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某深
晚清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国,从闭关锁国被迫对外开放,从农耕文明被迫面对工业文明。面对西方的挑战,开始有先行者将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遥远的国度,开始用审视的眼光看向西方,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国门,奔赴西方试图探索富国强兵之道。继岳麓書社出版《走向世界丛书》,收集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先进的中国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设立专栏,陆续推出系列文章,以纪念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国救民之道、不遗余力进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驱。
近代中国在走向世界的进程中,以外交官或者地方督抚所派官员为最多,以私人身份走向世界的则较少,留下深刻文化记忆的则更少。而王韬则是走向世界的先行者,其考察笔记《漫游随录》是中国文人以私人身份赴欧的最早、最全面的记录,也是近代中英文化交流的生动见证。
王韬(1828—1897),原名王利宾,字兰瀛,后改名为王瀚,字懒今、紫诠、兰卿,号仲弢、天南遁叟、甫里逸民、淞北逸民、欧西富公、弢园老民、蘅华馆主。清末杰出的思想家、政论家、文学家。他与理雅各合作翻译成英文的《中国经典》,至今仍是欧美人士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最权威版本。王韬于1874年在香港创办了中国报刊史上第一份以政论为主的报纸《循环日报》。
同治六年(1867年),聘请王韬翻译中国经典的英国传教士、汉学家理雅各回国,招王韬西行。王韬遂于11月20日从香港启程前往欧洲,历时两年多。《漫游随录》即记其早年经历与在欧洲的所见所闻。
王韬在英国待的时间最长,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均曾涉足,故所记以英国为多。英国政治、司法、军事、风俗、娱乐、科技、教育等均有所记载。
关于英国政治,他介绍了议院:“有集议院……国中遇有大政重务,宰辅公卿、荐绅士庶,群集而建议于斯,参酌可否,剖析是非,实重地也。”
关于司法,他参观了一处新建监狱,“狱囚按时操作,无有懈容”,“居舍既洁净,食物亦精美。狱囚获住此间,真福地哉”。
关于军事,着墨不多,在爱丁堡时,观看了“团丁(民兵)”“海滨演炮”,“其法以废舶置海中,上张旗帜。自海滨距海面,约远二三里或四五里,而后以炮击之,观其中否”。这样的演习每月举行四次。王韬的评论是“此民间于晏安之际,武备不弛,先事讲求之一道也”。
关于风俗:男女交际,自然谨严,“名媛幼妇,即于初见之顷,亦不相避。食则并席,出则同车,觥筹相酬,履舄交错,不以为嫌也。然皆花妍其貌而玉洁其心,秉德怀贞,知书守礼,其谨严自好,固又毫不可以犯干也”,这与中国男女授受不亲形成鲜明对照;“国中风俗,女贵于男。婚嫁皆自择配,夫妇偕老,无妾媵”,这与中国男尊女卑,结婚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迥然有别;人死之后,“葬于官地,不祭墓。思念所及,则诣墓一观,挂鲜花一圈于碑碣而已”,这与中国重死轻生、葬礼隆重绝然不同。
关于娱乐,他记载了马戏、魔术表演、跳舞,记述驯兽表演最为精彩:
兽人入虎、豹、狮、熊之房,令其跃圈环绕作诸戏剧,不肯前者以鞭笞之。各兽或有怒目张牙咆哮作搏噬状者,兽人即出手枪向空迅发,火焰震烈,诸兽无不悚伏,然后前后驯扰,惟所指挥。兽人于是履虎尾、捋虎须、攀虎牙、探首于虎口吻间,虎涎淋漓满面,博观者笑乐。于狮、豹房亦然,狮、豹无不弭耳摇尾,狎之几如猫犬。
用几个生动准确的动词,将驯兽师的勇敢、猛兽的表情和动作刻画得活灵活现。
