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美学维度与文学记忆的功能阐释

2021-03-24 10:58沙家强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功能

摘  要:基于创作主体作家的文学记忆研究,重在关注作家的“记忆”精神现象对文学生成的意义,即作家选取什么样的记忆便会深刻影响文学本身的轻重与深浅。人是记忆存在物,记忆与人之生存具有密切的关联性。基于生存的多维性、苦难性和符号性等人之生存的一般性特征,美学意义上的生存特征应是生存的多维向度、生存苦难的美学升华及生存符号的诗意栖居。基于生存的美学纬度,文学记忆的功能主要体现在身份的认同、伤痛的疗救、批判的启蒙和记忆的唤醒等方面。立足当下消费时代或后现代现实语境,秉持文学记忆的功能价值,我们对“什么样的‘记忆值得去记忆”这个问题,有一个美学上的合理判断,进而能帮助我们准确把握文学发展的走向,避免文学失衡或趋向危机的态势出现。

关键词:生存的美学维度;文学记忆;功能;文学危机

基于创作主体作家的文学记忆研究,重在关注作家的“记忆”精神现象对文学生成的意义。如果说任何文学书写都是对个人或人类过去经验进行书写的话,那么文学始终在参与着人类记忆的重构。所以,作家选取什么样的记忆便深刻影响了文学本身的轻重与深浅。人就是记忆存在物,记忆与人之生存具有密切的关联性。而现实生活中的个体往往有各自不同的生存观,进而有自觉的生存论。如果说“生存论追求的是更加成熟的生存智慧和生存理论的历史的建构性”的话{1},那么由这种生存论隐秘支配下的什么样生存状态才算是“合目的”和“合规律的”呢?即如何来判断“美”的生存?基于生存的多维性、苦难性和符号性等人之生存的一般性特征,以及美是人类的肯定性精神价值和积极情感的有意味的感性呈现,笔者认为,美学意义上的生存特征应是生存的多维向度、生存苦难的美学升华及生存符号的诗意栖居。这种状态就是“合于人性的或人应该如此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生存或生存状态便是美”。{2}基于生存的美学维度,对文学记忆的功能进行学理上探究,有利于我们对“什么样的‘记忆值得去记忆”这个问题,有一个美学上的合理判断,进而能帮助我们准确把握文学发展的走向,避免文学失衡或趋向危机的态势出现。

一、身份的认同

当一个作家回望他的故乡并把精神之根驻扎于此时,因寻觅到“家”的归宿感,他会潜意识地感叹:“这里才是我生命之源,我真正属于这片热土”,虽然也可能会有伤感的失望存在,但最遥远的童年与故乡不能从他生命深处被剔除。因为这个生命原点告诉他:不管漂流何处,或小山村、或小城、或某个民族、或某个国家才建构了他最本色的身份。鲁迅的“鲁庄”,沈从文的“湘西”,余光中“唐诗里的江南”{1},汪曾祺的“高邮”,贾平凹的商州“棣花街”,莫言的“东北高密乡”,当然还有大江健三郞的四国岛上的“小森林”,等等,可以想象这些地方一方面是作家深情书写的对象,一方面也是作家身份得以确证的精神“地图”。作家作品所蕴含的民族特色、地域特色也会使整个文学世界更加多元化丰富化。可以说,故乡“记忆”完成了作家“我是谁”“我来自何方”的身份追问,也丰富了文学的光谱。但对于“流亡”作家和“后殖民主义”作家来说,那种时时难以确认身份的困惑成为他们心灵深处的一道重压,这就出现了身份认同上的危机。不过我们发现,或许正是这种“困惑”才让作家更执着地通过“追忆”来建构自己的身份,也讓他们的作品具有一种特别的张力及“韧性”的品质,引起更多人的同情、关注和共鸣。作为“流亡”作家的米兰·昆德拉不管“流亡”何方,我们发现他小说中大量书写的还是捷克“布拉格”的风云事变。昆德拉的身份可能是捷克也可能是法国,但有一点确定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还是在“布拉格”才大放光彩,“布拉格”确证了他根本的原点意义上的“身份”所在。至于“后殖民主义”作家往往更能以怀旧的方式来追寻文化之根,以此来试图解决身份归属上的困惑,亦即他们以变异的文学想象来解决自己放逐者的身份焦虑。所以,记忆对于作家个人身份的建构、进而获得认同后寻找到一种“家”的感觉,具有很重要的功效。

