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过

2021-03-22 10:15曾瓶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红霞检查组村支书

曾瓶

1

柳鸿宾掏出手机,啪啪啪地猛拍。

政府的院子,有四株银杏,好几十年了。那些金黄的叶子,像一群淘气的孩子,在秋风中活蹦乱跳。

柳鸿宾特意对张伯交代,把路扫出来,不要往垃圾桶里扫,就垫在草坪上,多好的风景啊!

张伯像不认识柳鸿宾似的,吃惊地问,柳镇长,叶子落在地上有风景?

柳鸿宾不和张伯讨论风景,他和冷红霞讨论。

柳鸿宾已经两周没回家,县上拉过好几次警报,省检查组马上就要进村入户。马上是多久?没有标准说法,反正柳鸿宾以下众人员,必须坚守岗位,等候体检。柳鸿宾想体检冷红霞。冷红霞邀约多次,星期六星期天,带上孩子,去银杏村耍一天。冷红霞喜欢那些飘飞的叶子,时常把一些网上的照片,弄到朋友圈,得到很多大拇指,好像那些银杏,就在自家门口。冷红霞对柳鸿宾戳穿她的把戏很不高兴,其实也不算戳穿,就是两人在电话里说说。冷红霞虎着脸,不是旁边是多远嘛!确实不远,自驾车,两小时的车程。冷红霞打算在那里拍一大堆照片,弄到朋友圈,赚一堆大拇指。当然,也不忘安排柳柳一篇作文。柳柳一听写作文就不高兴,不去!冷红霞鬼火乱冒,不去,就把你锁在家里,手机收走,电视电脑重新设置密码,两个大人去。柳鸿宾哪里去得了?纷纷扬扬的银杏叶似乎在冷红霞耳边泼了汽油,嗤嗤嗤地燃烧:再不去,看树枝枝了!望着银杏树,柳鸿宾来了主意。让冷红霞带着柳柳来镇上看银杏,哪里不是拍嘛!关键是,顺势,就可以把冷红霞体检了。

柳鸿宾正为这个主意高兴,正要点出照片,电话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按出来。

是冯昂。

柳鸿宾一如既往地毕恭毕敬。

冯昂像是站在高山之巅,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柳鸿宾跟了冯昂近四年,以前叫秘书,后来,规定严了,叫身边工作人员。在冯昂身边,冯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柳鸿宾多能意会,连一些胚胎型的想法,也能发挥成一篇篇气势恢宏的讲话材料或署名文章,这让柳鸿宾得了很多表扬,以致,当天佑镇镇长出缺,冯昂竭尽全力,予以推荐。柳鸿宾琢磨不出领导为什么要打电话?难道有戏了?

冯昂单刀直入:是为柳鸿宾好!

柳鸿宾赶紧表白,老板一直都为鸿宾好!规定严之后,公开场合,早没人称自己上级为老板,但在这种两人通话的场合,还得说。如果冯书记前冯书记后的,倒显生疏,公事公办了。

冯昂要把检查组请到天佑。

柳鸿宾差点惊叫,还是忍住了。这时的柳鸿宾,早不是那个一惊一乍的小伙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如果不是深仇大恨,这个时候,谁会把检查组请到自己地盘?

冯昂要求转换思维:逆向想想,就是新天地!冯昂像是看穿了柳鸿宾的心思,说,整个黎县,能够放心的,只有柳鸿宾治下的天佑镇。

老领导肯定自己,柳鸿宾像见到了县委正在打印提拔他的文件,忍不住,双脚并立,昂首挺胸,表决心说,请老板放心!

冯昂表示,对柳鸿宾,一向放心。这两天,摸到天佑暗访,才下定这个决心。冯昂亮出底牌,大风险就是大机遇!大收获!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把书记接过来。

柳鸿宾三十出头,接了书记,三两年后,就会副县长什么的,不是阳光灿烂前程似锦吗?

柳鸿宾就是这样想的。这段时间,一门心思都在琢磨着如何才能接下书记。以致,实在忍耐不住,去了冯昂办公室三次。镇党委书记张超,已经参加市委递进班学习,他这个学习很特殊,市委党校两个月、省委党校一个月,已是公开的秘密,县委已向市委推荐,拟递进副县长。

柳鸿宾整天都害怕天塌地陷砸出什么大娄子。

冯昂释疑解惑:张超在省委党校,这个时候,你就是天佑的一把手,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

有些话,冯昂没有说出来。

冯昂任县委副书记快五年,县委马书记已升任市政协副主席,近段时间,已经疯传马书记不再兼任县委书记。事实是,马书记已经去省委党校参加市厅班学习三个月,市委组织部部长来黎县召开四大班子会议,宣布由县长黄庆喜负责全县工作,冯昂负责县委常务工作。黎县官员议论纷纷,黄庆喜负责全县工作,还需要明确冯昂负责县委常务工作?什么意思?升县委书记,还是接县长?不管如何,冯昂上去了,对柳鸿宾是天大的好事。

这个时候,冯昂需要大放光彩而不是弄出差错。

偏偏冯昂要把检查组请来。

省委书记、省长在全省电视电话会上讲得非常明白,这次检查,打分,排位,倒数后三位的市州,约谈主要领导。

一时间,全省上下,风声鹤唳,该项工作成为中心中的中心。

按检查文件,黎县为必检。

2

开始,给姜塘发信息,人家没回。

等了好一陣,只得抓起电话,不屈不挠地打。知道是不愿见。还好,人家接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厚起脸皮。冯昂说我到您单位楼下了,无论如何,要到姜领导办公室坐坐,刚好到省城,说什么也要见一见吧?冯昂有意做出愤怒的样子,怎么?升了官,就高高在上,要和我们隔离起来?

晓得是哄鬼,装模作样还不是为了检查?姜塘在电话里叩头求饶,不住道歉,根本没在单位!

在哪里?

这个,姜塘迟疑了。

冯昂咄咄逼人。其实是做样子,求人家,哪敢逼?提了官,连办公室都保密了?冯昂缠上了,没关系,就在你办公室门口等,请姜厅给单位打个招呼,不要把有个叫冯昂的上访人员往外赶就行。

姜塘被缠回原形,无法再这个那个,只好说了一个时间、地点,在那里等着,一定过来见见面,有些事情,见了面,再说。好像他的电话,被监控了。像在搞什么秘密接头。电话里,姜塘反复强调:不要带其他人,包括司机,不吃饭,不收礼品。

冯昂故意刺激,怎么,怕老同学找你跑官要官?

姜塘不和冯昂斗嘴,懒得多说,一句话,不这样,就不来,冯书记请回县上!愿意蹲在办公室门口就继续蹲!

算不得多老的同学,省委党校县处级班,为期三月,姜塘是小组长,冯昂是生活委员,之所以让冯昂负责生活,不是他多懂生活,那时,规定还不很严,冯昂虽然只是黎县一副职,却可以为班级做很多生活方面的服务,冯昂颇自豪,说是众望所归。以致刚才,还要求姜组长向冯委员汇报工作。

听闻姜塘出任检查组长,冯昂当即赶往省城,请求接见。

姜塘让他吃闭门羹。

一看冯昂信息,头就大了。那天,厅长把姜塘叫到办公室。厅长一说完,姜塘就叫起来,厅长,说什么也要高度重视啊,省委书记、省长亲自发话,无论如何,也该派一个副厅长去吧?姜塘一改平日的好脾气,自己这个副巡,力度不够吧?

厅长摆着手,制止他,不要说了,几个副厅长都找过,都说忙得很。厅长骂,不就是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嘛,如果是好事情,龟儿子些,跑得比兔子快。厅长堆着笑,特意谈到半年前,姜塘提副巡视员,算鼎力支持吧?这次,也得支持支持一下自己啊!厅长安慰说,也不是好球大的事情,上面喊怎么检查,你就怎么检查,一句话,实事求是,不陷入地方上那些是是非非。

姜塘抱怨,哪是一句实事求是那么简单的哟?厅长把话说到如此,哪还敢说不字,只能一个劲地摇头,感叹运气太臭。

偏偏这时,冯昂找上门,还要到办公室。

姜塘就在办公室,哪敢迎过来。检查纪律,讲了整整一大天,还在一摞厚厚的承诺上签名盖了手印。见到冯昂,姜塘准备好好给他讲讲纪律。这年月,真没有什么秘密,一天不到,连冯昂这样的县级官员,也知道自己出任检查组长,并将前往滨江。

冯昂果真没带随从,一个人,立在秋天的一株银杏树下。秋风,把银杏叶子吹在街道上,东窜西跳,也吹得冯昂头上那点稀疏的头发像要弃他而去。

冯昂像换了一个人,一改刚才的死缠滥打。见到姜塘,像见到阔别的亲人,紧紧抓住,让姜塘倍感疼痛。他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像害怕突然跑掉了,不等姜塘问话,先高叫起来。这里,虽然只是人民公园的一个小角落,毕竟人来人往,属公众场所。姜塘眉头紧锁,有些不耐烦。

冯昂不管,继续高叫,要姜塘救命!似乎姜塘不答应,就不松手。冯昂掉进激流了?显然不是,是装腔作势。

细想来,冯昂所说,也算救命。姜塘率领的检查组,即将开赴滨江,黎县属必检产品,出了纰漏,身为分管的县委副书记,让书记市长被约谈,还不拉出去砍了?冯昂毫不隐瞒目前形势,县委书记不一定上得了,县长应该很有希望,出了漏子,谈什么书记县长,连副书记,也要撸下。

姜塘不和冯昂探讨:希望上书记、县长,应该找市委书记市长,找姜巡,错了。赶紧去市委市政府!

冯昂不让姜塘躲闪,没找错,这次姜厅去黎县,能够让书记、市长高兴,也能够让书记市长暴跳。不敢期望太高,底线得守住吧?不出纰漏应该吧?冯昂赔着万分小心,虽然没说透,已经十分明白,这次检查,不能因为黎县,让市委书记市长被约谈。

问题是,十七个市州,都铆足劲,总有后三名嘛!

冯昂抱怨,一个黎县,两千多平方公里,八十多万人,多少是是非非,这次检查,像拉到医院做CT,就算是运动员,也能检出几个细菌?

姜塘让冯昂抓紧赶回,既然害怕体检,赶紧锻炼身体。找姜巡,找错了。

冯昂不走,要交心谈心:自己工作很落实,姜同学尽可放心,但是,任何工作,总有不平衡吧?冯昂提出小小请求,推荐检查地点。

姜塘暴怒,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问,安排线路?

冯昂要姜塘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是推荐。

姜塘收敛起笑容,这个时候很有必要宣讲一下纪律。学了一整天,抓一些来塞给冯昂,就可以让他回去了。

冯昂似要号啕痛哭,老同学连这一点点忙都不帮?

姜塘耐着性子:不能犯规犯错误吧?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哪有冯书记那样的雄心壮志,说什么也不能带着处分去办退休吧?

