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傅友福，福建省泉州市人，在《长城》《阳光》《福建文学》《四川文学》《西部》《南方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草原》《滇池》《黄河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发表小说诗歌若干。

1

天，阴郁着脸，灰蒙不清，像是受了委屈的怨妇，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叶兰左手的风湿病一直隐痛难忍，表面上看不出来，可那根底却如顽疾一般，透过神经的传递，弥漫到全身。这病也没有良药可治，让叶兰原本幸福的生活增添了一抹灰色。

这该死的城市！叶兰经常没来由地骂了一句。

是的，这座城市总是那么湿漉漉的，伸手一抓，就能捞到一把水似的。虽说已是初冬的天气，但潮气并未改变。眼前依然如故，灰蒙蒙的，如同处于昏睡状态的女人。天气预报总是说今天空气中的湿度是百分之几，由此看来没有几天是干爽的。叶兰从自己患上风湿病的左手，就能感觉到湿度的侵扰。

这病是这座城市强加给她的，以至于叶兰很久没有在家做早餐了。当然这并不全是因为手的问题，其实这也是时髦，如今还有几个在家吃早餐的，就他们这样生活水准的人家，都是入乡随俗吃早茶去了。

大厅的人群总是熙熙攘攘的，8点为最高峰，晚去了可能就没座位了。装着吃食的小推车来回穿梭着，这个客人要这种，那个客人要那种，到处弥漫着美食的气味。叶兰和老公向华总是挑选靠窗的位置，一杯菊花茶，几份小吃摆在面前，一边观赏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品尝着美味可口的小吃，身心怡然自得。

自从儿子大刚上大学后，叶兰几乎成了甩手主妇了。向华吃完早餐后，就开车把叶兰送回家，或让她自己到商场去闲逛，自己回公司忙碌去了。无聊的时候，叶兰会邀上几个同她一样的闲妇——叶兰称她们衣食无忧一族的无聊主妇为闲妇，去看一场无聊的煽情电影，然后不知所以地泪流满面。或者去打场高尔夫，或者聚在一起打打牌，说说闲话，评判别人老公如何如何，把闲妇多余的时光消磨掉。然后等待晚上向华回家，喝几口香槟聊聊天，看看电视，说些有用没用的废话，然后上床睡觉。

生活就是这么有了规律，却也没让叶兰感到什么不适。

叶兰睡过午觉起来，推开窗子一看，天阴下来了。叶兰想起楼下晾晒的被单，就急匆匆下了楼。在一楼拐角处，刹不住速度，差点跟开小店的杨大妈撞个满怀。

哟，这不是向太太吗，刚才你不是跟向先生在中心路广场……哦，是我看錯人了。

说到这儿，杨大妈突然若有所思地禁住了自己的嘴，欲语还休，好像说错了什么话。紧接着，杨大妈摆摆手侧身闪进小店，眼神恍惚不定，不安地望着叶兰。

一开始，叶兰并没有觉察到什么，等她回到房间后，闲下来就开始反刍杨大妈的话中之话。

向华总是忙，忙生意忙交际，忙于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忙着这个家的衣食住行。但不管怎样，他每天晚上都准时回家吃饭。向华这个良好习惯一直保持不变，这也是叶兰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光。她总是变着花样为向华做一顿可口的晚餐。看着向华津津有味地享用，是叶兰最大的满足。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听着向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趣事笑话，然后两人一起开怀大笑。再无聊的时候，叶兰会要求向华和她一起看看无聊的电视剧，然后做点小菜，打开温馨的迷彩小灯，夫妻对饮一杯，相拥相爱。

叶兰很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假如生活轨迹没有改变的话。

中心路广场？对了，就是万景花园那边的广场。这是全市的经济中心点，也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每天的午后，那里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可是，白天向华是没有时间去这种地方的。

他身边的向太太是谁？杨大妈真的看走眼了？

很准时，就像中央台的新闻联播。6点30分的时候，向华的车子就停在楼下，他还是习惯性地按了两下喇叭。这是给叶兰报信，说是自己平安归巢了。往常，叶兰会在窗口探头往楼下一看，并且朝着向华挥一挥手，然后笑着端上饭菜，打开房门，迎接向华的归来。

