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中国版图上不东不西,不南不北,说位于中部大体不错。曾有经营本地旅游景区的人士说,本地堪称“中国之心”,话说得夸张,无非以广招徕。打开中国地图,从纯地理方位考量,成都或西安更接近于中国的中心位置,湖北尽管是中国大陆腹地,却不在中央,我的家乡则在湖北的中部偏南。但是,你见过鸡的解剖图没?鸡的心脏并不在身体中央,尤其有着漂亮大尾巴的雄鸡。
中华版图正是一幅雄鸡图。
这个 “中国之心”,不,“雄鸡之心”,就是我的家乡——江汉平原。
专家们说,江汉平原是中国文明发展水平最高的地区之一,五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这里就有原始人类活动。京山屈家岭文化和天门石家河文化,则是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在江汉平原结出的硕果,证明江汉平原是长江流域乃至中国南方古老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有早期人类活动遗迹,与持续的生存繁衍之地是两回事。比起世界上那些几千年没有挪过窝的土著、原居民住地,江汉平原上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历史并不十分久远。先秦时期这一带属楚王狩猎区,《国策·楚策》记载了两千多年前的游猎场面:“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虎豹熊罴出没的地方,不是人类宜居场所。《史记·河渠书》载:“于楚,则西方通渠汉水云梦之野。”表明这里曾是古云梦泽境域,确切地说,长江北是云泽,梦泽在江南。远古时代,流经此地的长江、汉江并无十分固定的河道,汉江出钟祥后即分汊为多条大小河流,呈扇形向东漫延并继续迂回分汊。丰水季节更是呈河湖一体的漫漶状态,烟波浩渺,人迹罕至。公元二〇八年,曹操败走华容道,这条通往华荣县城的泥沼古道,在现今监利县城西南十余里的地方。“地窄路险,坎坷难行。”“羸兵为人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众。”(见《资治通鉴》)到了南宋年间,经过这里的陆游看到的是“复无人居,两岸葭苇弥望,谓之百里荒”。三国到南宋,已过去近千年,江汉平原仍是一片蛮荒景象。
河流带来的绝不仅是水。小时候在襄河游泳,爬上岸来,从头发根到牙齿缝都塞满了沙子。浑浊的河水每年夹带数千万吨的泥沙倾泻而下,不断向两岸填塞、淤积,年深月久,陆地扩展,水域萎缩,古云梦泽被蚕食分割,逐渐演变为平原与湖沼杂陈地貌,终形成汉江中下游内陆三角洲,近五万平方公里的肥田沃土向垦荒者发出诱人的召唤。元末,红巾军与官军混战,包括江汉平原在内的两湖地区民不聊生,人口锐减,大规模移民潮拉开序幕。不断有逃避兵燹与灾害的难民移居江汉,这既是老百姓趋利避害的自发行动,也是统治者“有组织”的移民举措。到了洪武年间,更发生了“江西填湖广”这样史诗级别的大迁徙。庶民们被绳捆索绑押解而行,人在囧途,要方便只能求官差解开绳索,“解手”一说的出处竟如此悲催。据葛剑雄等的《简明中国移民史》计算,当时湖北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来自江西。待到明末清初,又是“湖广填四川”,长江下游的人们则继续溯江而上“填湖广”。如今,在认祖归宗的寻根活动中,家乡父老们多能从江西找到自己家系族系的源头。
河水夹带泥沙“淤生其亩,广其田川”产生的江汉平原,无疑是中国大陆海拔最低的平原,平均海拔仅二十多米,外洪内涝,水患频仍。吃惯了苦的先民们水中围垸、洼地起台,填湖垦荒,各自为战。自然村落多冠以“某某台”“某某垸”“某某湾”的名字,名副其实,一幅水乡平原小生产者农耕割据的真实写照。
