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
汤池在山脚下,离小镇很近。
每个星期三都是她们家的清洁日,家里只有她和妈妈。在那些高张放纵的膨脝云块般的身体中,只有她们俩在血缘上有因果关系。
玛丽娜冲她挤了下眼睛,妈妈没有看到。
她脱掉上衣,接着是裙子。妈妈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头顶的灯在她脸上反射出微弱而纤细的光,像铺开了一张光滑的羊皮纸。她故意放慢动作,磨蹭了起来。本可以两下就扯下去,但她没有,她把袜子在大腿根处打成卷,用拇指肚滚了起来,一点一点褪到脚踝,然后索性坐在了椅子上,挨着妈妈,开始摆弄起刚脱掉的袜子。她等妈妈说些什么,催促或者不耐烦的话,但妈妈没说。
到了无法延宕之时,她站了起来,开始给妈妈脱衣服。
妈妈自己脱光了上衣,下面的需要她来。
她抖了抖妈妈靴子跟上的泥土,泥土比想象的要顽固。没有另一只靴子可以相互撞击,她只得捏着靴帮一遍遍地敲在铁皮柜上。
裤子很快就褪了下来,还有袜子。妈妈的脚、小腿、大腿,另一边悬空,可怕的事情具象成一个巨大的伤疤,接着是妈妈的臀、腹、乳房,她再熟悉不过了。还有那张猜不透的脸。这张脸浇灭了她曾经幻想过的一切关乎母爱的表达。
扑通——
她把身体砸向水面,就像鳟鱼从垂钓者的手里狡猾地滑进水里一样,她知道又惹妈妈不开心了。池子里原先有两个年轻女孩,看见她们来就腾出了池子。
水把妈妈的头发浇湿,灰色的头发被打成一缕一缕,缝隙里映出粉色的头皮,一块一块的,像是开了线的棉布娃娃,粉白的棉花从缝隙里露了出来。妈妈终于老了。
水把妈妈残缺的身体盖住,上半身像从水面上诞生的瓷白的雕塑,即使陈旧破碎,依然能吸引到目光。她是一只潮虫,在那座雕塑投射的阴影下遁走。
“也不知道格蕾丝过得好不好。”妈妈像是瞄准了好久,终于决定扣动扳机。
“怎么提她?”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颤动。她的声音又哑又细,像是从破裂的塑料娃娃的关节接缝中钻出来的声音。
“你太敏感了,你应该去看一看病,我提谁都不行。”妈妈又开始那套老生常谈,她知道自己病得不清。
“你不可以提她。”她早就等这一天了,仿佛孩子即将往水里扔泥巴,把水搅浑,那种叫人兴奋的破坏欲正在一点点锁紧她的喉咙。
“你总是受不了比你优秀的人存在。”妈妈反复用软布擦拭刀尖,跃跃欲试的样子让她觉得可笑。
“她可不优秀。”她故意拉长了爆发前的时间,不远处的胜利感让她的喉咙膨胀了起来。
“噗。”妈妈把头扭向了一旁,每个木桶里都装着一个女人。
“还记得以前上学时,你总让我跟格蕾丝在一起吗?”从小学开始,妈妈就放心地把她交给那个优秀的,成熟的女孩。
“亲近优秀的人对你有好处,只不过你不愿意去承认。”妈妈的目光还停在别处。
“她教会了我偷盗。”她悄无声息地撬开了甲壳,将自己的软肉暴露了出来。
“你说什么?”妈妈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偷东西,懂吗?”