关于英国的科技,工业革命后的英国,新技术、新发明层出不穷,他记载了“悬桥”,有如“长虹”飞渡,“工制独创,尤为中土所稀”;谈到火车在英国初创时,阻力重重,久而久之,人们才认识到火车开通促进了贸易,增加了税收,“实为裕国富民之道”,更重要的是可以迅速调运兵力——王韬是特意写给顽固反对修铁路的人士看的,须知当时中国还没有一寸铁路;观看了“轻气球”放飞;记载了日新月异的“军营渡水之具”;赞叹英国制造“无一不以机器行事”,“几神妙不可思议矣”。而英国科技之所以如此发达,重要原因是国家鼓励发明创造,建立了专利保护制度。所谓“西国之例,凡工匠有出新意制器者,器成上禀,公局给以文凭,许其自行制造出售,独专其利,他人不得仿造。须数十年后乃弛此禁,其法亦良善也”,这可能是中文文献中最早介绍西方专利制度的。
关于教育, 他赞誉英国学校学习和考试的内容“非止一材一艺已也”,要广泛学习历算、兵法、天文、地理、书画、音乐、各国之语言文字,“如此,庶非囿于一隅者可比”,“故英国学问之士,俱有实际”。这与中国只注重诵读儒家经典,选拔人才只考试四书五经,以致士人不务实学形成了鲜明对照。
《漫游随录》有两段对英国的总体评价,值得注意。一段载卷二《风俗类志》:
英国风俗醇厚,物产蕃庶。……人知逊让,心多悫诚。国中士庶往来,常少斗争欺侮之事。异域客民族居其地者,从无受欺被诈,恒见亲爱,绝少猜嫌。无论中土,外邦之风俗尚有如此者,吾见亦罕矣。
一段载卷三《游博物院》:
盖其国以礼义为教,而不专恃甲兵;以仁信为基,而不先尚诈力;以教化德泽为本,而不徒讲富强。欧洲诸邦皆能如是,固足以持久而不敝也……余亦就实事言之,勿徒作颂美西人观可也。
在赞美英国的同时,指出了英国乃至欧洲各国的立国之道是以礼义为教、以仁信为基、以教化德泽为本。以往那种视西方各国为“化外之邦”,认为西方人“性等犬羊”“专恃甲兵”,只知“图利”“ 尚诈力”的错误观念自然不攻自破。
在《漫游随录》卷二《伦敦小憩》王韬写道:“三百年前,英国人无至中国者;三十年前,中国人无至英土者。”在《漫游随录》自序中,王韬自豪地说:“余之至泰西也,不啻为先路之导,捷足之登;无论学士大夫无有至者,即文人胜流亦复绝迹。”王韬是中英文化交流的“先路之导”,这并非夸张。他到英国很久,中国才向西方派出第一个外交使团;比郭嵩焘驻扎英国,更早了整整7年。并且,他出色地充当了中英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
首先,王韬是第一个在英国牛津大学演讲的中国人。受牛津大学校方邀请,王韬以华言(汉语)讲学,而且讲的内容是“中外相通之始”,讲述了中英交往的历史,并希望中英两国加深交往、发展友谊,寄语听演讲的学生成为有用之才。演讲的效果是:“一堂听者,无不鼓掌蹈足,同声称赞,墙壁为震”。 演讲结束后,学生向他请教东方的孔子之道与“泰西所传天道”有何同异,王韬的回答是:“孔子之道,人道也。有人此有道。人类一日不灭,则其道一日不变。”还说:“东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方有圣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请一言以决之曰:其道大同。”
其次,王韬在英国多次以吟唱的方式传播古典诗词,推广中国文化。说其是将中国文化推广到世界的第一人,并不為过,但这一点还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和重视。一次是为少女爱梨吟哦白香山(居易)《琵琶行》一篇,“抑扬宛转,曲尽其妙”,“爱梨为之叹赏弗置,而更使予逐字度之”,“明日歌曲亦能作哦诗声,且响遏行云,馀音绕梁,犹能震耳”,说明即使是外国人,也能欣赏和传唱中国古典诗词。另一次是在富商司蔑氏太太召集的上百人的聚会场合,“为曼声吟吴梅村《永和宫词》,听者俱击节”。还有一次是受理雅各邀请,在“会堂”“宣讲孔孟之道”两个晚上,即将结束时,“诸女士欲听中国诗文,余为之吟白傅《琵琶行》并李华《吊古战场文》,音调抑扬宛转,高亢激昂,听者无不击节叹赏,谓几如金石和声、风云变色”。“此一役也,苏京士女无不知有孔孟之道者”。苏格兰的士女算是领略了孔孟之道和中国诗词的魅力。
再次,王韬本人就是中国文化传播到西方的一个很好的载体,他以其可见可感的形象和举止向西方社会传递了中国文化的信息。他的穿着打扮引起了西方人的好奇和浓厚兴趣,时常发生一些有趣的误会。在游英国亨得利时,就被儿童认作女性:
西国儒者,率短衣窄袖,余独以博带宽袍行于市。北境童稚未睹华人者,辄指目之曰:“此载尼礼地也。”或曰:“否,詹五威孚耳。”
“载尼礼地”是中国太太(Chinese Lady)的译音;“威孚”是妻子(wife)的译音;“詹五”则是流落到英国的一个高个子安徽人。写到此处,王韬哭笑不得:“噫嘻!余本一雄奇男子,今遇不识者,竟欲雌之矣!”
