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毛毛虫觉得自己活得挺好的,没有变成蝴蝶的想法
前一阵子,我听到一个很悲惨的说法,人怎么就一步一步活成了我们小时候所讨厌的样子!
我小时候讨厌哪些事情,然后我就做了。
我小时候很讨厌逗别人开心。我觉得世界很黑暗、人生很空虚,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事。我觉得如果做了任何的作品,如果我写作或者我拍东西,我所做出的作品要揭露世界有多么的悲惨,我希望看这些作品的人是震惊严肃地看待这些东西。结果,我长大以后做节目,大家都跟我说,我们都看你的节目下饭。我竟然变成了一个逗人开心的人。
小时候,我觉得写作一定要深刻,要揭示人性的悲惨、阴暗、狡猾,写出这种深刻文学作品的时候,最多卖2000本就够了,作者才能够愤世嫉俗,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活得多么寂寞。我小时候进书店,看到畅销书挂了一整墙就生气,这些教你怎么拓展人际关系、怎么赚大钱、怎么变成功、怎么变漂亮的书,占据了书店最好的位置,却把我所重视的严肃文学作品挤到角落。我当时就觉得,这些畅销书的作者太讨厌了,把世界变得很肤浅。在畅销书当中,我尤其讨厌一种人,就是把脸放到封面上去的人,你又不是卖化妆品。如果是黑白封面,我还稍微能够忍受一点,因为比较像遗照,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如果是彩色的话,起码你不要笑吧。结果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呢?长大以后,我的书出现在了畅销排行榜上,封面就是我的脸。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而且在笑。
所以现在的我,做了所有我小时候讨厌的事。我做了逗人开心的节目,我写了工具书,我写了帮助别人怎样理解说话的力量、帮助别人怎样理解情商的力量,而且我并不觉得讨厌这些事情。我觉得比较认真深刻的文学作品,几乎在市面上绝迹。我所做过我觉得深刻的节目,趋近于零。
我小时候有一件痛恨的事情,就是被学校逼着参加演讲比赛、作文比赛、辩论比赛,我被逼着上台讲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最悲惨的是,还得了冠军。所以我当时就痛下决心,我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参加演讲比赛、作文比赛。然后,我就参加了一个辩论比赛的节目。
我完全符合那个悲惨的描述,你一步一步地活成了你小时候所讨厌的那种人。我要怎么面对这件事情呢?我们为什么还没有羞愧到自杀呢?我就想要反省一下。
其实你小时候所讨厌的这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小孩子的阶段和长大的阶段,对人生的诉求不一样。我想到一个很简单的对比,就是毛毛虫跟蝴蝶。我看过很多毛毛虫长得非常漂亮,这些毛毛虫可能和我想的一样,它们觉得自己活得挺好的,并没有非要变成蝴蝶的想法。它们甚至可能很讨厌有翅膀的生物,因为对方随时可能飞过来把它吃掉。但最后,它化茧成蝶。
毛毛虫最讨厌有翅膀东西的时候,会想到自己有一天有翅膀吗?有翅膀的蝴蝶有一天回顾自己小时候讨厌的事情,它会发现它变成小时候所讨厌的那种人,可是你可以想象蝴蝶不会觉得自己愧对毛毛虫,因为蝴蝶享受了视野,蝴蝶所遭遇到的危险跟毛毛虫完全不一样,你没有办法跟贴在地面的毛毛虫解释飞翔在空中的乐趣以及危险,一个生命的两个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诉求。
我们小时候不会喜欢那些可以一再品味的东西,比如泡茶、饮酒、喝咖啡。小孩喜欢吃甜的,他们要当下的甜,所以小孩吃冰激凌、蛋糕。可是长大了,我们会察觉耐人寻味的东西最值得品味。我們开始体会到茶、咖啡、酒的乐趣。而且你感受到的是喜悦,而不仅仅是快乐。孩子收到礼物会感到快乐,成年人收到礼物会感恩,这种喜悦是值得一再品味的。
小孩活在小孩的当下,大人活在大人的当下。所以我只能够说,如果各位再次听到“变成小时候讨厌的样子有多悲惨”,你要清醒地面对这类话。第一秒钟很打动人,但细想一下你就会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们长大以后不再像小孩那样,我们是一步一步地摸索着人生的边界,一步一步地做出决定。这就是成长的意思。
所以,成长之后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我活成了这个样子。而不应该拿去跟小时候做对比,感觉羞愧。我觉得能够活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我们成长了,我们懂得品尝滋味了,我们也理解到喜悦而依赖外在的刺激所带来的快乐。即便你真的变成自己小时候所讨厌的那种人,也没关系,小时候的价值就让它留在小时候,我们长大了要享受现在。如果讲出了这句话,是因为我们对于现在的自己不满意,那就改变现在的我们,而不是把自己推回到过往的黑影当中去,责怪自己辜负了小时候。
只有不把事情推给一个无辜的借口,我们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如果下一次有人跟你说,我们怎么活成了小时候所讨厌的那种人?请你笑着说,没关系,而且给自己比一个赞。
荐自“星空演讲”,有删节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