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鹏宇,钱容德
(宁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异化”一词的英文是alienation,日常语义表示“陌生化、疏远和离间”;在经济学中表示“让渡、转让”;在神学和经院哲学中,它指的是精神与身体的分离,以及在祈祷中与上帝的结合。“异化”一词从概念提出到成为理论体系,经历了很长一段发展历程。马克思批判性地继承和发展了前人的异化理论成果,并据此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私有财产关系,进而揭示了异化劳动导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马克思“异化”理论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尽管今天与马克思创立“异化”理论的时代背景有所不同,但形形色色的“异化”现象仍然普遍存在,马克思“异化”理论能够为解决当今社会“异化”问题给予理论支撑,亟待努力挖掘其时代价值。
“异化”理论形成于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哲学。荷兰法学家格劳修斯首次使用“异化”概念表示“权利转让”。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将异化概念由无批判的实证概念转变为带有浓厚批判意味的概念。“异化”被界定为权利的放弃或转让,由于私有制的出现,这种权利会变成一种与出让权利的人相分离的、相对抗的异己力量,反过来奴役和压迫他们。正如卢梭在《爱弥儿》中描述的,人变成了自己制造物的奴隶。卢梭的异化思想不仅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出发点,也是开始向德国古典哲学过渡的重要桥梁。
“异化”在德国古典哲学中上升到哲学高度。费希特虽然没有直接使用“异化”概念,但经常用“外化”表达“异化”的实质。例如,他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中提出的“形式有条件原理”——自我在自我之中外化出一个非我与自我相对立——从而使原来与自我同一的东西变成异己的东西。席勒通过批判劳动分工的危害进而揭示了异化的实质,“分工的固化使人束缚在孤零零的断片上,使人的享受与劳动脱节,劳动与报酬脱节,劳动变成了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终人丧失了尊严,也变成了一个个断片”[1]。
黑格尔的“异化”理论使德国古典哲学中对异化的研究达到顶峰。其最初表现为对基督教的“实证性”的批判。他认为,基督教的“实证性”就是人创造的基督教凭借其神秘色彩以国家和宗教的形式侵犯人的主体精神自由,压迫人和支配人。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的“异化”理论得到了最系统最集中的阐述和发展。所谓“异化”,就是将作为世界本原的绝对精神外化成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又复归于自身,从而确证和实现自身。换言之,在黑格尔那里,“异化”就是在绝对观念中完成了否定之否定,最终回归自身的过程。
与黑格尔不同,费尔巴哈视角下的异化是一个充满“恶”的色彩的概念。“异化”,就是宗教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颠倒,是人用一个虚构的世界来掩饰现实世界与人的类本质之间的关联,最终导致“上帝越是万能,人就越是无能……为了使上帝成为一切,人就成了无”[2]。而所谓的“人”,在费尔巴哈那里还是感性的、抽象的人。
马克思对前人的异化理论加以扬弃,主要是对黑格尔“异化”理论中唯心主义成分的批判,对费尔巴哈“抽象的人的本质异化”的超越,最终提出自己的异化思想。他不拘泥于前人所揭示的异化的外部现象,而是在实践的基础上深刻剖析决定这些外部现象的异化本质,指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私有财产关系的弊端如何将人们的生活推向苦难境地,并且最终给出了自己的解决路径,即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经历了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在早期的《博士论文》中他开始关注异化问题。马克思认为:“宗教同样也是‘自我意识’的异化。”[3]134尽管此时的异化概念还与黑格尔“自我意识”的外化概念非常相似,但马克思已经洞察到自我意识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正如原子不外是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自然形式一样,感性的自然也只是对象化了的、经验的、个别的自我意识,而这就是感性的自我意识”。[4]54可见,他的目光已经从“自我意识”的抽象的个别性,开始转向具体的、现实的、感性的物质世界,且他对感性物质世界的考察贯穿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始终。
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是政治异化的突出表现。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承认国家与市民社会存在着分离,国家是自由的代名词,市民社会归属于国家,国家决定市民社会。青年马克思受黑格尔唯心主义观点的影响,将国家看作是理性的实现。但在《莱茵报》时期,他看到普鲁士王国在“林木盗窃案”以及限制办报自由等方面对国家公民的各种冷酷表现,开始意识到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现实矛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认为,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使现实的市民处于“二元组织”中。“政治国家是同人民生活的现实世界相对立的普遍性的天国”[3]136,而市民社会——政治国家彼岸的存在——处在这个国家之外。如何克服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分离?马克思给出了解决方案:将黑格尔的“国家决定市民社会”颠倒为“市民社会决定国家”,使政治国家回归现实的基础,国家制度成为人民自由意志的产物,让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体。