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纯
美菱昨晚上又做噩梦了,她梦到汪主任笑嘻嘻地跟她讲,因为下半年休了3个月的产假没有参加工作,组织决定扣发她年底一半的奖励工资,这是规矩,没办法。
美菱一下就惊醒了,身旁的丈夫呼声震天,屋里漆黑一片,外面的光亮试图透着门缝窗框渗进来。调亮手机屏一看,才刚过凌晨四点,美菱重新躺下摸了摸肚子,宝宝还在肚子里,幸好是个梦。
即便如此,剩下的时间,美菱终归是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越想越替自己委屈,汪主任这是给自己留下多大心理阴影,才导致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半夜为这么点儿破事惊醒。
汪主任是美菱在单位的直接领导,官位不大,可管美菱够用了,别的部门都羡慕汪主任手底下有一员女将,调侃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同事眼里,美菱也只需要闲喝茶水捧捧汪主任的场就乐得轻松自在了,只有美菱心中暗自叫苦,她除了分内工作,额外附加的功能作用对汪主任来说可太多了。
苦闷愁绪时得是解语花,耀武扬威时得是崇拜脸,自吹自擂时得是捧场王。
不乐意听又如何,恶心厌烦又如何,谁让她屈居人下,得遵循职场这不成文的规则呢。
这倒也不是说汪主任私人作风有问题,看上办公室这棵独苗了,人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宠妻模范,一年365天花式秀恩爱,可男人嘛,终究有那么些虚荣心,需要家人以外的目光给予自信,美菱就是被挑中的这么个倒霉蛋。
要说美菱这么卖力讨好上级,日子该是过得顺风顺水悠闲无比了,偏偏汪主任又是个别扭没担当的主儿,他越是喜欢和美菱聊天臭嘚瑟,越是怕别人说三道四讲闲话,工作強度、加班时间上对美菱那是没有一点儿宽待照顾,有时候甚至为了避嫌,规则制度落实下对美菱的要求更为严谨苛刻。
美菱懂汪主任的心思,他想管住部门里一帮资历渐长的油头们,摆布自己就可以立威了,汪主任最经典挂在嘴边的不就那句话吗,哎呦,你看我们女同志都奋战在一线呢,其他人怎么会偷懒嘛!久而久之,部门里的同事就把美菱孤立了,谁让她是汪主任派系里冲在一线的女将呢,她可太冤了。
既然捞不着什么好处,美菱也想过一不做二不休,对汪主任冷脸相待,从此公事公办划清界限,可依着她的性子,又真没胆儿做这撕破脸的事儿,生怕汪主任一怒之下给她“小鞋”穿,日子比现在更难熬,不如忍辱负重,索性也就憋憋屈屈地混到了现在。
一早上顶着黑眼圈的美菱边喝牛奶边寻思着,今天得抽个空给老汪同志打打“预防针”,警告他《劳动法》里没有克扣孕产妇职工工资这一说,他要是搞土政策,她可不会善罢甘休。
紧赶紧地上了班,美菱还没瞧见汪主任就感受到了办公室气氛的异常,大家交头接耳,似乎交流着什么天大的八卦。
美菱主动凑到旁边工位上:“小何,大家都在聊什么呢?”
小何一脸神秘兮兮地环顾了下四周,小声凑过来:“姐,你还不知道呢吧,汪主任昨晚被举报啦,今早七点半就被纪检书记叫到办公室谈话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举报?”美菱惊叹:“谁干的,什么内容?”
“听说是前几个月解聘的老王,实名举报呢,从上级下来的通知,说是要求纪检部门据实查办,严肃对待。”
小何剧透完仍意犹未尽,又把椅子移过来小声补充道:“据说是有内部人员给老王提供证据资料呢,这下老汪家的房子真要塌了。”
小何是部门资历最浅的员工,平常就算私底下也从来不敢跟着一帮老油条老汪老汪地调侃,都是规规矩矩地叫汪主任,如今一声“老汪”,倒是叫得滑溜又顺口。
直到吃午饭的空档,周边所有人都还在谈论汪主任被调查的事。
“今早我来得早,看见老汪啦,整个人都蔫了,以前不是鼻孔朝上看人吗,今天整个人态度都变了,谦恭得很。”
不知道从哪个口子透出来的风声,据说举报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迟到早退,无故不参加会议这些小事,也有人说举报材料里还有他年终奖惩搞一言堂不符合流程、委托下属代买香烟不付钱等,要真是后者,类比起来就严重多了。
美菱一路听过来,大致情况已经摸清了,汪主任这是被自己臭嘚瑟的毛病给害了,汪主任当时解雇老王的时候她就在隔壁,老汪撂了狠话,点了几个人的名,说是有自己在,他们几个不仅评功评奖没有份,迟早都得收拾包袱走人。
结果人家里应外合,光脚不怕穿鞋的,汪主任自己吃了瘪。
美菱不管别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想起一直以来自己忍辱负重的憋屈日子,想到昨晚的梦,说她小人心态也好,落井下石也罢,总之美菱心中畅快得很,感觉恶人自有恶报,午饭都多吃了两口。
直到下午三点多,汪主任才出现在了办公室,扶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美菱正巧戴着耳机听材料,便低着头假装一无所知地点鼠标,悄悄把音量键调了静音。
小何从打印室出来迎面碰上汪主任,避无可避,美菱听见他极度虚伪地上前问好。
“汪主任,这是怎么了?”