如果以上身份的建构与认同主要是通过个人记忆来完成的话,那么集体记忆的意义同样非常重要。事实上进一步细究,作家是利用其生命深处的这种“身份密码”在增强文学的生命力,也在增强他抵抗遗忘的能力,进而激励一个民族拥有持久的战斗力和生存的希望。可见,一个作家恪守“集体记忆”对自己民族“整体”身份的建构及顽强生存下来的意义重大。我国“新时期”出现的“寻根”文学思潮在这一点上也有着相似的价值取向,即作家通过对自身民族文化与社会现实的思考,以及“对决定人的存在的传统文化因素的审美发现”{2},到集体记忆的深处“寻根”,以此来完成自身及民族身份的建构。我们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初”,作家们面临的是无所归依和意义虚无的荒凉境地,他们借鉴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技巧,以强烈的使命感,通过在古老传统文化中寻找到重建自我和民族的精神之根,最终把断裂了的个体精神生命与社会历史发展重新结合起来。他们的努力突然让我们醒悟王一生“人还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一句的深层内涵③:我们自身及民族能“活着”的资本正在于那个“根”上!

至此我们发现,作家对个人或集体的过去的追忆,实际上进行的是一种怀旧意义上的身份认同过程。以怀旧来认同,避免不了其中携带着一种永恒的乡愁,即以“乡愁”的审美震撼来寻找永恒的“在家感”,这里就有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存在,这正如德国18世纪著名浪漫派诗人、短命天才诺瓦利斯所云:“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怀旧本身何尝不是以一种“乡愁”来建构自己的身份、寻找自我的精神家园?所以在现代社会人们一旦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怀旧就成为一种本能的冲动——以审美的方式来寻找并建构神圣的精神家园。那么,当“家园”被找到、“身份”得到认同了之后,主体就自然获得了一种归宿感和安全感,那些社会的秩序也就被整理完毕。如果说自然科学研究最高的使命是从混乱之中整理出秩序和规律的话,那么此时作家的使命就在于,以文学的方式——“追忆”——从现象的零乱中整理秩序和规律,以此帮助构建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正是从这一点上说,“文学创作就是从零乱的现实生活中整理出秩序”{4}。可见,“积淀性记忆”由此从个人和民族身份的建构过程中实现了它的社会效用。

二、伤痛的疗救

弗洛伊德发现,如果对精神病人单纯地实行身体控制、药物镇静等方法来治疗,最终的结果还是病人只有忧郁甚至痛苦地死去,根本无法治愈他们的病。于是,弗洛伊德经过长期的实验,倡导用精神疗法即让病人倾诉那些记忆深处的痛苦,让他们处于无意识状态中做一些“白日梦”,弗洛伊德以此治好了大量精神病人。弗洛伊德这种“革命性”的治疗方法给我们很大启发:记忆力即是心灵的财富,记忆的恢复是疗救病人的一种有效方法。而在现实世界里,人在不断地追求自由、建构乌托邦世界的“实践”过程中,发现一切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相反,有时还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欲望化的人,欲望化了的世界,但世界并没有按人的欲望发生全面的质变,这里不用说人必然要死的宿命,也不用说诸多灾难的突然降临,就连人自身有时都根本无法协调好自己,这一切在昭示着人本身的不足即人性内在的缺陷,矛盾与冲突让人失重了,生存的苦难性让人对自身也产生了怀疑,内心感到孤独、悲哀、痛苦甚而绝望则成一种必然的病态心理。这种精神性疾病若得不到及时治疗、疏缓和解脱,就有可能让人变得悲观、自卑和堕落——沉入迷茫的伤感中不可自拔,这又会成为人前行途中更严重的负担。所以此时,人会有一种回望的本能,希求与现实拉开距离,在遥远的时空中寻找一条解脱的途径,这就是在“追忆”过程中来疗救自我。而作为关注心灵状况的作家就更是对人类伤痛有一种疗救的敏感,他们常常以审美的方式来寻求治疗人类精神疾病的灵丹妙药,由此,其作品本身也以感伤的风格展现着文学的魅力。

