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欣阳
在很多座城市街头,女人们把头发挽起来,塞进头盔里,骑上电动车或摩托车,闯进了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外卖江湖”。
这个行业消耗体力,需要长时间奔波在外,男性在身体和社会分工上占有优势。但它拥有更多的公平:不论男女,按接单量计算薪酬,只要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就必然会得到更丰厚的回报。时间相对自由,不想跑单了可以随时结束一天的工作。
外卖江湖里的姐姐们此前的工作各不相同,也各自拥有不同的人生境遇,“外卖员”这个职业给她们提供了人生的更多可能性。
22岁的赵鑫鑫已经两年多没有正式地逛过街,买漂亮衣服了。
2018年3月,她在医院顺利产下儿子,成为一名年轻妈妈。在那之前,她性格爽朗,喜欢在空闲的时候拉朋友喝酒,在青岛的海边遛弯儿。儿子的到来让她的生活陷入混乱。从怀孕开始,她就不得不放弃工作孕吐太厉害,每天都在吐,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住进了医院。
春天到来的时候,她正式成为全职妈妈,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首先是失去了睡眠,刚出生的婴儿不太可能适应成人的作息,儿子哭闹不定,赵鑫鑫日夜颠倒,有时候会恍惚自己到底有没有休息过。她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并且是断断续续的,儿子睡了她才能休息。更无法控制的还有身体的反应,精力迅速减退。刚满21岁的赵鑫鑫觉得自己熬不了夜了,不然第二天起来头昏脑胀,在生小孩之前完全不是这样的。儿子过于依赖她,以致于赵鑫鑫不得不时时刻刻抱着他,放下就会哭。她的丈夫从事IT行业,是业务繁忙的程序员。最开始的时候,赵鑫鑫觉得照看孩子困难会跟丈夫抱怨,但丈夫认为,一个大人还照看不了一个孩子?后来她就不再提。但压力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不断累积。最压抑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患上了产后抑郁,甚至有过自杀的想法。有天夜里,她看着窗户,想着从楼上跳下去算了,也是一种解脱。
送外卖给了她得以喘气的机会。2020年上半年,有回她抱着孩子出门,在街上看到外卖小哥互相笑着打招呼,她也跟着心情舒畅了一点。“当时想着,送外卖时间比较自由,也能跟人打交道”,赵鑫鑫决定成为青岛膠州街头一名外卖配送员。
这个想法一开始并不被家人接受,他们觉得太累,而且有小孩要照看,但赵鑫鑫这次没有妥协,她明白自己非常需要一个窗口。如果无法让自己的生活有更多松动的土壤,她恐怕要“窒息”了。婆婆去世了,公公每隔一周会来照顾一段时间的孩子,赵鑫鑫就趁着这个机会去送单。骑着摩托在街上吹风,她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对别人来说,接单意味着工作,但对她来说就是“放风”,“不用看孩子”。虽然送外卖让自己暂时从育儿焦虑里解脱出来,但作为妈妈她还是会牵挂孩子。有时候送单骑行在街上,她也忍不住想,儿子在家做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的青春随着儿子的到来,彻底消失了,但她仍然对工作、对未来抱有期待。
等儿子再大点,上了幼儿园,她想着继续送外卖,骑着摩托车接单、抢单,和这座城市里所有职业女性一样,靠劳动实现自己的价值。
重庆市龙头寺区的骑手中很少有人不知道邹小容的。
在平均年龄只有20多岁的外卖员群体里,邹小容显得独特:女性,50多岁,是当地年龄最大的外卖员。
如果是更熟悉邹小容的骑手,很容易被她身上的力量打动。
这几年,为了给患有尿毒症的儿子攒治疗费,她拼命地工作,骑坏了三辆自行车,摔倒过不知多少次。2019年初,儿子终于完成了肾移植手术,身体比以前好了许多,现在每月去复查一次,医生根据情况调整药量就可以了。邹小容和丈夫用剩下的钱在重庆付了小两居的首付,给儿子在一楼开了一家副食店。“想让他有个收入来源”,邹小容觉得,自己和丈夫总会老的,儿子还是要有个自己的收入渠道他们才能放心。事实上,50岁往后,邹小容感觉体力越来越差了,现在每次跑完单回家,她感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丈夫、儿子不停地劝她回归家庭,不要那么累,欠下的债可以慢慢还。但个性要强的她怎么都不同意,“我是那种欠着别人钱夜里睡不着觉的人,大家都是血汗钱,不容易,还是要早点还上。”