看冯昂那个死爹死娘的样子,姜塘有些心软,脸也挂不住,表示,不是不帮,是如何帮,只要不犯错误,能帮的,还是要帮。去什么地方,不去什么地方,随机抽,有纪律要求。姜塘特意谈到,自己身体不是很好,眼睛高度近视,腿脚不方便,到时候,绝不别出心裁,临时起意,该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看到什么就反映什么,没看见就没看见,这一下,总可以了吧?

3

如何让检查组来天佑,不是柳鸿宾思考的问题。冯昂打电话,叫他马上到办公室。

冯昂恨不得把交代变成混凝土,一股脑儿地灌进柳鸿宾的耳朵:检查组查天佑,是查黎县,查滨江,重要性不多说了,要柳鸿宾再组织人员,仔仔细细筛,扎扎实实查,已经安排县上相关对口单位,一把手亲自带队,马上住进田家院落,哪个点位出了问题,先追一把手责任。冯昂說得很透彻,不是追究责任的问题,是百分之百地干好的问题,出了问题,追究有意义吗?这样好的天时地利,不抓住,太可惜了。偌大一个黎县,缩小到一个小小的天佑,好干多了嘛!冯昂雄心万丈,不是不出纰漏,是要为滨江增光添彩,不是增小光,是要放一束光芒,让市委市政府印象深刻,如此,你柳鸿宾接书记,不就是顺势一篙子的事情嘛!冯昂没说他接县长。

冯昂特意鼓励,像柳鸿宾这样务实的乡镇主要领导,实在找不到几个。对天佑的工作,也不担心。他特意谈到汇报,其实也用不着担心,柳鸿宾本来就是写材料的好手。这两天,睡不着,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再做一点交代,那就是,紧扣省委省政府部署,领会精神实质,为什么省上花那么大的功夫,肯定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因此,柳鸿宾的汇报,包括那些农户,站位一定要高,这个高,不是喊几句口号,那有什么意思?谁不会喊?关键是,要闪现光芒和火花,这个光芒和火花,特别重要,得反复琢磨、推敲,要自然,像渠里的水,自自然然地流出来,那样,人家才拍案叫好,印象深刻。

随即,交代了一些光芒和火花。

哪敢掉以轻心?不要说冯昂是自己跟随多年的老领导,就是当前这个形势,都得竭尽所能,流尽最后一滴汗。

冷红霞不让柳鸿宾流,要他回家。家还要不要?柳柳还要不要?冷红霞作河东狮吼。

柳鸿宾把照片发过去,还添加了一些夸张表情,请求冷红霞赶紧带着柳柳过来看,拍照片,恰当得很!

冷红霞一改往日迟迟不回信息的恶习,一秒都不到,电话打过来,像要山崩地裂:什么意思?又不回来了?

隔着电波,柳鸿宾都是好脸色。他实在是害怕冷红霞把他的五脏六腑看得过于清楚,只得嬉皮笑脸,你来镇上,我回来,还不一样?我们一家三口,人在哪里,家就在那里嘛!

冷红霞似乎要把山洪泥石流砸过来,什么?上周,你不是千表白万表白,这周去银杏村嘛,柳鸿宾,说话像放屁?你嫁给镇政府了?不要弄几张照片来糊弄,不回来就明说。电话那边,冷红霞像要把泪水变洪水,一点也不避讳柳柳就在身边,反而变本加厉,在柳柳面前哭嚷着: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娘儿俩自己过!

柳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抓过电话就开始奶声奶气地问罪,要求柳鸿宾,不得欺负妈妈,长大了就收拾你柳鸿宾。

柳鸿宾苦笑不已,懒得纠缠,他必须做好冷红霞的工作。他不敢说镇上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冷红霞经常反问,冷医生的工作就不重要不紧迫?可以丢下病人跑回家给柳镇长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柳鸿宾只能耐着性子,抓一些锅灰往自己脸上抹:现在正是能否提任书记的关键时期,这一步上去了,后面的路,就开阔多了。冷医生总该给予一点支持吧?

冷红霞咆哮:柳鸿宾!什么时候成官迷了!

柳鸿宾不紧不慢地回应: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冷红霞奚落,柳镇长卖给镇政府了。

柳鸿宾要冷红霞赶快过来看,这镇政府,柳镇长以下,哪个没有卖给镇政府?那些比山高比海深的工作,得干!

冷红霞似乎从天上回到了人间,要柳鸿宾好好干!她要干家务了。

柳鸿宾厚颜无耻,还不放电话,迟迟疑疑中说,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冷红霞来镇上,是想体检冷红霞的身体,如果没记错,十七天了。

冷红霞爆发八级地震,无限委屈,还以为柳鸿宾忘得干干净净呢!还以为天佑镇除了办食堂,有吃有穿,连那种事情都解决了!冷红霞要求,要体检,回家!

柳鸿宾抱怨,哪里回得来?有纪律,不信,可以把县上文件发过去,让冷医生验明正身。柳鸿宾进一步补充,连冯昂书记也没回家,是刘大姐来县上过星期六星期天。如果不信,可以问刘大姐。

冷红霞说,她是她,刘大姐是刘大姐,坚决不来镇上。冷红霞进一步威胁,如果柳鸿宾再拖延时日,就弄一个一夜情,搞一顶绿帽子,给柳鸿宾戴得严丝合缝,让柳鸿宾后悔不及。

4

柳鸿宾躲在屋子里思考冯昂指示的那些光芒和火花。

地点,镇政府后楼三楼西北角他那间寝室。

时间,晚上十点以后。这时,基本处理完镇上事物,和冷红霞、柳柳、父母亲,完成电话问好、交流。譬如,老母亲的高血压药是否吃了,老父亲一定要克制,又不是孩子了,不要吃糖,糖醋排骨也不要吃,糖尿病是开玩笑的?柳柳的作业做了吗?是不是又被马老师批评了?千万不要被请家长哈!爸爸根本不可能陪你去做检讨啊!不是怕丢人,是没时间。妈妈也去不了,她一整天像一个陀螺一样在医院里转,你忍心让她陪你去?爷爷奶奶在乡下,你忍心让他们六十多了还坐那么远的公共汽车来陪你去做检讨?柳鸿宾请求视频通话,柳柳是不是长高了?冷医生不用太冷,来几个笑容解解渴?冷红霞断然拒绝,视频解决得了问题?要看,回家看!用得着这样假眉假眼?

冷红霞的严厉言行嚴重伤害柳鸿宾的情绪,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调整,能怪人家?连电脑都没用,将那些打印纸铺在木桌上,人,躺在床铺里,望着屋顶冥思苦想,一旦有光芒和火花,就扑向书桌,抓起笔,记录在案。效果很不好,冷红霞的唠唠叨叨,柳柳的无理要求,老父母连绵不断的咳嗽和呻吟,镇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像数不清的污水,不住地往脑海灌,把那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光芒和火花,淹没得无影无踪。柳鸿宾特意要党政办的小罗,把中央国务院、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相关文件和领导讲话,通通复印下来,还真不少,他抱了一次,小罗抱了两次,才抱到寝室,像一座小山似的堆在屋角。柳鸿宾认认真真地学习、琢磨,像要参加高考。一些重要文件、重要讲话,读了三遍、四遍、五遍,还用红笔,在上面来来回回地划,像要吃进肚子。

这一学,不得了,好像见到了那些领导。他们亲切慈祥,循循善诱,耐心细致,连内心世界都向柳鸿宾打开了,请柳鸿宾走进去,喝喝茶,聊聊天,有什么困惑,说出来嘛!柳鸿宾十分小心,诚惶诚恐,自己一个小小的镇长,和大领导聊天,好不好?该不会犯什么错误吧?领导们像要抚摸柳鸿宾那个活力四射的脑袋,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啊!我们那些文件、讲话,就得靠你们这些镇长,一手一脚地落地落实啊!柳鸿宾说出烦恼和气馁,已经熬了两晚上,眼睛都成大熊猫了,心思挖空挖尽,打印纸上,三百字都没有写出来!哪里找得到什么光芒和火花啊!

领导们哈哈大笑,似乎要伸出大手抚摸他的头拍打他的肩,小伙子,哪有那么多光芒和火花啊!

柳鸿宾将信将疑,如此,冯书记那里,检查组那里,过得了?

领导们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的任务,是把工作做实做细,落地生根!

柳鸿宾说,干工作不怕,怕就怕检查组那里过不了、冯书记那里过不了!

领导们很严肃,你就给检查组说,给冯昂说,我们就是这样要求的。

柳鸿宾哪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学那些文件和讲话,学出这个神思恍惚的结果,说出去,不说脑子出毛病了才怪!说不定,还会强制送精神病医院,不要说接书记,连这个镇长也要拿掉。

其实,冯昂也挺辛苦,他没有惊扰柳鸿宾,带着人员,在天佑镇,像梳梳子似的,来来回回地弄了两次,又在县委会议室,开了两次会,把全县的光芒和火花,总结提炼出来,然后装到天佑镇和柳鸿宾头上。冯昂说,这是举全县之力,集全县之智。

冯昂反复强调,你天佑镇不是代表天佑镇,是代表黎县、滨江市,你柳鸿宾不是代表你柳鸿宾,是代表县长、市长!

柳鸿宾除了牢记就是牢记。

他像一只旋转的陀螺,除了旋转,还是旋转。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停下来,躲在屋里,找那些光芒和火花,好像这是他的隐私。

柳鸿宾召开班子扩大会,扩大到镇政府全体人员,连张伯也扩大进来了。负责通知会议的小罗,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范围,一脸的吃惊。柳鸿宾不管,张伯必须参加,保洁的事情也出不得差错,万一,检查组对镇政府的清洁卫生皱眉头呢?首先把体系、责任在会上一字一句地学。班子的同志,比柳鸿宾年长,说话有些放肆,要他不要学那些虚东西,留一些时间,大家下去跑田坎,把工作弄实弄细,才是正经!

柳鸿宾不为所动,装着没听见,用雄浑的男中音猛烈地敲打:这次检查,不仅是天佑镇的事情,更是县委县政府的事情,甚至是市委市政府的事情!柳鸿宾把声音拉得很高,像是要在会议室的上空绕来绕去。谁和这次检查过不去,就是和县委县政府过不去,就是和市委市政府过不去!柳鸿宾特意强调,这话,不是自己说的,是远在省委党校学习的张书记要求自己在会上强调的。柳鸿宾好像已经和张书记融为一体,他就是张书记,张书记就是他。

柳鸿宾落实完责任,立马明确奖励。

班子那些成员,都闪烁着光芒,惊喜地问,柳镇要给大家发奖金?那些学体系学责任学得已经不耐烦的镇政府人员,全来了光芒,眼光像一只只可愛的小蜜蜂,在柳鸿宾脸上摸来摸去。

柳鸿宾佯装恼怒,这年月,发钱,你们敢要?

所有人员,歇了一大半的气。

柳鸿宾宣布奖励,这次圆满完成检查任务,所有人员可以耍年休。

柳鸿宾这个决定虽然不如发钱那么抓人,但也兴奋得很。镇上人员,不要说年休假,连星期六星期天都消失了,能够耍年休假,实在奢侈。有几个请了数次年休假而未获批的人员,竟拍起巴掌。更有甚者,干脆站起来问,柳镇,去年那些年休假,可不可以补?