生存的苦难性决定着人生的悲剧本质,人又是在对这种悲剧中领悟到一种“悲剧精神”,以此对自身与社会进行沉重的思考与痛苦的超越。但“沉重”与“痛苦”的心绪易让人生发出浓郁的孤独情绪——对人生及人类的现状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奈和悲凉,生活中往往有一种不安感和无名的烦闷会忽然弥漫心头,感时伤世、寻找家园、怀才不遇、知音难觅、抗拒灾难甚至遥想未来,孤独的伤痛几乎贯穿始终。那么,在这种伤痛的现实无奈中,未来不可预知,人只有“向后退”以寻找疗救的药方,记忆的复活则成为一种必然。以书写记忆来抚慰心灵的创伤是抗拒孤独的伤痛的有效途径,伤痛由此也获得了一种诗意的超越性美感。鲁迅理性烛照下的伤痛就让人印象深刻,他时时从记忆的深处来寻求精神的抚慰。面对易逝的岁月,鲁迅曾经感叹:“日月逝矣,而寂寞犹未央也。”{1}事实正是这样,鲁迅常在深夜进行思考和创作,那种“缠住”了他灵魂的“寂寞”及由此生发起来的“淡淡的哀愁袭击”着他的心{2},加之一系列内外之事的冲击,使他心中充溢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创伤感。此时,为了“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鲁迅的“记忆”显得极为活跃,他就把“生活中一点陈迹”打捞出来③,让那些“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复活{4}。于是,我们可以理解鲁迅心灵深处常常趋向对过去尤其是故乡和童年的反顾,他在对童年的回忆中,取得了对现实“纷扰”心理和情感的抗衡力量,以此来平息内心的痛苦,医治心灵的创伤。或许唯其如此,那些“不能全忘却”的记忆才让鲁迅感到些许安慰{5}。在此,“记忆”疗救了鲁迅的痛苦和伤感。

事实上,文学记忆之所以能够疗救伤痛,关键的是记忆的审美化作用,即记忆中的往昔在经过审美化作用后已化为心灵的美感存在,而不是单纯的客观事实。这样,那些曾经的孤独、苦闷和伤痛因有心灵的浸染而呈现出独特的魅力,作品中也就出現相应的“感伤”风格。“感伤”不是席勒所指称“病态”的感伤,而是一种深沉与高尚的情操,是人类所固有的感情内省,是一种基于普遍的社会心理机制和情感而沉淀下来的具有超越性质的悲剧精神。所以,作家用感伤的心态去探索宇宙,理解人生,观察社会,其作品往往能获得深邃而极富感染性的艺术魅力。记忆与孤独、忧郁和感伤常常相伴相随,作品本身就具有了感伤的韵味。翻开中国灿烂的文学画卷,我们发现大量的具有“感伤”风格的作品,这其中就与“追忆”精神相关。中国之外,《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就充满着感伤的韵味:“好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这句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的句式,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悲凉和无可奈何的宿命感,并在穿越时空中给人以巨大的心灵震撼,或许这正是该句能成为中国诸多“寻根”派作家极力效仿的原因所在。

三、批判的启蒙

回望过去,追忆往昔,我们不仅仅能从中获得正面的认同身份及疗救伤痛等作用,重要的是以逆向的思维在反思中获得批判的功能。文学记忆立足于现实,以过去历史为参照,从对过去得与失的反思批判中获得当下人类前行的经验与力量。事实上,文学本身就应该是把握判断现实的精神尺度,对自己和大众的生存现实保持着一种创造性的价值追问。所以这就要求作家应以开阔的文化视野、敏锐的警觉和判断力,深入到记忆深处的明与暗中展开有意义的批判,以启蒙人类由“不成熟”状态走向“成熟”状态。笔者立足于作家对记忆的情感处理方式这个角度,把批判分为心灵“叫喊”式批判、抒情式批判和沉默式批判三种,以此来强调文学记忆的启蒙意义。

