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婕妤
一
我在办公室静坐,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回响在耳边,极目有限的果木,大汗淋漓的孩子,他们轻盈的身姿,正蔓延滂沱的艳丽。
“老师……”小胖同学身子靠着办公室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他又把班里搞得鸡飞狗跳了,您……您快去看看吧!”办公室的老师们纷纷朝我投来怜悯的目光,刺眼的阳光冲破窗户打在新刷的墙上,反射的光不羁地肆射着,也闪烁着我。他是“窗边的小豆豆”,上课想一出便是一出,随心所欲,身为班主任的我常常会接到其他学生对他如浪潮般的投诉,然而,“屡错屡犯”“屡教不改”这些词语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班里同学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如此人物,或许比“小豆豆”调皮更甚,但我们却没有巴学园。
许多时候,我这个菜鸟班主任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懊恼,沮丧,也不乏歇斯底里过。原来,我还是在职业生存的边缘上挣扎,我的道行,仿佛高山的氧气,是如此之稀薄。我一边自嘲自己的无能,一边又非常希望能够帮助这棵幼苗慢慢锄去懒惰、自私、虚伪的杂草,好让它吸收更多如善良、诚实、进取般的水分和养分,以茁壮成长。我在精神的世界里兜兜转转,可始终没有寻觅到什么可靠的方法,是不是我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呢?诸般忧虑,常挂心怀,难以割舍……
二
国庆前夕,在曲界镇参加完高中同学的婚礼后,我顺路回了一趟徐闻中学,在门口遇到正忙着卸书的小书店老板,他一脸诧异:“你咋回来了呀?”“是啊,好久不见了,顺路就来逛逛。”说是顺路逛逛,其实是专门等了一个小时,转了两趟公交,只是,我想让它看起来像是偶然的兴起,刻意地轻描淡写带过罢了。跨进校门,看到那些穿着绿白相间运动裤的身影就倍感亲切,那熟悉又有质感的小美好便充盈着我整个灵魂。
如果说高中是灵台方寸的安静与自足,那我的小学时光就是“百草园”。因为是村里的小学,学校并不大,通常一个老师负责两个科目。那时学校课室还没有配备空调,风扇在夏日的炎热压迫下不堪一击,我们会直接出来到教学楼的那棵大榕树底下上课,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数学课往往变成体育课,大家一起在树下跳格子,一起疯狂奔跑。“我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在这里得到了印证。课堂虽然简单,但充满着快乐。
在六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每班挑五名学生参加培优训练,那一天早操结束后,教室门口一下集齐了语数英三位老师,他们热烈讨论着最后一位学生的人选。我们假装很认真地在学习,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我隐隐听到了我的名字,也听到老师的争执。是了,我是典型的偏科生,英语语文很好,数学却时不时徘徊在及格线。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一种骄傲的存在感和复杂的忐忑在我的心上翻滚。最后数学老师败下阵来,下课后,班主任小娥老师给了我大大的拥抱,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我早已不记得她当时和我说的话语,但是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清晰地感知到她拥抱我时的那份温暖触感,那份小心呵护,瘦弱的身体突然有了精气神。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铝合金窗斜斜地投射进教室,温和而不刺眼,黑板上“假期注意事项”的文字也变得明显起来,我对自己学业的认知和对未来的信心应该就是从那时逐步建立起来的。
我在回忆的沟壑中蹀躞而行,忆着忆着,竟走到了高一时所在的课室,记忆中淡黄色的书桌半明半晦,书本依稀发亮,仿佛麦田略带诗意,只是田垄上只得我一人。那时,高一军训结束,在五天风吹日晒的洗礼下,我变成了一个黝黑的煤球,黝黑中散发着光泽。本就内向的我又增添了一丝自卑,在“相顾无相识”的环境中,寂寞和尴尬压迫着我脆弱的小心灵,不爱说话但成绩还不错是大家对我的一致评价。久而久之,我在同学们眼中成了一个高冷的异类。
周老师的出现像是黑夜中的一颗星星,丛草中的一片水池,我惊讶间充满着喜悦。初见周老师,他问:“孩子们,你们长大想做什么啊?”我们面面相觑。“我想当诗人。”周老师居然想当诗人,我一脸不解,周围哄堂大笑,周老师毫不在意,讲起了《沁园春·长沙》。他语速飞快,讲课时还不忘说说有趣的事情,我们的思维飞快地跳跃着。临近下课,我们还如嗷嗷待哺的雏鸟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个老师真的不一般。当别人在忙着套用各种答题技巧,我们的课堂却在紧锣密鼓中涌现着梦一样的人和事,独自绚丽。想对爱人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的聂鲁达,说着“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的艾米莉·狄金森,在落叶纷飞的秋日里读着长信却永远孤独的里尔克……这一切让我禁锢的灵魂得到了喘息,即使还未被接纳也能淡然释怀,周老师教会我给年轻的心一份诗意,他是我难以忘怀的人生导师。