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继续探寻了宗教异化和政治异化的缘由。鲍威尔认为,消除了宗教异化也就消除了政治异化,犹太人就能获得平等的权利。马克思对鲍威尔的观点加以驳斥,认为是政治异化产生了宗教异化。如果宗教异化是人的观念意识的异化,那么政治异化就是人们所处的现实世界的异化,“人们之所以信奉宗教,是由于个人生活和类生活之间、市民社会和政治生活之间的二元性;是由于人把处于自己的现实个性彼岸的国家生活当作他的真实生活”[4]36-37。因此,消除宗教异化并不能消除政治异化,要真正消除政治异化就必须回归市民社会,聚焦人所处的现实社会,使其得到改善,从而打破宗教在市民社会中的神圣形象。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重申了从宗教批判过渡到政治批判的必要性:“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4]4政治批判最终目的在于消除一切不合理的关系,最后实现人的解放。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重点思考了人的本质问题。他以当时的市民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为出发点,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工资、资本利润、地租进行深入考察,发现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工人的劳动不断异化,最终演变为人的异化。
马克思用“劳动异化”的四个规定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进行阐释:第一,劳动产品对劳动者的异化。劳动者生产的产品不但不属于劳动者自己,反而成为一种异己的存在与劳动者对立。正如马克思评价劳动者和其劳动对象(产品)的异化关系:“工人产品的完美程度与工人自己畸形程度成正比;工人产品的文明程度与工人自己的野蛮程度成正比,工人创造的价值与工人自身的价值成反比”[4]158。第二,劳动者的劳动过程对劳动者的异化。在私有财产关系下,工人的劳动成果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甚至工人在劳动过程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资本家。劳动仅仅成为劳动者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他甚至用“鼠疫”来比喻工人对劳动的排斥和逃避。第三,人的类本质对人的异化。人的类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人根据自身的尺度认识和改造外在世界,从而实现自身与外在世界的和谐统一”[4]163。劳动异化使人的类生活丧失,使人的类本质成为劳动者维持生计的手段,自然界对人来说成为异己的存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和谐统一。第四,前三个方面的规定直接导致人与人相异化。处于私有制关系中的人总是用别人对自己的眼光审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
从抽象的个人转向社会关系中的人考察人的异化。《手稿》中马克思探讨人的异化时,针对的是单个人、单个家庭,到《穆勒评注》,马克思开始在人的社会交往语境中讨论人的本质问题,人因交往异化陷入苦难。马克思认为,交往是人与人之间不以营利为唯一目的的物质和精神交流,它体现了人格与人格之间相互承认的关系,而在当前的市民社会中,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发生了异化,具体表现为:私有财产的外化使交往转变为单纯的买卖关系和商品交换关系;人们为了交换而生产,因而生产和消费不是为了满足人的真正需要,这种生产和消费是异化了的生产和消费;货币本身变成了交往异化。在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下,私有财产之间进行等价交换,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本身就成为了在人之外和在人之上的本质,人与货币的关系发生了颠倒,人们不再将货币作为一种交换工具和手段,而将货币当作目的本身。马克思形象地对此加以比喻:“谁能够买到勇气,谁就是勇敢的,即使他本来是一个胆小鬼。”[4]247货币拥有了支配人的权利,人沦为货币的奴隶。
对于异化问题的探讨最终回归为如何扬弃异化。对此,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4]182首先,异化问题是一个历史范畴,在历史更替中会得到进一步扬弃。其次,和异化的形成一样,对异化的扬弃也需要经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即依次经过从最初追求“患寡而患不均”的粗陋的共产主义到未完成的共产主义再到彻底扬弃私有财产的真正的共产主义这一历史过程,才能实现对异化的真正扬弃。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对异化理论进行重构。在《形态》中,首先,马克思将异化放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条件——物质资料生产——加以考察,探究异化如何使生产关系向与这些个人相对立的关系演变。其次,明确了异化的主体是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现实的个人”。再次,马克思发现与人相异化的力量已经不再是资产阶级或资本家本身,而是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和社会化生产。最后,马克思进一步强调,私有财产关系是异化产生的社会根源,社会分工固化是异化产生的自然缘由。