由于地势低洼、水系紊乱,这里“逢南 水(长江)则漫,遇襄水(汉江)即溃”。 “十年九水鱼当粮,螺蛳蚌鼓填肚肠”,饥肠辘辘的人们敲着三棒鼓外出乞讨,背井离乡,甚至一口气下了南洋。
身处水窝子,脸色不好是饿的,也是病的、愁的。水患、战乱、瘟病等是啮噬生民的几大饕餮猛兽。下农村那几年,我周围那些终日劳作的人们,不少人是“病秧子”:“大肚子病”——血吸虫晚期肝硬化腹水;“牛火腿”——丝虫病,腿上静脉曲张,腿肿得粗壮如牛腿;出血热——沼地黑线姬鼠传染的病毒性疾病,以及麻风、疟疾、结核等。还有烧热病,产棉区特有的,因食生榨棉油引发的棉酚中毒症,严重影响生育功能。妇科普查,基本上百分之百的妇女都有子宫脱垂,这是过重体力劳動加营养缺乏的结果。在灭螺队时,我们每天早出晚归,铲除沟塘边的杂草,将一捆捆柳树枝抛进水里,说是可杀灭钉螺。尽管如此,我和几个知青队友仍然得了血吸虫病,有的返城后才查出来。读书期间到县医院实习,作常规检验,显微镜下,大多数就诊者的粪便里满是寄生虫卵:血吸虫、蛔虫、钩虫、蛲虫、姜片虫、鞭虫……教科书的寄生虫彩图上有的都看得到。
刚出来读书那几年,每年都要回下乡的地方看看。有一年回去,见到和我一起在公社加工厂共过事的洪哥,得知洪哥结婚多年才盼到的宝贝儿子掉沟里淹死了。“你给我伢买的玩具还在,伢儿冒得了!”瘦骨嶙峋的洪哥带着哭腔说。水是小伢最大的威胁,岳口伢从小到大在襄河(汉江)里打滚,每年都有溺水而亡的。到了夏天,清晨的河堤下,你有时会看见有人按照世代流传下来的风俗在焚烧东西,那是溺亡小孩的衣物、书包和玩具。人们总是用相同的说辞劝伤痛欲绝的父母,说不要伤心,孩子只是来人世间走一遭,哄你欢喜一下的,是个梦。
水里刨食,水中丢命,与水争命是江汉平原永恒的生存主题,一年上头水利工程不断。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作为十六七岁的固定劳役,建天门船闸、挖汉北河、修岳口河堤,一个项目都没落下。还有公社、大队的小型水利工程,刮风下雨也不间断。雨下得太大,掀上坡的泥土又滑落到沟底,于是暂时歇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泥水里,听大队支书讲国际形势。支书雨中演讲慷慨激昂,乡亲们冷得浑身乱颤,嘴里由衷叹息:口才太好,书记只能他来当。
“口叉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皆受本能驱使,待到蜷缩在被窝里,娱乐活动还是脐下三寸那点事。心野的男将们追求精神生活,冬夜偷偷聚集到某家堂屋,手捧火烙子,听业余说书人讲《封神》、讲《隋唐》。陈友谅是大家感兴趣的家乡人物,说书的讲朱陈大战,朱元璋追到沔阳,追到天门,必欲赶尽杀绝。遍地湖沼,“大汉”兵和乡民只好藏身荷叶潭里,终不免被割了首级。说书人用“撸荷一刀”形容大明兵的精明果毅,轻巧飘逸的说辞与姹紫嫣红的血水构成酷烈奇特的映像,盘踞心头挥之不去。
江汉平原从来都是兵燹肆虐的四战之地。朱陈争天下,只是江汉平原历次战乱中的一次,既不空前,也不绝后。早在公元前六百年前后,春秋五霸之一,那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楚庄王,用二十年左右时间开疆扩土,先后灭了周边五十多个小国,建立了北到黄河,东至海滨,西到云南,南到湖南的“超级大国”,奠定了楚文化的历史地位。无奈逃不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铁律,近百年后,公元前五〇六年,在被称为“东周时期第一战争”的“柏举之战”中,孙武和伍子胥率吴军以三万水陆之师溯汉江而上,远程奔袭,大败二十万楚军于汉水,并直捣郢都,接下来发生的伍子胥鞭尸故事家喻户晓。到了公元前二七九年,白起率军南下破郢,进占竟陵,直打到洞庭湖。一将功成后,留下的万千枯骨里不知有多少我江汉平原的无辜百姓!三国时期,为争夺控扼长江中下游平原的门户,围绕荆州的战事频繁而残酷。除了曹操败走华容道,吕蒙白衣过江斩杀关羽也是著名一战。明末清初,明、清、农民军三方博弈,辛亥年间的战争,二十世纪上半叶,贺龙、李先念的队伍在襄河两岸的拉锯,还有悍将王劲哉率128师,以沔阳为中心纵横江汉平原,逞一时之雄。
