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在世之时,同代诗人的推崇之意并不明显。直至唐宪宗元和时期,杜甫的地位才发生根本变化,甚至高于李白。元和诗人对杜甫的推崇,主要由于杜诗在体裁、题材、创作手法等方面的创新,不但契合元和诗人求新求变的艺术追求,而且直接提供了可供借鉴的创作资源。尤其是韩愈的七言古诗,元、白的长篇排律,贾岛的变格五律,更是直接师法杜甫。这些元和时期出现的异代知己,极大地提升了杜甫的声望,最终促成了杜甫大家地位的形成。
关键词:杜甫;大家;元和体;新变
诗人大家地位的确立是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作品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是必要前提,社会审美风尚和政治思潮是大家地位的生长土壤,发现人则是大家地位能否被广为接受的主要媒介和关键因素。如果说,被视为大家的诗人,其作品如精金美玉一样蕴含着永恒的艺术价值,那么,是发现者拂去了蒙在作品上面的灰尘,使读者能够感受作品特有的艺术魅力。如今杜甫大家地位已成为诗坛共识,然而,究竟是哪位发现人最早确立了杜甫大家的诗坛地位,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创作风尚和审美思潮的变化呢?
学界对此有两种说法:一是“任华说”。黄桂凤《唐代杜诗接受研究》指出:“任华对杜甫和杜诗倒是很推崇的,任华有一首欣赏杜甫和杜诗的诗歌(注:《寄杜拾遗》),唱出了杜甫和杜诗接受史上的第一声。”{1}二是“元稹说”。魏景波《百年歌苦与千秋盛名:诗人杜甫的被理解与被误解》说:“直到杜甫卒后四十余年,元稹所撰《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的出现,才标志着对杜甫诗名的重新认识,此后逐步得到了诗坛主流的肯定。”{2}相对而言,“元稹说”的影响更大一些。不过,学界虽然比较认同元稹等人的推举对杜甫诗坛大家地位的确立起到了关键作用,但缺少对这一过程诗学走向和创作风尚的详细考察,本文试对此加以探讨。
一、元和:杜甫地位转折的关键
杜甫虽与李白并称为“双子星座”,但其有生之年的声望远不如李白。李冗《独异志》、李肇《唐国史补》、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薛用弱《集异记》、赵璘《因话录》等众多唐人笔记曾记载陈子昂、李白、王维等众多诗人的奇闻逸事,推崇之意溢于言表,独缺杜甫。同时代诗人中,题赠杜甫的有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秋日魯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戏赠杜甫》、岑参《寄左省杜拾遗》、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赠杜二拾遗》,内容均为朋友相思或对杜甫不遇的同情,对杜诗的推崇之意并不明显。杜甫离世之年,润州刺史樊晃编有《杜工部小集》六卷,其《序》曰:
工部员外郎杜甫字子美,膳部员外郎审言之孙。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黄门侍郎严武总戎全蜀,君为幕宾,白首为郎,待之客礼。属契阔湮厄,东归江陵,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今采其遗文凡二百九十篇,各以事类为六卷,且行于江左。{1}
《序》称杜甫“薄游陇蜀,殆十年矣”。按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岁末至成都{2},那么樊晃撰《杜工部小集》的时间不会早于大历四年(769)。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认为樊晃担任润州刺史的时间是大历五年(770)至稍后一二年(771、772),结合赞宁《宋高僧传·唐金陵钟山元崇传》和卢宪《嘉定镇江志》卷十四“唐润州刺史”条相关记载,是令人信服的。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亦署其职务为润州刺史,又《金石录》卷八载大历十年(775)樊晃撰《怪石铭》,这是迄今能够见到的樊晃最晚记录。据此,则《杜工部小集》的编次时间可以确定在大历五年(770)杜甫卒后不久,即诗人去世次年或稍后。从樊晃“不为东人之所知”的感叹来看,杜甫尚未享有大名。此期,殷璠、元结、高仲武分别编选了《河岳英灵集》《箧中集》和《中兴间气集》,均不选杜诗,正是杜甫未受诗坛重视的真实写照。
直至元和年间(806—820),随着韩愈、元稹、白居易等人登上诗坛,李、杜并称渐成诗坛习论。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赞杜甫:“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③白居易《与元九书》云:“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4}两人分别从集古今大成和儒家诗教的角度推崇杜诗,杜甫至此获得了大家的地位。之后,虽然有过李杜优劣的争论,但杜诗堪称大家并没有疑问。韩愈《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5}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云:“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⑥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云:“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7}可知在中晚唐人心目中,杜甫的大家地位已相当稳固。