(一)心灵“叫喊”式批判

心灵“叫喊”式批判一般批判观点鲜明,对批判对象毫不留情——既使对自己存在的弱点也不放过,对批判对象存在的问题一针见血地指出,且发出来的声音振聋发聩,给人以心灵的震撼,批判的效果明显。这种批判往往在对立两派间或历史处于转折点时经常出现,文学介入这种现实,以文学的力量进行批判,揭露历史存在的问题或揭开被遮蔽的事实真相,以唤醒麻木的人们增强自己的内省意识,这正是文学记忆的一项神圣使命,也是以一种深度的历史意识对历史进行反思,最终对历史有一个客观的评判。心灵“叫喊”式批判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有诸多这样的文学家存在,这里笔者重点结合鲁迅的批判特点加以阐释。鲁迅对中国的文化传统及发生在眼前的政治灾难很有敏感性,批判起来毫不留情,其“叫喊”式的批判让人震惊、给人以强烈的警醒。从鲁迅亲自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中可以看出,鲁迅以文艺的“叫喊”方式来回应着后者“叫喊”式生之“战斗”的生存哲学。“一面参与着悲惨的战斗,向人生的道路进行的时候,我们就或呻,或叫”,“和心灵的叫喊一起,也可以听到不可遏抑的欲情的叫喊”{2},厨川白村强调在人生前行途中我们要敢于以“叫喊”的方式进行勇敢战斗,可以说鲁迅正以这种心灵“叫喊”式批判引领着和他一同前行的仁人志士们。

首先,鲁迅具有很深的内省精神,即对自己记忆中存在的问题敢于作严肃的自我批判。“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③,“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4},这些是鲁迅对自己存在问题的大胆批判,具有深深的内省和忏悔精神。其次,鲁迅对中国传统的文化记忆极具穿透性,对其中“朽腐”了的文化传统毫不留情地展开了批判。对于儒家文化传统或其它“国粹”,鲁迅处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对其进行反思和清算,他深刻地指出:“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1}这是鲁迅对“历史”本质极具震撼性的揭示,也是鲁迅独到的历史意识所在。同时,鲁迅也告诉我们是“礼教”“国粹”在“吃人”,正因如此,“中國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2},所以鲁迅“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③。他又进一步质问,“国粹能保存我们”吗?“国粹”“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呢{4}?显然,鲁迅对此是持怀疑的态度。于是鲁迅“要大叫”,“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旧账如何勾消?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5}“勾销”的最后应该是完全“遗忘”,鲁迅要用“遗忘和说谎”做他的“前导”。由此可见,鲁迅的心灵“叫喊”式批判是如此一针见血,从生命的底处给我们以强烈的战栗感,鲁迅以实际行动在实践着“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精神⑥。但需要指明的是,鲁迅如此否定中国传统的文化记忆是建立在他执着于思想启蒙的基础上的。事实上,他本人曾经就从那些“古书”中受益。也就是说,鲁迅“积极意义上的思想的启蒙也是同他的消极意义上的对中国旧文化的批判和否定联系在一起的”{7},这应该是鲁迅式的“启蒙辩证法”{8},这也正是鲁迅最为可贵的精神遗产。

(二)抒情式批判

相对于心灵“叫喊”式批判的锋芒毕露,抒情式批判则显得温情得多。抒情式批判以情感的感染性来赞扬人性美和人情美,但在抒情的背后是对其中原始愚昧文化的批判,或者在对以往的深情怀恋中揭示摧残心灵的阴影。这种柔情式的批判有时含而不露隐藏于文本中,有时只在关键处亮明观点,但渗透其中的批判却是有力的沉重的,这一点在沈从文和萧红作品中表现得较为明显。沈从文诸多作品对孕育湘西的人性美和人情美进行了热情的讴歌,但正如学者王德威所说,沈从文以一种“批判的抒情”策略对湘西的原始恐怖和愚昧落后进行了批判{9},这也正是“沈从文体”的一大特色。具体说来就是,沈从文在进行自觉的精神还乡过程中,从伦理主义角度强调了都市“现代文明”畸形发展带来人之本质的失落和伦理沦丧。面对如此不幸,沈从文要求读者应理性地认识到“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10}。沈从文试图“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进来,年青起来,好在世界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1}。作者把这些深刻的理念平静地融入到充满宗教神秘色彩而又悲凉抑郁笔调的风景民俗中,融入到不带社会烙印的自然化的人物中,融入到不动声色的“乡下人”生活与都市人生活的对比批判中,讴歌了一种自在自得的人生,追求一种优美健康的风俗人情生活。但弥漫在这些美丽文字背后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对生命沉沦的大悲痛,以及对无理性冷酷历史的厌恶。我们可以想象到作家隐于其中的批判性愤懑情绪。在这肝肠寸断的痛惜的背后,正如李锐在其文章中所说,那“是一种人的觉醒,是一种现代人格的建立”{1}。

