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早期领导人对中国革命“分两步走理论”的探索

2021-03-25 10:31陈廷湘
关键词:民主革命资产阶级政权

陈廷湘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相统一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学说的重要内容之一。马克思主义者在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落后农业国度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都存在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的问题。按此理论,共产党必须参加和领导民族民主革命,并在彻底完成其任务的基础上将革命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中共早期领导人对这一理论进行了探讨,初步揭示了中国革命特殊的发展方向和进程。但是,大革命失败后,党史工作者在批判陈独秀右倾路线时,基本上以“二次革命论”概括中共在这一时期关于革命发展阶段论的主要内容,对陈独秀等早期中共领导人关于中国革命分两步走问题的探索未作应有的研究。

中国共产党诞生时,马克思主义关于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关系问题的理论在1848年革命时期形成以来,已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但是,对于东方各国而言,它仍然只是一个新的革命原则。1920年,共产国际二大正式把这一理论写入关于民族殖民地问题的文献中去。列宁认为这些前资本主义关系尚占统治地位的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只能是资产阶级民主性质的”(1)列宁在共产国际二大的报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译:《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2-23页。;“必须坚决反对把落后国家内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潮涂上共产主义的色彩”;不彻底进行民主革命,要在“这些落后国家里实行共产主义的策略和共产国际的政策,那就是空想”。但是,这并不是说“落后民族无法避免资本主义发展阶段”。无产阶级政党应该宣传和建立“农民苏维埃”“劳动人民苏维埃”,使“落后国家不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过渡到苏维埃制度,然后经过一定的发展阶段过渡到共产主义”(2)列宁在共产国际二大的报告,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译:《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2-23页。。这就为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落后国家革命的发展进程和去向提出了明确的原则。但是,对列宁的论断,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没有来得及学习”(3)缪楚黄:《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载解放军政治学院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2册,未刊本。。直到共产国际“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才开始了解到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并开始着手探讨“两步”革命的关系问题。

中共二大指出:在中国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的革命运动是极有意义的”,无产阶级“护助民主派对于封建革命……是必要的”(4)《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114页。。但是,民主革命成功后, “无产阶级不过得着一些自由与权利,还不能完全解放,而且民主主义成功,幼稚的资产阶级便会迅速发展,与无产阶级处于对抗地位”,并“从封建夺得政权来压迫无产阶级”。这样,无产阶级就必须对付资产阶级,“实行‘与贫苦农民联合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第二步奋斗”。因此,无产阶级参加斗争只是“去帮助民主主义革命”,只是“养成无产阶级真实力量的必要步骤”。“如果无产阶级的组织力战斗力强固,……第二步奋斗是能跟着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以后即刻成功的”(5)《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第115页。。这些论断明显地包含了如下思想内容:1.中国革命应分作“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个阶段进行,前一个阶段是后一阶段的准备;2.民主革命对无产阶级是有利的,但其胜利主要不属于无产阶级。革命主要是资产阶级的事情,无产阶级参加进去是帮助民主派。而资产阶级则将“夺得政权”,并迅速发展起来;3.革命从“第一步”向“第二步”转变必然经过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抗与斗争来实现;4.“第二步”能否与“第一步”直接衔接起来,取决于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的组织程度和战斗力大小。显然,这些原则还仅仅是对列宁在1905年革命时期提出的有关理论的不尽准确的复写。