柳鸿宾掐断他的遐想,笑,先耍好今年的吧!

大家都笑,似乎明天,就可以耍年休假了。

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镇党委副书记老温,一个是副镇长老曹。老温说他有事情要汇报,不把话说清楚,出了事情,兜不起。老曹也说他有事情要汇报,也得说清楚,出了漏子,不得了!

老温在镇上分管维稳政法信访。老曹分管的是检查这一摊子。

5

老温说的是李高粱。老父亲一直纠缠,要他把李高粱放出来。老温被缠得没办法,凶他,你以为你儿子是好大一个干部?凶归凶,老温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柳镇长是不是给冯书记汇报汇报,把李高粱放出来。这个地雷,得马上排。

柳鸿宾不高兴,我给冯书记说?我好大的面子?张副县长定的事情,冯书记否了?知不知道,冯书记和张副县长,有多少过节?柳鸿宾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只能含糊其词地说,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老温要柳鸿宾说明白。老温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不把李高粱放出来,李老头那个犟牛劲,这次检查,怕要整出事情哟,丑话说在前面,到时,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哈!

老温添加了很多严重性紧迫性。

柳鸿宾一听就不高兴,这么多人在场,不是动摇军心嘛!

柳鸿宾毫不客气,真那样,抓起来!

老温回敬道,我把人家拴在裤腰带上?想抓就抓?老温对柳鸿宾不找冯书记很有火气,对柳鸿宾不推荐自己做镇长更有火气。班子的副职里,老温资历最长,排轮子,都该他接镇长了。老温听闻,张书记和柳镇长议论谁接镇长,柳鸿宾主张,老温年龄大了,镇长得要一个年轻的,做做人大主席就不错了。张书记柳镇长的议论,算天佑镇最高机密,没有第三人在场,哪里传得出来?偏偏老温相信,他觉得柳鸿宾看自己的眼神都很不正常,尤其是柳鸿宾和冯书记那层关系,最近,冯还要做县长。柳鸿宾是这样的主张,他哪里当得了镇长?既然当不了,为什么还要拼死拼活?

老温说的李高粱,在广东打工,挣了一点钱。很多在外打工挣了一点钱就回老家修房子,李高粱不修,要创业。他承包了几十亩抛荒的土地,种柠檬,柠檬下面,套种冬瓜。李高粱的柠檬、冬瓜长得好,他一脸喜悦,天天都在想着好收成卖好价钱。

这一天,刚从地里劳作回来,他一边坐在屋里洗脚一边看电视。央视主持人正义愤填膺地播报,某地,数十匹马,吃了毒豆子,全死了。李高粱也很气愤,马也是命啊,要是把那些豆子磨成豆花,人吃了,天不垮下来了?主持人继续介绍,毒豆子倒不是有意投毒,是种大豆的农民,收获的时候,打了一种农药,农药就跑到豆子里面去了。

李高粱越看越不对劲,想到昨天卖出去的那车冬瓜,也打了农药,不是给冬瓜打农药,是给柠檬打,冬瓜睡在柠檬树下面,那些农药的雾剂,说什么也要喷洒在冬瓜上。使用说明上,说得很清楚,必须要在柠檬收获前半月使用,李高粱就是卡在这个时间点给柠檬打,怎忘了下面有冬瓜啊,那些卖出去的冬瓜,不是马吃,是人吃。李高粱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恐怖,如果死了人,要坐监狱啊!

李高粱惊叫,连脚都没有擦,趿了鞋就往外跑,洗脚水,打倒了大半。

李高粱往派出所跑。接待他的是一位才从警校毕业的年轻干警,听完李高粱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说,觉得事情重大,赶紧向所长汇报。

经过逐级上报,到了张副县长那里。一接到电话,张县长一骨碌从床铺里冲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电话,要求通知相关人员,到县政府开紧急会议。张县长算尽职履职,老婆多次打电话,要他回市里的家中。张县长两口子四十来岁,都有身体方面的需求。尤其是老婆,这方面想得更多,一个副县长,还兼着公安局局长,多少诱惑啊!张县长求饶,现在规定那么严,哪敢回家啊!老婆只好来他这里。正在宽衣解带,却要开会去了。老婆看了看表,嘴噘得老高,都十一点了,开什么会哟!

会议室灯火通明,参加会议的人员闹哄哄发表各自的意见。张县长打着一嘴的哈欠,一锤定音: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连夜连晚,都要把那些问题冬瓜给我追回来。张县长特意强调,千万不能够说什么毒冬瓜,就说问题冬瓜好了!

这一追,那车冬瓜,流向本市和周边三个市,连省食安办都晓得了。省上要求,彻查清楚,马上组织检验检测。

三天不到,检验检测结果出来了,问题冬瓜无问题,检测结果合格。

李高粱大呼冤枉,确确实实打了农药,不打,至少掉一大半,还如何种柠檬哟!确实没有注意,肯定喷了不少在冬瓜上,万一出了人命,哪个承担得起?敢不老老实实地说?让人去找那些丢弃的农药瓶子,就在树林西北坡的边边上,一找,不是啥子问题都清楚了?

张县长很光火,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连网络都介入了,说什么也要治一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先关起来再说!

县食品药品监管局的土专家,向张县长解释,李高粱打农药飘洒在冬瓜上可能是真的,检测出来无问题也是真的。从打农药到检测,好几天,飘洒在上面的农药,应该挥发得差不多了!

张县长对土专家的解释很不满意,你是说,关他,关错了?

李高粱的父亲李老伯找老温的父亲,要他找老温,把李高粱放了!老父亲对老温说,做人不能够忘本哟!

李老伯对老温有恩。老温三岁那年,病得厉害,人烧得像一块红彤彤的木炭。母亲试图用汤匙撬开他的嘴,灌一些米汤进去。根本撬不开,灌不进,倒是那些米汤,溅洒在身上,发出水落在炭火上哧哧哧的声音。村里的赤脚医生摇着头,叹着气,说没有救了,就是送到县里的大医院,也不一定救得活,说不定在路上就死了。父母亲把老温扔在床铺里,守着他慢慢死去。剛好,李老伯从老温家路过,听到哭声,进屋看见躺在床铺里的老温,抱起就走,一边走还不忘说,他家老木柜里,还有几十块钱,赶紧去取过来。

到了乡上,已经没有去县上的客车。急得团团转。李老伯拿主意,就是走路也要把娃送到县医院。乡粮站有一台拖拉机,李老伯找粮站的人,要他们开拖拉机送县医院。正在四处求爹爹告奶奶的时候,老温往李大伯的怀里洒了一大泡尿,说要喝水。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发烧,第二天,开始活蹦乱跳。

老温觉得这个忙得帮。他帮了,没帮下来,李高粱还在公安局的看守所。老父亲鬼火冒,你好歹还是一个副书记,再帮不下来,就跑过来,住在你办公室,什么时候放出来,才回家。老温不能够把这些事情给柳鸿宾说,这一次检查,说什么也是一个好机会,还有意添油加醋,是想让柳鸿宾找冯昂。

6

柳镇长,千万不要出现灯下黑哈!

老曹苦口婆心。柳鸿宾要接镇委书记,不管是能力、年龄、关系,老曹都觉得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柳鸿宾挪出来的位置,老曹没有老温那么强烈,一是人家资历比自己深,二是人家毕竟是副书记,排在前面。老曹的想法是,能够当上镇长最好,老温上去了,自己弄个副书记,也勉强接受。老曹听到的消息是,柳鸿宾和张书记议到镇长人选,柳鸿宾主张要一个年轻的,说老曹就不错,老曹其实只比老温小四岁,柳鸿宾说不错,老曹就多了一大半的胜算,不管能否当上镇长,老曹都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有意无意间,就掏心窝子地替柳鸿宾想事情做事情。

老曹说的是柳鸿宾的帮扶对象吴双庆。柳鸿宾事情多,老曹在分管这块工作,就捎带上了,一捎带,觉得问题严重。背着柳鸿宾,老曹给吴双庆开过多次小灶,包括分配补助款,买猪崽送过去。

吴双庆毫不客气地把补助款抄进裤兜,根本不让老曹和他的猪崽进门。吴双庆说,你告诉柳镇长,钱,我收下了。猪崽,你们带回去,谁要,给谁!吴双庆很不高兴,我老吴是养猪崽的?

吴双庆的婆娘两年前死了,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还在读高中,成绩还好,据说,考一个重点本科问题不大。

老曹开导他,其实,柳鸿宾也多次开导过,你不挣点钱,以后娃儿读大学娶媳妇哪来钱嘛?

吴双庆要柳鸿宾、老曹不要瞎球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娃儿考上大学,不用政府操心,他姐晓得!吴双庆有一个好女儿,更有一个好女婿,两人在广东打工,竟然办起一个小厂,一年收入几十万,吴双庆儿子读书的费用,都是女儿女婿负责。

吴双庆对贫困户这顶帽子,意见很大,多次吵闹,好几次,还让登门的柳鸿宾、老曹吃闭门羹。柳鸿宾、老曹耐着性子解释,是以前报的数据,那时,你婆娘不是卧病在床嘛,你女儿还没有找女婿嘛,哪有广东那个厂嘛!柳鸿宾劝慰,现在,好多人都想当贫困户,偏偏你老吴不想当,好得很嘛,马上安排验收你!

吴双庆不干,一根筋地要求,赶快把那顶贫困户帽子拿掉。

柳鸿宾被整糊涂了,有什么两样吗?

吴双庆的理由旺盛得很,完全是两回事。就是那顶贫困户的帽子,让老子找不到婆娘,费了一箩篼的劲,总算把根根找到了,必须拿掉,越快越好。柳鸿宾说,检查验收了,帽子不就摘掉了?吴双庆不这样认为,检查验收了,说明以前还是贫困户,人家哪个要嫁你一个贫困户?要检查,根本查不起,连婆娘都没有,算球的合格!吴双庆根本不配合,比如填写表册资料啊、商谈家庭增收啊、房前屋后的整治啊什么的,都说没时间,忙得很,要出去找婆娘。

吴双庆整天在外跑,很少在家落脚,按村支书村主任的说法,就是神神道道的,肯定是脑壳长了疙瘩,六十几了找什么婆娘?吴双庆根本不理村支书村主任,找婆娘有错?老子没有婆娘,算球的脱贫。他把账赖在村支书、村主任身上,赖在柳鸿宾、老曹身上。造成这个局面,就是戴错了贫困户那顶帽子,责任在村上、镇上,镇上、村上得帮自己找婆娘。柳鸿宾、老曹、村支书村主任很上心,人家才六十多,有那个权利。虽然没有多少钱款,却有一个出息的女儿和女婿。有两次,差一点点就把事情办成了。有一次,柳鸿宾还参与了吃饭,特意提了两瓶泸州老窖,饭钱,也是柳鸿宾掏的腰包。结果,吴双庆的女儿杀出来,要结婚可以,兄弟的一切费用,概不负责。吴双庆不为所动,拉起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娃娃不出钱,你老子就不娶婆娘了,笑话!拉着女方就要往镇政府办结婚证。女方一看这架势,哪敢来蹚这趟浑水,突然就没了人影。吴双庆不死心,找上门去死缠,差点挨了女方儿女的拳脚。吴双庆对拳脚不在意,振振有词地问人家,知道自己是谁吗?柳镇长联系的!不信,你问你妈,柳镇长是不是一起吃了饭?吴双庆抓起电话就打柳鸿宾,赶快过来!

