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仲文娜

1

街角的一家老北京火锅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三两桌食客。服务员们大抵实在太清闲了，躲在隐蔽的角落里小声说笑。也是，这烈日炎炎的夏季，谁愿意吃火锅呢？光想一想，就让人热出一身汗来。所以，当罗菁提议吃火锅的时候，小艾和杨冬一并抗议。杨冬说，新开的万象城入驻了本市第一家米其林餐厅“鹅妈妈”，为什么不去尝尝？

罗菁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下次我请的时候再去吧。罗菁不想让两个年轻人为此破费太多。小艾和杨冬周末回老家订了婚，媒人是罗菁。等他们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张罗着请罗菁吃饭。本来，他们说好了，要请罗菁一家三口晚上去一家高档点的餐厅。罗菁却临时变卦，借口说丈夫晚上加班，把饭局提前至中午。

临窗而坐，外面的景象一览无余。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遮挡住头顶炽热的阳光，形成一条舒适的林荫道。泊车位上的汽车停得满满当当，可还不时有心存侥幸的车辆放缓速度，蜗牛一般，找寻空着的停车位。赴约者们行色匆匆，直奔饭店而去。这是单位附近的美食一条街，也叫中华美食城。它汇集了中国大江南北各色菜系，兼有牛排披萨和日韩料理，如今又新增了几家东南亚菜馆。这家老北京火锅店已经开了很多年，罗菁记得她刚入职的时候就有它了，只不过店面重装过几次，服务员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老北京火锅的味道从未改变。

罗菁并非对火锅情有独钟，但她也确实频繁光顾。因为它距离公司近，因为它店面干净雅致，因为它能满足大部分人的口味……事情总是这样，它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样。那只是生活的表象。

湯锅煮开，小艾把整盘羊肉一股脑全部倒入，用长柄勺顺势一搅，沉吟道，“据说三伏天吃羊肉可以发汗排毒，尤其是那些冬天手脚冰凉的人。”罗菁认可地点点头。透过热腾腾的白气，罗菁看到小艾的脸庞红彤彤的。似乎，小艾为得到罗菁的认可而感到一丝羞愧。小艾是个安静踏实的姑娘，罗菁喜欢她。如今，这样的年轻姑娘越来越少见了。那几个刚招聘进来的毕业生，不是早早学会了溜须拍马，就是做事眼高手低。

几位新来的顾客鱼贯而入。清一色的中年男子，浅色衬衣，深色西裤，黑色皮鞋，远远看去跟多胞胎似的。杨冬打趣道，不是政府机关就是金融系统。罗菁附和，还可能是卖保险的。小艾嗤嗤地笑出声。几分钟之后，又有一位同样装扮的男子推门而入。服务员跟他说了句什么，只见他径直走向包间的方向。从罗菁视线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的侧影，挺气派的外表，唯独腹部凸出一块，像是塞了个皮球。罗菁一边夹着羊肉蘸芝麻酱，一边悠悠地说，男人到了中年就油腻啊，你看那男人的肚子。小艾和杨冬同时抬起头，顺着罗菁的视线看过去。杨冬忽然说，这人看着眼熟啊，他好像去医院找我看过病。杨冬是一家医院的骨科大夫，别看年纪轻轻，在医院挺受重用。男子似乎感觉到有人正注视他，便扭过头，朝这边看过来。罗菁顿时心里一惊，啊，那么像一个人，难道是他？是他！即使他身材走样，有了啤酒肚，她也还是认得他。罗菁的心怦怦乱跳，她担心他会走过来。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见那个男人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然后匆匆走向包间。

杨冬随口说到，这个人挺怪的，我对他印象很深。

谁也没有接话。罗菁走神了，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小艾一边吃，一边计划着国庆节去拍婚纱照。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

2

罗菁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开门声，是丈夫回来了。她翻了翻身，摸了摸孩子身上的毯子是否还在，想继续睡。罗菁一向睡眠不好，夜里一旦醒来很难入睡。所以，她不打算和丈夫说话，怕一旦清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可她越是想睡，越感到有一股尿意。她不得不挣扎着起来，赤脚走进卫生间。