喇叭响了，却不见叶兰如往常般俯视着自己，也看不到叶兰那期盼的眼神，向华心中咯噔一下，只好自己走上楼来。

向华走进门，洗手之后笑着坐在餐桌前，等待叶兰的服务。他总是以微笑的姿态，欣赏着叶兰的杰作。叶兰端来了汤，这是她精心熬做的猪肚莲子羹汤。她给向华舀了一碗，就坐在他对面，观赏什么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向华。她要看着向华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向华吃不下去了，多年来的习惯一旦改变，是没法让人接受的。他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忐忑不安地望着叶兰。

此时，叶兰没有理由沉默，事情要不挑开，闷在心里特别难受。就好像心中的气流，没有转换的话，会活活把人憋死一样。

你心里就阳光一点吧，一句话的事，没有可信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向华说这话时很轻松，也很柔软，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似的。

这可能就是在生意场上打磨久了锻炼出来的。记得那年春晚看过牛莉和郭冬临的小品后，向华就把郭冬临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时不时挂在嘴上，而且不失时机地传送给叶兰，每次叶兰都有不同程度的惬意享受。这说明他越来越像个儒商了，谈吐风趣，举止优雅。

如果没有下午那场别开生面的潜伏偷窥，也许叶兰永远也不会相信向华会留着那一手，隐蔽且高明，谁也不会猜测到他在外面的彩旗，正迎风招展着。那女的偎依在向华怀里，小鸟依人般。叶兰近距离观察了一下，那女的就是向华手下的办公室文员，来自贵州山区。如果要说吸引力的话，那贵州女孩就好像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丑小鸭，而叶兰才是雍容华贵的白天鹅。叶兰当时的头很痛，这痛像是传染病，左手也有了痛感。所有的痛，一下子弥漫到全身。当她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就拿出手机拍下了那一幕。

叶兰曾和几个太太聚集在一起，都说男人每天晚上准时回家，就是家里的围墙太牢固了，一点儿也不用担心。祸起萧墙、红袖添香、亡羊补牢的故事，永远和自己无关。

谁会想到向华独出心裁，这可是水下的波涛，看不见的风浪，预估不到的风险。这也是家规以外的另辟蹊径，如同人们常说的防不胜防，一计连着一计，计计攻心。

叶兰没说什么，把手机丢给向华。

请你欣赏这种缠绵悱恻的动人镜头吧。

看到手机里的内容，向华一下子傻眼了。他想不到叶兰会给他来这一手，虽然刚进门的气氛，就让他感到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沉默无语，比石破天惊更可怕。两人第一次没有也没办法用完那曾经温馨无比的晚餐。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外出吃早茶，向华面包就着牛奶简单吃了早餐，就下楼开车去了。

生活有了小插曲，轨迹也跟着改变。向华没有像往常那样，拥吻叶兰，然后说声亲爱的拜拜。他曾经下意识地张开双手走向叶兰，又很不自然地收回胸前。他的脚步是匆忙的，心情可能也是沉重的。蹬蹬蹬的下楼声，声声如锤敲打在叶兰心上。

昨天晚上向华很主动，也很热情，可叶兰就是提不起半点激情来，本来编织好的晚上节目，也随之破产了。

过了一会儿，向华喝了点酒，再次借着酒劲向叶兰扑来，叶兰闪开之后，干脆走出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向华门也不关，就那样横躺到天亮。

2

那女孩年前才进的公司，这么快就成了向华的“俘虜”。这些曾经是别人故事的版本，如今复制到自己身上来了，这不能不说明叶兰作为女人的失败。但是，她不甘心，如果是败在一个有修养有品位有气魄有魅力的女孩身上，叶兰无话可说。可就偏偏败在一个大山区里出来的丑小鸭，这让叶兰无法接受。

是精美食品和山川野菜的传说？

叶兰拿来一杯白兰地，分三口灌下去，辣辣的痛感，让她思绪朦胧，她暂时忘却了一切的不快。

叶兰不想怀旧，她认为那些是无聊的故事。可是，那些曾经难忘的岁月，正是如今走向温室的铺垫，怎么能无情地忘却？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叶兰还没有过完蜜月，就和向华奔向南方。他们在一家电子厂上班，那种苦和累，是现在这些打工人无法想象的。工资也是低得吓人，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不到500块钱。