柳鸿宾哪会过去?把吴双庆请到小酒馆,带上一瓶酒,点一些菜,叫上老曹、村支书村主任,开导说,你这样做,丢不丢人嘛!有本事,就把你女儿女婿搞定嘛!

一提女儿女婿,吴双庆就矮了大半截,不过,嘴巴一点也不服软:老子找婆娘,是为你柳镇长好,老子脱不了贫,你要负责。

这次检查,吴双庆以为机会来了,找老曹,其他工作都满意,就是没有找到婆娘,有意见,要如实说。如果帮他找到了婆娘,就全说好话。老曹的想法,检查组来的那天,先找一个地方,把吴双庆藏起来再说。到时,万一抽到了,就说到广东女儿女婿那里去了。电话抽查嘛,有人守着,他敢胡言乱语?

柳鸿宾责怪老曹糊涂,这一次,认真得很,你越这样,检查组一定会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名堂,肯定刨根问底,到时,治你一个弄虚作假的罪,挨处理不说,肯定影响县上、市上。得不偿失的事情,干不得!

老曹为柳鸿宾焦急,就让吴双庆张着一张嘴巴乱说?

柳鸿宾要老曹不要操心吴双庆,把面上工作干好就是。吴双庆的事情,他来,自己联系嘛!

柳鸿宾在饭馆点几个菜,带了酒,请老曹、村支书、村主任作陪。这一次,柳鸿宾不喝酒,工作时间,这个规矩,吴双庆应该晓得。

一坐下来,吴双庆的嘴巴就跑得老远,村支书村主任到了他家两次,如果不是堵在家里出不了屋,老吴怕你村支书村主任?不是柳镇长请客,哪个跑到这里喝酒?早出去找婆娘去了,你们帮扶为啥子?还不是让大家过好日子,没有婆娘,算什么好日子?

柳鸿宾不和吴双庆谈论婆娘。镇政府和他,还有曹副镇长、村支书、村主任,为你老吴做的事情,还少?柳鸿宾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地理论,同时,不忘给他夹菜、斟酒,柳鸿宾话有些重,夹着一些棍棍棒棒,人得讲良心,张着嘴巴乱说,要挨报应!

吴双庆脸面上很翻不过,菜也不嚼酒也不喝了,翻着眼皮子,说,柳镇长,人是要讲良心,我没说你们没干事情?干少了?我是说我对没有找到婆娘有意见。

柳鸿宾正告:我们没有给你找婆娘的义务。

吴双庆毫不示弱:我没说你们有义务,我自己一个人去找,你们不要拦我!

老曹和村支书耐着性子劝导:老吴,不能乱说哈!

吴双庆的话头像跑火车:我怎么乱说?没有找到婆娘我不该有意见?我有头有脸的一个男人不该找婆娘?检查组来我这样说有错?

柳鸿宾窝着一肚子的火,如果不是强忍着,如果吴双庆是自己老爹,老爹和吴双庆相差一岁,身子骨也差不多,柳鸿宾早把饭桌掀翻在地,什么混账逻辑,还要不要脸皮?柳鸿宾强压怒火:你老吴不能够把两件事情扯在一起嘛!我们帮你扶你是一件事情,你找老伴是另一件事情嘛!

吴双庆毫不领情:我不需要你们帮扶,把贫困户这顶帽子拿下來,我给你们烧香磕头!如果没有这顶帽子,老子早找到婆娘了!反正一句话,没有找到婆娘我就不满意,没有找到婆娘算球的脱贫!检查组来了我就要这样说,是你们硬给我戴上去的,是你们以前搞错了!不该给我取下来?吴双庆口水狂飞,满嘴都是道理。

根本说不到一块。

柳鸿宾火了,拍起桌子:你想怎个说,就怎个说!

吴双庆毫不畏惧:嘴巴长在老子嘴上,当然是想怎个说就怎个说!他站起来走人,边走边责怪耽误了他的时间,得抓紧出去找婆娘,在这里吃饭,吃得出婆娘来?

老曹、村支书、村主任全站起来,又是拉又是劝:有话好好说,慢慢说,酒才刚刚开始喝嘛,菜都还没上齐嘛!大家准备再好好做做工作,把他嘴巴修整好。这次检查,千万不能乱说。

柳鸿宾还在气头上:让他走好了!让他说好了!

柳鸿宾的话语正准备像机枪一样扫射,电话像拉了火警,是冷红霞。冷红霞隔着长长的电波似乎都看得一清二楚。确实像房屋着了火,声音惊恐、凄厉,像披头散发从大火中冲出来。冷红霞问柳鸿宾,在哪里?干什么?柳鸿宾哪敢撒谎,没好气地回答,喝酒,吃饭。边回答,人已从饭桌走到门外。冷红霞电话里的声响,千万不能够让老曹、吴双庆等人员听到了。

冷红霞的警报凄厉、高亢、持续不断:柳鸿宾,你还有心思喝酒、吃饭?你喝得下去?吃得下去?冷红霞已经在那边嘤嘤嗡嗡地哭起来。

柳鸿宾很想把和吴双庆喝酒吃饭的重要性紧迫性好好地说一说,想想,还是不说,说也说不清楚。他晓得冷红霞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时时刻刻都是天塌地陷的样子,说多了,晚上无法入眠,还会接连不断地打自己的电话,她无法入眠,让你也无法睡觉。

得听冷红霞倾诉。

一听,头就炸了。

柳柳弄出事情了。

柳柳写了一篇《我的学校是动物园》的作文,柳柳说他们学校绿树成荫,鲜花盛开,高楼耸立,非常美丽。马老师对这几句很满意,正准备表扬。后面的,就不像话了,让马老师暴跳如雷,有这样写作文的吗?什么意思,柳爸柳妈,必须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在校长那里如何交代?校长在局长那里如何交代?局长在区长那里如何交代?柳柳笔锋一转,写道:我偷偷告诉你,其实,这里是一个动物园。我们就是身上有很多缺点需要改造的动物,老师就是饲养员,我们学习就是等着别人来参观。每天,一进学校大门,就不可以吃东西。进了教室必须读书,不可以说话,不可以上厕所。下课以后,不可以玩,不可以做游戏,可以上厕所。午餐的时候,必须排队去食堂,路上不可以讲话,不可以乱走。吃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你喜欢吃的,只要是端到你面前,除了辣椒,你必须吃光。还不可以抱怨,必须安安静静的,不然就会被扣分,扣分就要受到惩罚。吃完饭,必须排队回教室,不可以乱走,不可以自由活动。老师说,我们学校是一所非常有名的学校,经常会有人来检查来参观。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就是不文明,会给学校丢脸。到我们学校检查参观的人真多,有时候一天会有好几大群。他们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检查要询问。有时候,他们是观看我们学习。有时候,他们来检查我们做操。有时候,他们来参观我们唱歌跳舞画画……甚至吃饭,也来参观检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会吃饭,还是他们也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其实,我讨厌他们来检查参观。每次,他们要来,老师就给我们开会,对我们特别凶,管得特别严。还说很多这样那样的,而且要求我们,有人问你必须怎么怎么说,只能说老师教我们说的话。和动物园一样,检查完动物的生活,还要观看一些聪明动物的表演。我们很多聪明的同学,就是专门负责表演的。老师会把那些聪明的同学训练好,在课堂上一个一个地表演。同一个节目,表演了一遍又一遍,一群又一群的人来检查来参观,我们都看累了,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不累?老师很喜欢有人来,他们像演员一样。有人检查的时候老师对我们特别好,上课也特别卖力。检查的人一走,马上就变得凶巴巴的。有时候,为了迎接检查,我们就不上课,整天整天地排练。喇叭里,一会儿通知这一会儿通知那,搞得我们晕头转向。我的学校就是一个动物园,我们的学习就是为了检查为了参观,我好讨厌做动物,好讨厌被检查被参观!

柳柳这篇作文写于学校举办的作文公开课,全市一百余名老师齐聚学校,教室根本坐不下,只能搬到报告厅。老师和学生均进行了精心准备,作文题目是我的学校。根本没有人想到柳柳会写这样的作文。马老师准备抽几个学生现场朗读。柳柳把手举得老高。马老师微笑着要柳柳把作文和同学们分享,其实是向那些观摩学习的老师展示,只念了一小半,赶紧打住。竟然有老师要求观摩全文,前来指导的教育局人员,也要求察看全文。马老师哪里下得了台?校长哪里下得了台?赶紧请家长!柳柳除了呜呜咽咽地哭,还是呜呜咽咽地哭。马老师先是打柳鸿宾电话,柳鸿宾根本没注意,马老师只好打冷红霞电话。冷医生正在给病人做胃镜,如何接?但那电话像一条蛇,在她裤兜里活奔乱窜。她只好一边给病人忙碌,一边接电话,样子十分滑稽。因为精力全集中在病人身上,就没有注意到是马老师的电话,语气就不谦恭,还责怪人家不该在这个时候打电话,人命关天懂不懂?

马老师本来就一肚子的火,我这里才是十万火急,你娃娃闯了那么大的祸,我们学校的天都被她捅破了,我不找你家长找哪个?

冷红霞这才知道事情搞大了,气,全撒在柳鸿宾头上:如果你能够抽出一点点时间,管一管柳柳,会弄出这么大的事情?冷红霞要柳鸿宾马上到学校,给老师校长赔礼道歉,好好收拾收拾那个死丫头,不是造反嘛!

柳鸿宾哭丧着脸:哪里走得脱哟?检查组马上就来了,这个时候,不是临阵脱逃嘛!纪委抓到了,不挨通报啊?柳鸿宾哀求:请冷医生赶紧去,你们市医院,去柳柳学校,二十分钟都要不了嘛!你冷医生,去学校接柳柳的时候还少?再接再厉!

冷红霞恨不得对柳鸿宾施以抓扯、撕咬、拳打、脚踢。柳鸿宾,你稍稍拿出一点时间来关心柳柳,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你柳鸿宾认为这种事情都不能够离开,马上打县委马书记的电话,请马书记评一评!

哪敢让冷红霞打马书记的电话?柳鸿宾当即表示,马上赶到学校,检讨认错。

7

还在半路上,接到冯昂电话。语气明显不快。在哪里?赶快过来!冯昂进村,不招呼,犹如军事行动,悄悄摸过来,掌握情况,情况好,不声张,打道回府。情况不好,当即叫来,移交问题,当面训斥。

哪敢说去哪里?柳鸿宾清楚冯昂脾气,马上撒谎,脸不红心不跳,说正在乡下督查,马上赶到老板身边!不过,有一段路程没通公路,靠脚,需要一点时间。

还没接完电话,柳鸿宾就用手势比画让驾驶员赶快调头。费了好大的劲,驾驶员才弄清楚,调头的过程,还问为什么?柳鸿宾一边对付冯昂一边比画手势,哪来那么多空话!赶紧!