穿过庸常的尘埃,在周老师的指导下,我有幸代表班级去参加演讲比赛。从文稿的修改到练习,他一一把关,事无巨细。面对我的不自信和胆怯,他充满耐心,那盛满神秘感的灵魂和永远乐观向上的心灵深深震撼着我,引领着我勇敢前行。上台的时候,我的双腿抖得跟筛子一样;我拼命压制,发现只会抖得更厉害。想落荒而逃的一瞬与周老师的目光相交汇,那坚定鼓励的眼神把我呼之欲出的焦躁平稳了下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传来:“大家好,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跟随勇敢的心,做个精神明亮的人》 ……”从那时起,我的梦想便是:去远方,和更好的自己紧紧拥抱。路漫漫,月皎皎。
周老师写得一手标准板书,有劲又飘逸,我那会儿迷上了临摹,日常标配是一支钢笔,一瓶墨水,还有很多本临摹的字帖。被周老师撞上的时候他就会指导我怎么写字,不过,后来越临摹,字越丑,到最后竟连一点周老师板书的影子都没有,说来真是惭愧万分。大学毕业那天朋友送给我一支钢笔,才发现自己好几年没蘸过墨水了。现在在小学任教,为了能有更好的示范作用,书桌上才又重现八年前的日常标配,偶尔抬头看到已有些斑驳发黄的毕业照,方会忆起那波光粼粼的一幕。
高中毕业那天,小县城的漫漫时光悄悄晕染着满眼的温柔静谧,翩跹明媚。周老师一改往日的随意打扮,穿了一套西装,笔挺笔挺的,这可真新鲜。我抬头盯着他看,笑着说:“以后我也要做一个老师,做一个像您这样优秀的人。”周老师听到似乎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嘱咐我几句,没想到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赶紧把手中的同学录塞到他手里,让他写两句以后好作纪念。在我满怀期盼的眼神驱使下,周老师终于拿起了笔,可却迟迟不落笔,风儿悄悄,我心焦焦。终于落笔了,等周老师写完,我极力按捺住自己想马上一探究竟的心情,在教学楼选定一个绝佳位置后,才虔诚地翻开同学录。我一眼就看到了周老师那熟悉的字迹,上面写着:“如海德格尔所说人充满劳绩,却还要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孩子,記得给狭小的心一份大的宇宙。”我在树荫下反复品读周老师的这番话,可能当时的我还有些许懵懂,缺乏足够的智慧与达观,即使有满腔的欣喜和感动,也不能完全理解老师这段话之中的意味深长……
三
时至今日,我才能有所领会。我放下匆匆的步履,在饭堂门口的生物园里找了一张孤单的长椅坐下,看着校园里的高楼树木,用凌乱的发梢感受风卷起的弧度。工作已经两年多了,繁琐又规整的要求常常给我以心灵的桎梏,我在忙碌疲惫里无法喘息。对于一个老师而言,可能很难一一对应成百上千的学生;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是不会忘记每一个老师的。回望我求学的生命轨迹,不禁感慨我在众多老师心目中的不同镜像,在小学数学老师眼中我曾是“数学低能儿”,高中求学时某些方面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不足,或许在老师眼中我也如“小豆豆”般劣迹斑斑,可小娥老师对我自尊的那份呵护,周老师对我的宽容、理解、鼓励,让我重新建立自我,呼吸生命。反观诸己,我看“小豆豆”的眼光是不是太过狭隘?这一认知让我呼吸滞窒,我在面对“小豆豆”时竟只余下喋喋不休的哀怨和手足无措的卑微。
埃德加·莫兰说:“如果我看到一个孩子在哭泣,我将理解他,不是通过测定他泪水中含盐量的浓度,而是把他同化于我和把我同化于他,在他身上重新发现我孩提时的悲伤。”我紧盯着这段话,陷入久久的沉思。教育的开始是灵魂的接纳,教育的过程是发现灵魂的明媚之处,教育的结果是灵魂的转向……只有通过爱的疏导才能改变和扭转一个灵魂。我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小豆豆”,我开始思考我们的每一次对话,他那含糊不清的破碎叙述是否暗藏了弦外之音?他那顽强的抵触情绪里是否透露出矛盾冲突?他那羞红了脸的诚恳言说是否包含有悔改之意?我不再执着于教会他多少知识和本领,而是教他如何去发现生活世界中的真诚、善良和魅力。如果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不过是伪装。我至少要让他带着一个丰盈的灵魂回来,不再让草木因太潮湿疯长而郁闷,灯油因灌得太满而窒息。
教育观念的转变让我逐渐留心他的闪光点和点滴进步,给他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并抓住机会对他予以表扬鼓励。我们拿起同一本书,一起阅读,一起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探讨。开卷而读,掩卷而悟。时间日渐过去,我们的心灵距离也日渐拉近了。对待孩子,或者我们永远不能失去的便是耐心,接纳犯错是陪伴成长的应有常态;我们还要真实地相信他们会变好,只是有些孩子快一些,有些孩子慢一些,花期不同罢了。慢慢地,我不再把和学生,甚至和“小豆豆”们相处的时光当成负担,每天孩子们绕在我身边,我陪在他们眼前身后,那些快乐、成长、担心、真生气、装生气、幸福、充盈,都成为了我鲜活滚烫的生活。
教育也是灵魂的救赎,使一颗颗心免于破碎,这大概是为师者最大的功德吧。我仿佛听到了托德在耳边呼喊:“噢!船长!我的船长!”我的心脏突然有了那么一瞬的停滞,我知道生活的好戏永远不会落幕,给狭小的心一份大的宇宙……
(作者单位:廣东中山市东凤镇民和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