一个月唯一一天的假期，是老板恩赐给员工的休息日，得好好珍惜。这一天，向华和叶兰会呆在出租房里，好好睡一觉，然后起床、一起出门。向华骑上一辆上路就不用打铃的自行车，带着叶兰去菜市场，专捡最便宜的菜、肉。他们称之为国家采购日。因为去得晚，要么没有东西了，要么就是地摊清理的处理物。既便宜又划算，叶兰叫经济过日子。

提着一大袋子菜，一路上，叶兰坐在向华的后面，午后的风儿吹在脸上，感觉自己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那幸福感一下子袭满全身。

回来后，虽说一身疲惫，但两人细算一下，这回又省了不少钱，高高兴兴准备晚餐，这也是他们每个月最丰盛的晚餐。吃饭时，叶兰会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钱为向华买瓶九江酒，然后看着向华有滋有味地喝下去。

那天晚上，他们会早早地洗漱好躺在床上。向华借着酒意，会给叶兰讲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每每让叶兰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吓得一直往向华怀里钻。这时候，向华会笑呵呵地抱紧叶兰，天地间没有谁比他们更幸福的了。

叶兰一直昏沉着头脑，猛一抬头看到墙上一家三口的幸福照，心就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向华一向是笑口常开，弥勒佛似的。儿子大刚则幸福地搂着他们两个，凝视前方。一家人其乐无穷。叶兰取下相框，竟发现上面有了灰尘，她仔细擦拭着。慢慢的，她的眼泪化作了玻璃水。

烦，真的很烦。

在南方，和叶兰说得上话的，就是朱小红了。朱小红结婚4年后离婚，没有小孩，如今和别人合伙开了家小超市，生意还算可以。叶兰知道朱小红为什么十多年一直单身，她不愿意再为“家”付出什么。当然，也并不是她没有男朋友，奇怪的是，她至今还和前夫含糊不清，经常来往着。

朱小红一接到叶兰的电话，竟小孩似的高兴得跳起来。

你要没这事，哪能轮到我说话的份儿？来吧，聊什么都行，我也正寂寞着呢。

听完叶兰的诉说，朱小红说，你男人是个混蛋，心变了，已不在你的控制之中了。你干吗不和他离了，重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呢？以你的资质，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吊在他这棵歪脖树上？我跟你说，人是动物，但有时候还比不上动物，特别是男人这种无情的动物。

动物还讲究秩序呢，而人一遇到这种事，理智就会跪倒在肉欲面前，什么也顾不上了。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最真实的一面。你以为走在大街上那些是人吗？他们不是人，而是一具具装满自动发条的玩具。人都喜欢这样，又怕遭到别人的指责，所以人就穿上衣服，把自己遮盖起来。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时，为什么都喜欢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呢？其实，人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所以人世间才会有那么多痛苦和忧郁困扰着人类本身。人说自己是高级动物，这实际是高估了人自身的能耐。高级动物却经常干着连低级动物也不如的事情。

说实在的，现在没有什么三好男人了。

朱小红指的三好男人是：对家庭好，对老婆好，对两边的父母好。

也许是朱小红心情不好，对她发了一通长篇大论。反正男人在她眼里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朱小红的分析头头是道，像个社会学家。叶兰听得似是而非，但她还是无法理解他做出那件事的动机。

叶兰说听你这么分析，男人都不是东西了，可我们还是没法离开那不是东西的男人。

说完后叶兰就自嘲，我也不知道，不至于非要到分道扬镳的地步吧？

是离不开，但不是捆绑！我们要有自己的自由，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不这样，你也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不能便宜了他。就你这资质，找个小帅哥也没问题。朱小红就是刺，专扎男人的刺。

我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有男人但不一定是老公，我不想接受任何桎梏的约束。

我跟你说，男人都是骗子，幸运的女人被男人骗一辈子，不幸的女人被男人骗一阵子。其实，青春就是疯狂的奔跑，然后华丽地跌倒。我们都跌倒了，况且我们都不青春了。

朱小红嘆了一口气，不过说实话，你家那口子，做的还算是人做的事，至少没有在你面前强辩是非。刚才我是生气，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也许他还不是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不是说我们女人是所学校吗，教好这个学生吧。你是一个好老师，好好过日子，人与人的活法不同，比如你就不敢像我这样，可以抛开一切，洒脱地生活，对不？