接完电话,柳鸿宾已经在回赶的路上,赶紧打冷红霞电话。不知道还在做胃镜,还是有预感,知道柳鸿宾要临阵脱逃,根本不接电话。柳鸿宾不屈不挠地打了無数次,气馁了。赶紧发信息,首先检讨,然后说出无可奈何。人家冯书记到镇上抓到现行了,说什么也要过去承认错误吧?柳柳那里,实在去不了,请冷医生代劳。请转告马老师,检讨,柳鸿宾来写,今天晚上,先从微信发过去。为了保险,柳鸿宾又把信息粘贴在微信里,给冷红霞发过去。

一路上,柳鸿宾除了叫驾驶员快点再快点,就是不停地看手机,哪有冷红霞的电话,信息、微信什么都没有。柳鸿宾知道,这一次,把冷红霞得罪惨了,不知道得花多少工夫,才能破涕为笑。不过,柳鸿宾还是满自信,虽然冷红霞恼怒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给柳柳过不去,让柳柳扣在马老师那里。

快到指定地点时,柳鸿宾让驾驶员停车。驾驶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嘀嘀咕咕地问。柳鸿宾一身都是火,有什么好问的!领导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驾驶员被呛得一声不吭,冷冷地望着柳鸿宾下车,他以为柳鸿宾要拉屎撒尿。柳鸿宾不拉屎拉尿,他跑到群众的泥土里,有意让自己的鞋子、衣服、裤子,沾染一些泥巴。为了去见马老师,展现家长良好形象,柳鸿宾特意换上了一向到县城开会才穿的皮鞋和西装。领带倒没有扎,新闻联播里,很多时候,中央领导都没扎领带了。

柳鸿宾弄了一身泥巴,风尘仆仆地赶到冯昂面前,冯昂看他那个样子,像不认识似的,真到农户家中去了?还是要去什么地方招商引资?

柳鸿宾也晓得自己这套行装让领导见疑,哪敢坦白?哪怕是在冯昂面前,也只能硬撑。这个时间段,最大的任务,是迎接检查,所有工作,都是以迎接检查为中心,哪敢搞什么招商引资哟,就四个字,盯死看牢。

冯昂批评,一点都不牢!

冯昂微服私访,总体不错。冯昂一行查看了资料,发现了两个错别字一个错误,那个错误是,填写资料的干部,工作疏忽,把张三和李四,弄颠倒了,经核查,事实倒是事实。

柳鸿宾舒了好大一口气。

冯昂不让他舒气。什么叫万无一失,你这里已经失了很多,我检查也不行,检查组明天就来了,被检查组发现了怎么办?冯昂掰着指头算账,就是发现的这几个问题,按照评分标准,得扣多少分哟?你扣得起?仅仅是你天佑镇的事情?黎县的事情?不是!

冯昂要求高度重视:暴露这些问题,说明什么?还是重视不够啊!高度重视了,会出错别字?会把张三的事情写到李四头上?还是责任心啊!不认真怎么行啊?

冯昂要求举一反三:这种情况,全镇就只有这些吗?不会吧?马上紧急行动,召开紧急会议,连夜连晚,把全镇资料再进行一次拉网式排查,坚决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冯昂指出:县上全力支持,需要多少干部,马上支援。

自己闯下的祸,让县上人员来替自己擦屁股,人家不把你骂死,也要折腾死。柳鸿宾婉拒。冯昂要求:明天,出了漏子,挥泪斩马谡!

这一次,冯昂没让督查室追究相关人员责任。柳鸿宾正要道谢,冯昂严厉指出:将功补过,出了漏子,新账旧账一并算!

哪敢再出漏子?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干好。

紧急通知,进村入户镇干部、村四职干部,背上所有备检资料,到镇政府开紧急会议。镇政府三个会议室,包括镇领导的办公室,除张书记外,全拿出来。柳鸿宾把检查分为四个层次,首先,各包户人员,把眼睛鼓到鹅蛋大,逐字逐句检查自己资料,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说。其次,村与村之间交叉检查,眼睛要鼓得比手电筒还大,查出一个问题,奖五百元,镇政府出一半,出漏子的承担一半。第三是镇干部开展定村检查,就像医院×光照片,旮旮缝缝都要照出来,照出一个问题,奖两千元,镇政府出一半,剩下的出漏子的、检查的,分摊,就是搞株连嘛!还没有株连九族呢!第四,他和另外六位镇领导,开展逐一检查,全镇十四个村,一个领导检查两个村,刚好全覆盖。这一轮,就像医院做CT,血管里一点小问题,都要扒拉出来。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敌人都冲到司令部了。领导就不要奖励了,罚款是必须的,查出一个问题,五千元!大家惊叫:是不是太多?柳鸿宾骂:司令部都失守了,没有拉出去枪毙就该千恩万谢了,还讲什么价钱?出漏子的,先前那些参加检查的,通通承担责任,谁让你们全部失守?

资料像一座座小山似的立在那里。整个镇政府,灯火辉煌。

柳鸿宾特意叫食堂准备饭菜,晚上六点过吃一次,十点过吃一次,凌晨两点,再吃一次。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也不给,做成盒饭送。像打仗一样,哪允许你从战场上撤下来?只能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向敌人射击。食堂饭菜比馒头好得多嘛!鸡鸭鱼、包子、稀饭、卤肉、面条,轮着花样翻。食堂师傅哪里忙得过来?连张伯也临时入了送盒饭的队伍。柳鸿宾下死命令,像这样,四道防线,那么多人,枪、炮弹来来回回地折腾,还出纰漏,只好把那个出纰漏的家伙和那些检查的家伙,包括镇领导,统统拉出来,从窗口甩出去,死在院子里算了。数百人都在忙,嘴,却没闲着。根本不可能再出漏子了,明天,柳镇长你就等着检查组表扬好了!柳鸿宾除了要检查自己那两个村、自己的帮扶户,还得来回转,堆着一脸的笑,摇旗鼓劲,呐喊助威。柳鸿宾恨不得给大家作揖磕头,哪需要什么表扬,只要不出漏子,就谢天谢地。忙碌的人员,纷纷表决心,尤其是那些村支书、村主任,把胸口拍得山响,恨不得把心剖开来让柳鸿宾看。绝对出不了漏子,全县全市,找得出像我们这样扎实的地方?还找得出其他办法?既恭维又抱怨,能够想的法子,柳镇长都想到了!

六点过,柳鸿宾正在督促食堂人員给大家送盒饭。不少人员,一边端着盒饭把饭菜往嘴里送,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资料,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宝贝,挪不开。柳鸿宾对这种状态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他甚至想,到时,市县领导要自己说经验,就算是冯昂,也不能如实说,哪上得了台面啊?得升华出一些火花来!

柳鸿宾的思绪正往火花那条路上走,还没走几步,电话响了。火气连天,是马老师。柳鸿宾张嘴就检讨,自己这里很特殊,没有把检讨交过来,实在对不起,无论如何,今天晚上一定写好,用微信发过来。

马老师不和柳鸿宾谈检讨,问柳鸿宾现在什么时候了?

柳鸿宾抬腕看表,快七点了!

马老师的怨气像潮水一样打过来,你们不来交流沟通就算了,你们总不能把柳柳给我留在这里吧?马老师说,她也有家庭,也要下班,校长批评,认了,扣奖金,也认了,一句话,拜托柳爸,赶紧把柳柳接回家!

电话里很快传来柳柳的哭泣,犯错误了,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原来,冷红霞根本没去检讨认错,太过分了,夫妻闹别扭,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吧?总不能闹到人家马老师那里吧?还要在人家那里上学不?说不定,明天,就让你娃去最末一排最后一个位置坐,让全班同学都和你娃不言不语。柳鸿宾恨不得掴上冷红霞几大耳光,来一通猛烈的拳脚。冷红霞离他很远,哪里打得过去?

柳鸿宾接连不断地打电话,冷红霞就是不接,柳鸿宾差一点就把手机砸在楼道上。都是忙碌的人员,只得忍着。打了好一阵,猛然惊觉,是不是出什么情况了?浑身上下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打冷红霞科室人员电话,科室有两个医生,和冷红霞关系好,打过去,竟不接听。柳鸿宾脑袋都大了,究竟怎么了?忍不住,拨院领导的电话,院领导和柳鸿宾熟悉,打了好几次,竟不接,柳鸿宾摸不着头脑。冷红霞他们医院,该不会出什么情况吧?柳鸿宾只好再次给马老师打电话,厚着脸皮说无法联系冷红霞。马老师哪有好态度,她带着柳柳回家,要接柳柳,就到她家。丑话得说清楚,千万不要说扣留柳柳哈!

快八点,两位医生的电话打过来,院领导的电话也打过来了,就是冷红霞不回电话。原来,快要下班时,卫计委的检查组突然来了,不是要创三级甲等医院吗?来一个突击检查,实战演练,按上面来检查一模一样的模拟。医院高度重视,冷红霞的电话哪里接得了?两个同事的电话,包括院长,哪里接得了,哪敢接?出了漏子,谁承担得起责任?

是冷红霞去马老师那里接回柳柳。冷红霞给马老师捎了不少礼品。马老师坚决不要,冷红霞只差没有跪下了,说尽好话,都快把马老师淹没了,才勉勉强强收下。

柳鸿宾厚着脸皮打冷红霞的电话,冷红霞不接。打家里的座机,也不接。依冷红霞的脾气,她才不让电话像鬼哭一样响个不停。肯定是,把电话线扯了。

8

姜塘一行,准时出现在天佑镇。

县委办主任特意打来电话,一定不要到镇境边边上接,镇政府等着就行了。

车停下,下来很多人,除了冯昂隆重介绍的姜塘组长、市委副书记、黄庆喜县长,柳鸿宾分不清哪些是检查组哪些是陪同,反正都是上级,都是领导,都是来检查的。柳鸿宾赔着数不清的笑脸和十二分的小心。

姜塘不去镇政府会议室,站在镇政府大院。昨夜,秋风有些紧,银杏树的叶子,差不多飘落了一大半。早晨的时候,张伯一阵猛扫,准备弄到垃圾桶里,今天不是有省上检查组嘛,旮旮缝缝都得整干净!柳鸿宾制止张伯,铺垫在草坪,多好的风景啊!

张伯一脸迟疑,这样能行?