“早上出门摔了一跤,当时没在意,谁知道有点儿摔狠了,这会儿疼得紧。”
“哎呀,您要好好休息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赶紧去看看吧。”
要是以前,美菱早凑上去嘘寒问暖,当个合格的“垃圾桶”了,可今时不同往日,美菱不想在这个无趣的男人面前虚伪了,她要自由、平等,要翻身农奴把歌唱。
美菱余光瞥见汪主任尝试着往自己这个方向挪了几步,又在周围徘徊了几圈,美菱愣是憋着没抬头,过了一会儿,老汪自己一个人讪讪地走了。
晚上回到家,美菱吃饭都心不在焉的,临下班前她听同事提了一嘴,搞定老汪还差些关键性的证据,他们部门两年前的聊天记录。
老王举报材料里情节最严重的就是年终奖搞一言堂那件事,可惜情况说明里只提供了一张私下裁定最终上报名单的图片,却没能提供聊天群里是谁发布的这张图片,假如没有实际截图显示当年是老汪私下敲定的奖励名单,这举报怕是坐不实,坐不实,老汪就还是汪主任,美菱就还得是那个马前卒、箭靶子。
陪着婆婆坐沙发上看韩剧,美菱手机壳的胶皮都快被她抠破了,丈夫加班还没回来,美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不就是缺证据吗,她有啊。现在的年轻人别的方面不行,换手机和清记录个顶个地勤快,偏偏美菱是个细致的有心人,她这手机三年没换了,里面的图片、聊天记录一应俱全,想要再多再细的证据都能挖出来,工作细节那么多,谁能保证没个纰漏,美菱刚刚仔细确认了,两年前那个时间段的图片还在,检索回聊天界面,是老汪发的没错。
美菱内心犹豫不决间又想起去年值班那件事,上级领导来视察,办公室那周的值班员小洲是个没什么责任心的迷糊蛋,忘了事先调试投影仪,直接导致会场黑屏十分钟,这么明显的工作失职,当然要严肃批评、严厉惩罚,可老汪批评的是谁?惩罚的是谁?是自己。理由呢?理由就是美菱上周值班,对小洲交接工作没叮嘱到位,所以罚她一个月工资以儆效尤,而犯错的正主小洲呢,口头教育下不为例。
交接工作不到位?值班员守则墙上明晃晃地挂着呢,还要怎么交接,简直欺人太甚。
为着那次不公正的待遇,美菱回家哭过好几场,当时因为自己气不过反驳了几句,老汪是怎么骂自己的?让自己有多远滚多远,他的庙里供不起自己这尊大佛。
美菱觉得,汪主任一辈子的官威官瘾都在自己身上用完了。
呵,谁让自己资历浅没后台呢,由着老汪拿捏欺负,要是像小洲一样有个当局长的爹,这事儿拐八百个弯儿能落到自己头上吗?
美菱越想越气,方才那点儿犹豫踌躇被怒火烧得渣都不剩,墙倒众人推,屈辱不能忘,这新仇旧恨加到一起,美菱决定明天就把聊天截屏匿名发给老王,给老汪致命一脚。
心里有了主意,美菱踏踏实实地冲了个热水澡,哼着小曲儿敷上面膜,她想老汪下台了,美好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了。
美菱的丈夫凌晨一点多才到家,美菱睡得迷迷糊糊,还是不忘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他,包括自己手上聊天截图的事。
丈夫听得仔细,突然冒出一句:“你年底该调职了吧?”
美菱不知丈夫缘何发问,意识迅速从混沌过渡到清醒:“对啊,怎么了?”
丈夫犹犹豫豫道:“我不清楚你们纪检审查结束后会出具什么处罚建议,但前年肖剑那件事你还记得吗,他当时被举报不就是连降两级,从科长降成了科员,你们汪主任要是连降两级调离工作岗位,正巧占了你要调的那个岗位吧?”
一针见血,见血封喉,美菱哽住了。
丈夫分析的没错,体制内一个萝卜一个坑,美菱好不容易等到她要调的那个职位上的科员调岗,部门里只有自己接得上,眼见着年底稳扎稳打挪位置了,这要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自己真是白干一年了。
丈夫看她脸色不郁,又安抚道:“也不一定,就算处理意见是这样,也还得有个先来后到,说不定你的调职命令下在他的处理命令前面呢,这都说不好。”
美菱面如菜色:“不会的,到年底还有三个月,他的事情最多一个月就得出结果了,赶不上了。”
又是一夜难眠,美菱没想到老汪得罪人倒了霉,最后殃及的却是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池鱼,手机里的截图删了又截,截了又删,床头那一小块屏幕的光亮一晚上没灭。
早上临出门,丈夫看美菱无精打采的,怕她忧思成疾:“别发愁了,截图想发就发吧,这是證据又不是诬陷,咱就跟他赌一把,大不了调职再等一年,你还年轻嘛。”
美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算了。”
“叮咚”一声提示音,美菱划开锁屏点开微信,丈夫探头去看,聊天界面空空如也,唯剩一条新收的天气预报。
今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