中共二大以后,中共领导人对上述问题加以进一步探讨,开始看到中国革命的一些特殊性。指出“中国工业发达的途径与欧美大异,政治运动也必不同”(6)翟秋白:《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新青年》季刊第2期。。“资产阶级不能成功一个独立的革命势力”(7)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无力单独“完成革命事业”(8)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而无产阶级则将在革命中“日益取得重要的地位,以至于指导权”(9)翟秋白:《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新青年》季刊第2期。。因此,中国不可能发生“纯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10)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所谓民主革命实为“达到社会革命的一种过程和手段”(11)施存统:《中国青年运动充竟应该怎样?》,《先驱》第22期。,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12)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这些思想无疑有明显的推进,然而也还仅仅是初步的意识,尚未对指导革命进程的理论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中共三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党纲草案》一定程度反映了中国革命的特点,并采用“国民革命”这个概念来代替中共二大使用的“民主革命”的提法,以明确中国民主革命同西方国家民主革命的区别。《党纲》在中共二大宣言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无产阶级在从事民主革命的同时准备第二步革命的紧迫性,提出了力争“缩短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的过程”的任务。但是,《党纲》未指出无产阶级必须全面掌握民主革命的领导权,才能把民主革命的胜利直接转化为无产阶级的胜利,保证民主革命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对于这一点,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当时只提出了一些不确定的看法。陈独秀说:“国民革命成功后,在普遍的形势之下,自然是资产阶级握得政权;但彼时若有特殊的环境,也许有新的变化,工人阶级在彼时能否获得若干政权,乃视工人阶级在革命中的努力至何程度及世界形势而定。一九一七年俄罗斯的革命就是一个好例。”由于“俄国工人阶级在一九○五年革命及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中特殊努力,又以当时资本主义列强大战而濒于破产,自救不遑,十月革命遂至发生新的政治组织”(13)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这个认识仍然沿袭了中共二大的基本思想,只是把它说得更加明确了。同时,陈独秀把无产阶级能否取得政权看成顺其自然的结果,因而未把他所强调的无产阶级必须在政治斗争中壮大自己同革命转变问题联系起来,反而要求无产阶级只须“一心不乱地干国民革命”(14)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在此问题上,瞿秋白的认识相对明确一些。他当时写了《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这篇分析革命进程的专论,详细地阐述了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欧洲革命时期和列宁在1905年俄国革命时期关于“两步”革命关系问题的理论,指出:在中国的特殊条件下,应以“劳工阶级的方法行国民革命”。由于“劳工阶级的最后目标在社会主义,那么,到国民革命的最高度,很可以与世界革命合流而直达社会主义”(15)翟秋白:《自民治主义至社会主义》,《新青年》季刊第2期。。然而,瞿文并未因此得出必须通过无产阶级取得实际领导地位来实现民主革命的社会主义前途的结论。正因为对这个问题认识不清,瞿秋白、陈独秀和中共三大决议都指出当时的革命只能以国民党为中心势力,未认识到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左右革命进程是使“两步”革命直接衔接起来的关键。

大革命失败后,中共的一些领导人和党史学家把上述错误概括为“二次革命论”。所谓“二次革命论”,是对党中央在西湖会议讨论无产阶级如何参加民主革命问题时左右两派主张的概括。经过史学界长期使用,这个概念才被赋予了同俄国孟什维克主义类似的含义。