教好他，女人必须有这义务？再说了，我真的能教好他吗？

朱小红的话让叶兰回想到自己曾经年轻的时候。

叶兰的少年几乎是一张白纸，那时候，母亲是民办教师，一个月领着30多元的工资。从叶兰懂事起，她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长啥样。用现在的话说，她是私生女，父亲经不起家里的反对，让母亲怀孕后，就丢下母亲远走高飞了。

10岁以后，她经常看到母亲躲在房间里拿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发呆，每每叶兰进来时，母亲都会尽快把照片锁进箱子里。朦胧的岁月里，叶兰非常羡慕有父亲的孩子，别人放学回来，都有个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出来迎接。于是，小孩可以在男人怀里撒娇、淘气。只有她，在母亲还没到家的时候，就得洗红薯，下大米，然后等母亲回来后，一起端着对影成三客的稀饭红薯汤，呼噜噜喝个饱。那时候，每天晚上叶兰都要起来三次上厕所。

这种劣质的食物，并没阻止叶兰的健康成长。18岁那年，叶兰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高中阶段，叶兰认识了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是高三学生，大学准备考文科。叶兰还记得他就叫小山，有山一样的伟岸。当时电视里正在上演《射雕英雄传》，好多少男少女争相观看。缠绵的爱情故事和武打片的精彩刺激，让她流连忘返，她觉得小山就是她心目中的靖哥哥。什么“降龙十八掌”一定不在话下。

小山无意中成了叶兰的保护神。记得有一次下雨天，叶兰的小伞被风刮跑了，正在叶兰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几个流里流气的小男生冲上前去，踢着那把小花伞闹着玩儿。六神无主的叶兰站在雨中大哭起来。

就在这紧急关头，小山出现了，他挡在叶兰前面，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男生打跑了。受惊吓的叶兰无助地伏在小山胸前，这也是叶兰第一次依靠在男人胸前。那时候，叶兰被小山紧紧地抱在怀里，心怦怦直跳。

小山的父亲在香港打工，经济条件相对宽裕，这也是叶兰看好小山的主要原因。但是，小山和叶兰一样，都是学习成绩非常糟糕的学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叶兰和小山的事情被母亲知道了。

那天晚上，母亲把叶兰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现在不是交男朋友的时候，等你考上了大学，真正理解什么是人生，再交也不迟。再说了，妈妈怕你重蹈覆辙，我们是女人，女人输不起啊！

母亲的话叶兰似懂非懂，表面上她应承了母亲的一切，暗地里还是我行素，继续和小山来往。小山说，此生非她不娶，要和她厮守一生。从小山身上的英雄主义情结，叶兰感觉到自己就是黄蓉。她曾经多次让小山叫她蓉儿，那种感觉让她终身难忘。

但是好景不长，高三的下半年，小山在一次打架斗殴中，被人从胸部捅了几刀，送到医院后就死了。

小山的事让叶兰的感触很大，她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好长时间她都不跟别人多说一句话，高二还没念完就辍学了。这时候，母亲也失去了民办教师的职位，回家务农了。

母女俩的日子更加艰难了，可母亲表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坚忍不拔和忍辱负重，硬是把家撑了起来。

这些事情，叶兰总是想把它烂在心中，也从未向他人提起。

美好的事情总是稍纵即逝，回味起来也让人嘘唏不已。

给你讲个故事吧。朱小红打断叶兰的回忆说。

有个女人出去打工了，让男人呆在家里。也许是女人所在的单位待遇不错，所以，女人一出去就是3年。3年后，女人回到家里，刚好男人不在家出去了。可她发现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儿子外，还有一个1岁多的小女孩。当时她没在意，以为是邻居家的小孩来家里玩儿。

当她认真收拾凌乱的家时，男人回来了。跟在男人身边的，还有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

她也没在意，也以为是邻居来串门的。可是，那个年轻女人却开口叫她大姐，并说对不起她，请她原谅。她说她和她男人是真心的，希望她能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让她和男人过日子。

这回她算是明白了，这女人是男人在她外出的日子里结交的红颜知己，并且有了爱的结晶——那个小女孩。

男人也带着可怜和求助的眼神望着她，希望她能尽快拿出主意来，让那个年轻女人有个说法。

生米煮成熟饭，再责怪也无济于事。最后，她把那个女人留下来，并以姐妹相称，两个女人以大小月和大小身份来分配和男人同居的时间，也就是说，她为大，就以1、3、5、7、8、10、12这7个大月和男人同居，而2、4、6、9、11这几个小月让给那个年轻女人……

