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祁东县第一中学的大门将我这个农家女拒之门外后,父亲望女成凤的心灰暗了三分。
开学第三天,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双桥区中学报到。区中学离我们家二十来里路,父亲一头挑着我的被褥,一头挑着二十多斤大米,走在前面,我背着个帆布书包, 耷拉着头跟在后面,一路上山高水长,父女一句话都没有。
父亲帮我去食堂交了米,被褥放到寝室,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转回去了。我找到分配的班级,去班主任那儿报到,站在门口,迟挨了一下才跨进屋去。班主任是个男的, 二十几岁,长相英俊,一头浓发,粗而黑, 面朝窗户,坐在办公桌前。我不经意地瞟了眼窗外,窗外是泡桐树,宽大的叶子遮挡着阳光,几十亩柑橘上挂满了柑橘,树尖上的果子金黄金黄。
你是最后一个来报到的,为什么这么晚?班主任头也不抬地问。
我默不作声,从书包里掏出第一中学的通知书递给他。
班主任的目光在通知书上停留了许久, 貌似自言自语,唔,语文93.5分,应该在全县排名前三了!
我当时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像跟谁赌气似的仍不作声。他哈哈大笑,笑声突兀,又戛然而止,几乎吓了我一跳。如果说他的声音带有一种磁性,而他的笑声则未免狂放。我心里有些不悦,眼睛的余光感觉他在打量我。
班主任说,怪不得这么晚才来报名,把你安排到区中学来,塘小了,鱼大了,委屈你了!
他的话一下又戳到我的痛处,我转过背去,眼眶热辣起来……
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因为内心颇不平静,也羞于让老师看见我的窘态,仍然没有转过身子来,他也不计较,以一种凝重的语气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应该甩掉思想包袱,轻装上阵,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唔,到饭点了,去吃饭吧。
去食堂领了一钵饭,食堂的菜两角钱一份,那是教职员工或家庭条件优越的学生才能享受得到的。大多数学生都来自农村,那时刚刚改革开放,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宽裕。由于学校是全区(镇)的重点中学,采取的是封闭式寄宿制,一般情况下,周日下午返校,下周五才能回家,像我们这种住得远的,得带够一个星期的菜。什么样的菜才能够吃一周呢,自然是酝子里的酸菜,腌菜。比如酸豆角、茄子榨呀之类的,稍稍奢侈一点的,尚可有一丝半点儿肉星、鱼仔,家境窘迫的,估计就是红锅菜或辣子酱。
回寝室的路上,听见一群女同学在叽叽喳喳,互相打听分班的事,一听说谁谁谁分在我所在的那一班,个个眼睛瞪得比枣子还要圆,哇一声,说好运气哦,分到某某老师那儿……
吃饭的时候,我很费解,询问别人为何羡慕我们这个班。
同学用看外星人的眼神告诉我,这个你都不知道呀,我们的班主任是全区有名的大才子,他的课讲得特别好!
双桥区中学建立在茶山公路边的一个山坡上,左右各四幢教学楼和宿舍,白墙黑瓦。食堂在教室的一隅,坡顶是一个大操场。
课余时间,我基本上看课外书打发时光。除了看纯文学书,当时还迷上了琼瑶的小说,武打书倒不能引起我太大的兴趣。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关注花圃里的一朵鲜花的绽放和凋零,林荫道上梧桐树叶的生长和飘落,有时莫名其妙地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的遭遇而落泪……
我们班在山脚下,操场在坡顶上。最爱两排教学楼中间那条林荫大道。碎红砖铺成,两旁是比教学楼还高的梧桐树,每天晚餐后,我和室友朝阳手里握着一卷书,并肩走在林荫道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偶尔有一两片梧桐叶脱离树枝,在空中打着转, 徐徐飘下来,落地有声。目光越过校园的黑瓦与树梢,眺望夕阳,喟然长叹。眼里有了年少时淡淡的忧伤……陆陆续续的,会有男女同学从校园里走出来,棋子样散布在周围的山坡中或马路对面的茶林里。
我们缓缓走过操场,走进茶林深处,一朵朵白色的茶花悄悄绽放,低头轻嗅,有一种淡淡的清香,等到花落后,它们结成纽扣般圆圆的、青青的茶籽,一日日壮大,等到成熟时,果实慢慢变成红褐色,主人将它们采摘下来,榨成粒粒鲜香的茶油,或食用, 或变卖成银钱。而茶树依然生长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来年继续孕育丰满的果实,如同我们校园,园丁们培育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或走向高校,或走向社会。
偶尔,也有镇上的社会青年男女来散步,穿花衬衫,喇叭裤,留长头发,我们背地里称这种时髦者男的为“水佬倌”,女的为“水佬婆”。
走着走着,有时也会碰触到“地雷”,见一对男女青年躲着茶树下,相互搂着,亲吻……我们便吓得面色苍白,捂着眼睛逃走。需得提防的是,那种单独行动的“水佬倌”,在茶山里乱窜,一旦见到女学生,便挤眉弄眼,或者啜起嘴唇吹着尖利的长长的口哨,女生们如临大敌,慌忙撤走。