沈从文写的是“湘西”,而萧红写的是“呼兰河”小城,二者都是在对故乡风土进行书写,在批判策略上具有相似之处,即抒情式批判。在《呼兰河传》结尾{2},萧红写道: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亲。

…… ……

从前那后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 ……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了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录在这里了③。

这里作家用了不少如“埋着”“逃荒”“死”“荒凉”等带有灰色调的词及“不见”“没有”等否定词,深深体现出了对家乡小城的眷念之情。但在这散文式的小说中,我们仍然感受到了那个偏远小城的愚昧陋习给作家造成了不可抹去的心灵创伤,其中也蕴藏着作家独有的对这种愚昧吞噬人性的沉痛批判。在这里,批判在抒情式的伤感怀旧中,以一个女性特有的经验得到了彰显,应该说这种对个人记忆往昔的批判更有一种实在的质感,它无疑增强了文本的艺术生命力,也提醒我们读者如何在诗意地追忆过程中进行深刻的内省。

(三)沉默式批判

抒情式批判有时隐藏在文本中含而不露,但浓烈的情感是贯穿其中的;沉默式批判则几乎不显任何批判的迹象,而是客观、内敛、冷静含蓄地完全隐于文本中,更没有情感的直接流露,但这种“大怨无言”的批判效果却是力透纸背的。巴金的《怀念萧珊》、杨绛的《干校六记》、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书写“文革”记忆,具有各自特点。巴金的无奈——身不由己,杨绛的惘然——千肠百转,冯骥才的内敛——客观平静,但这背后却是对给知识分子带来悲剧性遭遇的“文革”的控诉和批判,只不过这批判几乎是没有迹象地隐藏在文本中而已。几位作家以这种方式书写“文革”记忆收到的效果要比歇斯底里的、狂躁的、激愤的诅咒与控诉更好,读者由此获得更深广的联想空间,也能在心灵深处与作家产生真正的共鸣,这就是“沉默”式批判的魅力所在。事实上,沉默式批判以简约含蓄的方式巧妙地处理情感的抒发,使作品显得大气、庄严而具有超越的境界美。这也正显现出中国文人的老成和达观的人生智慧——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淡泊宁静,超脱含蓄。

以上几种批判类型只是相对特征鲜明些,不排除有其它更多类型的批判存在。但不管是何种批判,对于一个严肃的站在历史高度审视以往“记忆”的作家来说,其中批判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照亮人性、启蒙人生、推动社会进步。批判,需要的是哲学智慧,在解构中建构人的全面本质及未来社会的愿景。所以,这就需要文学家具有同时敏感光明和黑暗的非凡眼力,能以怀疑的理性之维穿越“记忆”深处的时空隧道,最终像鲁迅那样获得“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效果,这样的批判自然会有启蒙的价值。事实上,当谈到作家的批判自觉时,就涉及“知识分子”这个问题。爱德化·萨义德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斥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1}。而他们的魅力在于具有“一种反对精神,而不是调适的精神”,那么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就理所当然地应具备这种“批判”的素养,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人精神结构的塑造中。作家追忆的过程就应具备这种知识分子“批判”的责任感,以此来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认识到什么东西必须记住、什么东西需要遗忘和抛弃,启蒙的意义也就由此体现了。

四、“记忆”的唤醒

文学记忆相对于读者的功能,则集中体现于对读者“记忆”的唤醒上,即作家所书写的“记忆”会激活读者诸多类似的“记忆”。笔者认为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唤醒读者曾经相似的经历即个人记忆;提醒读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应该记忆的对象,主要是集体记忆;作家以“记忆”本身为书写对象,告诉读者要呵护好“记忆”这种精神现象。