柳鸿宾说,行。

银杏的叶子,像黄金一样,蓬蓬松松的,铺在树下面,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触一触。

姜塘要检查组人员先看看银杏叶子。忽如一夜秋风来,遍地尽带黄金甲。姜塘诗兴大发,随口篡改古诗。

大家都赞叹姜组长不愧是大学问家!冯昂立马提议,此处不远,有一个叫银杏村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银杏,秋风一来,漫天飞舞着金黄,姜组长到了那里,肯定诗兴大发。

姜塘拒绝去银杏村,正告冯昂,是来检查工作的,不是来看银杏叶子如何在天空跳舞。姜塘叫住随行人员,吩咐说,如何检查,省上有明确要求,大家按要求开展工作即可。众人员拿着厚厚的一叠材料,按事先培训程序,很快准备到位。

副组长要省纪委随行人员监督,也要市委副书记、黄县长、冯昂、柳鸿宾等人在旁边仔细看好,检查哪些农户去什么地方,随机抽取。

冯昂提议,是不是先去会议室,听一听天佑镇面上的情况再抽取去什么地方去哪家农户?天佑镇的汇报材料,下了很多功夫。那里面,有冯昂要求升华的火花和亮点。冯昂得把它点燃点亮。

姜塘说,检查要求里,没有这道程序。

冯昂坚持,也没有说不听汇报嘛!因为同过学,冯昂就有些敢于说话。

姜塘不采纳,按程序来。不过,也不扫冯昂的兴,告诉他,按照省检查要求,一会儿还有一事项,既然冯书记那么急迫,就先说了,由自己和相关人员将对镇领导进行一次专题访谈。

冯昂和柳鸿宾不知道如何访谈,也不便询问,反正有汇报材料在手。

检查的地方和检查的农户,很快定下来。姜塘一再强调,不是有意如此,是省上严格要求,反复要省纪委随行人员严格监督,不是和谁过不去,是必须确保省委省政府工作部署落实到位。

原来,一早出发前,姜塘一行也在市委副书记、黄县长、冯昂和省纪委人员的见证下,就检查组去黎县的哪个乡镇进行随机抽签,省纪委随行人员负责摇号、抽签,天佑镇中靶。

天还没亮,县上提供的车辆,就在天佑镇集结到位。柳鸿宾也知道是抽签确定检查乡镇,问带着车辆来的县委办副主任,你们就知道一定会是天佑镇中签?带队的副主任说,怎么知道?县级机关的车辆都集中起来了,每个乡镇都有几台县上提供的保障车辆,不然,一旦确定了检查哪个乡镇,哪里来得及?副主任和柳鸿宾一起共过事,安慰说,这一次,完全随机,公平公正。

柳鸿宾懒得去思索冯昂他们,如何把检查组请到天佑来。他的任务,是确保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万无一失。

现场抽签很快结束,吴双庆有幸中靶。

柳鸿宾正要随同检查组人员去吴家,检查组止住,为体现公正,省上规定,像柳鸿宾这样的镇主要领导,得回避。

柳鸿宾不知道要回避什么?我不去怎么说得清楚?

副组长非常公事公办,这是省上规定。

不让去就不让去,柳鸿宾懒得理论。

柳鸿宾随姜塘一行来到会议室。所谓访谈,犹如考试。该考试有试题有试卷,但姜塘不给,无法在上面答问题。

按照冯昂安排,把那个反复修改提炼的材料放在会议室。柳鸿宾准备按汇报材料汇报。

姜塘不给机会,要人拿走。

冯昂插话,放在这里,供领导们翻一翻看一看嘛!冯昂很希望他主持提炼的火花,在检查组面前光彩夺目。

姜塘不让,说检查要求里,没有听汇报,为公平公正,不听,材料拿走。

检查组人员从一大摞材料里面拿出一份密封材料,姜塘有意让陪同的市委副书记、黄县长、冯昂和省纪委人员验明正身,确实是现场拆封啊!冯昂在旁打趣,高考啊!

姜塘虎着脸,一边从密封口袋里拿出访谈资料,一边宣传说,访谈提纲,省领导亲自拟定。

原来,如何访谈,省上也做了明确规定,就像古时候打仗,事先安排了锦囊,到了战场,拆开即可。

其实就是问答。内容都在国务院、省委省政府的文件上面,都在领导讲话里。柳鸿宾一点也不紧张,为了准备冯昂安排的那个要有火花的材料,他把涉及的文件和领导讲话全搬进寝室,大段大段的讲话,刻印在脑海,那些规定、要求,能背诵不少。

这让柳鸿宾大放异彩,连陪同的市委副书记、黄县长都用吃惊的眼光打量着他,姜塘那些提问,虽然在文件、领导讲话里都有,但是,一天要学多少文件和领导讲话啊!他们都在心里掂量,离开了那些文件、讲话,让自己回答,答得了多少?这让冯昂极为兴奋,毕竟是从自己身边出去的人员,既给黎县加了分,也为自己添了彩,忍不住,冯昂就向身边的市委副书记介绍起柳鸿宾,毫不隐瞒,在自己身边工作了四年。

姜塘也很吃惊,玩笑似的问,柳镇长事前偷看过这个访谈提纲?当然不会,刚才,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拆封的嘛!有省纪委人员现场监督嘛!柳鸿宾不是孙悟空,哪有那个能耐?显然,姜塘是变着法子表扬柳鸿宾,他很满意。

9

情况良好。

包括检查的十余家农户。柳鸿宾沉浸在得意里。他有意注意了市委副书记和黄县长打量自己的目光,那是多么亲切多么赞许,那目光,哪怕是崎岖陡峭的天梯,都恨不得爬上去,钻进他们的内心,由衷地对他们说,柳鸿宾你们尽管放心用好了,绝不会给你们丢脸。

警报很快响起。

检查三小组去的吴双庆家。本来,吴双庆哪有时间留在家里,他要去找婆娘,一点也不灰心,只要功夫深,说不定明天后天,在哪个山坡上哪家农家屋,就找到婆娘了。反正身子骨还好,日子长得很!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就把人员紧急转移,留一扇关闭的大门等候着,找一些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这一次,省上直接规定,随机抽查的农户,关门不在,该点检查视为不合格,作零分处理。村支书村主任哪敢让吴双庆外出去找婆娘?所有农户必须留人在家,外出的也要回来,还需不需要村上支持?比如,宅基地审批啊、困难救济啊什么的,不需要也必须有人在家,在家的,还得把情况汇报清楚。村支书村主任,作揖打躬,哀求说,乡里乡亲,无论如何,要支持村上镇上的工作嘛!

吴双庆不管,照样神神道道,你们那些事情,关我球事,我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一个婆娘回家过日子!这样做,就是贯彻落实上面的精神,婆娘都没有,算什么家庭幸福,你们把这个事情给检查组汇报,检查组肯定高興,肯定要表扬,肯定打高分,说不定,还会总结经验。吴双庆一边回应村支书村主任,一边打理自己,时不时的,对着镜子望一望,还不忘问怎么样?要村支书村主任帮忙看一看,身后是否有皱褶?说不定就因为这一小细节没注意,泡汤球了,那就太不值得了!吴双庆对自己的一身打头很满意。

村支书村主任恨不得用牛鼻绳把吴双庆捆了,在家老老实实待着。显然不行,只好窝着火做工作:柳镇长对你怎么样?说什么也要给柳镇长撑起啊!

吴双庆根本不买账,我又没领柳镇长的工资,该给柳镇长撑起的,是你们!吴双庆竟然指点起村支书村主任,手指头差一点碰到了村支书的脑门。对柳镇长,啥子意见都没有,就是不给我老吴找婆娘有意见,如果帮我老吴找到了婆娘,就给柳镇长打两百分、五百分。现在,连打六十分也要考虑。吴双庆张着嘴巴哗啦哗啦地乱跑一气,急不可耐地就要抬腿出门。

村支书村主任恐慌得很,检查组到农户家,其中一项就是要农户对帮扶干部打分。已经培训过多次,必须打一百分,九十九分都不行!如果真检查到吴双庆,让他满嘴跑风漏气不着边调,给柳镇长打一个六十分,如何得了?

赶紧报告。

柳鸿宾正在镇政府大院恭候检查组,哪里抽得出身?镇上干部,早已各就各位,哪里抽得出人?

柳鸿宾火冒三丈:吴双庆那个神神道道的脾气你们不清楚?满嘴跑风的话还听得少?柳鸿宾下死命令:镇上开的会还少?布置要求还少?这个时候了怎么办?凉拌!一句话,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都要把吴双庆留下来,都要让他客观公正地反映我们的工作。柳鸿宾在严格要求的同时不忘鼓励:你们一个不是叫智多星嘛!一个不是叫猛张飞吗?一个诸葛亮一个猛张飞,还干不赢神神道道的吴双庆?

经柳鸿宾一训斥一点拨,村支书村主任犹如醍醐灌顶,这个时候了,不能够按常规出牌了,得出奇兵,才不信,斗不过你一门心思就想婆娘的吴双庆。

村支书猛击几拳脑壳,老子就给你找一个婆娘!

吴双庆一听村支书要给他找婆娘,像神灵附体,换了一个人,像凶残暴虐的饿狗,突然见到了一根还残留了一些肉迹的骨头,恨不得马上就扑过去,啃几口。吴双庆恨不得给村支书下跪,满嘴脸都是讨好!是柳镇长安排的?柳镇长真是好干部啊!为什么不早说嘛!早这样,用得着我老吴整天跑上跑下嘛!走!我们去看看!姓啥子住哪里嘛?吴双庆拉着村支书,抬脚就要出门。

一招就抓住了吴双庆的命门,村支书别提多高兴,他一点也不表露,得端足架子,拿捏好分寸。他顺势找一条板凳坐下,不慌,慌什么啊?

吴双庆慌起来,他很明白目前的形势,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是他有求于村支书,不是村支书求他了。他得讨好。为了找到婆娘,他早已戒烟,哪个女人喜欢满嘴烟臭的男人?不过,口袋里,还是备了香烟,三十多元一包的云烟,需要的时候,得拿出来撑起,哪个女人喜欢场面上畏畏缩缩的男人?吴双庆赶紧掏出云烟,给村支书村主任敬上,并迅速掏出打火机,啪地替他们点燃,赖着性子,看他们吞云吐雾。

抽着吴双庆的云烟,村支书慢悠悠地说,这个时候,你不能够离开哟!检查组马上就要进村了,万一抽到你,我们陪你找婆娘去了,检查组到了,哪个承担得起责任哟!

村主任也在一旁帮腔,等检查一结束,马上就陪你老吴去找婆娘!

吴双庆一下醒豁了,原来是缓兵之计,现在你俩把我诓在这里,按你们的摆布帮你们完成任务,检查组一走,你们早就飞叉叉地跑球了,我找哪个?吴双庆抬腿就要往外走,恨不得把送到村支书村主任嘴巴上的云烟一把抓回来,还故意把屁股上的钥匙弄得哗哗响,示意要关门送客。吴双庆尽管醒豁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真不希望村支书村主任骗他,打心里非常希望是真的。他的动作和语言,就有不少的迟疑和拖泥带水。

村支书确实是缓兵之计,只要过了今天,检查组不到吴家来最好,就算来了,有一根找婆娘的骨头咬着,乖乖地迎接完检查,到了明天,你要去阴曹地府都是你的事情,爱怎么折腾就让你折腾好了,真要感谢柳镇长的提醒!