为了比较准确地说明早期共产党领导人认识中国革命发展进程的缺陷的性质,有必要先把俄国1905年革命时期列宁主义与孟什维克主义在同一问题上的对立作一简单分析。在“两步”革命关系问题上,列宁指出,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是“一个链条中的两个环节”。俄国当时的革命“是资产阶级性的革命”,它“不会直接越出资产阶级的社会经济关系的范围”。这个革命既代表了“资产阶级的利益”,也代表了“无产阶级的利益”,且在某种意义上对无产阶级“比对资产阶级更加有利”。因此,无产阶级应该用“全部力量”去完成民主革命任务,并“尽快地过渡到新的更高的任务即社会主义革命。孟什维克则把“两步”革命截然割裂开来。认为“资产阶级革命同无产阶级的利益是矛盾的”(16)列宁:《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列宁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39、548、541、635、540页。,反对把民主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在实现“两步”革命的策略方面,二者的分歧是:第一,列宁认为要把民主革命进行彻底并转向社会主义革命,无产阶级必须掌握民主革命的领导权,不能把“领导权让给资产阶级”;孟什维克主张无产阶级应“始终如一……持极端革命反对派态度”。不但不掌握领导权,而且要与民主派保持一定距离。第二,列宁认为民主革命的深入发展和接近胜利,必然会引起资无“两个阶级为争夺政权而进行拼命的斗争”,因此,无产阶级“一分钟也不能忘记新的斗争”。应以“人民起义”实现“共和制”,建立“临时革命政府”。在条件对自己有利时“参加临时革命政府”,以此实现“革命对沙皇制度的彻底胜利”(17)列宁:《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列宁选集》第一卷,第543、565、520、517、525页。。待民主共和实现后,无产阶级就立即把斗争转向“革命性”完结了的资产阶级,开始“争取社会主义的真正斗争”;孟什维克“反对‘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专政’这个口号”,反对用起义“夺取政权”和参加临时政府去“分得政权”。放弃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把“路让给它走”。第三,列宁肯定“农民必然会成为革命和共和制的支柱”,无产阶级应“尽一切力量帮助农民”,建立工农联盟,以便有力量把革命第一步进行到底,并为转向第二步铺平道路;孟什维克却“忘记了农民”(18)列宁:《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列宁选集》第一卷,第635、575、536、585、589—590、554页。,认为只有等待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后,在无产阶级人数发展为占人口多数的条件下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

把中共在二大、三大期间关于革命进程的思想与列宁和孟什维克的观点加以对照,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当时对此问题认识的缺陷在于:未明确提出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的主导作用和领导权,未认清民主革命的胜利对无产阶级的全部意义,因而未指明必须把民主革命的胜利转变为无产阶级的胜利,实现中国民主革命的社会主义前途;未明确指出工农联盟对转变革命的重大作用。这些错误与孟什维克的主张是有相似之处的。但是,也应看到二者之间尚有重大的差别。首先,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并不认为民主革命与无产阶级的利益是绝对对立的。不仅承认民主革命对无产阶级有利,且十分强调无产阶级应参加民主革命,在政治革命中壮大自己,(19)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前锋》第2期。为第二步革命作准备。缺陷只在于未充分估计到这个“有利”的意义。其次,他们虽然未提出无产阶级的领导权,但也不承认资产阶级的领导权。认为资产阶级也不是独立的社会力量,不能单独进行革命。没有“让路”的思想。第三,在政权问题上,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并不像孟什维克一样反对建立民主专政,而是要“以革命的方法建立真正平民的民主政权”(20)中共三大《中国共产党党纲草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第139页。。并提出了建立各革命阶级联合执政的“国民会议制”民主政权的具体主张。(21)《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对于时局的主张》,载《六大以前》,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4-76页。第四,初步注意到了中国农民的巨大力量及其对民主革命的重大作用。看到了“两步”革命直接转变的可能性。

以上分析说明,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两步”革命关系问题上的主要倾向是在努力学习和运用或者说很大程度上是在照搬列宁主义的原理。尽管学得不准确不完整,却并未在主观上接受孟什维克把两个革命阶段完全对立起来的理论。况且,孟什维克的主张是公开针对列宁主义的反对派观点,而早期中共领导人的缺陷则只是在学习列宁主义时存在误差。照搬马列普遍原理来指导中国革命是行不通的;照搬俄国党内对孟什维克机会主义的批判来批判早期中共党内的类似错误也不适当。

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二大、三大期间对民主革命进程和归宿的认识还仅仅是探讨的开始,远远未形成基本一致的思想。因此,全部观点尚变化很大,其中的错误认识也并未固定下来。