丈夫吓了一跳，哦，把你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着？罗菁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多了，瓮声道，早就睡着了。随着液体哗哗从体内流出，罗菁忽然清醒了。她白了一眼丈夫，怎么最近回来那么晚？

丈夫一把拉过罗菁，活动活动吧，要不你肯定又睡不着。

罗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揉揉眼睛，推开了丈夫。

丈夫不甘心，又凑过来，好久没活动啦，最近总加班，求你了，老婆大人。

这么一说，罗菁的身体一热，也有点儿蠢蠢欲动。是啊，他们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过程不是那么顺利。前戏弄了好半天，罗菁慢慢闭上眼睛，小声哼唧。正当她打算慢慢享受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出。啊，现在并非安全期。罗菁瞬间恼羞成怒，那感觉很不爽，未能得到满足。

她把近期对丈夫所有的不满，譬如因为加班错过孩子幼儿园的亲子活动、错过了一次同学聚会等，一股脑地全发泄了出来。事后，罗菁想，哪有那么多的不满，不过是生理需求未得到满足。丈夫呢，感到挺冤枉的，我也不想草草结束啊。他为自己辩解了几句，什么工作忙、都是为了这个家啊。罗菁听了，更加生气，吵了几句，不欢而散，丈夫直接睡在次卧。

啊，他们有多久没争吵过了。

冷战持续了好几天。丈夫受不了，主动跟罗菁说话，罗菁却板着脸不回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单纯地不想说话。丈夫又是发微信又是发红包，罗菁不为所动。她淡淡回复道，我只是想清静几天，过几天就好了。所以，小艾和杨冬请他们一家吃饭的事，罗菁改变了主意，只身前往。

罗菁的办公桌上有一本日历。多年来，她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重要的节日或者重要事情，她都要在上面标注一下。那天早上，她不经意地瞥见那个红笔标注的日子——是他们七周年结婚纪念日。罗菁恍然大悟，难道这是定律？

正在热恋的小艾曾问她，罗菁姐，你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吗？罗菁轻笑一声，认真想了想，我相信爱情，但我不相信有永恒的爱情。

小艾若有所思，哦，我相信！说完，她含情脉脉地看向窗外，仿佛那里站着她的恋人。

罗菁笑着说，这话你等过几年再说。

罗菁曾经像小艾一样，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可等到有了孩子，生活琐碎终究是把爱情慢慢消磨掉。一开始，两个人还为彼此的怠慢相互指责，后来他们都想开了。他太忙了，男人嘛，以事业为重;她又得工作，又得带孩子，哪能顾得上我？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彼此懒于再向对方倾诉。工作上的不愉快、内心的种种烦恼，要么深藏于心，要么诉于他人。罗菁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她更喜欢跟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尽管如此，这个家看上去还是和睦的。罗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夫妻两人各自空间大了些，彼此间少了些依赖和亲密。

罗菁在一家少儿图书出版社工作。这几年，恰逢童书出版市场的春天，罗菁因此变得更加繁忙。邮箱里永远有看不完的稿件，桌子上永远堆满了等着校对的文稿。她还要时刻和作家们保持联系，尤其那些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除此，罗菁还要承担市场调研、策划立项等工作。如今，诸如新书发布会、读者见面会这样的活动也越来越多，罗菁每天忙得跟旋转的陀螺似的，一刻不能消停。

但不管怎样，罗菁热爱这份工作。小的时候，因为贫穷，图书资源匮乏，一本小小的连环画册都能翻烂。中学时代，可看的书也少之又少，她只好翻看父亲订阅的各类医学期刊。到了大学，她想都没想，报考了中文系。终于，她能够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徜徉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就像鱼儿在大海里游泳、鸟儿在天空飞翔，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她那时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做一份跟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如今，她從事着自己曾经梦想的工作，内心满足而踏实。

每一天，罗菁总是匆忙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然后再赶去上班。放下孩子、坐回车里的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系上安全带，打开车窗，轻吐一口气，似乎一天从此刻才真正开始。再也没有孩子的吵闹，世界开始独属于自己。待汽车驶出幼儿园，拐进大道，她便打开车载收音机，随着电台播出的一首首曲子，她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