邹小容现在仍然保持每天跑单,但工作时间比儿子手术前要少一些,到了晚上正常下班,不再接夜单。送外卖让她参与到更广阔的世界现在,她甚至成了“蓝天军团长”,管理30来个“骑士”。
每天中午,邹小容差不多都会接自己小区里的单,送完外卖正好回趟家,吃儿子做的饭,下午再出门工作。看着儿子一天天好起来,她特别欣慰,总算没有白辛苦。
5年前,刚刚读大一的儿子周帅查出患有尿毒症。知道儿子患病的消息时,邹小容觉得天都塌了。最初,儿子的身体特别虚弱,邹小容有大半年没有上班,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最初,她在家附近找了一份送报纸的工作。后来有次她听说送外卖的工资会高一点。开始做外卖员的那几年,她基本全年无休,是龙头寺区“最拼”的外卖员之一。早上9点出门,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去。
在她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准备退休,或者休息在家照顾孙辈,而邹小容从未想过命运对自己公平与否,所有的结果她都承受,她说自己相信行动是最强大的力量。
李小茂送完单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凌晨2点,推开门,白色的狗狗“三茂”就扑上来。
这是20岁的李小茂在云南昆明的第三份工作外卖骑手。在此之前,她做了两年多的服务员。她说:“如果不是勇敢地从老家离开,来到昆明,我很可能已经成为早婚少女群体里的一个,在我的老家,那是一个退学女生最常见的人生路径。”
初一下学期开学时,李小茂就宣布自己要退学,“不上了”。她描述当时的自己,叛逆、一根筋,不想学习。李小茂的父母在她还在上小学时就外出打工,一年回家一次,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给李小茂的规划是和绝大多数农村女孩一样:结婚、生孩子、过日子。“他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给我相亲”,李小茂只是搪塞过去,最多加个微信聊聊,拒绝见面。“我想和我喜欢的男生在一起”。父母的想法是找个老实的,女儿的家庭地位能高一点,但李小茂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她离开村子,来到昆明,做外卖员的决定也没有告诉父母,她决定自己掌控生活。刚到昆明时她只有15岁,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厅做服务员,白班是从早上9点到夜里10点,晚班是从下午2点到夜里10点,轮换着来。李小茂做了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工资太低,一个月1800元。第二份工作还是服务员,工作比第一份时高了点,2600元。
2019年4月,她通过当副站长的朋友介绍,成为一名外卖员,生活开始慢慢稳定下来,她自己租了单间,养了狗,在昆明这座城市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李小茂说自己特别喜欢现在的工作,赚得多,也自由。有时候闲下来,她还会和其他的骑手朋友一起喝酒打牌。父母同在一座城市,她也很少去见面,不愿意接受被安排的人生。
她想着10年之后,自己能有资本在这座城市买套小房子,养一条狗,自由自在,结不结婚都不重要了她希望自己有能力独自生活。
不同际遇、年龄的人在同一个职业跑道上有了命运的交汇,很难说清“外卖员”这个身份具体带给了她们什么。或许它只是一个窗口,让姐姐们可以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也提供给我们认识女性价值的机会。
很难统计一座座巨大的都市里,有多少个女性正青春,又有多少迈过了中年的门槛。
时间消失在格子间的键盘声、地铁的回音和旋转门的狭小空间里。她们职业各不相同,但都在自己所处的平台和领域里踏实耕耘,乘风破浪。她们的故事只是无数正与生活搏斗的女性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