中共三大以后,特别是第一次国共合作建立后的一段时间,陈独秀等中共领导人主张把一切工作拿到国民党内去做,忘记了自己的独立性,放弃了无产阶级特殊利益,也就是放弃了为“第二步”革命做准备的工作。但是,中共中央很快就认识到这一错误,在1924年5月召开三届三次执委会,纠正了上述错误。会议强调了“巩固我们党的重要”,指出必须把工人运动作为“党的根本工作”(22)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政治报告选辑》(1922—1926),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26-28页。。会议指出中共要努力把工人阶级,持别是产业工人阶级组织成为自己的“基础”,“不必帮助国民党组织上的渗入产业无产阶级,不然,就是一个狠(很)大的错误”(23)《中国共产党扩大执行委员会文件·工人运动议决案》(1924年5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第237页。。

1924年11月以后,中共领导人在共产国际的帮助下,进一步对国民革命的现状加以分析,明确提出了无产阶级对民主革命的领导权问题。次年一月,中共四大正式作出了关于无产阶级在国民革命运动中的“领袖军”地位和农民同盟军问题的决议。无产阶级的“领袖军”地位是决定中国革命前途的根本因素,工农联盟是无产阶级把握革命进程的现实力量。这两个问题的明确提出表明中共已在理论上找到了影响中国革命进程和方向的最重要的社会基础。但是,这些认识还只是萌芽形态的思想,因而还不能与革命前途问题明确地联系起来。“四大”决议仍然说:“民族革命胜利后,能否接着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是否必须经过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必得无产阶级在民族革命中自己阶级的革命准备至何程度及那时的社会的客观条件视之,那时的世界政治状况也有很大的影响。”(24)中共四大《关于民族革命运动之议决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l,第337面。仍然没有认定必须由无产阶级取得领导权来实现“两步”革命的直接“过渡”。

“五卅”运动以后的大量事实证明了中国资产阶级极其软弱的特性和无产阶级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共产党领导人纠正了陈独秀在中共二大、三大期间对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力量对比的错误估计,进一步确立了中国革命必须无产阶级领导才能取得胜利的观点。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发表,标志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这一认识已初步达到了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程度。同时,“西山会议”事件和“三二○”事件发生后,国民党右派的一系列分裂活动又使共产党领导人看到了资产阶级有夺取革命领导权的意向和可能。(25)子任(毛泽东):《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政治周报》第4期。因此,中共在1926年7月召开的四届三次全会响亮地提出了与资产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的口号,提出了一系列保证无产阶级取得领导权的策略方针。全会把中共发展壮大和布尔什维克化作为实现无产阶级领导权的根本保障,提出了“从研究的小团体到群众的政党”(26)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政治报告选辑》(1922—1926),第132页。的口号。这表明中共领导人对无产阶级领导权的认识又向前发展了一步。

无产阶级领导权思想的确立和发展,引起了共产党领导人对中国革命性质、进程和前途认识的显著变化。《新青年》季刊载文指出,“五四”运动由于“社会中最有革命要求的无产阶级参加革命,开始表现他的社会势力”,因而“开辟了中国革命之新方向”(27)陈独秀:《二十七年以来国民运动中所得的教训》,《新青年》季刊第4期。。《中国青年》刊载的文章更明确地把“五四”前后的革命划分为“性质”不同的两个阶段。指出:在“五四”以前的“第一阶段里”,革命的主要动力是“民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而在“五四”以后的“第二阶段”, “工人阶级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出现,成为最主要的政治原素”,因而“革命运动的性质便改变了”(28)少锋:《上海暴动的成功在世界革命上的意义》,《中国青年》第160期。。初步涉及到了以“五四”运动为界标的新旧民主革命的区别。当时,毛泽东更全面地分析了形成中国革命特殊性的原因。他认为:由于无产阶级参加革命并形成独立的社会力量,中国共产党产生和发挥重大作用,以及“无产阶级的苏联”的援助和共产国际的指导,中国资产阶级要独占革命阵地,建立一阶级的统治已完全没有可能。但是,这个阶级又“还在梦想前代西洋的民主革命”,梦想“建设一个一阶级独裁的国家”(29)子任(毛泽东):《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政治周报》第4期。。这个分析实际上已指出中国革命既不可能造成资产阶级的统治,也不会自然地发展到社会主义阶段。在此基础上,1926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中央政治报告》明确指出:中国特殊的民主革命的发展前途存在着两种可能:如果资产阶级取得领导权,就会导致革命半途而废;只有无产阶级取得领导权,才能把民主革命进行到底,“以革命手段达到民族资本主义之建设”(30)中国共产党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中央政治报告》,《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63-169页。。《报告》的论断表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此时已不只是一般地看到中国资产阶级软弱动摇的弱点,而且明确认识到这个阶级不可能完成中国革命任务。第一次把无产阶级领导权同革命的发展方向联系起来,指明了无产阶级的主导地位对民主革命的进程和方向的决定作用。但是,共产党领导人仍然未指明中国民主革命的社会主义前途,而是要“以革命手段达到民族资本主义之建设”。对“两步”革命的关系仍然未形成明确的认识。