在游法国马塞时,一家酒馆的年轻女服务员“见余自中华至,咸来问讯。因余衣服丽都,啧啧称羡,几欲解而观之”,令人忍俊不禁。
以上是王韬刚到西方的情形。等到他待了较长时间后,通过接触英国友人,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为图书馆题词,公开场合讲演及辩论等等形式,进一步宣传和弘扬了中华文化。
王韬亲历了1867年的巴黎世博会,他将世博会称为“博物大会”。书中记述, 巴黎世博会场馆起建于1864年,落成于1867年,“开院之日,通国民人,列邦商贾,遐迩毕集,均许入而浏览,来往无禁”,“法驻京公使伯君,于其中创设聚珍大会,凡中外士商有瑰奇珍异之物,皆可入会,过关许免其税”。陈列的物品美不胜收,“皆当世罕觏之物,或有莫悉其名者”。欧洲各大国君主光临者,除法国国王外,还有俄罗斯、普鲁士、土耳其的君主。这届博览会中国并未参展,却有一个广东戏班子在世博会上演出:“有粤人携优伶一班至,旗帜新鲜,冠服华丽,登台演剧,观者神移,日赢金钱无算。”后来法国某伯爵还花费重金将广东戏班子的“装束”全部买去。
王韬还多次参观1851年英国举办首届世博会的场馆水晶宫。水晶宫建在伦敦南部,以钢铁为骨架,以玻璃为主要建材。在《漫游随录》中他描写道:
……地势高峻,望之巍然若冈阜。广厦崇旃,建于其上,逶迤联属,雾阁云窗,缥缈天外。南北各峙一塔,高矗霄汉。北塔凡十一级,高四十丈。砖瓦榱桷,窗牖栏槛,悉玻璃也;日光注射,一片精莹。其中台观亭榭,园囿池沼,花卉草木,鸟兽禽虫,无不毕备……
由于水晶宫实在很大,王韬一共参观了4天,“尚未能遍”。
书中对中国人在英国的情况有所反映。从中可知,在中国派出幼童留美之前,就有两个中国学生韦宝珊、黄咏清在英国读书,不过这两人是公派还是自费,在何校求学,书中未作交待,这是研究中国留学史的重要材料;王韬在英国见到了浪迹欧美多年的“长人詹五”夫妇,詹五曾为英国人楼顶大书“天下太平”;在苏格兰,王韬遇到一个在当地娶妻生子的华人胡某,看到其经济困难,便给予了资助,胡某“感激涕零,几哭失声”。
《漫游随录》收录了王韬在英国作的一些诗词,抒发了一个报国无门的不得志书生的抑郁和愤懑之情,像“异国山川同日月,中原天地正风尘。可怜独立苍茫里,抚卷聊看现在身”,不过他的爱国激情依然洋溢,“尚戴头颅思报国,犹馀肝胆肯输人”。充分反映了一个走向世界的先行者的孤独、苍茫的心路历程。
书中有些记载,可看出王韬多情的一面。像在苏格兰时,某女士让出闺房,供其歇宿;一起出行时拿出手帕为女士擦拭汗珠;女士游玩累了“扶余肩不能再行”;之后“余代为掠鬓际发,女士笑谢焉,觉一缕清香沁入肺腑”等等,是文人墨客真情的自然流露,并非像某些人所批评的“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