朝阳的爸爸是个有着十五年工龄的民办教师,每个月三十多块钱,要供三个孩子读书,谈何容易,全凭母亲养猪增加点收入。朝阳上有一个姐姐,是尖子生,下有一个弟弟,亦在求学,常常交不起学费,她周末回去烧火做饭,喂猪,承包所有家务,还时时面临失学的危险,返校时眼泡皮肿,我便知她刚刚哭过。朝阳发育得比较早,胸脯滚圆滚圆的,把衣服撑得高高的,鼻子像是糯米捏成,嘴唇软软的、红红的,像性感的洋娃娃。她的音质极好,很高的调子都能唱上去,且唱得声情并茂,是我们班的音乐委员。她最大的梦想是走出农村,当一个女歌唱家。一提起唱歌,她便激动得胸脯起伏, 小脸通红,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的,可只要一回到残酷的现实当中,她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下去,从胸腔里透出一口冷气。为此,我也陪着她难堪,为一个贫苦的农家学子梦想的夭折而抑郁,深刻体会到农家子弟生存的艰辛。
一次下晚自习,我刚要走出教室,几个高年级同学涌进来,他们是班主任上两届带的学生,下了课就往老师房里钻,说说笑笑,亲如姊妹。其中一个高个子,大眼睛, 圆脸蛋的学姐突然叫住我的姓名。我有些错愕,问她怎么认得我。她灿烂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呵呵笑了两声,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呀,全校的同学谁不知道你作文写得好,同年级的老师还拿你的作文在班上当范文念呢。
我涨红了脸,讷讷地笑。
她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友好地说,我叫罗飞燕。
岁月是个炼金石,没想到,我与飞燕的亲密友谊几经考验,一直维持到今天。
初二时,我的班主任调到乡中学当校长去了。这个时候,我与飞燕已经无话不谈。她的性格与我互补,开朗外向,笑声如银铃,她像个姐姐一样开导我,说我性格太内向,不要太多愁善感……她那时是班上学习委员,文才极好,班长是个男同学,后来班长当了法官,俩人结为伉俪。
初二时,我的教室安排在离操场最近一排。班主任是个中年女老师,对我也颇为偏爱,为了避免性别有误,她把我名字中的“元”字改为“媛”字。
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严重的偏科现象,班主任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出现“半边碗”的情况,否则严重影响升学!虽然我自己也深知弊端,奈何一上数学课,就如霜打的茄子,看到三角函数就头皮发麻,后来干脆把课外书很巧妙地藏在书桌里,偷偷看,一旦碰上数学老师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过来,脸上便火烧火燎的,赶紧一本正经地坐好,可课外书中的情节还在脑海里翻腾……
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实行中考高考不包分配工作的政策,也有故作深沉的同学透露,即使你考上大学,如果家里没有关系, 照样在家待业…… 许多同学感觉很泄气,尤其是家庭经济窘迫的同学,一副生而无望的表情,对学习的热情一下冷却。
学习成绩排名的滑坡,父亲迟早还是知道了,他的脸色日渐阴沉,到了周末,我甚至不愿回家去拿菜。
那是个寒冷的上午,第三节的作文课, 题目是——我的同桌。北风把未关严的玻璃窗拍打得啪啪作响,有同学搓手、哈出一团白汽;有的在跺脚板,语文老师咳嗽一声, 说天气寒冷,同学们要克服一下。嘈杂声收敛一些,当老师转过背去黑板上写字时,开始有人传纸条,先是前排的传到后排,接着,这个组的伸长手传到那个组,接收纸条的同学有的颦蹙,有的抿嘴而笑,有的面颊绯红。
印象中,我几乎未曾与男同学搭讪过,以致到现在一个男同学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其时我们班上有两个女同学是本镇街上的居民,吃的是皇粮,那时城乡差别很大, 优越感显而易见,我鲜与她们接触。
我也接收到一张纸条,不过不是男同学,而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同学,住在镇子街上末尾一幢土砖屋里,初一时曾与我同过桌,没想到她居然写我。其中一句话这样写道:“她像一根细长的竹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看了真是哭笑不得。
正在这个时候,教室前面一扇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但见一个微佝着背脊,围着枣红色围巾的妇人探头进来张望, 老师忙迎上去问……我定睛一看,天哪,是大姨!
我举起手,赶紧跑出去。
大姨!我激动地喊了一声。
哎!大姨见到我咧嘴笑了,说,我生怕找不到你,本来想叫你大姨父来的,他今天要开会,脱不开身。她边说边摸了摸我身上的棉袄,问我冷不冷。我摇了摇头,却又情不自禁地跺了跺了脚,那时我的脚后跟已经冻烂了,晚上脱袜子,袜子被血痂粘住,疼得龇牙咧嘴。
是不是冷脚?又没得火烤,造孽哟!
大姨没啥好吃的给你,喏,给你带了点菜。她从怀里掏出个橘子罐头瓶递给我。
我捧着菜瓶,沉甸甸的,满满一罐头炒猪肉!菜尚有余温,一股猪肉香味扑鼻而来,印象中,那是我读书寄宿生涯最美味的私家菜!
莫耽误你学习了,快进去吧,我去卖柴了。周末到大姨家来,大姨给你做好吃的, 带你去圩上帮你买双鞋……下个星期叫你大姨父帮你送点米来。
我站在教室转角处,目送大姨走在操场上的背影,寒风把她的短发掀起来,像一蓬凌乱的灰草,见那缩肩拱背,瘦瘦弱弱的背影渐行渐远,我鼻子发酸,眼眶潮湿…… 年近六旬的大姨,田埂边种庄稼,山上捞柴火,树上摘茶籽,肩扛手提去赶圩……没有一天能闲得住。
每当忆起双桥区中学那段难忘的青葱歲月,大姨来看望我的情景足以温暖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