朱小红还未讲完，叶兰就给她一个响锤，你这纯粹是骗人的蹩脚故事，可信度太差了，亏你也能编得出来。

笑闹了很久，叶兰就发呆似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朱小红看着发呆的叶兰，笑笑说，你也别让我那个什么彩旗论绕进去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你跟我不一样，我是看破红尘，你那叫孽根未净，尘缘未了。另外，你不会是那个宽宏大量的女人，放心吧。

叶兰笑笑打着朱小红，抬头远望，却茫然不知所向。

不过，诉说了一切，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叶兰就起身告辞了。叶兰回到自己的家里，站在门前，却恍若隔世。这是我的家吗？

3

一开门进来，客厅里灯光大亮，如过节似的。向华坐在沙发上，正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见叶兰回来，用嗔怪的口气对她说，你让我好等啊，手机也不接，还关机。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以后出去别关机。

叶兰这才想起在朱小红那就关了手机，一打开，发现有12个未接电话和15条短信。这都是向华发给她的。这回他是真的着急了，瞧他那憔悴样儿，她也能猜出几分。

是的，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他能不着急？

他也会揪心、难受？是该让他过几天不安的日子了。叶兰想。

你心里就不能阳光一点，多大的事？

向华又说这句话。

多大的事？心里要阳光一点？叶兰不解地望着向华。

哦，对了，不阳光的是自己，况且这不是多大的事。

叶兰不说话，让沉默来回答一切。

对了，记得朱小红曾经说过，夸夸其谈是庸俗，沉默无语是理智。特别是在婚姻的问题上，能保持沉默的人，总是有希望抵达光辉的顶点。

哈，这家伙真是能说会道，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原谅我，不就这一次吗，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我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向华继续说。

叶兰还是不回答，一次？一次的相会，可能这么亲密吗？总不能等到你们小孩都有了，我再来更阳光一点吧。

叶兰这话把向华的嘴给堵住了。

叶兰进去冲凉，向华急忙要给她放水，叶兰伸手拦住了。

热水中，叶兰还在回想朱小红那个蹩脚的故事。

是的，好久没有回去看望母亲了，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把日子过好了？叶兰想。

叶兰披上浴巾，走到客厅来，向华已经把炖好的鸡汤盛好，放在她面前。叶兰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

对了，我想过两天就回家里，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我妈了。叶兰沉默了很久开口对向华说。

去吧，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这生些无名火，伤了身子。路上小心。

向华算是同意了。

夫妻俩正在不咸不淡地说话，儿子大刚打来电话，并要和叶兰视频，说是好久没有看到妈妈了。

来到电脑前，刚打开视频，大刚就叫了起来。老妈，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呢？

叶兰让大刚这么一说，才仔细观察一下自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发现抬头纹和鱼尾纹，都毫不客气地爬到自己脸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叶兰不得而知。

是不是我爸欺负你了，呵，老妈。

大刚又说。

儿子真是向华的复印件，脸上的轮廓，眼睛、嘴巴，特别是身高，简直和向华不分彼此。这小子将来也是受女人青睐的帅男人。

叶兰这么一想，笑笑对大刚说，他才不敢欺负我呢。放心吧，老妈百炼成钢，强着呢。

时间就像一张网，你撒在哪里，你的收获就在哪里。叶兰突然想起这句话来。那么，自己把时间撒在无聊的事物当中了？

不明白，自己永远也不明白，也许明白的人都不存在了？

心中感叹无比，叶兰却没有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和儿子又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才结束了这场无聊的对话。

向华拿来一瓶长城干红，倒一杯给叶兰，喝了它，心情就会阳光一点，然后去迎接明天的阳光。

明天会有阳光吗，叶兰不知道。

见叶兰沉默不语，向华又说，请你允许我改正，通过这件事，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把它给忘了吧，我等你回来。

叶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回答向华。

向华向叶兰靠了过来，伸手去抱叶兰。叶兰厌恶地打掉他的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宁愿相信母鸡三条腿，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朱小红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酒是好东西，怕的是喝它的人不是东西。所以，才有那种酒意迷性，酒醉失性，酒酣乱性的事情发生。