行驶至市南外环路，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视野逐渐开阔。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道路两旁茂盛葳蕤的绿化植被，前方若隐若现的高楼大厦，常常让罗菁感到阵阵恍惚。若逢雾气蒙蒙的阴沉天，她则会莫名地窃喜。世界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朦朦胧胧，模糊不清，让她有一种真切的安全感。平日，她还喜欢打开一点车窗，任凭草木的气息钻进车里。冬天时，她喜欢那凛冽的寒意。一路下坡，望不尽的道路尽头，汽车飞奔而去，似乎直抵天际。猛然间，罗菁感到身上生出一对翅膀，轻轻飞翔起来……

所有那些不快，生活里的零碎鸡毛随之也慢慢淡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清晨曾是她最爱的时光。

3

那天的火锅，一开始罗菁还吃得津津有味，后来则味同嚼蜡，只剩下机械性的咀嚼。男人的突然出现，犹如一道闪电，将她击得头晕目眩。一件件往事，连同一幅幅画面，犹如海水褪去裸露在沙滩上的贝壳，慢慢浮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她以为她忘记了。

小艾几次问罗菁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罗菁挺直了腰板，拢拢额前的碎发，故作轻松模样。她真想给他们讲讲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但到最后她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小艾和杨冬正处于爱情最美好的阶段，她不想让他们看见爱情不堪的一面。

罗菁可以确定，他一眼认出了她。脸上错愕的表情、不经意抖动的嘴角，尽管就那么一瞬间，罗菁还是捕捉到了。她以为他会远远地跟她打个招呼，或者干脆走过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一声很久不见，寒暄三两句。可是，他却扭过头走开了。罗菁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失落。她不是期待什么，只觉得理应如此。当年，他们的分开缺少一个正式的告别。他几乎逃命一般离开了罗菁。那时的罗菁也暗自庆幸，幸好他走了。自那之后，罗菁结婚生子，一路顺顺当当走到今天。细细算来，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罗菁依旧忙忙碌碌。她正筹备系列主题童书的宣传活动，初步计划先在各大书店举办新书发布会或者读者见面会;等到暑假一开学，带领作者走进各中小学。如果社里条件允许的话，罗菁打算去外省市做做宣传，有几位作者来自南方省份。这着实够她忙一阵子。幸好现在有小艾，大事小事能承担不少。小艾做事情踏实认真，对文字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和审美力，这让罗菁非常庆幸。到了家里，丈夫已经把孩子接回来，并主动准备晚饭。这是极为罕见的。罗菁明白，丈夫在用实际行动支持她的工作。他们的冷战已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中悄然终结。

偶尔，那个人的身影还会在眼前晃动。他还在证券公司上班吗，他应该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吧……每当她意识到自己思绪乱飞的时候，就立马打住，警告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忘记他是一颗炸弹，靠近他会有多危险？罗菁嗅嗅鼻子，似乎闻到了那股子火药味。啊，不，她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是淡淡的清香果木味儿，他却说那不过是沐浴露的气味。

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罗菁注定与他重逢。那天晚上，孩子已经入睡，丈夫在书房加班，罗菁洗漱完毕，敷了一张面膜，躺在阳台的沙发椅上稍作休憩。外面热浪滚滚，没有一丝风，树叶像是被定格，一动不动。幸好有空调这一伟大发明，室内凉爽舒适，与外面形成冰火两重天的对比。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山头上，借着明亮的月光，罗菁隐隐看到对面山上茂盛的松林。

罗菁在林子里拼命地跑啊，跑啊，脚下被石头硌得生疼，却只能忍住。她大声呼救，周围没有一个人。她害怕极了，想哭却不敢哭，她怕一哭自己就跑不动了。她跑啊，跑啊，终于跑到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心想，终于把那只可怕的鬣狗甩掉了。可当她一抬头，鬣狗腾地一下，又不知从哪儿窜过来。它面目狰狞，獠牙龇出，紧紧地盯着她，恨不能一口把她吞掉。罗菁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

罗菁一个激灵，忽然惊醒。她竟然在沙发椅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面膜已经干了，她赶紧扯下来，重新洗了把脸，涂上护肤品。她躺回床上，越发清醒了。那个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怎么会做这样可怕的梦？它到底什么意思？罗菁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陪孩子看动画片《狮子王》看的，里面有狮子和鬣狗争斗的场面。这么一想，便放下心来。