传统的观点认为,上述缺陷证明1926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中央政治报告》仍然主张在民主革命后建立资产阶级的共和国,进一步发展了陈独秀的“二次革命论”。

这个观点尚值得商榷。

1926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中央政治报告》虽然提出要达到“民族资本主义”的建设,但这里的“民族资本主义”已不是一般意义的,即按资本主义国家的方式建设民族资本主义,而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用“革命手段”来实现“民族资本主义之建设”。对此,共产党领导人尚有过进一步的论述。瞿秋白指出:国民革命的胜利必然使“民族经济”得到“解放”,使“资产阶级发展”得到“必要条件”。但是,在政治上,胜利又“不会是资产阶级的”(31)翟秋白:《北京屠杀与国民革命之前途》,《新青年》月刊第4号。。陈独秀则认为民主革命胜利后,在“革命的民主主义的民众政权”之下,“资本主义当然要发展起来”,但这种“资本主义,已经过国民革命的洗礼”,其“发展影响到全民族的经济生活”(32)陈独秀:《我们现在为什么斗争?》,《向导》第172期。。这说明共产党领导人当时所理解的“民族资本主义”并不是少数资本家垄断的、造成广大人民贫困化的“资本主义”。

对上述“民族资本主义”的具体形式,共产党领导人也曾作过说明。蔡和森说,“在中国,私人资本主义只能陷入帝国主义控制”,因而只有“采用国家社会主义——就是国家资本主义”(33)蔡和森:《请看私人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害处》,《向导》第3期。。《向导》载文指出,在中国“采用私人资本主义开发实业”(34)陈独秀:《国民革命之归趋》,《向导》第193期。,在理论上实际上都是行不通的,国民革命成功后,只能“采用国家社会主义来开发实业”。周恩来1926年论及广东经济问题时,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设想。他认为“必须先以政府之力经营一两种国有企业”,然后由私人投资,并须受到政府保护,才能使广东经济出现“活泼景象”(35)周恩来:《现时广东的政治斗争》,载《六大以前》,第646-649页。。很明显,共产党领导人当时一致的主张是要搞“国家资本主义”,反对发展“私人资本主义”。

列宁在“十月革命”前夕曾指出:“真正革命民主国家下面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必然会是实现社会主义的一个或一些步骤”(36)列宁:《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大工业的国内市场〉》,《列宁选集》第一卷,第161-164页。。毛泽东也曾说,“经济落后的中国在民主革命胜利之后”,“资本主义会有一个相当程度的发展”。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但由于有“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在全国政治势力中的比重的增长”等“社会主义因素”的存在,中国的前途便不会是资本主义的,而“一定是社会主义的”(37)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合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13页。。按照列宁和毛泽东的论断,在一定条件下,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向主要取决于政治因素,取决于国家政权的性质,而不是相反。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当时已经明确提出了无产阶级必须与资产阶级争夺革命领导权,并在“国民会议”运动中阐明了中共理想的民主政权不是资产阶级政权,而是由国民会议选举的工农商学各界人民联合执政的真正平民民主政权。(38)见陈廷湘:《论党在大革命时期关于“国民会议”的主张》一文结论,载《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2期。把共产党领导人当时对政治经济的认识结合起来,就可以说明他们主张的“民族资本主义”在理论上属于“过渡”性经济形态。并不意味着他们认为民主革命会带来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就是主张把整个中国引向资本主义社会。