是人的借口还是酒的借口？是酒在作孽还是人在作孽？

叶兰也不明白。

向华失宠似的坐在一边发呆，话不投机一时让他无所适从。这日子越过越好了，可生活质量却是越过越走下坡，这到底是为什么？

向华也迷茫了。

叶兰边想边向卧室走去，走进房间那一刻，顺便把门反锁上了。

向华站在客厅里，大声说着，叶兰，要是你还不高兴的话，打我一顿吧，如果能让你高兴的话。

叶兰没有回答，突然想起以前的故事，曾经有一次打过向华，那是20年前的事了。

有一次，向华和一名女工在车间聊天，被叶兰看到了。叶兰并没有马上出现在他们面前，而是等到下班回到宿舍后，叶兰才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可那回叶兰错了，因为向华和那个女工聊的是产品问题，那女工是质检员，向华是拉长，才有了那次的聊天。

事后，向华并没有发火，他是爱着叶兰的，女人的妒嫉，说明她心中有我。咀嚼着之前夫妻间的是是非非，叶兰的脸上似乎有了点淡淡的笑容。

4

又是个潮湿的天气，叶兰开车出来，灰蒙蒙的天空，视线很差，让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担心自己因为心情的问题，出现其他意外。

经过7个多小时的奔波，总算到家了。让叶兰诧异的是，她有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下了高速，朝着家乡的方向驶来，叶兰真的迷路了。

一排排小洋楼代替了祖祖辈辈居住的砖瓦房，尚有几座老式瓦房，则被小洋楼挤在一边。

叶兰突然想起了母亲，老家那栋古老的砖瓦房，是否还能经历岁月的洗礼，是否也被现代文明挤在一边，孤零零无助地哀叹？

路是沒法再走了，记忆中的乡间土路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4米多宽的水泥路。可是，叶兰却在自家门口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她只好停下车，想问问并不熟悉的邻居乡亲。

这是芝花的闺女吧！有位老大妈问她。

也许是自己和母亲长得太像了，也许是自己的根还在这里，不管走多远，自己的模样是永远存留着故乡养育的痕迹，时间再久也不会改变。

问她的是张大妈，仔细一辨认，对了，小时候就是张大妈最关心自己。也难怪她会一下子判断自己的来历，母亲的大名就叫芝花，是当时远近闻名的文化人。

在张大妈的引导下，经过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母亲。

母亲安慰她坐下，泡了一杯她最喜欢喝的苦山茶。小时候，不管是拉肚子还是发烧感冒，这茶一下肚，她的病马上好了七分。

叶兰正要向母亲倾诉自己心中的不快，母亲却摆摆手不让叶兰说。她再次把大门打开，让所有的光线都射进老房子，古老的房子马上焕发出曾经的青春光彩。

日子总是要过的，当然，过日子不可能一帆风顺，如果真的平安无事，波澜不惊，那也不是什么人生了。说白了，太过平淡的生活，人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有点波澜的生活，也许就是生活中的点缀。即便有时是惊涛骇浪。

母亲是文化人，说的话总是让叶兰一时半会儿没法理解。

闺女，我知道如果没有遇到解不开的死结，你是不会轻易回到家里来的。当然，我也是不想看到这种死结，人生能有几个活泼的岁月？珍惜吧，因为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后悔药，要找到这种药，是要付出终身代价的。

叶兰在路上编排好的种种理由，以及淤积于心中的困扰，本来是想向母亲诉说的，却一下子被母亲几句话给化解了。

看着母亲两鬓花白的头发，叶兰的心一直往下沉，才两年不见，母亲何至于衰老到这等程度？

叶兰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忍心向母亲表达心中的郁闷，就抱着母亲痛哭起来。

母亲的苦叶兰知道，物质上的贫乏，到底是不能把人的意志打倒的，同精神上的磨难相比，它简直不值一提。那个时候，叶兰更想不到，人生更大的不如意，还在后面，她还远远没有触及。

在叶兰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独自垂泪，有时候，她从外面疯玩回来，一进屋子，看见母亲满脸泪水，小叶兰的心里，既吃惊，又困惑。母亲看到她，慌忙掩饰，转过身。也有时候，母亲会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低低地啜泣不已。

当时叶兰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非要固守这份清苦，以母亲当时的条件，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母亲时常手捧一本厚厚的书，没完没了地读着，是否母亲就是在解读着人生？