她刷着微信，缓解梦里的惊恐。突然通讯录里显示有人加好友，需要验证。她心里咯噔一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是他。果然如此。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手机号早已更换。她没往深处想，便同意了。只是同意而已，她并未主动送出一句话，哪怕一个表情。罗菁沉浸在刚才的梦里，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可能时间晚了，对方并未及时回复。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罗菁已经到了单位，对方才发来信息。寥寥数语，简单的寒暄，没有想象的热情，没有过火的语言。罗菁心安，这样最好。不过，这可真不像他的风格，从前他像火一样，迅速地就把她燃着了。

4

一天，罗菁和一位知名作者在市里一家新华书店做活动。为了制造声势，他们还邀请了一位童书出版界的大咖前来助阵。罗菁主持，三个人就童书进行对谈，中间与读者答疑交流，末了是签名售书。对罗菁来说，这样的活动早已轻车熟路。她只要面露微笑，适时地提出问题、总结问题，再发表一些观点和感受即可。罗菁业务功底深厚，每每主持，因为专业，因为深情，竟然也同作者一样受欢迎。

活动现场人气爆棚，座无虚席，过道和前后两侧临时加了凳子。放眼望去，清一色的半大孩子和家长。空调的冷风吹得很足，一时让人忘记外面正值夏阳酷暑。罗菁由于近日过度劳累，再加上昨晚没休息好，状态不佳，虽然化了淡妆，却难掩一脸的疲惫。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她忽然感到一阵阵眩晕。小艾担忧地看着她，祈祷活动能够顺利进行。实际上，小艾今天的状态也不好。昨晚，她和杨冬吵架了。自从订婚住在一起，小艾隐隐感到杨冬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杨冬的心很深，像一口井;只不过原先一直盖着盖子，别人看不见。

马上要开始了，罗菁掏出手机，准备调成静音。毫无征兆地，意外地，收到了一条他的信息。他说，我在现场，你看不到我，我能看见你。罗菁的视线在人群里搜罗了半天，果然没看见他。已经来不及再說别的，罗菁和作者、大咖走上嘉宾席。

罗菁到底是有些失态。从未有过的慌乱，语无伦次，失语，弄到最后，只剩下作者和大咖的对话。罗菁虽然没看到他，但却感到他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自己。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看不见他？罗菁自始至终都在找寻他。后台的小艾紧张得要命，以她对罗菁的了解，她料到罗菁出事了。

活动总算是结束了。罗菁松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又仔细搜罗一遍。还是没有他，不会是他开的一个玩笑吧。如果是玩笑，他怎么会知道今天她有活动？转身，离开，去后台。忽然有人从后面轻拍她的肩膀，罗菁，你等一下。

是他。罗菁惊了一下。

隔着一层厚厚的镜片，她看到他灼灼的目光，一如当年。不过时光还是留下了痕迹，除了走样的身材，他的面貌呈现出一种虚胖的油腻感。不是那种白胖，而是黯淡无光，整个给人一种晦暗的感觉。罗菁忽然心疼了一下，他可能过得不如意吧。

他说，一会儿没事了吧？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虽然是询问，却又带了不容拒绝的口气。恰好小艾过来了，罗菁求救似的看着她。不料，小艾却说，罗菁姐的朋友吗？你们先聊，我去送他们。

他又说，我看没你的事了，走吧。

罗菁犹豫着，推辞道，改日吧，一会儿还有事。

男人不依不饶，那就晚上吧，我给你发信息。说完，他转身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

罗菁心里像是揉进了一团乱麻，站了好久，直到人群散去才离开。

5

一番言语的狂轰乱炸，罗菁答应在万象城顶层的跑道见面。地方是罗菁选的，开放式空间，她觉得再合适不过。她多次听小艾说，万象城的顶层跑道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有大片的绿草地、干净的塑胶跑道，还有墙壁上大片的涂鸦，美极了。罗菁很早就想去看看，一直没去成。他提议一起吃饭或者喝咖啡，她拒绝了。那种空间封闭、灯光迷离的地方，太容易滋生暧昧的情绪。