所有战事,争夺天下粮仓是重要动因。江汉平原粮棉间作,水田旱田各占一半,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鱼米之乡。巨大的湖泽如大地之肺,呼吸吐纳,调节洪水,丰水期枯水期交替而至,农事随季节而行。命运就像掷骰子,好歹总会赌对几把。风调雨顺的年成,冲积平原的百里沃野能让粮食丰足得淤起来,连畜生的胃口都会挑三拣四。故民谣曰:“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要是一年丰收了,狗子不吃锅巴粥。”水乡平原的乡民并不算无产阶级,而是“小私有者”,即使是打长短工的雇农,也有自己的一个窝。家家户户养鸡养猪,鸡屁股下摸的鸡蛋是农民最牢靠的可再生资源,“赶场”时通过以物易物等方式交换生产生活必需品。每家屋前屋后,都有自留地,屋前是菜地,屋后是树林或竹林。我下乡的生产队,有个父亲下乡搞四清结识的忠堂伯,总喜欢拉我在自家屋后转悠,手摸着一棵棵树干告诉我,这棵可以做屋梁,那棵可以打张桌子,满心的小欢喜一如他嘴叼劣质烟冒出的烟雾,在嘴角眉头盘旋。逢年过节,再穷的家庭也会置办年货,这是每年一度、延续数月的重大节令,家家户户的门前晒垫上,晾晒着阴米、麻叶子、玉兰片、荷叶子、翻饺子,色彩斑斓、场面宏大,滿满的仪式感。
有赖于发达的水路交通,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年代里,这种自给自足兼自治的农耕社会形态达到成熟的顶峰。江汉平原的粮食和棉花两大产品进入长途流通领域,与两江上下的大千世界进行商品交换,蔚成气候。有“小汉口”之誉的岳口镇,一个汉江边的小镇,竟有四关六码头、十六处会馆书院、三十处庙宇。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襄河上下帆樯如梭。“沧浪渔唱”是岳口十景之一,有沧浪亭位于岳口对岸李嘴的沙滩上。清代岳口籍诗人张其英诗云:“沧浪亭下水沄沄,岳市樯竿簇夕醺。”虽近王朝末世,不废升平气象。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天门年产粮食超亿斤,棉花达到百万担,一九七五年,全国棉花生产现场会在天门召开,那位山西虎头山下来的管农业的领导驾临天门,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到会场所在地天门剧场,希望一睹这位头缠“羊肚巾”、身穿对襟褂的大人物。“农业学大寨”的岁月,岳口上游堤坡下新建了一溜大厂:化肥厂、农药厂、磷肥厂,东南边则建了据说是江汉平原最大的纺织厂。粮棉大县的百万人民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割基尾、种营养钵,与天地斗,其乐无穷。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曾几何时,覆盖一切的农村社队经济基本解体。几个为农业配套的大厂没了踪影,英姿飒爽的棉花姑娘,如今成了婆婆姥姥。一些旧手艺人寻找新生活,到了棉花采摘季节,成群结队坐火车去新疆打短工——摘棉花。还有去新疆“挑牙虫”的,一个湾子里的姑嫂妯娌结伴而行。“挑牙虫”时,煞有介事地在别人口腔里拨弄,伺机将藏在指甲缝里的泡桐枝树心挑出给“病人”看,白色线头样的树心像小虫在唾沫水里蠕动。挑一条“牙虫”的价格,可以是几块钱,也可以几十块几百块地开口要。无论知识含量、体面程度和性价比,当年先祖们敲着三棒鼓乞讨的遭孽样,已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我相信这不过是情非得已的谋生手段。