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
天边的草帽
想起小时候的那个
下午,和母亲去刈后的
麦地拾穗。当我们
累了,直身准备去喝水
的时候,一阵疾风
吹落了母亲头上的草帽。
在宽广无边的麦田里,
它像我喜欢在黄昏时
推滚的铁环一样,直立着,
急速地奔跑。我跟在
后面追,母亲急切地喊我,
担心会跌倒。
而天边,奇异的
五颜六色的云彩变幻着
不同的形状。那是我
第一次体会到祥云
的涵义。那一天的风
多么炽烈,仿佛要
把草帽送到天边去。
当我还远没有成为
一个诗人,我至今记得,
那时天地间的修辞
接近原形。我在母亲的
关切声中持续地追逐,
像追逐一个梦。
成年后的我有过
许多次落荒而逃的
经历。当我在星光下
向着故乡的方向奔跑,
我如果不是在追赶那只
孤独的草帽,我就
不会在诗歌里流下黯然
神伤的眼泪。
故乡
中午时分,陪母亲
从集市上回家。经过
祖庙的时候,看见父亲
躬身在巨大的案板上
疾书。为了家族续谱的
事情,他是操碎了心。
周围的老人们在商议着
什么,夹杂着轻微的
争吵。我给他们递烟,
打招呼。回到家,母亲
将篮子里的烂菜叶
扔到鸡舍里,我找个
板凳坐下。馬上就要
过年了,空气中弥漫的
火药味让我恍惚。在
阳光下眯眼,努力保持
事物普遍的差异性。有
极静的尘埃在光线中
闪跃。也有缓慢的真理
试图掩饰自身的荒谬。
院子里巨大的梧桐树上,
三个细密而斑驳的
鸦巢像台风末期三个
溃败的气旋。但仿佛仍有
无穷的力量压在那儿,
蓄势待发。我翻开
陈年的家谱,无数名字
像从树上遗落的鸦羽。
但当它像铁砧一样
压向愧窘的生活的时候,
承受它的,就是写作
的根源。当我深陷
故乡,沉浮在雾
一般的风暴里,风暴
安静的中心。
清明
我从遥远的地方
回来,陪父亲祭祀
祖先。在狭长的乡村
墓园里,我们一次次
陷入微妙的沉默。
不远处,黄河的
河面反射着大面积的
白光。树林里,
乌鸦在集体忏悔当下。
我能够猜到的
剥落仅限于时间的
剥落。太多的纪念碑
指向歧义,也混淆了
傍晚将出现在墓园
上空的点点萤火。
这些年,我经历了
太多人世的妄谈,
而父亲在真实地衰老。
我看着他在石碑前
洒下自酿的酒水,点燃
痛苦的纸钱。我看见
灰烬上升,决绝而
留恋。多少世俗之愿被
无端拆解,变成那团
白光中最为薄弱的一环。
在我们离开的一刻,
乌鸦开始歌唱,天上
落下细雨。晦暗,
且意味深长。
黄昏
晚霞来临的时候,
乌鸦黑色的身躯提示着
外围的浪漫。当它们
箭矢般飞越黄河,
空气中延续的是另一种
自我独一性。
每到黄昏,我总是
依托这种可靠的重复
来加固陡生的愚蠢。
肋骨般的大堤一层层
垒积,在物欲和诗歌
相互纠缠的谦卑中成为
另一座非理性的纪念碑,
并在每一年秋天枯萎
的荻丛中增加着
俗世的辨识度。
而写诗,依然需要
用凝视来辨析自由的
成色。依然需要用聆听
来加重人性的担当。
依然需要置身这条大河的
灼燎,在星光中,向
河面上浑浊的漩涡追索
迷途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