首先,读者曾经历过拥有相似的记忆被唤醒。这一点,我们在读书赏文时经常有这种感受,那些对童年对故乡的“乡愁”书写能迅速地激活我们心中沉潜了多年的故土记忆,并以此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如妇孺皆知的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让多少游子感动,那简约的几个景致的描绘汇聚了深厚的思乡之情,这里不仅是李白在“思”,更有无数的“我们”在“思”——余光中著名的《乡愁》也是这样。当读到鲁迅《故乡》对童年鄉村夜景的描写——“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时{2},我们也会自然地唤醒了自己童年记忆中纯洁与明净的夜空印象,这里鲁迅帮我们牵起了对故乡的思念之线。关于童年记忆的被唤醒,当代著名作家余华也谈到这方面感受。他在谈到文学的记忆存在什么样的力量时说,“重要的是它们唤醒了我们的记忆——已经被我们慢慢地忘记了的美好的事物和动人的情境”。余华还结合鲁迅《风波》中九斤老太骂她孙女快吃饭了还在吃豆子这一细节时说,“重读这句话的时候,马上想起小时候,自己的爸爸就是这么骂我的,而我现在也还是用这样的方式骂我的孩子的”③。童年和故乡记忆的唤醒是这样,群体性的具有相似记忆也可能会被这样唤醒,比如“插队”记忆。“插队”记忆注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具有典型的意义,这里更多的是创伤记忆,也有少数的甜蜜记忆存在,但不管什么样的记忆,一读到类似的文章就能激活经历人的记忆,“上山下乡”插队劳动就是其中一种。这里先看一下张承志《黑骏马》最后一段的精彩描写:“青绿的草茎和嫩叶上,沾挂着我饱含丰富的、告别昔日的泪珠。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象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4}张承志曾经到内蒙古大草原插队。通读《黑骏马》后,我们能感受到作家对这次经历是深情的回味而不是充满痛苦的控诉。张承志用他深厚的情感极富感染性地告诉读者他是多么留恋大草原,在那里他就像《黑骏马》中男主人公白音宝力格那样对大草原满怀牵挂之情,正如引文所描述的那样:哭泣着“亲吻”草地,此时一种悲壮的震撼力敲打着读者的心房。可以想象,有着下乡插队经历的读者一读到此处应该感同身受,不由得那些相似的记忆会被唤醒,然后浮现在眼前。

其次,提醒读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应该记忆的对象。有很多记忆是属于大家共有的,不可能每人都经历过的,这主要体现在集体记忆如历史记忆、文化记忆或生态记忆等。关于这一点,前文已经论述不少,这里不再赘述。有一点要强调,书写集体记忆的作家会站在深广的历史角度凸显群体性“长期记忆”的重要性,读者读到此类文章时,会在内心想起:这些记忆是我们所处地域、民族、国家或时代集体共有的,是联系我们成为一个整体不可缺少的精神链条,我们要铭记、要用心呵护。这样,集体记忆被唤醒后就得到更多个体记忆的有力支持,进而有利于建构一个有理性有秩序的和谐社会,其中的意义可谓重大。当然,一个有自觉批判性的作家在书写集体记忆时,他会以批判的思维帮助我们理性地取舍集体记忆,即在记忆与遗忘的对抗中强调那些正义的、具有普遍性价值的记忆应该刻意留存。

另外,我们还注意到一些作家专门以“记忆”本身为书写对象,告诉读者一个人不能没有“记忆”,不然会失去他的精神全部,生存的意义也就不存在。最著名的应该是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女主人公塔米娜刻意地要找回她留在布拉格的情书,她在极力找回她的记忆,因那是她精神的根基;奥德修斯的《伊利亚特》讲述的是主人公克服倒退也即克服遗忘的故事,他也是在极力寻找回国的“记忆”之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讲述的是一名海难水手的真实回忆录,鲁滨孙以自己的“记忆”支撑着这部小说的精神大厦;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让马洛“靠那永远不灭的光辉记忆”讲述其奇特的水手经历{1},并表达了马洛对“帆船时代精神气质的消逝而感到遗憾”的心情{2};我国当代著名诗人公刘在《哎,大森林》中以“大森林”为象征,表达了他对那种抹杀记忆、淡忘历史教训的“文革”喧嚣的愤恨之情,“哺育希望的摇篮哟,封闭记忆的棺材”一句动人心魄③,让人警醒“封闭”记忆是多么可恨可怕。这些作品基本上都以“记忆”本身为书写对象,作家以此来告诉读者,拥有“记忆”对人的精神存在是多么重要。