内心是有些紧张的。出门之前，她偷偷在卧室试了几套衣服，最后还是穿了那件普通的真丝连衣裙。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在乎和重视，进而浮想联翩。她向丈夫撒谎，小艾约她逛街，她正好需要透透气，放松一下。

他已经到了。透过厚重的玻璃门，罗菁看见他正站在涂鸦墙前面，表情肃穆，若有所思。夕阳的余晖洒在跑道上，年轻的情侣挽着胳膊散步，几个孩子来回奔跑嬉戏，无比温馨美好的一个场景，唯有他看上去是那么落寞，那么格格不入。

直到她来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他有些激动，轻轻给了罗菁一个拥抱。罗菁慌张地推开他，若是碰见熟人多不好。他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四周，也就你能想到在这儿见面。罗菁笑着说，多么好的地方，这会儿也不晒，适合散散步。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围着跑道走圈。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罗菁在听。听他一说，才知道原来他过得并不好。他早已从原先的证券公司跳槽到一家银行。银行关系复杂，工作压力大，搞得他很疲惫，当然去年还出了点事，他差一点给送进去。罗菁倒吸一口气，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让人给骗了，赔了一些钱，直到现在，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罗菁追问，他转移了话题。

对于当年他逃离般的离开，罗菁一直心存芥蒂。她虽然嘴上说能理解他，但心里却希望他当时能主动留下。最终是否和他在一起那是她的事，她希望她能掌握主动权。现在，罗菁多么希望他能聊一聊，她想听到他真真假假的悔恨和歉意。他始终小心地回避着，并不想过多谈及。

那些话在心里转来转去，罗菁终究是没忍住。你知道你当年那么决绝，我有多难过吗？哎，幸好你走了。我和他复合，很快结了婚。对了，那个检查结果根本就没事，我用了一段时间的药，很快就完全康复了。

男人的脸膛微红，不知是夕阳映的，还是为罗菁的一番话。我那时也很犹豫。我本来就是第三者，闯入了你和男朋友之间。我年龄比你大那么多，人又传统，对婚姻和家庭的渴望是你不能理解的，所以……

所以你担心我万一生不了孩子，没办法给你家传宗接代？

是我不好，其实后来我很后悔。不管怎样，我是爱过你的，我们有过美好的回忆。

罗菁听了那句从他嘴里吐出的后悔，心里竟有一种微微的快感。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会后悔。她也庆幸他的离开，他远没有自己的男朋友靠谱。他更爱他自己多一点。只是那时她年少，他年长、阅历多、场合多，带她会友购物，满足了她一颗浅薄的虚荣的心。

夏天的白昼时间格外长，他们走了好几圈，天才渐渐黑下来。他沉默着，忽然加快了步速，像是后面有人追赶他。罗菁看他，只见他变得有些焦躁，眼神透着一股犀利的光。罗菁不知发生了什么，紧跟在他身后。他忽然停住，我想起一件事情，咱先回去吧。

罗菁点头，只怕他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吧，不然为何如此焦躁？

两个人一起从商场直梯下楼，临分别前，男人在罗菁耳边轻语，你记着，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你，爱着你。

罗菁感到心脏强有力地搏动了一下。就算话里有掺假的成分，也让她感动的。多少年了，她没听过这样的话。

6

就为着这一句话，罗菁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前阵子身心俱疲的状态忽然不见了，走路都觉得轻盈了，空气也有了香甜味儿。她会在百忙中忽然停下手里的工作，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什么事情能逃过小艾的眼睛？小艾说，罗菁姐，你这几日眉眼带笑，有什么好事？罗菁否认道，有吗？不和从前一样吗？

当然有啊，我看八成和那天跟你说话的那个男人有关系。你从实招来，他到底是谁啊？他看你的眼神深情啊，你们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没有，你别瞎猜。

哎！罗菁姐，我觉得男人吧，比女人复杂多了。他们有时候嘴上说爱你，心里却是另外一回事。

嚯！小艾能说出这种话，那说明你成熟了。你和杨冬怎么了？我看你愁眉苦脸的，他欺负你啦？

也不能说是欺负，就是我感觉我看不透他，我们之间似乎还隔着什么。

罗菁安慰道，慢慢来吧，他毕竟比你年长几岁，世事比你明白。

说着话，天忽然变黑了，紧接着电闪雷鸣。罗菁和小艾同时站起来，望着窗外。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夏天的雨总是很任性，说下就下。

