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深处是村庄

2021-03-24 09:51曲阳
辽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牛溪水

曲阳

春天的来临总是带着某种历练,我们都在艰难地迈过冬天这道门坎,包括家乡的那头老牛。这样的冬天,谁的耐心都拗不过一场接一场的冻雨。

过冬的心情烂在记忆中,过冬的青草烂在季节里,过冬的稻秆烂在田埂上。

父亲就这样坐在老牛的身旁,点燃的烟被掐灭,掐灭的烟又被点燃。父亲唯一能做的只有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一向骂不绝口的父亲,此時缄口无语。早已戒烟的他,其实没有抽烟的欲望,他再一次将烟掐灭。

牛棚门后的那根竹梢,一下又一下地猛抽着他的心,老牛不再拉着犁铧,费力地驮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起一块块沉重无比的冬天。父亲不再举着竹梢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东西,你怎么就不死呢?我让你过不了这个冬天。

那是一头多么忠诚的老牛,它真的就没有走过这个冬天,它倒在了赶往春天的路上。

父亲的天由此塌了。每当我朗诵: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老父亲就会青筋暴起,布满血色的目光,仿佛要点着我的课本,用它去祭奠他的老牛,尽管这是一段春意盎然的文字。我知道,靠我这样稚弱的身躯是不足以撑起老父亲已经塌陷的那片天空,这得要一个真正的春天早日来临。

春天果然来了,平静的河面,春光悄然起身,却不想,拂起的衣裙惊醒了汀泽中的几株芦芽。晨曦随着流动的河水在季节般的高度依次抚摸着我们的年龄。

天气总是鹅黄得让人心馋。几只鸭子用红色的脚蹼在春水的琴弦上弹奏着苏大学士的名曲,于是河豚开始蠢蠢欲动,于是鸭子的新绒也蠢蠢欲动。

我从河滩上拾起一枚扁平的石子,一扬右手,石子便带着鸭绒的余香轻轻地滑过昨天的雾霭,顺利抵达今晨的河岸。

春天的火堆是温和的,春天的黄泥是绵糯的,而黄泥裹着的蛋香是张扬的。我举起花瓣之刃一片片地剥除这枚鸭蛋上迷惘的碎片,如同剥除这个村庄身上固守千年的尘埃,然后,打开课本中青春的天窗,用挚诚的心灵去膜拜那从容地冲破蛋壳的春光。

此时,阳光正甜甜地携着朗朗的书声悄悄地走进溪水的心灵,眉梢上扬的溪水波光粼粼,它绕过了三道弯,穿过了两座桥……

桥边的我正在悄悄长大,而自己却浑然不知。今天终于找到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让身后的古樟为我撑起一方绿荫。我突然想起当年那块飘过水面的石子和那枚好像特意为我而藏身草丛的鸭蛋。所谓机缘,就是两岸的距离有时只有一枚石子的宽度。想起这些,我不再像今天的天气一样烦躁不安,更不会像脚边的小草一样沮丧垂头。

远处轻云飘袅,轻柔得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而更细柔更袅娜如丝的一定是沐浴者对溪流的虔敬。我仿佛听见童年的自己那芬芳的笑声温馨于花草之中,所有雄性十足的大山都聚在我的身后,那坦荡的歌声就是飞鸟的世界。

再沿溪而上,我的每一本新书上的文字,都成了一尾欢快的鱼。一百朵水花溅起,几百只小兔子在心口活蹦乱跳。随手翻开一页课本,有一只指甲盖般大小的螃蟹招摇着两面稚嫩的小旗帜,在不慌不忙地寻找着属于它的独特的神奇与快感。我轻轻地捧起它,如同捧起一曲优美的童谣。此时,内心通透到了极至,想到的当然是那些冰清如水的诗句了。有什么东西能比奔向知识海洋留下的犁痕更深呢?我想起了那些组成江河海洋的水,万物赖它而存,它又属于生命的一部分。它无色无味,可蒸为汽,可凝成冰,遇方则方,得圆而圆;它涓涓成溪,潺潺成河,奔腾为江,汹涌作海。它力不可估:润物无声,是它的轻柔;滴水穿石,是它的坚韧;咆哮奔腾,是它的豪放;摧枯拉朽,是它的浑厚。最让我折服的定然是它的胸怀,不与任何东西争高低,却能上天为云,下地为雨,能隐居山涧为潭,能汇流成河,真可谓泰然自若,宠辱皆忘。老聃说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诚然,谁人能若水,什么又能超越这比水还更源远流长的人类文明?