大量农村青壮劳力去城市当了农民工,乡村留守的多是老弱病幼。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提到有个叫常君的姑娘,在宣传队演戏时每每进入角色,哭倒在台上。她从邻队嫁到了我下乡的小队,丈夫叫辛卯,大我几岁,从黄潭中学毕业回乡,意气风发,当了生产队长。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好友,可惜他因病去世已有十几年。前些时候和常君恢复了联系,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辛卯去世后,她一个人种几亩地,还要抚养小孩,生性要强的她咬着牙关里外操劳,把儿子抚养成人,成家立业,把孙子也供上了初中。自己落下一身疾病,回想起这一生的苦难,经常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耳听得电话那头说来说去泣不成声。放下电话,我有些不放心,微信发了一大段语音宽慰她。近来有家乡文友在乡友群里说,有些农村老人互相打招呼的问候语,有时竟然是“恁郎把那东西准备好了没?”“那东西”指农药。
世事轮回,沧桑变幻,滔滔河流仍不舍昼夜滋养着两岸万物,汉水作为南水北调的主水源,还惠及千里之外京畿之地的万千苍生。只是随着高速、高铁等交通线的飞速发展,无论是长江、襄河,还是天门河,已不复见当年的繁盛。古云梦泽的消亡其实是一个危险进程的开始,随着电站水坝将汉江截成一条断续的河流,以及气候与环境的改变,江汉平原的湖泊数量锐减,残存的小沟小河污浊不堪,没有了往昔清波粼粼、水惊鱼跳的场景。大片湖泽的消逝意味着对洪水消解调节功能的丧失,河床、堤坝越来越高,涨水季节的河流成为悬在平原乡民头上的一柄流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走笔至此,感慨万端。
我们理应倍感骄傲。因为有汉水,其发源地起名汉中;因为刘邦在汉中封汉王,才有他的开国年号“汉”;因为汉朝,我们的民族、同胞、语言文字和文化均冠名为“汉”。古人将汉水比作天上的银河,“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这是汉水至高无上的荣耀,江汉平原的子民与有荣焉。美丽的江汉平原“白芷舒华,绿英垂柯,游鳞交跃,翔鸟相和”。更兼产生了“茶圣”陆羽,还有“竟陵学派”“公安派”这样著名的文学流派,人才炳焕,文脉悠长。
美好的故事总伴生悲情的戏码,这里因水而兴又受水之害,物产丰赡却常显贫瘠,历史上天灾连连、人祸频频,苍黄翻覆、造化弄人,让人欢喜让人忧。
江汉平原上相互交集融汇的三条河流均与我关系密切。天门河边的竟陵城是我的出生地;汉水(我习惯称襄河)之滨的岳口镇,我十六岁下农村以前一直生活在那里;长江边的荆州城(人们把那一段长江称为荆江)则是我参加工作的地方;最终,我定居在了两江交汇的武汉。这些河流,这块土地留给我太多的悲欣,有太多的情愫耿耿于怀。
所谓“汉水带襄城,沧浪旧有名”。据《尚书·禹贡》《说文解字》《水经注》等古籍,汉水,或汉水别流、下流,又名沧浪之水。继有《沧浪歌》传世,事见《楚辞·渔父》篇:“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此身原是江汉客,清浊之间,万千悲欣,到头来,都付沧浪。
我要唱首《沧浪之歌》。
谨为自序。
作者简介:谢力军,笔名小熬浆湖,1954年出生,祖籍湖北天门。医学专业背景,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各类纸质文学刊物和网络媒体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种。其文化散文集《沧浪之歌——谢力军散文选》已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