马克思深刻指出,异化的消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使异化发展为一种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与之对立和“不堪忍受”的力量,使人类社会彻底划分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阶级,让世界上饱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压迫和奴役的无产阶级作为革命阶级,站起来反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4]583第二,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和交往的普遍化是第一个条件实现的物质前提。换言之,只有实现全世界自由无产者的大联合,消灭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制度,将工人从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中解放出来,彻底打破一切不合乎理性的关系,才能真正消除异化,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对“人”的关怀是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发展始终贯穿的一条主线和核心。不同于德国古典哲学家眼中的“抽象人”,马克思眼中的人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从事实践活动的、创造自己历史、追求自我幸福、希冀全面发展的人。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逻辑统治下的人丧失了这些特征,甚至丧失了自身。对此,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4]185。人本主义是马克思“异化”理论中最鲜明的底色。
中国共产党始终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忠实信仰者和践行者,中国制度、理论、道路和文化发展始终坚持人民至上的理念,始终站在人民的立场谋求发展。今天的中国制度优势凸显,释放出源源不断的活力,得益于想人民所想、盼人民所盼;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得到世界大多数国家的认可,离不开广大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和主体性的发挥。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的领导集体在理论和实践中对马克思主义人民理论作了进一步的创新和发展。在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之年,要秉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旨归,努力解决困扰人民生活的现实问题;在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中,强调生命重于泰山,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在“十四五规划”谋篇布局过程中,坚持顶层设计和问计于民相统一。不论是理论设计还是实践要求,我国始终以马克思的人民思想为思想指引,不断诠释着“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真正的英雄”。[5]
人的全面发展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应有之义。在《形态》中,马克思明确指出,由于社会分工的固定化,任何人都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活动范围中,而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都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4]537,即真正的“人的全面发展”应实现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两个方面协调发展。物质需求的满足是发展精神需求的前提和基础,精神需求为更好地满足物质需求提供可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发生转变,其中“不平衡、不充分发展”问题的解决,就是内涵着人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发展不平衡问题的解决。因此,我国要不断解放生产力和发展生产力,在实现人民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基础上更加注重人们的情感、审美和心理健康,实现人的感性需要和审美需要的解放,进而实现人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只有实现物质和精神二者协调统一发展,人们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才会极大提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能成为现实!
马克思的交往“异化”理论的产生虽然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但伴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蓬勃发展,经济全球化潮流不可逆转,我国在一定程度上受资本主义国家资本逻辑的影响仍然较为深远。因此,当今社会交往异化现象依然存在,且表现形式呈现出多样化:处在一个物质空前繁盛、生活节奏加快的现代社会,每一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奔波,房子、车子、工作等话题逐渐取代了“诗词歌赋、仰望星空”,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经济利益纠纷导致人际关系破裂甚至酿下犯罪恶果的案例时有发生;现代信息技术纵深发展,网络生活方式使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虚拟世界不能自拔,与现实世界逐渐疏离,人与人之间少了“嘘寒问暖”的关怀,更多的是各行其是的冷漠……物质利益和网络虚拟世界使人们之间的交往发生异化,它们统治和主宰着人们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亟需回归本原,回到马克思对人与人之间关系本来原初所描述的样子:“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么你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4]247。如何使人的关系回归本质?或许可以回到马克思那里寻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