容忍以色列发展核武器,就像我们容忍英国一样,因为以色列不是威胁。”前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说,美国也从未要求以色列“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华盛顿近东政策研究所执行董事罗伯特·萨特洛夫说,“如果没有法国的帮助,以色列核武器永远不会诞生。同样,没有美国包庇纵容,以色列也不可能具备现有核能力。”
事实上,以色列核开发遭遇过几个紧要关头,可美国有意无意地“放水”了。
早在1960年,美国就掌握以色列核计划的确凿证据,但考虑到制衡方兴未艾的阿拉伯民族主义,避免中东石油利益受损,便接受了以官方有关迪莫纳基地是“纺织厂”的说法,只要以色列把核武器“藏在地下”,美国就把谴责“锁在柜中”。
1974年,以色列总统埃弗赖姆·卡齐尔说,“一旦我们需要这种武器(即核武器)时,我们就会拥有它们,而且几天之内。”
更令人惊讶的是,美国对以色列的姑息不只是在口头上。
据美国国家档案馆2014年公开的1976-1983年政府档案显示,1977年,美国核管制委员会对国内特种能源公司进行审核,竟然发现宾夕法尼亚州的纽马克核加工厂在过去三年里有330公斤武器级铀“不翼而飞”,联邦调查局经调查确认,纽马克工厂总裁查尔曼·夏皮洛暗中与以色列做交易,消失的铀已在以色列原子弹里。而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赴以秘密调查,取得的环境样本显示高浓度铀的存在,而且浓度特征与纽马克储存的铀原料高度一致。
然而,吉米·卡特总统急于获得外交业绩,力促以色列与埃及打破中东关系僵局,接受了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的建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纽马克铀遗失调查”草草收场。
萨特洛夫透露,美国和以色列于1969年签订秘密协议,若以色列不单独进行核试爆,美国将不迫使以色列加入《核不扩散条约》(NPT)。
2010年9月18日,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敦促以色列加入《核不扩散条约》,并提出调查以境内所有核设施。2012年12月3日,联合国大会以绝对多数通过一份措施,要求以色列在加入《核不扩散条约》上“不能再有任何拖延”,但美国均投下了反对票。
“当有人装睡时,无论什么方法都无法去叫醒他。”萨特洛夫提到,在中东格局大动荡的背景下,美以已形成更紧密的“价值观联盟”,以色列作为美国政策的“代理人”,得到进一步武装。
“国际废除核武器运动”(ICAN)的法国机构负责人亚历克西娅·贝尔尼向整个西方世界发出质问:“看看以色列吧,它越来越不忌讳谈论核能力,甚至暗示会使用这一能力,这跟西方所定义的‘核无赖有什么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