与此相应,晚唐人在衡量诗人的地位时,杜甫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标尺。王赞《〈玄英集〉序》云:
唐兴,其音复振。陈子昂始以骨气为主,而浸拘四声五七字律。建中之后,其诗益善,钱起为最。杜甫雄鸣于至德、大历间,而诗人或不尚之。呜呼!子美之诗,可谓无声无臭者矣。……予尝较之,张祜生杜甫之堂,方干入钱起之室矣。{8}
王氏所言不虚。光化三年(900)韦庄编《又玄集》,列杜甫为卷首,至此杜甫的大家地位已成公论。五代韦縠《才调集》虽不选杜诗,但《自叙》云:“暇日因阅李、杜集,元、白诗,其间天海混茫,风流挺特,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不可备录,各有编次。”{9}可知在他心目中,杜甫已能够与李白并称。
总体来看,杜甫的诗坛地位经历了一个逝后渐享尊荣的过程,元和则是杜甫诗坛地位提升的关键时期。
二、新变:元和诗歌的主要特征
元和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重要转折期,主要标志就是此期诗歌在题材内容和艺术手法等方面有诸多新变,古今学者对此多有阐释。高棅《〈唐诗品汇〉总叙》云:“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1}按高氏所述,元和时期有以险怪新奇而著称的韩孟诗派,包括韩愈、孟郊、李贺、卢仝等;以通俗平实而著称的元白诗派,包括元稹、白居易、李绅等。此外,柳宗元的五古和张籍、王建的乐府也取得了重大成就。许学夷《诗源辩体》也有类似论断:“元和间,韩愈、孟郊、贾岛、李贺、卢仝、刘叉、张籍、王建、白居易、元稹诸公群起而力振之,恶同喜异,其派各出,而唐人古、律之诗至此而大变矣。”{2}强调元和是诗体“新变”的时代,“变”成为此期诗坛之主流。叶燮进一步肯定了元和诗人的创新价值,其《〈百家唐诗〉序》曰:
吾尝上下百代,至唐贞元、元和之间,窃以为古今文运、诗运,至此时为一大关键也。是何也?……迨至贞元、元和之间,有韩愈、柳宗元、刘长卿、钱起、白居易、元稹辈出,群才竞起而变八代之盛,自是而诗之调、之格、之声、之情,凿险出奇,无不以是为前后之关键矣。……此其故,皆因后之称诗者,胸无成识,不能有所发明,遂各因其时以差别,号之曰中唐,又曰晚唐。今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独得而称“中”者也。③
叶氏指出韩愈、柳宗元等贞元、元和诗人是诗风转变的关键,并直接开启了后世诗歌的创作。其实是把中唐作为传统诗歌唐前和宋后的分界点,为百代之“中”,而不仅仅是中唐之“中”。由于叶燮论诗并不是以汉魏盛唐作为圭臬,故中唐的这种开拓作用在叶燮看来是具有重大诗史意义的。这种观念在近代诗论家相关阐述中得到进一步发挥,陈衍说:“盖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又云:“庐陵、宛陵、东坡、临川、山谷、后山、放翁、诚斋,岑、高、李、杜、韩、孟、刘、白之变化也;简斋、止斋、沧浪、四灵,王、孟、韦、柳、贾岛、姚合之变化也。故开元、元和者,世所分唐、宋人之枢斡也。”{4}陈氏主张“诗不分唐宋”,提出了著名的“三元”说。并进一步强调宋诗与唐诗的承传关系,肯定了前者对于后者有开辟创新之功。同时他还把元和当成唐音向宋调转捩的标志。而上文提到“新变”是元和诗坛的显著特征。元和新变的典型表现有三点:
就体裁而言,元和时期长篇排律和次韵诗特别盛行。元稹和白居易师法杜甫,有意创作了许多长篇作品。此期,还特别盛行次韵诗,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言:“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5}元稹还在“次韵相酬”的基础上试过限韵创作,如其《生春》组诗,凡二十章,每首限于“中”“风”“融”“丛”。凡此种种,在初盛唐诗歌相当罕见。
就题材和风格而言,元和诗人对日常生活特别关注,追求浅易诗风。如白居易的许多作品风情宛然,颇受大众青睐。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云:“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⑥尤其是元白诗人对日常生活的描绘,大大拓展了诗歌的表现领域。
就创作手法而言,元和诗人也多有创新,尤以“以文为诗”为著。众所周知,诗至盛唐,传统技艺几乎登峰造极,杜甫开始改辙更张。受其影响,韩愈移用散文句法、章法而成“韵散同体,诗文合一”{7}。金人赵秉文《答李天英书》赞云:“然杜陵知诗之为诗,而未知不诗之为诗。而韩愈又以古文之浑浩,溢而为诗,然后古今之变尽矣。”{1}事实上,“以文为诗”不止韩愈而已。元白讽谕诗多杂以议论,“他如孟郊、李贺、贾岛、卢仝等人,着意打破诗的整饬结构而形成的散化句式体格,亦皆比比可见”{2}。要之,“以文为诗”俨然成为一种时代风气。