此时的我,坐在书声兀起的溪中大石上,默默地点数着烈日走动的脚步,用心体察烈日热度的微妙变化,聆听万物在生命的里程中狂奔。一层层地将心灵剥开,浸泡在眼前的涓涓溪流之中。我惊异地发现,所有的烦心琐事都不复存在,内心早已被老聃之言浸染得嫩绿无比。

于是我听懂了蝉声持久的苦口婆心,深深地爱上了这单纯无比、清澈见底的溪水。

谁说树的灵魂已被烈日蒸发?

总有一些事物无法蒸发,它是鸭肥鱼跃的诗句,是瓜谷香醇的画卷。

秋风,不经意叩响了一片灿烂的金黄。虫鸟的狂欢,在悠扬的琴声里抑扬顿挫;心态平和的溪水溶解了斑驳的岸堤,默默无闻地坚守着那份古老的誓言,平滑的表面渐次化成倩影,沿着起伏的青山像年轻时奋斗过的轨迹,渐行渐远。

是谁在一个喧闹的黄昏,趁人不备轻轻地推倒了我手中那只盛满稻香的杯盏?满野的醇香四溢,一夜之间醉倒了万顷秋风。那是一种信号,一种大动员的信号,一种摩拳擦掌的信号,它一定会深深地触动每一个饱经风霜而事业有成人的心。我算不得事业有成,但在三尺讲坛的枝头,闻到了阵阵桃李的芳香。难怪那位支着呻吟走过漫长夏季的邻居老媪,也不能不在这样的季节从头上解下头巾,早早地下得床来,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当院那块水泥晒场。

是谁在一个温婉的午后,趁人不备轻轻地挥起了那只点石成金的拂尘?那些曾经衬托过美丽花朵的绿叶,那些曾经呵护过累累硕果的绿叶,那些曾经为争一缕阳光互不相让的绿叶,顷刻间,一片金黄。浪漫的人指着屋前的大树,金币纷纷,叮当作响。一群淘气的孩子,不再只是从田野的稻草堆里翻出田鼠,更不再燃起袅袅的青烟将一串串豆荚摇曳得笑声般灿烂:他们已经先别课堂成才、成人。

是谁在一个清凉的早晨,趁人不备轻轻地拉开了雾的窗帘?心平气和的太阳开始渐渐高远,与世无争的云朵开始渐渐淡去,淡泊名利的溪水开始渐渐悠然自得。几条同样悠然自得的小鱼儿,在我的心里悠闲地摆弄着自己的身姿,不时吹起几个汽泡泡,在等待着朗月的普照。

这就是手执拂尘的秋天,它属于朴实的农人,属于浪漫的诗人和学无止境的学者,更属于清高的朗月。当我真正深入秋天的时候,它已将手中的拂尘朝世间万物一甩,向着一条曲折清冷的霜径远去了。

这个冬天久久不曾落雪。

雪是洁白的。我坚信,一片雪花正日夜兼程地向这里赶来。我企盼已久的那场雪终于启程。这是我度过冬天惟一的信念。

我仿佛找到了自己的脚印。咯吱,咯吱,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我的年龄。

十根胡萝卜在母亲的胸襟里挠着痒痒,父亲的炭火悄悄地穿过湿透的布鞋直抵我疼痛的拇趾。

我趴在雪地里的照片被后来的雪花珍藏。大地是一本多么厚实的相册。只有雪才能读懂人们经年累月的秘密与忧伤,才能慰藉人们旷日持久的心情。

老牛、母亲、父亲相继倒下。他们不再留下任何一个影子,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些疼痛也就销声匿迹,仿佛被雪覆盖后的脚印,不见任何痕迹。

我精心设计的雪人在我的内心忽远忽近,深深浅浅的脚印里的麻雀忽高忽低,下雪的消息忽明忽暗。

我打开内心的宁静,静待长风横扫空旷的田野,也许风声如雷响彻云霄。

是谁拨响了我枯旧的琴弦?我积累了上下五千年的隐秘和天机,又被谁在弦上轻而易举地以深冬的名义道破?

村庄不语,它的根已经深入脚下的岩层。此后,乡亲们将一些老屋拆除,盖上了小洋楼,也只是给村庄换了一件新衣,从没有动摇过它的根须。

村口的老樟不语,它的枝叶已经伸向云层。此后,求学的子弟从这里登上远途,他们也只是从树梢上飞出的一粒种子,树下从没有离开过一双期待的眼睛。

我的掌纹向上,血脉里溪水的波涛声声,金光闪闪……

我始终坚信,一片雪花正日夜兼程地向这里赶来。我一如既往地翘首老家,期待一场雪的来临。

我想,只有雪的白,才能真正收藏一头老牛一辈子踩下的嵌入骨髓的足迹;才能真正照亮村庄噙在眼眶里的一汪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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