第一次国共合作建立后,特别是“五卅”运动以后,在革命斗争提供较多实际经验的条件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理论上纠正了中共二大、三大前后陈独秀提出的国民革命成功后一般是资产阶级取得政权的观点,初步认识到无产阶级领导权对革命进程的决定作用。全党关于中国革命发展趋势和前途的思想一直处于发展过程中。当然,也必须看到,这些思想仍然处于萌芽状态。中共领导人既未找到建立理想的平民民主政权的有效办法,又把建立国民会议制政权与参加国民党政府对立起来,一直要保持对国民党政府的“在野党”(39)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政治报告选辑》(1922—1925),第83页。地位。陈独秀则更把“在野”论推广为共产党在整个民主革命时期都不同国民党“争政权”(40)陈独秀:《我们现在为什么斗争?》,《向导》第172期。。这就决定了中共尚不可能有效地按自己的需要在革命的“两种”前途中加以选择。

1927年春,中共根据共产国际执委第七次全会的决议和国内革命战争的发展状况,明确提出了中国革命的前途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社会主义的观点。指出:“现在革命阶段的特质,是需要建立一个工农小资产阶级的民权独裁制。只有这个政权,以无产阶级作领导,才能解决现在革命中的重要问题,并引导革命向非资本主义之发展方面进行”(41)中共五大《中国共产党接受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关于中国问题决议案之决议》,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3,第47页。。经过共产党领导人的阐发和宣传,争取民主革命的“非资本主义(社会主义)”(42)《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78页。前途成了大革命后期一个影响极其广泛的口号。

首先,共产党领导人分析了实现非资本主义前途的基本条件。中共五大决议和中共领导人的论述指出:无产阶级的领导权,特别是无产阶级对民主政权的领导是保证非资本主义前途实现的根本条件。同时,由于“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存在”和“世界的资本主义发展已近穷途末日”,也决定“中国不能单独地继续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达到“非资本主义”的前途。初步认识了无产阶级领导权和中国革命属于无产阶级世界革命一部分这两个特点决定中国“两步”革命必然直接衔接起来的规律。

其次,中共领导人进一步阐明了作为由民主主义向非资本主义转变时期的过渡性经济和政治的特点。

在经济上,共产党领导人认为工农小资产阶级民主独裁政权建立后,中国将有“家庭的手工业与农业,小生产制度,私人资本主义的大生产制,国家资本主义”四种经济成分同时存在。但是,须以“国家资本主义”为“主要生产制度”。再经过“国家资本主义”过渡到“非资本主义的国家工业”,即社会主义的经济体系。并指出:“国家资本主义……在经济上的性质”取决于国家政权的性质,“只有在工农及其他被压迫剥削阶级革命的国家而采用国家资本主义,才能由此过渡到非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43)陈独秀:《国民革命之归趋》,《向导》第193期。。

为了上述“过渡”得以实现,中共向工人阶级指出:在城市“要极力从政治上经济上向资产阶级勇猛的进攻,一直到要求没收一切银行、矿山、铁路、轮船、大企业、大工厂等归国有”,并由工人阶级“参加国有产业的生产管理,监督生产”(44)中共五大《职工运动议决案》,中央档案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3,第74-76页。。在农村,则以“取消土地私有制度”,实现“土地国有”为“基本原则”。近期任务是没收大中地主的土地和各种封建性的公共土地。前者分给农民耕种,后者则可以集体所有,也可以“分配于耕种者”(45)中共五大《土地问题议决案》,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3,第70页。。从没收大企业归国有的政策看,共产党领导人当时设想的“过渡”性经济已包含了国营经济的成分,大体上属于新民主主义性质的经济。