事实上,不管作家以什么样的记忆来唤醒读者的“记忆”,作家的记忆应该首要的是“能够唤起我们对世界的一种新的发现,它能够把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4},这是因为“文学记忆能让我们发现很多以前慢慢淡忘或是不注意的事情,是记忆把它们调动起来了”{5}。简单地说,记忆与记忆间存在着人性共通的关联性和普遍性。在此基础之上,读者与作家、与作品产生了心灵的共感或共鸣,通过心灵的对话与交流,读者在作品中“发现我们自己”,也找到了精神之源,这应该是文学记忆传递读者的一种重要力量。

余论

基于生存的美学维度,建构文学记忆的功能,意在从人之生命内核处窥视记忆的价值及意义。反过来说,一旦作家基于诸多负面性的生存状态——相对于多维性的断裂,相对于苦难意识的及时享乐,相对于诗意符号栖居的单调和乏味——来重塑记忆,记忆的美学功能不再,那么文学就有可能失重,变得浅、尖或轻,文学危机也就可能成为时下人们最为担忧的精神现象之一。但事实上,在消费文化渐趋盛行的时代,愈演愈烈的商品化、技术化以及工具理性倾向,造成人和种种现实存在严重异化,使得人的生存观念与现实的冲突日益激化,生存不堪重负,生存的美学分量弱化。随之而来的是,文学记忆的美学功能淡化,文学正遭受着空前的压制,文学危机似乎就近在眼前。如何激活记忆的美学功能,如何彰显文学的时代力量,帮助作家纠偏负面的生存观念,正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解决的难题。或许,基于生存的美学维度来建构文学记忆功能的价值,正在于此。

①  邹诗鹏:《生存论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4頁。

{2}  高楠:《生存的美学问题》,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

①  余光中:《春天,遂想起》,参见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汉语言文学专业》,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

{2}  陈黎明:《魔幻现实主义与新时期中国小说》,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页。

{3}  阿城:《棋王》,参见钱谷融,吴宏聪主编:《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汉语言文学专业》,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页。

{4}  赵鑫珊:《科学·艺术·哲学断想》,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41页。

①  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

{2}  鲁迅:《呐喊·自序》,《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7页,第282页。

{3}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2页。

{4}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5页。

{5}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5页。

①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著,丰仪编译:《百年孤独》,延边:延边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2}  [日]厨川白村著,鲁迅译:《苦闷的象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页,第93页。

{3}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4页。

{4}  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页。

①  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5页。

{2}  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2页。

{3}  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6页。

{4}  鲁迅:《热风·三十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6页。

{5}  鲁迅:《热风·四十关于爱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3页,第324页。

{6}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页。

{7}  吴俊:《鲁迅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页。

{8}  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著名思想家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以批判的否定逻辑对“启蒙”进行了辩证思考。他认为:“从进步思想最广泛的意义来看,历来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但是完全受到启蒙的世界却充满着巨大的不幸”,即启蒙理性为了实际目的服务,已经变成为工具的工具,最终带来了重重厄运,甚至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参见[德]阿多诺著,张峰译:《否定辩证法》,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页)。可见,阿多诺是从消极意义上来思考“启蒙”的,这一点在思维方法上鲁迅与之相似,但就积极意义而言,“启蒙”给人类带来的进步应该给予更多的重视。

{9}  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4页。

{10}  沈从文:《边城·后记》,转引见蒋泥、甲一编著:《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沈从文卷》,北京:蓝天出版社2003年版,第84页。

{11}  苏雪林:《沈从文论》,转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选编:《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页。

①  转引见蒋泥、甲一编著:《速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师与名家丛书·沈从文卷》,北京:蓝天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页。

{2}  萧红:《呼兰河传·序言》,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3}  萧红:《呼兰河传》,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29—230页。

①  [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3页。

{2}  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1页。

{3}  余华:《文学与记忆》,《说话》,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

{4}  张承志:《黑俊马》,参见《新时期中篇小说名作丛书·张承志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4页。

①  [英]约瑟夫·康拉德著,王金玲等译:《黑暗的心脏》,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94页。

{2}  [意]卡尔维诺著,黄灿然、李桂蜜译:《为什么读经典》,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页。

{3}  公刘:《哎,大森林——刻在烈士饮恨的洼地上》,《离离原上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15页。

{4}  余华:《文学与记忆》,《说话》,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

{5}  余华:《文学与记忆》,《说话》,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页。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西方记忆理论及其对于文学理论构建的价值研究”(项目编号:18BZW012 )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沙家强,文学博士,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美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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