综合而言,元和诗人在体裁、题材、创作手法等方面多所突破,充分展现出追新求变的文学精神。当代学者有时从狭义角度理解“元和体”,即白居易、元稹唱和的长篇排律和杂体诗。如陳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云:“据此,则‘元和体诗可分为二类,其一为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如《白氏长庆集》一三《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及《元氏长庆集》十《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白氏长庆集》一六《东南行一百韵》,及《元氏长庆集》一二《酬乐天东南行一百韵》等,即是其例。……其二为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此类实亦包括微之所谓艳体诗中之短篇在内。”③陈先生以史家独到的眼光,对“元和体”做出了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理性梳理。他认为“元和体”主要包括“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和“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两类。其说法应该是比较接近“元和体”之原始内涵的,但也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元和体”之本来面貌。
不过,尽管古今对“元和体”代表诗人及作品体裁的看法存在不同,但对于元和诗歌的新变特点并无根本差别。张少康先生指出“元和体”的特点主要是表现内容上“别创新辞”“风情宛然”,艺术形式上是“驱驾文字,穷极声韵”“韵律调新,属对无差”{4}。刘宁则总结出“元和体”艺术新变的主要特点是“入实趣味”“品味、反思与感悟的理性趣味”“使用散文句式”三个方面{5}。
可以看出,古今学者对元和诗歌认识的不同主要是“元和体”代表诗人的范围:高棅、许学夷等人所言元和诗人的范围比较广泛,包括韩愈、柳宗元、贾岛、孟郊等众多诗人;陈寅恪、张少康、刘宁等学者多从狭义的角度理解“元和体”,故代表诗人仅指元稹和白居易。不过,就元和诗歌“新变”的特征,古今学者的看法则比较一致。
三、杜甫对元和诗人的开启作用
“诗到元和体变新”⑥与“诗至杜子美一变”{7},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直接关系呢?从韩愈、白居易、贾岛等的创作来看,它们之间确实有密切关系。
韩愈是学杜风气的开创者,他生于国势转衰之时。之前以刘长卿、钱起、韦应物和“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大历诗人,诗风雅淡闲旷、清淡冲秀,迥异于盛唐诗歌气骨雄浑的壮丽之美,与中唐朝政日衰的严酷形势完全脱节。韩愈的求奇求变正缘于对现实政治及当代文风的不满。而杜诗所体现的骨力瘦硬、沉郁顿挫之美及感时伤世的风雅精神与韩氏诗学理想非常契合,自然成为其以复古为新变的最佳资源。
韩愈学杜成就最大的是七言古诗。韩愈七古有两个特点特别突出:一是发扬杜甫以诗歌记时事的传统,众多作品题材涉及当前的时事政治或社会事件,与大历诗人多歌咏个人之悲欢有明显不同。如《汴州乱二首》《嗟哉董生行》《华山女》等,均以见证者的身份叙事抒怀,与杜甫诗歌“诗史”的特征具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二是在艺术手法和风格特征方面,韩愈突破了大历诗歌之窠臼,在部分作品中采用赋的手法,注重字句的锤炼,从而造成一种怪异之美。如《嗟哉董生行》句式参差,“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1},把古文句法融入诗作。《山石》以时间为线索,写了从黄昏到次日黎明的古寺景色:“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羮饭,疏粝亦足饱我饥。”{2}佛画好却几不可见,置羹饭却是疏粝。后句否定前句,造成一种语义的多重转折。末尾议论,与游记无异。《石鼓歌》云:“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③用“蛟鼍”“鸾凤”“珊瑚”“碧树”这些奇怪的意象来达到离奇怪诞的审美效果。
韩愈诗作的这些新变特点根本原因在于其自身才性及革新精神,但杜诗对他的启发也是不容忽视的。在前代诗人中,杜甫颇为韩愈所青睐。韩愈《荐士》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4},《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又云“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5},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杜诗的创新精神颇为韩愈所欣赏,并被其发扬光大。
韩愈之外,中唐大力推崇并有意规摹杜诗的诗人尚有白居易和元稹。白居易《与元九书》集中体现了白氏的诗学思想。其间谈到唐人的创作,最推崇的乃是杜甫两类作品:“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⑥“覼缕格律”之作是杜甫的长篇排律,“《新安吏》《石壕吏》”之章即杜甫的新题乐府。白居易对这两类诗尤为称赏。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也有类似论断。此文先从风雅传统的立场梳理了历代诗作,肯定了杜甫承继风雅的特点。然后对比李杜作品并抑李扬杜,核心主张是肯定了杜甫的长篇排律。其言:“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7}与白居易看法一致,元稹也对杜甫这两类诗大加赞赏。