村支书哪里会让吴双庆往外走,肯定不能来硬的,必须把龙门阵编完整,编得吴双庆服服帖帖。村支书一再提醒自己,一定要脸不红心不跳,一定不要让吴双庆那个家伙看出马脚。村支书表白说,柳镇长对你老吴找婆娘一直非常关心,时不时地在给自己和村主任下任务。村支书特意把柳鸿宾拉出来,主要是为了体现真实性提高可信度。他还有意把村主任也拉扯进来。自己和村主任一直都放在心上,但是,这种事情得讲缘分,缘分没到,无论如何折腾,都是瞎球扯,根本不得行。村主任配合默契,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吴双庆被村支书说得云里雾里,他不知道村支书究竟要把他带到哪里去找婆娘。

现在,老天爷都在帮你!十多天前,吴主任的一个远房姨妹,老公得肺癌,死了。吴主任一直有个想法,把他那个远房姨妹介绍给你。前些时间,吴主任不好开口,前两天,吴主任特意去了姨妹家,把意思说了,人家没反对。只是说,要等一等,老公才过世,就谈这个事情,怕被人说闲话。吴主任很认真,还给柳镇长汇报了。柳镇长说,人家才死了丈夫,现在说这个事情,不厚道!现在,你这个样子,只好实话实说。

最吃惊的是村主任老吴。自己什么时候和远房姨妹谈过婚事啊?自己又什么时候给柳镇长汇报过啊?不是瞎胡扯嘛!要编要骗,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扯嘛!村主任正要发作,他的举动早被村支书发现了,接连向他示意。村主任一肚子的火,根本不管抛过来的暗示,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里推嘛!从此以后,吴双庆不像乌梢蛇那样缠在自己身上?

村支书才不管村主任的感受,拉到外面说话:这个时候了,不管如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得把检查先应付了。点一下头,应承一下,好大一个事情嘛!过了今天,以后的事情,就让吴双庆找我好了!

村支书拉村主任到外边说话,吴双庆看出了蹊跷:你们两个不要合起伙来诓我哈!

村支书赔着笑脸:是和村主任商量,如何把这个事情拴牢靠!

这倒提醒了吴双庆,就是,我得把事情拴牢靠,万一你们耍我,我就亏惨了。得把女方请来见一面。

村支书差点跳起来:怎么可能?那么远的路,隔兩天再说!

知道你们是缓兵之计!吴双庆揭穿村支书的把戏:就是今天,在检查组来之前,不然,就是检查组来了也要关门,就是开了门也要说不满意。

村支书像要打人:你不要把人抵到墙角啊!那女人又不是村主任的婆娘,说喊来就来,哪有这本书卖嘛!

吴双庆不松口: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肯定就得行!

村支书一脸讨好:明天怎么样?万一检查组这个时候就来了呢?

吴双庆哪肯松口:可以坐在家里等,现在手机方便得很,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人请到。检查组来了更好,帮我找婆娘,肯定要加很多分,说不定还会整成典型。吴双庆进一步提出,他和村支书在这里等检查组,村主任去把那个女的接过来,就见一面。吴双庆一脸祈求,口水像沿着骨头跑的油水,顺着嘴角就滑出来了。他赶紧去擦,一边擦,一边为自己有这样的见识和主意而兴奋不已。

村主任如何能把远房姨妹请过来?一说,不砸他的砖头才怪。

吴双庆像是看穿了把戏,使着牛劲,把村支书村主任往墙角顶:喊不来,说明你们是糊弄我,不和你们扯了,我马上就出去找婆娘,还是靠自己稳当。

村支书村主任哪会让吴双庆出去,万一检查组就来检查到他,如何得了?他是柳镇长的帮扶对象啊!又不能把他捆了绑了,他有嘴,他会胡说乱扯,总不能把他弄成哑巴吧?村支书要多着急有多着急,恨不得把脑壳抠出几个洞洞,找出让吴双庆信服的主意来。村支书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像对父母对兄弟,掏心掏肝地说,现在村主任去请,不一定那女的就在屋里嘛!万一人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村支书这个说法在情在理。吴双庆才不管,一句话,如果检查组到之前,那女的没有来,就在检查组面前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

村支书虎着脸:老吴,不要这样威胁村干部!乱说,是犯法,要抓到派出所关起!

吴双庆颈脖子犟得直像长颈鹿,说,我不乱说,我说心里头想说的话会犯法?怪球了!

村支书没办法,只好找村主任做工作,赶紧去把你那个远房姨妹请过来,检查过了,任他天翻地覆,管球他哟!

村主任哭丧着脸,很不高兴村支书,哪有这个事情嘛,要编龙门阵,编你自己的亲戚嘛,把我拉进来算什么啊!

村支书一脸歉意,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这不,头两天,刚好听你说死了人嘛,顺嘴就编上了,哪晓得这个吴双庆像牛一样犟。村支书换了一副嘴脸,要村主任赶紧把那女的请过来,好大一个事情嘛。刚才,不是说得口死眼闭嘛,不说话,不动手脚,跑这一趟,给她五百元误工。

村主任叫屈: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去说,肯定会挨扫把打,被泼洗脚水,怎请得来哟!

村支书火了:误工提高到一千块,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必须请起来。老子才不信,一千块,请一个女人来站一站,还请不来?村支书提到一个事情,前些时候,镇上搞开工仪式,请城里头的礼仪小姐来站在边边上,半天,有一千块?肯定没有!

村主任骂骂咧咧地去请远房姨妹,他恨不得一把火把吴双庆的房子给烧球了!

抽签的结果很快传过来。

吴双庆像中了彩票,高兴得在村支书面前来回唠叨:你得赶紧把那个女的请过来哟,到时,人没来,检查组来了,不要怪我老吴乱球说哈!吴双庆觉得他抓住了村支书的命门,村支书得乖乖听他的,扯南山日北海,就不要怪吴某人不认黄哈!

村支书也意识到严重性紧迫性,赶紧到屋外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委屈得很,为什么要整这个馊主意啊!哪里请得来?挨了臭骂,扫把打在屁股上,一块砖头砸在大腿上,幸亏跑得快!

村支书怎会让村主任跑,赶快回去,检查组马上就到吴双庆家!村支书下了死命令: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检查组来之前,必须请来!

村支书给村主任打了不下二十次电话,都是同样内容,都是死命令,都是一次比一次十万火急。

检查组刚刚落座,还没摊开笔记本。其时,村支书的心都快跳出来,他一再向吴双庆保证,村主任已经带着他姨妹往这边赶,有意让吴双庆和村主任通电话,吴双庆不和村主任通,要和那女子说话。既然都在半路上了,说两句话关什么事嘛!人家哪里愿意?村支书只好宽慰说,是怕羞,既然来了,事情就快成了嘛!村支书不忘给吴双庆上发条,一会儿,检查组来了,一定要好好说啊!吴双庆说他说话算话,但是,得见到那女的!村支书不停地向检查组人员端茶送水。一听说检查组人员要来,他赶紧让婆娘从家里捎来茶杯茶叶,村支书讨着好,对吴双庆说,用了,就留在这里,不拿回去了。吴双庆根本不领情,不需要,你拿回去!村支书亲自替吴双庆洗锅,烧柴火,烧开水。检查组人员根本不喝吴双庆的茶水,他们带有茶杯,要村支书和吴双庆坐下,不要乱跑乱动,立即开展工作。

村支书敬烟递火,端茶送水,为村主任争取时间,他实在担心,吴双庆见不到那女的,张着嘴巴乱说一通,如何得了哟?

就在这时,村主任带着那女的,像救星似的出现在屋门口。

村支书像干渴的鱼,遇到水,缓过气来。他一点也不含糊,特意用眼神向吴双庆打招呼,怎么样?我们说话算话哈!你得给老子表现好哈!

果然,吴双庆表现出色,各项回答均按事先培训进行,无半点闪失。

就在检查组人员合上笔记本的时候,有一人员像是早有准备,把眼光投向屋边边的那位女子。他满脸狐疑,问,你是谁,干什么的?

那女子手脚无措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吴双庆开口了,满脸都是笑,说,我婆娘!还冲那女子抛出一束光芒。

检查组人员可能早有疑问,根本不理吴双庆,把目光射向那女子,问,你是他家属?检查组人员似乎要把那女子所有的面具都揭下来。

那女子一看架势不好,撒腿就往外走。村支书赶紧出来打圆场,跑什么嘛,她是村主任的远房姨妹,刚好,今天到老吴家来相亲。村支书把目光投向村主任,要他赶紧说话。

村主任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哪里说得出话?

检查组人员大声喝道,彻查,耍什么花招,赶紧说清楚!

还没等检查组彻查,村主任就坦白了。原来,村主任去请他远房姨妹,人家根本不买账,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还用扫把打,用砖头砸,幸亏村主任手脚麻利,跑得快,没伤到。问题是,检查组马上就到了,吴双庆万一乱说,如何得了啊!村主任想破脑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村支书不是说镇上干什么仪式请了礼仪小姐嘛,村主任掏出电话,一阵猛打,从县城找来一位在滨江路卖板板茶(黎县民间对廉价从事卖淫女的俗称,意指喝一碗茶那么便宜)的中年妇女,给两百元,朋友用摩托车从县城送过来,说好的,不说一句话,就站在那里,站完就走。村主任一再交代,千萬不要弄得花里胡哨,一定要像乡下婆娘!

哪想到,检查人员竟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请来的女子,一下子现了原形。她以为人家在哪里见过她,要拿她是问,撒腿就跑。哪里跑得掉?

问题相当严重,居然雇不良人员糊弄检查!

10

事情接连不断。

访谈结束,冯昂询问,是不是再去检查两家农户?或者去不远的银杏村看看?

都不去,严格按照要求。姜塘附在冯昂耳边私语,极为短暂,随后二人哈哈大笑。市委副书记插话,有什么好听的?大家分享分享嘛!哪能分享?姜塘对冯昂说的是:姜组长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就是对冯书记最大的支持!

喝着茶,气氛轻松、融洽。姜塘说,喝完茶,就回县上,在宾馆里等候检查组人员。姜塘能够支持冯昂的,就是履行完省上规定,赶紧走人。

偏偏这时,老温出现在柳鸿宾旁边,把柳鸿宾往外请。柳鸿宾十分吃惊,赶紧随老温走出。老温不是陪着一个检查小组去了农户那里嘛?

老温急得语无伦次,李老伯找不着了!

柳鸿宾问,检查组抽到他家了?柳鸿宾自责,怎把这个不安定因素搞忘了?

老温说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情,李老伯那里出了事情,自己肯定脱不了爪爪,倒没有抽到,是怕李老伯想不通,找检查组!他的意思,请柳镇长赶紧向冯书记汇报,把李高粱放出来!其实,老温根本不知道李老伯会不会去找检查组、上不上访,他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是解决李高粱问题的黄金时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说什么,想方设法,都得把李老伯的事情办好。

柳鸿宾有数不清的怒火憋在心里,随时随地都会炸裂,他恨不得好好数落数落老温,但哪里找得出话?人家早把话说在前面了。

柳鸿宾发指令:先把人抓起来再说。

老温火气大,人影子都找不到,怎抓?

柳鸿宾火气更大,把李高粱放了,就不上访了?

老温只得继续撒谎,放了人,马上告诉他,他还上访?他神经病?老温故意十万火急。

柳鸿宾十分懊悔,那天,真该硬着头皮找冯书记,把李高粱放出来,何必等到现在屎胀了才挖茅厕啊!但有什么办法?