近日，连着下了几场雨，天气稍稍凉快了。自打上次相见之后，那个男人像是在罗菁心里生了根一样，打破了她体内固有的平衡。他时不时会给她发信息，三言两语，有时热烈，有时冷淡，惹得罗菁提心吊胆地甜蜜着。

罗菁盯着桌子上的台历，下周就是结婚七周年纪念日。丈夫提议不如带孩子回趟青岛，吃吃海鲜，吹吹海风，故地重游，找找当年相恋的感觉。罗菁和丈夫同在青岛上的大学，两人的学校仅一墙之隔。他们的恋爱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恋爱很多年，中间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走向婚姻。自打那次冷战结束后，丈夫对罗菁忽然亲昵起来。罗菁已经习惯了彼此间的疏离感，这样一来，弄得她浑身不自在。但是，她也不能置若罔闻，只能应着，接着。

转眼，到了临行之日。罗菁本打算晚上好好收拾一下，毕竟要住两晚，所带行李还真不少。有了孩子，每每出行特别讲究。床单被罩、毛巾、水壶水杯、一次性马桶垫等等，她都必须带着。

男人再次约她出去。她犹豫，始终没有回复。许久，他又说，有事相求，临行之前，希望见一面。罗菁吃惊，你怎么会知我的行踪？他笑着说，我做梦梦到了你，你说要出远门，让我前来相见，没承想还真是如此。罗菁觉得匪夷所思，果真是巧合吗？

他总有这个本事，他若想见你，一定会想方设法见到你。这一次，他们约在一家音乐餐厅见面。他选的地方离家不近。她下班后匆忙打车，用了很长时间才到。

他今天穿戴休闲，看上去年轻不少。恍惚间，罗菁好像看到了从前的他，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曾经，多少次他们这样相对而坐，共饮一杯酒……熟悉甜蜜的感觉一点点回来，罗菁逐渐卸下警惕和矜持，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愉悦。不胜酒量的她，两杯红酒下肚，已经微醺。她盯着他看，你有点老了，不过还是有魅力。

他摆摆手，继而发出一阵阴冷的狂笑。罗菁惊愕地看着他，他出乎意外的行为，简直像一位精神病患者。男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温和地说道，呃，别见怪，刚才实在太开心了。

罗菁没往心里去。男人忽然起身消失了，罗菁以为他去了洗手间。十五分钟过去了，他仍没回来，却等来一条信息——楼上快捷酒店，1306房间等你。

罗菁暗自“哼”了一声，既是意外，也在意料之中。男人又接二连三地发来几张图片，图片上竟然是一个头发凌乱、裸露肩膀的女人！再仔细看，那不正是她自己吗！罗菁的酒劲一下子全部散了，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起来。他怎么竟然还保留着？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果然，他又说，上来吧，还有视频呢！罗菁惊恐万分，他难道在威胁她吗？他不是那种人吧。但是，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呀。罗菁脑子里闪现出他几次莫名其妙的怪异行为，还有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晦暗气息，内心愈加恐惧。她颤抖着双手，拨过去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在电话里异常平静温柔，坚持让她上来。最后，她不得不颤颤巍巍地朝快捷酒店走去。

7

他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已然在等她。

茶几上有泡好的茶水。电视机开着，发出聒噪的声音。酒店特有的味道，又或许喝酒的原因，罗菁胃里一阵阵犯呕。

她刚才因恐惧和气愤一度差点昏厥。她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还有那种照片？赶快删了！

男人笑道，放心吧，我不会随便发布在网络上的。说完，他靠近罗菁的身体，从后面用胳膊环住她的腰，并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后脑勺。

罗菁反抗，比他想象的要激烈。他停下來，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安抚她紧张气愤的情绪。他解释，因为爱，才保留了那些照片。你看，这么多年了，不一直很安全吗？我可从来没有在网上散布这些东西。

罗菁似乎相信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想，是不是自己喝了酒，容易浮想联翩？他哪有那么坏啊？