从新乐府和长篇排律的创作实践来看,元、白均取得了重大成绩。白居易有新乐府50篇,其《序》云:“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8}可知这组作品明显承继杜甫。根据现实事件确定乐府题目,意图是改良时弊,具有明确的政治功用。元稹亦是如此,其《乐府序》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9}他有《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同样是继承了杜甫乐府讽谕现实的传统。要之,此期元白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及各自的创作均是明确以杜甫为典范的。
长篇律诗包括五言长律和七言长律两种体裁。五言长律由于包括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故为唐人所习用。而七言长律一般认为是创于杜甫,但后继者寥寥。据浦起龙统计,杜甫七言长律只有《题郑十八著作丈》《释闷》《寄岑嘉州》《寄从孙崇简》《寒雨朝行视园树》《清明二首》《岳麓山道林二寺行》8首。由于数量太少,所以浦氏并未单独列出这种诗体,而是附在五排之后,并注曰:“七排极难佳,古人亦不常为,具体而已。”{10}从元稹和白居易的论述来看,两人颇以这类诗而自豪。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云:“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戲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复相仿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自谓为元和诗体。”{1}按他所言,元白以长篇律诗相酬和,影响所至,元和诗风为之改变。总之,元、白对杜甫新题乐府和长篇律诗的特意效仿,很自然地大大提高了老杜的诗坛声望。
贾岛是另一位在晚唐和宋初享有盛名的诗人,其诗歌艺术成就同样与杜甫的影响有直接关系。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贾岛对杜甫所开创的变格五律的发扬光大。王定保《唐摭言》云:“元和中,元白尚轻浅,岛独变格入僻,以矫浮艳。”{2}所谓“变格入僻”,就是突破传统“虚实自对”的律诗对偶规范,有意采用“虚”“实”相对。这种写法始创于杜甫,却成熟于贾岛。方回《瀛奎律髓》“变体类”曰:“周伯弼《诗体》,分四实四虚、前后虚实之异。夫诗止此四体耶?然有大手笔焉,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此一联既然矣,则彼一联如何处置?今选于左,并取夫用字虚实轻重。”③其评贾岛《忆江上吴处士》云:
或问此诗何以谓之变体?岂“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为壮乎?曰:不然。此即唐人“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也。其变处乃是“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人所不敢言者。或曰:以“雷雨”对“聚会”,不偏枯乎?曰:两轻两重自相对,乃更有力。但谓之变体,则不可常尔。{4}
贾诗是为忆念一位到福建一带去的吴姓友人而作,中间四句颇有特色。“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一联兴致自然,气象浑厚,“此乃盛唐人高唱,非晚唐人所能为也”{5}。“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二句先逆挽一笔,再倒叙昔日欢会,可谓曲折绝妙。这是以律对句法之变化为变体。其中以“雷雨”对“聚会”是“虚”“实”相对,不仅“不偏”,反而“更有力”。“虚”指虚无或无形,通常指构成对偶的情感描写;“实”指有形或实相,通常指构成对偶的景物描写。杜甫“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⑥(《屏迹三首·其二》)、“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7}(《又呈窦使君》)、“鬓毛垂领白,花蕊亚枝红”{8}(《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均是五律变体对偶的名句。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生成吹嘘”条曰:“杜陵诗云:‘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后山诗云:‘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或谓虚实不类。殊不知生为造,成为化,吹为阴,嘘为阳,气势力量,与日月字正相配也。”{9}杜甫以“雨露”对“生成”,以名词对动词,虚实相对。从罗大经的维护之言可以感到:诗界对这种做法尚有争议。贾岛以“雷雨”对“聚会”也是名词对动词,以实对虚,乃因袭杜甫而来。据齐文榜先生统计:“贾岛现存的约240首五律中,使用各种形式的虚实对偶创作的变体律诗多达80余首,几乎每三首即出现一首虚实对体。”{10}可见杜甫所开创的这种变体在贾岛这里方发扬光大,并深深影响了后代创作,从而开辟出五律创作的新天地。《瀛奎律髓》五言律诗“变体类”共选10首—杜甫占3首,贾岛占4首,陈师道占3首,正说明方回相当敏锐地看出贾岛变体五律的巨大贡献。