妈妈把头扭得更远,连同上半身都侧了过去。
“每个假期,我都被迫和她在一起,目睹她一次又一次从商店的货架上拿下那些东西。”她的身体炙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把沉寂了三十余年的秘密说出来,而听众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送她去格蕾丝家的人。
格蕾丝是小镇上出类拔萃的孩子,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出类拔萃。格蕾丝有着褐色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鼻子小而柔软,湿润的红嘴唇像是永远浸泡在糖水里的野果。格蕾丝的心智过早地成熟了,太早了,虽然这没什么不好。
格蕾丝家里永远有清洁水的味道,刺鼻又清凉,一开始闻时她感到亢奋又慌张,那股味道像要把她的肺撑破,时间久了会好一些,但第二天清早妈妈把她送过去时又要重新经历一遍这种感官上的煎熬。格蕾丝妈妈做的樱桃塔在这个小镇上是出了名的好吃,刚搬到这里时,格蕾丝妈妈给他们家送过一个,沉甸甸的,她慢慢地吃了好久。格蕾丝妈妈的腰间总有一条上了浆的白色围裙,口红有时候会蹭在牙齿上,笑容总是会延迟半拍挂在脸上,像是有意地在泄露着什么秘密。她总爱捕捉格蕾丝妈妈的表情,高兴的,伤心的,愤怒的,压抑的。然而,这不妨碍她对格蕾丝妈妈的好感,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爱上那里。
那个纸盒就在床下,里面装满了格蕾丝从货架上偷来的东西,铅笔、牙刷、长筒丝袜、胶布、蜡烛……格蕾丝从不使用它们,这个盒子更像是一个展台。
“我可以摸一下这个吗?”她指着盒子里的一把梳子。
“当然。”格蕾丝双手捧起了盒子,她的手伸到那个盒子里,拇指顺着那排锯齿快速地抚过,只一下,她就觉得自己也被传染上了。
格蕾丝把盒子又放回毯子上,鬼祟地望着盒子里的东西,仿佛这些东西长了嘴巴,依然保留着揭发她的权利。
“你喜歡这把梳子吗?”她问格蕾丝。
“丑死了。”格蕾丝的舌头吐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想要它?”
“我想在大人眼皮底下干成点什么。”
格蕾丝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她负责盯梢,这让她觉得丑陋而又失真,自己被一点一点地捆绑了起来,坠入了一个黏糊糊的沼泽中。她的青春期一直都困在这个泥泞湿滑的沼泽中无法泅渡,直到她们举家搬到北帕默斯顿才结束,但她学会了偷盗。
她第一次是在书店,格蕾丝说书店里的东西更好下手。那张书签就躺在柜台上的一本畅销书里。整个书店就一个男店员,在门口右手边的角落里核对着账目,超过十行他就开始感到吃力,为了多看一眼她金色的卷发,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计算,快速打量起她,她若无其事地在童书那个区域停留,很快角落里爆发出一阵牢骚声,接着是念念有词地重新报数声,她把那片带着香草味的书签抠进掌心,慢慢滑下去,最终埋进了裤兜里。一股温吞的不洁从腹部蔓延到四肢。
和格蕾丝一样,起先她的盒子里装着崭新的东西,时间长了,多了些二手的,她开始从陌生人身上下手。
打火机上面还有男人的手指印,她把自己的手指压在上面,男人手指上的汗液让那道粗粝的纹路牢固地横亘在那里,她移开手指,朝食指上吹了一口热气,再一次按在了男人的指纹上。她把那只新到手的打火机放在厚厚的毛毯下面,用肌肤一点一点捂热它,直到它像火一样灼人。她用手指推着那只打火机在裸露的小腹上打转,想着在酒吧里偶遇的那个男人,他和刚认识的她聊着雨季,聊着如何刮去马槽里的青苔,去哪里能买到上好的黑麦草种子,打火机上刻着一个名字的缩写——J.K.,她在脑子里已经拼凑出了几个名字,他用粗粝的手指弹开打火机的盖子,拇指滑动打火轮,这个短暂的间隙他还侧头对她说起自己新买来的萨福克羊,他叼着烟向那簇蓝色的火苗探过去,猛烈地吸了一口,她想那团白色的烟雾已经跑到了他的喉咙里,或者肺里,或者更深。