关于“过渡”政权的特点,中共五大决议和中共领导人在论述“国民会议”主张时已说得比较明确。这个政权是“民主独裁政权”。以工人、农民和小资产阶级三个阶级联盟为其阶级基础,其中无产阶级是领导力量。它必须以“真正的人民武装”推翻军阀政府,召集工农商学各届代表的“国民会议”选举产生。采用议行合一的国民会议制政体加以组织。(46)见陈廷湘:《论党在大革命时期关于“国民会议”的主张》一文结论,载《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2期。这显然基本上是新民主主义类型的政权。共产党领导人认为通过这个政权“过渡”到社会主义就不再需要“经过再度革命方式”和纯粹的“无产阶级专政”了。(47)陈独秀:《国民革命之归趋》,《向导》第193期。这个观点看到了中国“两步”革命衔接的特点,即通过无产阶级领导的民主政权和平向社会主义转变,而不是像俄国由“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那样以暴力推翻革命中产生的资产阶级政府而实现的转变。

中国共产党领导人设想的“过渡”形式与共产国际的观点有较大的分歧。

关于“过渡”政权,共产国际认为在中国革命中以革命手段建立一个人民代表会议形式的民主政权是不可能的。斯大林说:列宁在共产国际二大提出的在东方落后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中建立“农民苏维埃”“劳动人民苏维埃”的策略只适合“像中亚细亚这样的‘没有或几乎没有工业无产阶级’的国家。……并不是指中国”。因为中国“不能说‘没有或者几乎没有工业无产阶级’”。在中国建立苏维埃,就只能是“反对现存政权的起义机关”,就意味着要“推翻武汉政府”(48)《列宁斯大林论中国》,解放社,1950年,第204、233-234页。。斯大林的观点是针对托派认为中国应直接实行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极“左”主张提出来的。但是,他的解释并不符合列宁的本意。列宁认为在一切“还保留着资本主义前关系的国家”,“共产党和准备建立共产党的人无条件地应普遍宣传关于农民苏维埃、劳动者苏维埃的思想,只要条件允许的地方,他们就应该立即设法建立劳动人民苏维埃”(49)列宁在共产国际二大的报告,《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1辑,第22-23页。。并不存在只能在没有或几乎没有工业无产阶级的国家才能建立劳动人民苏维埃的意思。列宁在这里所说的劳动人民苏维埃是专为落后国家设想的民主主义性质的政权形式,而不是俄国革命创建的,实质是工人政权的苏维埃。当然、列宁关于建立劳动人民苏维埃的具体形式不一定适合中国的需要,但他主张在落后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中要利用一切机会建立民主政权的基本思想却具有普遍的意义。斯大林领导下的共产国际没有注意或没有重视这一点,不主张在中国建立一个由代表会议选举的人民民主政权。当然,斯大林主张的意图是要共产党参加国民党政府,不必重新创建一个人民民主政权。共产国际第七次执委会指出:“广州政府虽然是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性质的,但基本上,客观上包含着……无产阶级,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革命联盟民主专政的萌芽”,因此,“共产党应该参加广州政府”(50)《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283、325页。。共产国际第八次执委会进一步发挥了这个主张。会议要求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政府内部实行“一种能由政府发动土地革命的政策”,以便“真正把这个政府变为……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的机构”(51)《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第283、325页。。

在已经存在一个有一定革命性的国民党政府的情况下,采取由共产党参加这一政府,从而改造之为工农小资产阶级民主独裁政权的策略,在实质上与列宁关于建立民主政权的思想也并不矛盾。因此,中共五大接受了共产国际的上述意见,派代表参加了武汉政府和各级国民党政府。但共产党领导人认为武汉政府还不是“工农小资产阶级的民主专政”,必须对之加以改造,使之“进而走上工农和小资产阶级的民主专政的道路”(52)陈独秀在“五大”的报告,载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党校编:《中共党史资料》,1982年第3辑。。