“变体”是指作律诗时妥善处理虚字和实字、景句和情句以及辞意的轻和重、色彩的浓和淡等既对立又统一的各对矛盾,使作品的体制富于变化。传统谈“变体”主要强调格律变体,侧重平仄声调。如王昌龄《诗格》“论文意”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1}王氏提出“格律”这一美学概念,并揭示了诗之立意、格律、声调三者间的关系。到杜甫那里,“变体”开始指对仗。如方回评杜甫《屏迹》颔联“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云:
或问“雨露”二字双重,“生成”二字双轻,可以为法乎?“雨”自对“露”,“生”自对“成”,此轻重各对之法也。必善学者始能之。{2}
律诗的法则要求中间两联对仗。按杜诗此联出句“雨露”二字為名词,对句对应的“生成”二字却是动词,显然对得不甚工整。但方氏却说“雨”和“露”自相为对,“生”和“成”自相为对,是“轻重各对”,正是一种值得效法的“变体”。纵观方回在《瀛奎律髓》“变体类”中的选评,可知他重点关注对仗变格。并一再指出:这种“变体”乃肇始于杜甫,后被贾岛、陈师道等人继承发扬。
元和之后,杜甫诗坛大家的地位日趋稳固。王安石《〈老杜诗后集〉序》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辨之。”③所编《四家诗选》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对杜甫可谓推崇备至。方回《瀛奎律髓》云:“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4}把杜诗誉为“唐诗之冠”,景仰之情溢于言表。
总体而言,杜甫对元和诗人的影响是十分广泛的,究其原因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杜甫所经历的“安史之乱”与元和诗人所处的危机重重的政治形势基本一致,感时伤世自然也成为杜甫和元和诗人共同的创作主题;二是杜甫对诗歌艺术强烈的创新精神开启了众多诗体的创作法门,如胡应麟《诗薮》所说:“盛唐一味秀丽雄浑。杜则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参其格调,实与盛唐大别。其能会萃前人在此,滥觞后世亦在此。”{5}由于所处时代环境和对追求艺术新变的相似,最终导致杜甫超越其他盛唐大家,成为元和诗人的重要创作理论资源。也正是由于元和众多诗人对杜甫的积极效仿,极大地提高了他的诗坛地位,最终使其得以与李白并称甚至超过李白成为唐诗第一人。
① 黄桂凤:《唐代杜诗接受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7页。
{2} 魏景波:《百年歌苦与千秋盛名:诗人杜甫的被理解与被误解》,《西北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① 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唐宋之部》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页。
{2} 张忠纲:《杜甫年谱简编》,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1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543页。
{3} 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卷五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1页。
{4} 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91页。
{5} 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989页。
{6} 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1页。
{7} 孟棨:《本事诗》,《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第2辑,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页。
{8} 方干:《玄英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4—45页。
{9} 韦縠:《才调集》,傅璇琮主编《唐人选唐诗新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91页。
① 高棅:《唐诗品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9页。