他温柔地喂她喝水，轻轻地为她按摩。渐渐地，他的手开始游移全身。罗菁浑身酥软无力，没有抵住最后一道防线。

事毕，罗菁躺在男人的臂弯里温存。忽然，她想起明天还得出行，得赶紧回家收拾行李。她迅速地爬起来，脚丫子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床头柜抽屉的把手上。罗菁娇嗔道，这该死的东西，碰死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去触摸把手。或许是天意，活该罗菁倒霉，她透过没关紧的抽屉缝隙，看见一个闪着红光的亮点。她直接来开抽屉，看了一眼，便吃惊地大叫起来。

“录音笔？是你放的录音笔？你竟然录音？”

男人的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无奈罗菁步步相逼，他还是说了实话。他为自己开解：“又不能总和你在一起，想你的时候，可以听听声音的嘛！”

罗菁哑口无言。她觉得他的行径简直是一个变态狂所为。她悔恨交加，又庆幸自己及时发现了录音笔。她穿上衣服，逃也似的匆匆离开。

一切按照原计划，一家三口次日到达青岛。罗菁心里愧疚，对丈夫关心至极。两个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表面上似乎回到了恋爱时期。只有罗菁心里清楚，她内心是多么地慌乱。想起那天晚上，她仍是感到毛骨悚然。以前，她怎么没发现他有此癖好？还是那时太年轻，什么都忽略了？录音笔虽然被及时发现，但他手机上还有照片。罗菁担心他会以此威胁，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在青岛的最后一日，小艾哭着跟罗菁打了一个电话。小艾说，她与杨冬吵架了。有一天下班，小艾突发奇想，要给杨冬一个惊喜，没告诉他便跑去医院找他。等她到了平时杨冬坐诊的骨科门诊办公室门口，她恰好碰见杨冬正为一名女患者宽衣解带。两个人行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根本不像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小艾扭头走了。杨冬出去追她，她已经上了出租车……

罗菁终于找到自己不开心的理由。她无需在丈夫面前强装欢笑。她是他们两个的媒人，她有理由为他们分忧解难。

带着丝丝的甜蜜，带着深藏的慌乱，带着隐隐的担忧，罗菁返程了。

8

正如罗菁所料，接下来的日子，她时不时收到他要求见面的信息。若是拒绝，他便使出“杀手锏”，难道你想成为“艳照门”主角吗？罗菁每每吓得只能前往。见了面，他时而温情脉脉，时而面露狰狞，有时甚至还会跪地求饶，央求罗菁同他缠绵。如此三番两次，罗菁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突然之间，她想起那晚做过的那个被鬣狗追赶的噩梦。

小艾本来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因为那件事情，她终日郁郁寡欢。杨冬一再跟她解释，那个病人不过是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她无法接受，心里的结怎么也打不开。罗菁劝解半天，仍是徒劳。

罗菁约他俩一起吃饭。杨冬是一贯不喝酒的，这次或许因为心情不佳，主动要了两瓶啤酒。罗菁和小艾陪着他，也倒了一杯。杨冬闷不吭声，连喝几杯。罗菁和小艾没当回事，一个大男人喝几杯啤酒能有什么。可杨冬真不能喝，他竟然喝醉了，忽然之间，脸就红了，话也多了，那些該说的不该说的统统溜出来。

他暴露了一个秘密，让罗菁震惊不已。那个男人竟然是从杨冬这里获取的她的联系方式。他还嘱咐杨冬，千万别告诉罗菁。杨冬说，那个男人说他是你曾经的朋友，还说出一些你的相关信息，我一看没错，你们应该曾经很熟悉，只是中间失联。

转眼间，秋日来临。罗菁整晚睡不好觉，噩梦连连，有时还会哭醒。丈夫不知她怎么了，劝她去中医院找个大夫看看，喝上几副汤药调养一下。她不去，她知道病因在哪儿，去了也没用。

小艾和杨冬分手了。小艾说，杨冬不止和一个女人暧昧不清。还有，杨冬可能心里有病，自己和那么多女人掰扯不清，却喜欢时刻监视我。他竟然乘我洗澡的时候偷偷看我的手机，被我逮个正着。

罗菁沉默。在这个阴沉沉的秋日，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