不管怎样，母亲的话让叶兰轻松了许多。

无聊之极的叶兰就到处走走，乡野的气息还是让她激动不已。是的，曾几何时，摆脱乡村，走向大城市，一直是叶兰的梦想。这十多年来，在钢筋水泥的夹缝中生活，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贫穷到富有。自以为拥有了一切之后，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可自己就是没有发现，也不清楚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一天早上，叶兰出门散步。正走着，前面突然传来了吵闹声，是那种乡野里独特的吵闹声，粗俗、霸道。叶兰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观看别人吵架了，特别是夫妻之间的吵架。所以，叶兰就躲在一棵大树下，想直面他们为什么而吵，为什么在吵。

那个男的有30多岁，显得很生气，提着手中的扁担眼看就要朝同样是30多岁的女人身上砸去。看样子，男人刚从地里回来，身上的汗水还未风干。女人倒也不躲，好像愿意承受这一下似的。且女人嘴中不干净的乡话还在嘴里慢慢流淌出来，一句接着一句，有滔滔不绝之势。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谁也不甘示弱。

听了好久，叶兰总算明白了，这对夫妻吵架的中心问题在于女人自己偷偷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了。他们已经有两个小孩了，如果再要一个的话，就会增加家里的负担。当然，这些都是男人的负担。女人于心不忍，就背着丈夫把小孩做了。

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我孩子来。

男人的话语如石坠地，句句铿锵有力。

你身体不好，两个小孩就够你苦了，你看，别人都出去打工，为了我，你却窝在这小山村里，甘愿让人家说你没出息。所以，我们不能再要小孩了。为了这个家，你已经够累的了。

女人的口气缓和下来，眼中的泪水也随之肆意流淌。

男人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了。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身体那么差，又刚做完人流，不好好休息，还洗什么衣服？男人被女人的眼泪镇住了一切，他抢过女人手中的衣服，把女人摁坐在门边的木凳子上。

放着别动，一会儿我来洗，啊！男人又交代着。

男人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男人手中多了一只粗碗，上面正冒着热气。

来，这是咱家那只老母鸡熬的汤，趁热喝了它。

女人的脸上突然阴转晴，嗔笑着接过男人手中的碗，轻轻喝了一口，好甜！

不生气了？刚才还那么凶，像只狼，非得把我吃了不可！女人笑着问男人。

气早就跑了，跟你还有什么气好生的？记住，这几天在床上躺着，不能受了风，免得以后落下病。

男人的交代如春风拂面，女人偷偷瞄了男人一眼，端着碗来到男人跟前。

我们一人一半，要是你不喝，我就倒了它！女人的眼睛注视着男人。

你？我又不是女人，又不坐月子，喝什么喝。男人爱怜地看着女人。

你是我男人，所以你要喝。女人把碗送到男人的嘴边，由不得男人不喝。就这样，一碗老母鸡汤，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就见碗底了。

喝完了，女人的脸上有了红润，笑着看着男人。男人把碗放在木凳子上，扶着女人进屋去了。

随他们而去的，是一缕灿烂的阳光。

叶兰看呆了，一时间自己的思想也凝固了。

幸福原来可以这样：简单、随意、不必刻章雕飾，也不在乎金钱的多寡。叶兰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没敢再看下去，别人的恩爱似乎是自己的软肋。

5

迈着蹒跚的脚步前行，这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叶兰打开手机一看，是向华发来的。

忏悔我的不是，祈祷你的平安！没事早点回家，我等你。

叶兰看了一下短信，没有回复，向着老家走去。

回到家里，和母亲唠起一些不相关的话题，叶兰再次要求母亲和她一起回到城里，她也好照顾她。可母亲不同意，她说自己在这儿生活惯了，城市生活太喧嚣了，她会不习惯的，再说了，这是故土，她不想离开。

也许母亲还在等待着什么，叶兰不知道。

记住，凡事到一定程度即可，别太过分了。生活中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有时候，得用一辈子的时间去领悟。

临别时，母亲淡淡地对叶兰说。告别母亲，叶兰开着车朝城里驶去，是不是就这样回家去？叶兰自言自语着，也好像在问别人。

城市的潮气还是没有改变，叶兰左手的痛感就可以说明一切。这时，太阳突然出来了，眼前的灰雾已经渐渐散去。没过多久，自家的窗口就在眼前了。

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亲切又生疏的城市，叶兰并不急着回家，她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然后趴在方向盘上，好好睡一觉再说。

叶兰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是否有了美梦，反正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