{2} 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辩体》卷二十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48页。
{3} 叶燮:《已畦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7页。
{4} 陈衍著,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5} 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8页。
{6} 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卷五十一,第1281页。
{7} 陈寅恪:《论韩愈》,《历史研究》1954年第2期。
① 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十九,《丛书集成初编》第2414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30页。
{2} 许总:《唐诗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93页。
{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46—347页。
{4} 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69—371页。
{5} 刘宁:《唐宋之际诗歌演变研究:以元白之“元和体”的创作影响为中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
{6} 白居易:《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三,第1532页。
{7} 冯班:《钝吟杂录》卷五“严氏纠谬”引苏轼语,冯班撰、何焯评、李鹏点校《钝吟杂录》卷5,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3页。
① 《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第79页。
{2} 同上,卷二,第145頁。
{3} 同上,卷七,第794页。
{4} 同上,卷五,第528页。
{5} 同上,卷九,第989页。
{6} 《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十五,第2791页。
{7} 《元稹集校注》卷五十六,第1361页。
{8} 《白居易集笺校》卷三,第136页。
{9} 《元稹集校注》卷二十三,第674页。
{10} 浦起龙著、王志庚点校:《读杜心解》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19页。
① 《元稹集校注》补遗卷二,第1450—1451页。
{2} 王定保撰、姜汉椿校注:《唐摭言校注》卷十一,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23页。
{3} 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28页。
{4} 《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六,第1131页。
{5} 孙琴安:《唐五律诗精评》,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405页。
{6} 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88页。
{7} 同上,第411页。
{8} 同上,卷十八,第911页。
{9} 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甲编卷三,北京:中华书局 1983年版,第42页。
{10} 齐文榜:《贾岛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3页。
① 王昌龄:《诗格》卷上,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页。
{2} 《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六,第1130页。
{3} 王安石撰、聂安福等整理:《临川先生文集》卷八十四,王水照主编《王安石全集》第7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83页。
{4} 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2页。
{5}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0页。
* 本文系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基础研究重大项目“唐诗经典化研究”(项目编号:2018JCZD02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宏林,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