她的手指轻轻摩擦着打火机上那两小块粗糙的纹理,只有她知道,和格蕾丝不同,她并不想证明些什么,她钟情的是那些隐秘的私人物品,口红、牙线盒、手套、打火机、纽扣,无论什么都可以,带着另一个人身上的温度,气味,油滋滋的指纹。再后来,她像是得了什么病,无法和陌生人正常地交流,她和其他人建立联系的方式只能通过从那个人身上盗取些什么。
“你不要再说了。”妈妈让她打住,那种直白的拒绝和抹杀让她感到羞辱与委屈。
“受害者是我,为什么我连说的权利都没有。”她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脸上露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少不经事的窘迫。
她抽噎起来,很快脸上分不出是水还是泪。这个秘密是她唯一的武器了。武器,没错,她清楚一个秘密的杀伤力有多大,三十多年来她就是靠着这个秘密支撑到现在,她以为只要这个秘密脱口而出,母女之间的较量就能被颠覆,到时候该换作妈妈哑口无言了。越是这么想,她就越紧紧攥住这个秘密,仿佛这个秘密在她身体里捱得越久,越能释放出杀伤力。她应该早一点认清事实,这全然无用,摧毁不掉妈妈的防线,那条被割断的腿都不曾耗费妈妈一滴眼泪,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她在心里无端地诅咒了起来。
她开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轻敌,想想吧,对手是如此深谙此道。
一直以来,妈妈都是保守秘密的高手。住院前夕,亲戚朋友们都挤在她们家里,大家都觉得,这可能是永别了。在妈妈交待了一切后,仿佛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开始为第二天的手术祈祷,妈妈做了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件事情:用钥匙打开了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长久以来,那个抽屉仿佛不属于她们家,从未被打开,道不清来历,绝对的缄默与保留。妈妈打开抽屉,把尘封已久的一抽屉情书拿了出来,径直去到庭院,用一把火烧掉了那些已经结晶的甜言蜜语,爸爸说给妈妈的,妈妈说给爸爸的,在黄色的火焰里发出滋滋声。
妈妈用她最后的行走机会,做了最后一件事:烧掉情书,烧掉情书里那些优雅、粗鲁、冷漠、狂热、单纯、邪恶、贞操、欲望的形象,只为防止她看到一个母亲的诸多可能。
她短暂地恢复了平静,一定要让妈妈痛苦起来。
“你知道格蕾丝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她突然高亢的声音对妈妈的作用并不大,倒是吓到了木桶里的女人。
“请不要再说了。”妈妈依然不为所动,心猿意马的样子她再熟悉不过,仿佛一切都撼动不了。
“因为格蕾丝,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偷东西的罪人!”
妈妈听完“罪人”这个词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她绝望起来,开始用哭声缝补自己的伤口,她开始怀疑那伤口出自自己之手。
橙黄的月亮掩在云块后面,像茶水上浮动着的一小块油花。昏暗的灯光像一小簇灼灼燃烧的火苗,照得人虚实不明,宛如蒙了層釉光,她和妈妈都没再说话。
木桶里的女人不见了,她想也可能是在她爆发时逃走的。
她把保温杯里的东西递到妈妈面前,是白兰地,妈妈的嘴里终于蹦出了一句不太体面的咒骂,她的身体烧了起来,兴奋又愤怒。
整个池子里快没人了,外面的衣帽间也没了动静,她知道人都走光了,终于只有她和妈妈。