只得硬着头皮打电话,请老板到外面来,有重要情况汇报。哪敢进会议室去请,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冯书记到外面说?冯昂十分恼怒,但一点也不表露,一看柳鸿宾的电话就知道,肯定是出情况了。他做出上厕所的样子走出会议室。

冯昂一走出会议室就是一副秋风扫落叶的面孔。

柳鸿宾只好硬着头皮报告,十万火急,请求冯书记给公安局打电话,马上把李高粱放了,消除不安定因素。

冯昂一肚子的火,恨不得砸柳鸿宾几大拳头,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早说?公安局那里,是我喊放就放的?

冯昂尽管像一团火球,还是打电话:也不是非要关进看守所嘛!天佑镇党委政府反映的意见你们也要考虑嘛!赶紧放!放错了怎么办?好办,今天检查过了,你们再抓回来嘛!

公安的领导在那边表示,马上放人。

冯昂放了电话,指着柳鸿宾骂,再出纰漏,撤了你!话完,抽转身回会议室陪姜塘等人说笑去了。柳鸿宾赶紧跟了进去。

老温舒了好大一口气,总算把事情给老父亲给李老伯办好了。老温打老父亲的电话,老父亲高兴得很,使着劲夸赞老温,只要你肯干,哪有办不到的?老温不跟老父亲啰唆,他打李老伯的电话,打了好多次,竟没接。老温惊出一身冷汗,有了不祥,他再次打老父亲的电话,打李高粱婆娘的电话。要老父亲马上找到李老伯,告诉他,冯昂书记亲自出面,李高粱已经从公安局放出来了。千万不要乱来啊!李高粱婆娘的电话,费了好多劲才打通。李高粱婆娘说,一早,就出去了!去哪里,哪个晓得哟?

11

喝喝茶,扯些闲话,姜塘一行准备往县城赶。柳鸿宾舒了好大一口气,他坚持送出天佑镇边界。姜塘不让,搞那些干什么?有规定!柳鸿宾只好在镇政府大院挥手送行。一阵秋风吹过,数不清的银杏叶子,从天空洒落,一时间,像铺上遍地黄金。张伯从角落拿着扫帚出来,准备赶紧打理。柳鸿宾止住,多好的风景啊!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像拉火警。

姜塘的车辆刚刚驶出镇政府,在街道的一个角落,显然,是蓄谋,一个人影子不顾死活地冲到车队面前。市委副书记的车在前,姜塘的车随后。那个不顾死活的老人是李老伯。驾驶员猛踩刹车,猛打方向,车辆在凄厉的摩擦中停下来。

李老伯离车轮不到二十厘米。

姜塘的驾驶员在短暂的惊魂散魄之后,立马回过神,跳下车,没长眼睛吗?

其时,姜塘正在闭目养神,惊慌中,他的手杵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他顾不得痛,赶紧下车。

此时,市委副书记、黄县长、冯昂等众官员早从车上跳下,冲向李老伯。

李老伯哪见过这样的架势,眼神和身体都是颤抖和胆怯,显然,下了巨大的决心,骨子里,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李老伯高叫着,我要见这里最大的官!声音里,有太多的恐惧和凄惶。

市委副书记、黄县长、冯昂,都勇敢地站出来,说自己就是这里最大的官,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冯昂还伸出手拉李老伯,要他上自己的车,在车上好好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李老伯惊恐地望着冯昂。

这时,姜塘已经站在李老伯面前,满含亲切地问,老人家,有什么情况需要反映?您慢慢说!姜塘一点也没有责怪,也忘记了疼痛。

冯昂没乱方寸,尽管他的心里早已燃起熊熊大火和惊恐,他请求,让自己处理好了,这种小事情,根本用不着惊动姜组长。他请市委副书记、黄县长,陪着姜组长先回县上,自己留下,肯定把事情处理好!

姜塘不走,怎么能够一走了之呢?遇上这种情况,总得把事情弄清楚吧?要不然,反映到省领导那里、纪委那里,谁承担得起责任?

只好问。冯昂一脸都是笑脸和亲切,要李老伯有什么情況和问题,尽管说!冯昂全身汗毛都立起来。秋风,像利刃,闪着寒光,切着,割着。他真不知道这位老人要反映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恨不得对柳鸿宾拳打脚踢,怎么搞的,还拉网式排查!惹出这么天大的漏子!

李老伯不管这些领导如何劝说,显然,铁定主意!他竟然要向姜塘下跪,他请求,大领导帮个忙,把他的儿子从公安局放出来,他给各位领导烧香磕头!

冯昂哪里会让李老伯磕头,紧紧抓住李老伯。事情很快清楚了,冯昂猛拍大腿,老人家,你搞糊涂了,你儿子不是放出来了嘛!就是我打的电话啊,肯定错不了!

李老伯转过身子就要给冯昂磕头,这不是菩萨显灵嘛!

这时,柳鸿宾、老温等人已经火速赶到,尤其是老温,恨不得把李老伯抓过来塞在哪个旮旯缝缝,哪有那个法术?只能够要他赶快回家,不要在这里胡闹了。老温抓着李老伯就要走。

李老伯不走,你们该不会骗我吧?

老温赶紧打李老伯儿媳的电话,要他和儿媳通电话,儿媳告诉他,李高粱已经从县公安局出来了,正在路上,折腾什么哟,赶紧回家!

李老伯说他这就放心了,要好好感谢各位领导,要给各位领导作揖磕头!

老温哪能让他瞎胡闹,要他赶紧回家。

冯昂要李老伯稍稍留一下,满含关切,整个人像蜜罐里窜出来的,有意还把李大伯往姜塘面前靠。冯昂问,您老人家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李大伯激动得很,像喝了半斤烧酒,红光满面:李高粱放回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冯昂继续问,你对帮扶工作还有什么意见?这是省检查组的领导,有什么意见,尽管讲尽管提!

李老伯说,只要把李高粱给我放回来了,我就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冯昂说,老人家,你对帮扶工作还满意吗?

李大伯接连不断地点着头说,满意,满意得很!一下子,竟弄出不少笑声。

回去的路上,冯昂有意上了姜塘的车。冯昂向姜塘汇报,显然是个误会!

姜塘闭着眼,像什么都没听到。

冯昂继续汇报,刚才,领导都听到了,那个老伯,对帮扶工作很满意。拦车子和检查,没有半点联系。

姜塘继续闭着眼,任冯昂说。

冯昂说,这个情况,姜组长是不是就不要在检查情况里反映了?

姜塘一下醒了,不反映?帮你隐瞒?瞒得住?我说有联系了?我说没联系了?这些情况,省上,会客观公正地评价嘛!

12

柳鸿宾硬着头皮去找冯昂,哪怕是拳打脚踢。冯书记是不是找一找姜组长,吴双庆那里,根本就是一个误会,帮扶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嘛!吴双庆显然是要挟,万不得已,村支书村主任,才出了这个馊主意。

冯昂恨不得把柳鸿宾踢到九霄云外,我能够去对姜组长这样说?你就等着处分吧!

柳鸿宾挺着脖子,板筋胀得比黄鳝粗,要处理也得讲个道理嘛!哪一项工作没做?找婆娘,算任务?

冯昂尽管骂柳鸿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姜塘,姜塘躲在宾馆里不开门。冯昂敲得十分小心,像怕敲碎了似的,他告诉姜塘,如果不开门,就堵在这里,一直敲下去。这里是冯昂的地盘,要在这里击打轻音乐,没人能够干涉。姜塘只好开门,明显有些恼怒。

冯昂硬着头皮,把柳鸿宾说的那些话,在姜塘面前说了一遍,并且像一个就要掉入万丈深渊的人,你一定要拉我一把!

姜塘说的话,和冯昂说柳鸿宾的,差不多,我能够这样给领导说?

姜塘说,我能够不把情况报上去?领导知道了,纪委知道了,如何得了!

姜塘抱怨,早就晓得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根本不想来!

13

考评结果很快出来,滨江市全省排名倒数第一,市长被省政府约谈。姜塘打冯昂的电话,冯昂不接。姜塘继续打,打了很多次,冯昂才接起,姜塘说,已经是最好结果,做了很多工作。冯昂心灰意冷,反正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意义吗?市委市政府对这次检查很生气,尤其是市长,要求黎县县委县政府立即向市委市政府写出深刻检查,严肃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冯昂哪里还能竞争县长?据说,將到县政协做副主席。

柳鸿宾被免去镇长,等待安排工作。

14

柳鸿宾提了行李往家赶,刚开门,柳柳就迎过来,拉着他,叫嚷着,蹦跳着,爸爸回来了,明天跟我一起向老师做检讨哈!柳柳噘着小嘴抱怨,老师对爸爸没有上门做检讨很有意见,把自己调整到最后面的位置,根本看不清楚黑板。

冷红霞早已知道柳鸿宾的情况。厨房里,正炖着柳鸿宾爱吃的老母鸡,鸡汤的清香,浸得柳鸿宾直咽口水。冷红霞在厨房里张罗菜肴,留一个背影,迎候着柳鸿宾。看着冷红霞婷婷的身影,柳鸿宾竟有了体检的冲动。柳鸿宾砰地关了厨房的门,从后面将冷红霞紧紧抱住。冷红霞压着声音惊叫,你要干啥子?光天化日的!柳柳在外面!

晚上,柳鸿宾和冷红霞进行了激烈运动。酣畅淋漓之后,柳鸿宾说,明天,我们一家人去银杏村看看,再不去,就落光了。

冷红霞伏在柳鸿宾的肩膀上,喃喃自语,不说还忘了,明天是星期六,说什么也该找个地方好好玩玩,银杏村,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正说着,窗外,有秋风猛烈刮过。冷红霞来了兴致,说去银杏村,明天,肯定是遍地金黄。

柳鸿宾也来了兴致,不知不觉中,又有了再次体检的冲动,将冷红霞掀了过来。

冷红霞佯装恼怒,惊叫,你要干啥子!

15

半年不到,突然接到吴双庆电话。吴双庆在电话里大叫,找到婆娘了!请柳鸿宾喝喜酒。吴双庆全是喜庆。

原来,吴双庆事件引起了各级高度重视。县上派出工作专班,新到任的镇党委书记、镇长,把吴双庆的帮扶作为重中之重。县工作组组长、新到任的镇长一行五人,直飞广东,找吴双庆的女儿女婿做工作。吴双庆的女儿女婿早知道老父亲在老家惹了大祸,没费多少口舌,就表示坚决支持老父亲再婚,还赞助钱款。

柳鸿宾后悔不及,双脚直跳。当初,怎就没想到飞广东啊!

16

没多久,接到李高粱电话。

电话里,李高粱有些惊慌,有些迟疑,还有欢喜。李高粱说,他家的柠檬,今年好得很!想请柳镇长去看看。李高粱特别说明,费了好多劲,才把柳镇长的电话找到。李高粱对老父亲闯了那么大的祸,影响了柳镇长的前程,不住地道歉。

此时,柳鸿宾已调任县农业局副局长。柠檬种植,属他工作。他当即接受邀请,说,明天,明天就来,怎么样?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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