问题不在于通过什么形式的政权实现“过渡”,而在于“过渡”政权内力量对比是否对无产阶级有利。这是列宁在民主革命问题上的一个基本思想。在中国, “力量对比有利”的关键在于无产阶级必须掌握强大的武装力量。然而,由于共产国际指导的失误,中共恰恰没有解决这个成败所系的问题。因而无论是创建民选的人民民主政权还是改造国民政府为工农小资产阶级民主独裁政权以实现革命“转变”的努力都失败了。

在“过渡”形式问题上,共产国际认为通过建立工农小资产阶级民主独裁政权而实现“两步”革命和平转变是不现实的。斯大林明确指出:在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平地过渡到无产阶级革命”根本没有可能,因为“一九一七年在俄国苏维埃之下,和平地过渡到无产阶级革命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53)《列宁斯大林论中国》,解放社,1950年,第204、233-234页。。这就是说,中国“两步”革命的衔接也必须像俄国“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一样经过推翻“过渡”政权才能实现。在这里,斯大林的意见较之幼年中国共产党的设想带有更浓厚的照搬“十月革命”具体经验的色彩。其见解也不符合列宁的思想。在俄国1905年革命时期,列宁虽然没有说明“两步”革命转变的具体方式,但从他一再强调无产阶级必须在革命的一切领域争取力量对比有利于自己,以便在完成民主革命任务后立即把革命转入社会主义革命阶段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所指的“转变”并不存在必须推翻革命中产生的资产阶级政权的问题。“十月革命”前夕,在著名的《四月提纲》中,列宁也曾设想可以在“二月革命”的基础上实现由革命“第一步”向“第二步”的和平转变。但由于各种客观条件的变化,“和平转变”在事实上没有出现。然而,这并不证明“两步”革命在一定条件下“和平转变”完全没有可能。因此,在共产国际二大上,列宁又提出在落后国家应通过建立劳动人民苏维埃来实现民族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过渡”。他并未提出必然要推翻在革命中出现的资产阶级政权而实现革命转变的论断。在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进程十分复杂:辛亥革命后出现了军阀割据,为结束军阀割据,孙中山走上了与中共合作之路,并很快发动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国民革命运动)。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中,早期中共领导人曾设想在条件具备时可以将第一步革命和平过渡到第二步革命,但由于无产阶级未掌握革命领导权,因而在推翻北洋军阀统治后发生了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的长期斗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采用武装斗争方式推翻国民党政权,中国民主革命才转向了社会主义革命。

结语

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探索中国革命进程的问题上,就主要倾向而言,是在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的有关原理,并未有意识地接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和俄国党内的机会主义派别的理论。随着马列主义知识的增加和革命实践的扩大,中共早期领导人逐步在理论上阐明了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第一步虽然基本范畴属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由于特殊阶级关系和国际关系的存在,它将直接地和平地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初步阐明了中国特殊的“两步”革命转变的特殊内容和特殊形式。但是,这些都还是萌芽形态的思想,且很大程度上是对马列基本原理的照搬或简单地用以解决中国革命的特殊问题,远未化为行之有效的具体政策和策略。加之共产国际指导失误,中共未能建立一支自己的武装,因而缺乏实在力量左右革命进程使之按自己的意愿发展。这就决定了早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革命转变”理论尚不可能转化为指导实践的政策。

大革命失败以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领导中共走上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中国共产党不断壮大其领导的武装力量,逐步形成了中共左右中国革命进程的形势。中共领导人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建构中国革命“分两步走”的理论体系,到20世纪40年代初,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论》,总结近代以来,尤其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以来的历史经验,对中国革命“分两步走”的理论作了系统论述,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此后,这一理论在实践中逐步化为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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