白兰地很快把她喂饱了,她有点晕,头拼命往水面扎去,一想到待会还要扶妈妈回家,道德感又让她开始轻视起了妈妈,仿佛妈妈是她随时可以割舍的余赘之物。
她开始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喉咙,口腔里发出呜隆呜隆的低鸣,酒气让妈妈难受了起来,她很开心,自己终于可以搅乱妈妈的心思了。
酒是从看门人玛丽娜那里拿的,这次不是偷盗,玛丽娜乐于分享,这个酒鬼,不知何时,和她倒是成了知音。她曾不止一次撞见玛丽娜在工位上用吸管挑起白桑格利亚酒里的苹果碎粒,她朝玛丽娜开玩笑,“嘿,这里不是酒吧”,大概就是这么熟了起来,或者玛丽娜嗅出了她身上的顽劣气质。玛丽娜上班时不喝烈酒,但她的工位里会有一些。
妈妈用手撑着挪到了离泉眼更近一点的地方,像头海豹一样。每次妈妈做出这种滑稽的动作,她都想狠狠地哭,但总是以笑来代替,是那种她所厌弃的笑,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烂掉了,狠心融解在了笑声中,命运推了她一把,加快了腐朽的进程。
那个男人怎么闯进来的,她不清楚,应该是玛丽娜喝过了头,或者上厕所。
她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只感觉耳边突然传来男人的喘息声,那味道像咸鱼,是个烟鬼。那个男人把弯曲的臂膀伸过来,像是要钳住她的脖颈,她以为男人带了枪,在确定他是赤手空拳之后,她松懈下来,心比身体更早一步放松了起来。白兰地要让她溺亡在水中了,她想不出哪种结局会来得更快一些。
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提出了水面,但她的身子很快又坠入水中,连带着那个男人也沉了进来,石壁擦伤了她背上的皮肤,男人浮在她身上,手指掐住她的大腿,衣服在水里鼓了起来,摸上去像柔软至极的泡沫,那些暴力的动作软化了下来,男人的身体很烫,在柔波里逐渐变得汹涌而坚硬,她张大嘴巴,咬住了男人的肩膀,某个瞬间她觉得就这么下去也挺好。
胃液翻滚,她吐了出来,吐在了男人的肩膀上,黏黏糊糊一片,她想这下糟糕了,这池子水彻底浑浊了。
她无缘无故地吃了男人一拳。
在水面之上的最后一瞬间,一片眩晕中,她看到妈妈笨拙地拨开水面,从那层破碎的银色镜面上拔出,残缺的身体像一块挂着雨水的油布,扑向男人。她看见那块油布褶皱成一团,攒聚成一块坚硬的沉甸甸的金属,投掷了出来,死死地把男人压进水里。
呕吐让她清醒许多,也可能是那声巨响,她像是从水面下看见的一样,那些动作弯曲变形,支离破碎,她看见妈妈被男人推开,像个鼓鼓的气囊砸向了水中,妈妈成了男人新的攻击目标,特别是左腿上的残缺豁口,如树瘤一样病态又反常,像是刺激到了男人的攻击欲。很快,妈妈灰白的头发就浮在了水面,像是一小团泥泞的绒羽,那股温吞的不洁再次袭来。她摸到了沉在脚边的保温杯,向那个漩涡爬去。保温杯砸向了男人的脑袋,接着她看到男人的脑袋流出了血,她没想到自己可以做成这件事。男人从池子里跑了出去。妈妈歪在池边,身体肿胀又炽热,她摸了摸妈妈残缺的大腿根,仿佛那道褶皱的疤痕还在流血,她犹豫着,不知道是要把妈妈拖下水,还是要把妈妈留在干燥的岸边。
妈妈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雌威且安静。
她扶起妈妈。
“把拐杖递给我。”
她把墙角的双拐递给了妈妈。
“不要跟任何人说。”妈妈让她缄口。
她内心突然雀跃了起来,终于有了妈妈的秘密,她和妈妈共同的秘密,不分彼此。
接着妈妈转身走了,挪动着残缺的身体。
双拐是从妈妈上肢手臂上延伸出的钢铁触角,随着一声又一声密得透不过气的铛铛铛铛声,那稠密的金属声威重地砸向地板,清脆,洪亮,振聋发聩,甚至让人发狂嫉妒了,妈妈扭曲着身子,一点又一点地把自己的四肢蜿蜒变形,宛如从那对双拐的顶端生长出的巨型肉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